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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地

2015-05-11李婺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关键词:菜苗菜地泥土

李婺

男人很忠实地伺弄着一块菜地,下班后便从公司开车过去。

两个月前这还不是菜地,是块弃地,芭茅草长得很深,几次经过后,男人突然生出种地的想法。他停下车,试着用手拔除芭茅草,草的边缘如同一把把小锯子,在他的手臂上留下许多细密的小划痕,小小的血珠从那些锯子眼里渗出,一串一串的。男人倒不觉得疼,他一心干起活来。弃地周边是些高层住房和工地,碎裂的砖石和扭曲的板材形成的建筑垃圾四散。之后的大多数休息时间,他都会来翻地晒地并学着母亲曾经的样子整理这块荒地,用锄头尖轻轻地拨开植株脚下的偏红色的泥土,拔出的杂草也要在原地碰碰,把根须上缠着的泥块敲打下来再扔开。一个星期后荒地有了田地的雏形,中部略微隆起,颇显羞涩。这块地被男人小心地洒下白菜种子,再浇上些自带的水,短时间就泛青了。

男人深知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当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时,能从脚底感受到一股带着暖意的柔软,这是一块最原始的土地,也会是一块肥田,它能长出张狂的芭茅草就一定也能长出肥美的蔬菜,甚至装满掌心的果实。男人没看走眼,半个月后,种籽发芽了,探出嫩绿的芽尖,如同土地的睫毛,小心地扑闪着光与空气。这种生长充满了活力,也为男人带来了喜悦。男人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菜地上,每一株小菜芽都要移到固定的小坑里,每一株都要从根部掘出再掖进泥土缝隙里,一行行比正,一列列排直。

菜苗小心翼翼地生长着,男人却从没有对自己身边的人提起自己正在种着菜地。他身边的人不会觉得一块菜地很重要,对他们而言,泥土是踩在足下或禁锢在坚硬水泥的下面的,瞧,行道树下的泥土被鹅卵石掩盖着,不小心透出一点都会引人侧目。泥土与城市人的生活无关。在城市里是不需要泥土或者菜地,人们衣着整洁生活便捷。

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地,在男人的双手下日渐丰腴起来,它活泼,伶俐,并无比地信任他、讨着男人的喜欢。春天来了,菜地很快就铺上一层绿纱,对称生长的芽叶开始向天空窜生。男人无比骄傲,虽然它们枝茎柔弱,但在高楼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犹为可爱可赏。也许过阵子,他就能吃到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菜了。

菜地总是令男人牵挂,在梦里,菜地极致地繁茂,他的睡眠也突然地变得好起来。某个下午,当男人再次走向菜地,很远就发现有些不对劲,菜地如此苍白,这种色调让男人不安。他急急走近才看清楚,几乎大部分菜苗都被啄食尽了,是几只鸡来过了。它们扫荡了这块菜地。不安扩大成愤怒,又转为难堪。他之前从没想到过这里会有鸡,一群鸡,它们从来也没有出现过,怎么突然就扫荡了他的菜地?男人忽然想起自己平时是看到过几只鸡在马路那边觅食的,它们悠闲自在,时不时地扎在一起争抢着一条虫子,无事时就用爪子将泥土翻来翻去地刨成细细的粉末,小小的脑袋一点一啄。小偷!强盗!男人恨自己的大意,他原该预料到这些鸡会越过马路,直接向自己的菜地进发,并痛快地享受了嫩菜叶而无须经过他的许可。瞧,路那边有三两只仍在向这边张望,见了他犹犹豫豫的不敢争贸然向前。男人在原地跺了下脚,想吓唬一下这群小强盗,谁知它们反而靠近了,挪一步啄一下。菜地被清空了,被一个粗心鬼按了一下DELETE键,变回空白。远远的,有人唤鸡回笼,鸡群一下消失不见。

默默地吸了两支烟后,男人决定重头来过。

男人最后觉得目前最紧要的就是为这块菜地围上防护网。他在杂货店买来了小竹竿、绿色的塑料网和麻绳,先将竹竿剖开,再切成长约一米,一头尖锐的竹插子,将它们间距一米左右地插进土里,围上塑料网,并牢牢地挂在竹插子的上头用麻绳捆紧,又搬来周边工地上的废弃砖块压实网的边角,不留一丝缝隙,这样鸡群就不可能再闯进来了。男人用剩下的竹杆拼了一个小小的活动门,方便自己进出菜地,并特意在菜地中间立起了一面小红旗,这样可以防鸟,男人想得更全面些,心想不要等菜再长大了又被鸟窃食了。九分之一的菜梗里残存着细小的菜心,这是能够再次生长起来的,而东北角的白菜苗全军覆没了,再育苗已晚,男人只好去乡下找些现成菜苗来补栽,这样一耽搁,出菜苗的时间晚了近一个月。但菜地更像一块菜地了,平平整整,生机勃勃。眼看着菜地里的菜苗长成了菜秧,叶片圆起来,叶脉清晰可见。每隔三天男人就要蹲在地里拣走细细的杂草,并捋顺每一片被风雨吹歪的白菜叶,或者用手掌压实某一棵白菜根部的土,总有事做。菜地里的菜一天一天肥了起来。

夏小姐的家在21楼,绿萝细细的针状叶一层一层地从高处向下伸展,像一幅绿纱窗帘,窗帘下高高低低地摆放着很多肉肉的景天科小绿植。生石花长得如同一块块小石块,熊童子的叶片就毛茸茸了,还有高傲的黑法师、含蓄的玉扇、热情的火祭……都是夏小姐一点点从网上淘来的,它们按照各自的形态和性情配以手工陶盆、瓷盆、原木盒子、玻璃景观瓶……这些小东西如同星星点缀着夏小姐的生活,充满生机,而且性感。夏小姐喜爱它们。每天从繁忙的工作中回来,她都有种解脱感,虽然这种解脱感是和极度的疲倦相伴而来的,柔软的沙发比床更多时间地包容她,在绿色中,她回归宁静。这些不会说话的伙伴们,清爽干净,阳光从阳台透过来,注入各色容器通透温柔的光影。夏小姐白底蓝花纹的衣服褪了色,她是个少有鲜姿的女子,独自住了很久。这个小区独立于老城区的边缘,周围是零落的老居民区,共有六栋高楼,细细长长的一梯两套的设计,如同风中的桅杆,时时经受着摧拨之力,总令仰望它的人生出会从中断裂的担忧。从21楼望出去,都是些遥远的风景,如蚁般的车流在某个路口堵塞,形成一条血管上的肿瘤。夏小姐知道有一种练胆量的挑战游戏,同样一米的距离在平地上轻松跨过,一旦上升到十米,便令人无法迈步,再上升十米呢,对她来说几无可能越过。何况这五六十米的高度,她完全地被孤立着。在小区的外围,更多的楼房正在被拆除与建造,20年前的五层楼居民被迁出,新楼骨架都已搭好,逐渐变得丰满,待售与售出,然后接纳许多无法预见结果的结果。

有一片小小的绿地吸引了高楼上这位小居民的注意。在建筑群和老旧居民区的边缘,原本堆放碎石瓦砾,荒草丛生的一小块看起来被遗忘多时的荒地,突然间闪出绿色的光彩,令看起来颇显萧条的现代小区有了生气。意外的绿色,令夏小姐同情。要知道几年过去了,小区里只有停车位与分类垃圾站,一株树都没有种下过。这绿色在她的脚下,四周围着网,似乎是一块菜地。夏小姐称这菜地为湾浦。在干燥坚固的水泥楼群里,使用这样的称呼虽然矫情,但从夏小姐的角度来看,是完全合适的。湾浦是属于一个男人的,他总在日暮时分来伺弄。在绿色的菜地里忙前忙后。他是这个小区的居民么?或者他是建筑工地的工人?夏小姐站得太高,不能看清他的相貌,但从衣着上,她几乎能肯定他是小区里的居民。夏小姐不认识她的邻居,她从没有在小区里散过步,她是很孤独的,却没有想过摆脱眼前的孤独。

不知怎么了,夏小姐的绿植开始腐败。那些小东西的芽尖突然就萎缩了,叶片整片从茎上脱落,两三天,这些原本落地生根的小生命一下子就性命攸关起来。它们突然之间就变了,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强盛的生命力一下子被抽光。问题出在土上,土里的养分渐少,应该全部换掉。夏小姐不得不下楼一趟,她必须在城市里寻找到温暖湿润的土。小区里也有人种菜,用白色的泡沫塑料箱子,装上从外面运来的土,种上小葱大蒜,也有菠菜,土上覆着腐烂变质的水果,有半个皱缩的苹果或整个布满黑点的香蕉皮。它们腐烂的样子让夏小姐不舒服。这不是土,肮脏黏腻,它长出了小葱大蒜或菠菜,但一律长成了歪扭的样子。夏小姐想到了那块菜地里的土,月光下总被映照得油油亮亮。

对于男人来说,夏小姐的绿植算不得真正意义的植物,它们微小而孱弱,几乎不能触摸,经不得热气的。当夏小姐说要在他的菜地里取些土,他答应了。他返身用小铲划开他的菜地一隅,铲了些稍深处的土装进夏小姐带来的两个大购物袋,并说,早几日撒过了草木灰,这会子应该沤去了火气,适合那些嫩芽芽。夏小姐接过土,道了声谢谢,并说,权且一试。男人笑了。夏小姐返身走了。虽然说得轻,但夏小姐几乎是跑进家门的,她安静而麻利地做着,轻轻掘出那些腐败的根茎,将陈土倒出,小盆小罐小缸里填入新土。根茎大多腐烂了,只十几枚男人说的嫩芽芽幸运地靠着残茎里的汁液活着,她将它们一一摘下,以同一个姿态卧在新土之上,新土柔软蓬松,夏小姐甚至闻到土里的气味,它夹杂着木头绵实的气味又带着点果实轻盈的甜,更多的是淡淡的如同生锈的铁。静静的夜里,星星很多。女人忍不住又向那块湾浦望去,月光下,菜叶发着光,一点也不亚于天上的。

男人认真地对待这块菜地,偶尔没有来,也是因为出门开会了,五六天或半个月。他舍不得离开太久,没人伺弄的菜地很快会被杂草霸占的,那些野草伸出繁杂的长手将新鲜的菜叶子压低再紧紧拢住,身子却向天空上窜。这是野草的天性,当看到野草长过菜时男人一点也不生气。它们就是这样坚韧的植物,所谓野蛮生长就是如此,要生存下去,哪怕今年被斩断了,只要深土下还有根,就能再发芽,自顾自地疯长。乡下有句话,草在晴天才会睡着,这时拔掉才不会再生。其实是说天气干燥拔出的草根会立刻干枯,不至于因为泥土的湿软就地而生。男人一直记得小时从母亲那儿听来的话,在晴朗的天气安静地将它们拔起,堆放在一处,过几天烧了做草木灰肥。男人很乐于与他人分享自己开掘的这片菜地,有路人向他讨要一把葱几棵白菜时,他总不多话,塞人一手,路人呵呵两声也就笑纳了。也有人以一种诡异的谄媚态度主动和他聊起这块菜地,似乎意思是曾经也想过耕种,却没有原因的罢了手,也常常为此后悔。男人也向几个人打听过,这块地可能是社区的也可能是开发商或哪个居民的,或都不是,没有人注意过它,更不在意。或者早已经没有了那个所谓的主人,它只是一堆建筑中间的一块边角料,那么卑微。瞧,谁也不要它,茅草长得人高,堆满建筑垃圾。他想,他只是种点菜,要是有人问起,他就把这块地租下来,哪怕要价高点。或者,有人来交涉时,他也是可以随时离开的,尽管十分不愿。男人更倾向于前者,他静静地等待。

一直没有人来过问他和他的菜地。

夏小姐经过菜地时,男人不在。她想告诉他,那些嫩芽芽都活了,并且有的已经长得如同一枝鹿角,男人的土养活了她的植物们。夏小姐试图进入这块菜地,菜地有一块竹制的门,她挪开那个简易的栅门,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这个她称为湾浦的地方。青菜生长得很好,菜心像一朵朵淡黄的小花;还有茼蒿和香菜,仿佛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清灵灵的舒展如同鸟翎凤羽;而洋葱,居然从中抽出一根巨大的茎,要开出类似皇冠的花来。这些植物都与夏小姐的盆栽绿植不同,那么蓬勃,那么自然。野辣辣的活泼泼的。夏小姐站在日光下,有点热了,她脱下外套,将它挂在栅门上,太阳一点点西坠,身体的剪影泡在夕阳里,在橘黄色紫蓝色的光下一点点发大。后来,菜地外又加入了一个影子,影子与影子的边缘水彩似地触到了一起。

第二年的冬天走得晚,三月还下了一场小雪。夏小姐被冬天的天空迷住了,它虚空无住。

从21楼看天空是浅蓝的铅灰色,有一条白色的细细的云斜斜挂着,这头消散在空中,那头长长牵向天空那边。房子灰蓝的外墙玻璃显得很脆很透,如同艺术家的铅笔淡彩画,灰白的线条,浅黄的墙面,一些浅褐色的树,当然,还有那块菜地。好像又种上了什么。她拿着手机打开相机功能,慢慢地将镜头拉近,画面里是一块块小小的马赛克,她移动着镜头调整焦距,黑框里的马赛克慢慢地整合出一幅稍清晰的画。地里种上了一行行小树苗,每一株都光滑滑地,没有枝丫没有叶子,直直地刺向天空。昨天还没有,夏小姐记得很清楚,昨天,那块菜地里还盘着一团团白菜。菜地的栅门歪倒着,像是棉布上撕掉的边角料,确实,对于树苗来说,鸡是没有什么伤害力的。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快速划动着,好久才想起通讯录里323个电话号码里没有他。她心想,不要再见到他。同时,看着那块地,她哭了出来。下雪了,雪覆盖在那块曾经的菜地上,化成水浸入泥土深处,滋养地上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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