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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札记

2015-05-11梁琴

创作评谭 2015年3期
关键词:买书书店

梁琴

王府井书店,每个月我至少走一回。确切地说,我进去买书的时候少,坐在书店门口等人的时候居多。若南方家里来人,或与朋友相约,我大抵都选在王府井书店。

书店位于王府井步行街口,只有一个门脸,很好找,不像相邻的“东方新天地”大得离谱,足有一站地,光出口就有好几处,让初来乍到的人晕头转向。

除了方便找人,潜意识里我还有一个情结,喜欢书店的味道。店内温柔的灯光,或站或坐埋头看书的人,书的纸质感,书页间散发的书香,这一切于我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坐在王府井书店高高的台阶上,一边等人,一边眯缝着眼怀想当年排队买书的日子。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闹过书荒,经历过文革“地下阅读”,目睹过一捆一捆的书投掷到火堆里的我们,从恶梦中醒来,开始疯狂买书。

不论寒暑,每个星期天一睁开眼睛,我抹一把脸,便直奔新华书店,排队买书。

书店柜台前人头攒动,队伍排到大马路上拐了弯,当时买书的人摩肩接踵,胜似今天在股市炒股的人。书的发行异常火爆,书一上架,就有无数双手伸过去,稍晚一步,心仪的书就被抢光了。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我眼巴巴盯着中外名著,就像饥饿的孩童盯着食物,生怕它突然从眼前消失:《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巴黎圣母院》《红字》《红与黑》《普希金抒情诗选集》《海涅诗选》《猎人笔记》《金蔷薇》《唐诗选》《宋词选》《重放的鲜花》《燕山夜话》……为了得到这些书,我脚都站肿了。

“在爱书的世界中,对一本书动了意念而又不曾将它得到之前,在这一段时间,时间是静止的,脑子也是空白的。”老作家叶灵凤的话我深有感触。

那时经典书稀缺,譬如《莎士比亚全集》,每个书店只供应一两套,可谓奇货可居。想要谋到这套书,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我也想去“开后门”,纠缠着好友燕帮忙,燕的父亲是书店老职工。这位办事一向严谨的广东人,破天荒为我批了条子,让我直接从总店的库房提书。抱着一大摞书,我激动得难以置信,就像中了彩票,广东伯伯亦欣然,“你喜欢读书,好书就应当卖给读书人。”

书还算便宜,一套平装的《莎士比亚全集》,总共13本才11.90元,一本书还不到一块钱。当时我的工资亦很低,只有36元。

书捧回家, 痴迷地嗅闻着新书散发的墨香。怕弄脏了,又用彩色年历纸包起来,书脊上用楷书写好书名,摆上书架还不放心,生怕别人开口借,仿照一位前辈的作法,于书橱上贴一窄条“借书如借命”。这一着还真管用,一般人见了不敢轻易张嘴。

“袋中无钱,心中多恨。”这是郁达夫《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里的话,沈从文的遭遇引发了郁达夫对社会黑暗的愤懑不满。这句话我也时常玩笑似的挂在嘴边,钱太少,好书太多,恨恨不已。一旦买书上了瘾,只要口袋里有几张毛票我就烧包,一头扎进书店,寻寻觅觅。别人可以在茶馆里坐上几个钟头品茗聊天,我情愿在书店里站四五个钟头,等从书店走出来,便什么事都勾上心来,肚子也饿瘪了,两脚也僵直了,只有长叹一口气,怨谁呢?什么话也不能说。

工资的一多半,全归了新华书店。名家经典,传闻中极具分量的大部头,每每错失,总辗转反侧,难以释怀。

因为爱书,经常出入书店,成了书店的常客。时间久了,店员也看熟了我这张素面朝天的脸,也大体知道我喜欢的书。一位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大姐,是返城知青,对我格外关照,不时将新书预告我,还特意叮嘱“数量不多,早点来哟”……一次趁人不备,她从柜台底下悄悄抽出一本预先藏好的《复活》,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在书店邂逅的书友,大都带着几分书卷气,爱书,读书,淘书,是共同的嗜好。大家一边耐心地排着队,一边热烈地谈论起新近读过的小说,譬如《黑骏马》《爬满青藤的木屋》《晚霞消失的时候》……

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的我,将整个身心放松,凑近一盏青花瓷台灯,拿起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戈宝权译),深入到夜的神秘的怀抱,和达吉亚娜一起歌哭……

读书是一种享受,是枯寂人生的安慰。“书是我们人类能够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博尔赫斯)

帕乌斯托夫斯基晚年在《一生的故事》中热情歌赞:“许多世纪已经没入无法穿透的浓雾之中。只有人类的思想,犹如淡蓝色的织女星,仿佛吸收了浩茫宇宙间的全部亮光,在雾中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辉。历史上的任何失败和时间上的任何窎远距离也都不能消灭保留在数百、数千和亿万册手稿、书籍中的人类思想。”

人生有太多不确定因素,谁也无法预知未来。

2003年岁末,读完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人到中年的我,决意北上,定居京城。

从南方到北方,一次大迁徙,一次彻底大清理。家中所有穿的用的,统统送人,送得痛快干脆,没有半点迟疑。唯独把书送人,心中隐隐作痛,万分不舍。

一屋子沿墙排列的书,20多年的积蓄,便是我全部的家当。

一本一本,都是我用心淘来的,每一本书的身世,都仓贮在我的记忆中。每一本书,都仿佛让我看到了从买书之日起经过的全部岁月,也看见了我自己。

这些书如沉默的老友,伴随我二三十年,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面对一屋子书,我欲哭无泪,尽管割舍不下,但无论如何我都带不走,只好忍痛送人。

谁曾料想,当初为了买书,撙衣节食,连书都不肯外借,如今却要把心爱的书主动送人。我心目中接受馈赠的,应当是热爱阅读的爱书家。送书时,虽然我脸上微笑着,心里却在落泪,这些没有机会再读一遍的书哟,再也不能够将它们握在手里摩挲了……

大部分的书陆续上了别人的书架。精挑细选的经典和我的枕边书,又一包包运往北方……

北方的家不能没有书,“没有书籍的屋子如同没有灵魂的躯体。”(西塞罗)……

排队买书的日子,消逝已久,成了记忆中的一道风景。如今书店冷清多了,即便处于闹市的王府井书店,也看不到一拨一拨的人流涌进涌出……

秋天的北京,到处黄成一片。秋风里,坐在王府井书店门口,看街边金灿灿的银杏,风一吹,片片黄叶随风飘舞。遂想起泰戈尔的诗:“秋天的黄叶,没有歌唱,只一声叹息,飘落在那里。”想起那些离我而去的书,恰似这秋天的黄叶,心底一声叹息。

或许靠近书店,能让隐痛的记忆稍稍得到纡解?

我从江南迁居京城的时候,正是冬季雪花纷飞之后。北运河畔,到处是积雪,踏上去嘎嘎脆响,耐寒的树木早已秃尽了,灰黑色的树干直立于院墙,凛冽的风更添了冬日的寒威。

冻地寒天,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狗吠声打破空气中的静谧,雪地里,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在遛狗。

北京的冬天,屋外一派严冬的萧瑟,屋内却一片春日的和煦。进得屋来暖烘烘的,得脱掉大衣,摘去围巾,太惬意了。不由得想起南方冬日的苦寒,潮湿泥泞,没有暖气,屋里屋外一样阴冷。

一边感叹着北方的温暖,一边忙不迭地拆开托运来的几大包书,登高爬低,一本本整理上架,累得直不起腰。

不知不觉忙到夜深了,沉寂中,忽然户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波波,回来,回来。”“这么冷的天,谁家的孩子玩得这么晚还不回家?”“波波,回来,回来”,一声紧一声,老太太嗓子都喑哑了,却无人回应。这孩子怪了,怎么不吱声呢?我好奇地探探窗外,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只见雪地里闪过一条黑影,哦,原来老太太是在唤狗不是喊孙子。我不禁哑然失笑。

后来的日子,听到狗的轶事渐渐多了。

京城的狗冬天穿棉马甲,夏天戴凉帽。通州的宠物市场火爆,大型超市设了专门的宠物货架,吃的穿的一应俱全。大街上的宠物医院,也有模有样。

晚报上有一则趣闻,说京城养狗成风,城南平房有人养,小区楼房有人养,高层电梯里也是人犬同一部电梯上下,闹出笑话。有个年轻女子抱着狗进了电梯,见到一位老太太,便亲热地拍拍狗:“乖乖,叫奶奶、奶奶。”这下老太太不干了,“招你惹你啦,你咋骂人?”下了电梯,老太太边走边数叨:“你当你的狗妈吧,谁是你的狗奶奶找谁去!”

我所在的小区,贴满了各色寻狗启事,有的图文并茂,还配以狗的玉照。启事各各不同,大都许以重金酬谢,也有少数金刚怒目的。浏阅寻狗启示,是我的一项新的阅读内容。有一张寻狗启示写得情真意切。失主先说自己如何把狗从甘肃带到新疆,然后辗转数千里又带来北京的。再说自己有一次病倒了,狗守护在床边,寸步不离。接着,失主谈到自己丢了狗痛不欲生,最后泣拜捡到狗的好心人,要善待它,千万别打它,别让它冷着,饿着。这则启事,在我看来,是一篇不错的小说素材。

记得鲁迅先生写过一篇《狗的驳诘》,特地寻来细读,觉得很有意味。文章写道:作者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作者叱咤说:“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狗嬉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

文章写于上个世纪20年代中期,鲁迅先生也不曾料到,80年后,狗也进化了,还能数数,还能直立行走几百米。有的狗比人还精,连主人穿衣戴帽都分得一清二楚。倘若主人穿外衣系皮鞋,知道是外出办公事,只送到门边就打住;若主人换上T恤布鞋,知道去遛弯,就围着主人撒欢,抢先跑出门……

深秋,落叶萧萧,我去京东看望一位饱经沧桑的文坛前辈。老人的住宅通透敞亮,说是儿子孝敬的。新居布置得淡雅宜人,本想住上新居的前辈一定舒坦得满脸幸福,不料老人却木然地枯坐在沙发上,落寞的神情透出内心的孤独。叫“冰儿”的京巴低低吠了两声,就悻悻闭了嘴,跳上沙发跟主人挤挨在一起,也显得很寂寞。

多时不见了,我本想跟老人谈谈文坛,谈谈外面的世界,无奈老人反应冷漠,对于鱼龙混杂的文坛,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

谈话续续断断,老人情绪低落,“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感觉到生命一天一天离我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独自远行了,反正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该上哪儿上哪儿,没什么牵挂。”他压低了嗓音,免得被对面坐着的老伴听见:“只是担心,我死了以后,我的冰儿怎么办?谁来照顾她?”老人浑浊的目光显得空洞而茫然。

人世间已了无牵挂,与死神对阵也毫无惧色。相伴一生的老伴,孝顺的儿孙,全然不挂在心上 ,惟有“冰儿”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

想不到,一位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文学者,他的终极关怀竟是一条京巴。

一位著名诗人对我说,北京太大了,不想见的人,你可以一辈子不见。不像地方上,都在一个圈子里,转来转去都能撞见,你想不见都不行。

诗人说得非常精辟,只是我有些困惑:人为何不愿跟人打交道,躲着人却宁愿找条小狗做伴。现代都市,人与人日渐疏离,人与狗却日臻亲密,这是什么道理?漫步北运河边,我真想拦住一个遛狗的人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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