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影响与白居易诗歌的闲适主题
2015-05-09唐晓伶
唐晓伶
摘要:白居易,中唐杰出诗人,其知足任心,委运空净,随缘就境之思想性灵,每每洋溢于诗文之间。而这些思想内化周流之后形之于外者,一言以蔽之:闲适。白居易受佛、道思想影响至深,且有迹可循:青壮年时期,其初沐佛、道而知足任心;贬谪江州司马时期,其求助佛、道而委运空净;晚年时期,其皈依于佛而随缘就境。其闲适主题诗歌无不一一蕴藏了此般思想心境,记录了其一生的心路行迹。
关键词:白居易;佛;道;闲适主题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24-044-03
白居易,生来本一经世儒生,终生且信佛、道,而归心于佛教。虚怀若谷,学无常师,一生思想变化丰富、驳杂,儒、释、道杂糅并包,其修行一生而生发、持操着知足任心、委运空净、随缘就境之思想宝藏。
白居易闲适诗是其经历宦海沉浮,饱食人世沧桑之后,独善其身,吟玩性情,如实反映其个人心性的诚意之作。其起心动念皆发于精诚,我们若要了解白居易其人其思,洞其肺腑,断是跳不过对其闲适诗的研读的。
一.白居易的佛、道渊源
白居易生识之无,天赋异禀,实乃天生文人。《新唐书》云:“其始生七月能展书,拇指之、无二字,虽试百数不差,九岁谙识声律。其笃于才章,盖天禀然。”又元和十年八月,贬江州司马之时,“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校郎、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几,每每有咏仆诗者。”(《与元九书》)盖才高如白乐天者,本应汲汲于事功,谋兼济苍生之大业,为何消极至此,弃儒家之“正道”,而栖心佛、道呢?这就不得不联系中唐之政局及其个人之遭际了。
(一)中唐政局
白居易生于代宗大历七年(772年),卒于武宗会昌六年(846年),可谓悉数目睹、感受或经历了中唐(763-840年)政治之风云际会,元李对立、牛李党争、甘露之变更与之切肤相关。其为人忠厚达观,友人众多且庞杂,他们之间有的政见相左,有的势不两立、分属两党,乐天依违于牛、李之间,个中隐忍苦辛自是不必多言。而太和九年(835年)甘露之变,好友舒元舆等人动辄命丧黄泉,旦夕与之阴阳两隔,更是给了他巨大的冲击。时乐天感而赋《咏史》诗,诗云:
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
彼为菹醢机上尽,此作鸾凰天外飞。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
政治斗争之中,人似蝼蚁,旦夕祸福之间,生死不能自控,让闻者足戒。历史重现,乐天更清醒地认识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心中残留的一丝对政治的幻想逐渐散去。
窥一斑而知全豹,从甘露之变我们概略知中唐党争是何等的凶险残暴。在如此复杂动荡的政局下,乐天不得不搁浅“兼济天下”的进取之道转而把目光移到佛、道,而懂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这智慧的由来想必也与其习佛信道不无关系。
(二)个人遭际
元和十年八月因武元衡事贬江州司马为白居易生平一重要分水岭。他在是年十月初贬江州时写到:
容貌一日减一日,心情十分无九分。每逢陌路犹嗟叹,何况今朝是见君。(《重到城七绝句》之《见元九》)
形容枯槁,万念俱灰,逢人便吐胸中块垒,颓丧失落之情状可以想见。其更在《与元九书》中道:“微之,微之!知我心哉!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梦。”向挚友元稹倾诉衷肠,极言初贬江州之际之彷徨苦痛。闻者犹觉眼热心凉,况乎乐天其人哉?
在江州司马任上凡四年,乐天曾探访柴桑陶潜旧宅,羡他隐匿山丘,抛却官场形役,放弃俗世名利,以至于“每逢陶姓人,使我心依然”(《访陶公旧宅》),而钦迟于陶实际上是尚道家、慕老庄。
亦遍游庐山东林寺、西林寺、大林寺、遗爱寺、大云寺、宝称寺、慈恩寺等。“乐天好释氏书,用以自理性情,能顺适所遇,不以迁谪介意。立隐舍于庐山,与诸禅德游处,或经月忘归。”描绘了其游佛寺、结禅友、拜禅师、问禅道,而忘却尘心,忘归俗家的习佛情状。
一佛一道成为此次困境中的救命稻草而使他不至溺亡于痛苦的洪流。毋庸置疑,这一时期是其信道理佛最勤的时期之一,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完全把佛、道这一套作为自己处世为人的准则。元和十三年十二月他因友人崔群之力除忠州刺史,为此他感激涕零,有“提拔出泥智力竭,吹嘘生翅见深情”(《除忠州寄谢崔相公》)的告白。尔后他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而称“纵忙无苦差事,虽病有心情”(《和元少尹新授官》),相比元和十年的“心情十分无九分”,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可见此时他依旧在仕途上有极强的进取欲望,而佛、道之于他的影响多半只是作为一剂良药解救自己、调理心性罢了。
然而祸福相依,好景不长。长庆元年,重考进士事,牛党李党纷争又起,乐天终彻悟长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而倦然有了归欤之情。以至道:“惭见新琼什,思归旧草堂”、“若不休官去,人间到老忙。”(《钱侍郎使君以题庐山草堂诗见寄因酬之》)
之后,长庆二年,居易上书论河北用兵之事,皇帝不纳,又因朋党倾轧,两河再乱,国是日荒,民生疲敝。乐天终心灰意冷,乃请求外任,于是年七月除杭州刺史。后来他又一再提出外任,直至分司东都洛阳,以闲差的方式彻底放弃官场进取。外任闲官后,“东都所居履道里,疏沼种树,构石楼香山,凿八节滩,自号醉吟先生,为之传。暮节惑浮屠道尤甚,至经月不食荤,称香山居士。”至此,佛教已经成为他的一种内在信仰、精神追求而不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作为调适内心的理论工具。
二.白居易的佛、道之途与闲适之思
白居易的佛、道之途与闲适之思从整体来看可以集中总结划分为三:
首先是其早年不自觉、非功利地初沐佛、道而知足任心;其次是贬江州司马时期借佛、道解救自身于水火而委任空净;最后则是晚年外任以降皈依于佛而隨缘就境。
(一)第一阶段:初沐佛道而知足任心
在贞元十九年,他说:“茅屋四五问,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字里行间洋溢着知足自得。元和二年,他贴集贤校理,承旨撰集文章,校理经籍,作《官舍小亭闲望》:
风竹散清韵,烟槐凝绿姿。日高人吏去,闲坐在茅茨。
葛衣御时暑,蔬饭疗朝饥。持此聊自足,心力少营为。
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
人心各自是,我是良在兹。回谢争名客,甘从君所嗤。
庭有翠竹绿槐,旁有清风浓荫,衣可御暑,饭可充饥,案头无牍,心中无事,闲吟作罢,对坐白雪峰前,闲读一卷陶诗。自知虽作小官、领薄俸、志向并不高远,但并不以为耻,且“甘从君所嗤”。
此时正研读陶诗的白居易,心慕道家,通体透着一股我自与世无争,笑看世间纷纭的高迈。洪迈在《容斋随笔》五笔中说:“白乐天仕宦,从壮至老,凡俸禄多寡之数,悉载于诗,虽波及它人亦然。其立身廉清,家无余积,可以概见矣。”其虽深谙“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秦中吟》)的炎凉世态,但为着心灵的恬适,始终不变其寡欲知足的价值观。
此时白乐天也正处于不自觉的习佛阶段。
有《仙游寺独宿》:
沙鹤上阶立,潭月当户开。此中留我宿,两夜不能回。
幸与静境遇,喜无归侣催。从今独游后,不拟共人来。
欣喜欢畅于与此佛门静境不期而至的邂逅,独游之后,自有谐趣,感叹不共与人来也无妨。可知此时白居易己与佛寺佛门有了一种不谋而合的默契与亲近。
“自‘安史之乱起,不仅以‘治国平天下、‘奋力于当世之积极有为入世态度面对社会人生的儒家思想渐渐失去了市场,而且倡导通过斋醮烧炼,符箓扶乩以消灾得福、长生不老、甚至飞升成仙的道教也比以前明显门庭冷落。唯独只有佛教,尤其是慧能的南宗禅,却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白居易正是在此时开始他一生笃信的南宗禅参禅之旅。
南宗禅的实际创始人是慧能,他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慧能之后马祖道一是真正使其南岳禅法声名远播流传千古第一人。马祖道一主张“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他在大历年问于江西洪州聚众传禅,禅法大盛,号称洪州禅。而生于大历年问的白居易正足受马祖道一洪州禅影响最深。在马祖道一“平常心是道”思想的指导下,他把口常生活中的行住坐卧无微不至、不厌其烦地记录、表现在他的诗作中。这一点在他的闲适诗中表现得极为突出。如这一时期的《春眠》、《闲居》、《晚春酤酒》、《渭上偶钓》、《寄同病者》、《村雪夜坐》等。
他在元和六年《春眠》中写道:
新浴肢体畅,独寝神魄安。况因夜深坐,遂成日高眠。
春被薄亦暖,朝窗深更闲。却忘人间事,似得枕上仙。
至适无梦想,大和难名言。全胜彭泽醉,欲敌曹溪禅。
何物呼我觉?伯劳声关关。起来妻子笑,生计春茫然。
沐浴过后,肢通体畅。日暖被薄,高眠无人扰。生计茫然又如何,窗外伯劳声声叫,室内妻子咯咯笑。好一幅快乐似神仙的春日和美图景。知足和乐,人闲心悠,其乐也淘淘。可谓任由内心驰骋,外物毫不驻心。
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白居易不自觉地游佛寺、读陶诗、慕老庄,表现在其闲适诗中大体就是怡然自适、知足任心的精神状态。
(二)第二阶段:求助佛道而委运空净
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一到江州就迫不及待地又是宿西林寺:“心知不及柴桑客,一宿西林便却迥”(《宿西林寺》)。又是游宝称寺:“可怜幽静地,堪寄老慵身”(《游宝称寺》)。更是前往大云寺求助于智常大师:“愁醉非因酒,悲吟不是歌。求师治此病,唯劝读楞伽。”(《春晚登大云寺南楼赠常禅师》)。智常禅师大历中得法于马祖道一,乃禅宗南岳系二世法嗣。此时白居易借禅法疗心伤,试着对一切外物不分别、不执著,心得空净,澄明通达,智慧现前。之后其心常空空,意也淡淡,而外现为一种超脱空净的闲适。
在《望江楼上作》中道:“及兹多事日,尤觉闲人好。我年过不惑,休退诚非早。从此拂尘衣,归山未为老。”
又有《食后》:
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瓶荼。拳头望日影,已复西南斜。
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既已到江州,阵痛过后,便应知此心安处即吾家,生活终究要继续向前。退守庐山,作一闲人,食罢睡一觉,醒后两杯茶,悠游自在的日子并不缺少欢乐,心中宁静舒适,若非偶觉心中有志未骋,此时归隐山林也未为不可。
当然这一时期他也曾误入歧途,信道教神仙之说,求不死之药,奢望长生不老。
但是无疑这条路终究是行不通的,他只能在迷途中失望而折返。最后他在《遣懷》中道:“荣销枯去无非命,壮尽衰来亦是常。己共身心要约定,穷通生死不惊忙。”
生死有时,长生不得,虽无可奈何但也只能作罢,于是他便又强自拾起庄周齐生死、等祸福的齐物论思想,慢慢学会遵从天道、委运任化。
这一时期他受马祖道一“平常心是道”影响比较深。其闲适诗极写生活的安闲与身体的快适,事无巨细地描述日常世俗生活的吃穿住用行,借此表达内心的欢欣和喜悦,也以此实现内心的安适和平衡。如:“空腹一盏粥,饥食有余味。南檐半床日,暖卧因成睡。锦袍拥双膝,竹几支双臂。从旦直至昏,身心无一事。”(《闲居》)。“置心世事外,无喜亦无忧。终日一蔬食,终年一布裘。寒来弥懒放,数日一梳头。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适意二首》)还有如:《春寝》、《垂钓》、《食笋》、《栽杉》、《新栽竹》、《早梳头》、《官舍内新凿小池》、《沐浴》等诗。他开始接受现实,委运任化,万物虽流转于跟前,而我自岿然不动,一任自然,逐渐达到一种不求于外,空净超脱的境界。
这一时期是白居易生平最难熬的阶段,也是其思想最为驳杂矛盾的阶段。心灵的暴风雨让他急需一处遮风挡雨的荫蔽。他急忙求助于佛家、老庄,求得一时安适;更曾寄希望于道家长生之术,然失望而折返。从开始的焦躁彷徨,到逐渐抚平、忘却伤痛,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重新找到快乐与自在,而最终大体能融省躬审分、委运任化于己身,且逐渐接近佛家空净超脱的境界。
(三)第三阶段:皈依于佛而随缘就境
晚年时期,白居易知足任心、委运空净之思想也表现得十分明显,而相比青壮年及中年时期,他因进一步地真正达到了道家超功利性的淡泊和佛家的無欲无求而更加突出地表现为随缘就境。
虽然晚年的白乐天曾依旧不死长生不老之心,陈寅恪先生道:“白于信奉老学,在其炼服丹药最后绝望以前,亦始终一致。”乃一语中的,是为笃论。其曾“丹砂见火空”(《烧药不成命酒独醉》)醉心于烧丹,“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戒药》)营营于服药,但是生的欲望再强烈,到底是天命难违而只能转而投向酒和佛教。所以他在《不如来饮酒七首》中用一生的经验教训来告诫后来者:深山隐不得,农夫、商人做不得,长生之术学不得,官场班列入不得,人生如梦如幻,到头来一切皆空,什么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杯中酒满实在,更比不上此时此地自心欢喜重要。
到了生命后十几年,他把大部分心力投诸佛教,遍读佛门百部经,参禅学法于南宗禅派众禅师,有机锋对答之语,且多有慧悟禅思,贯通于心。后更以个人之资捐建龙门香山寺,为一时盛况。
他在佛陀的观照下、佛法的浸润下,对世问万物不再有迷惑,也不再抱妄念,随缘就境而常常能够怡然自足。尤其常常借比下而知足,这在《吟四虽》、《狂言示诸姪》等诗中有充分显现。陈寅恪先生说:“乐天皆取不如己者以为比较,可谓深得知足之妙谛矣。”先生之言良是也。
俯仰宇宙、彻悟人生之后,白居易对现实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更是收获了极大的精神自由。总结平生事,少有遗憾,多为知足,且尤好顺随环境因缘,苦乐随缘,得失随缘,死生亦随缘。
大和四年(830年)作《登天宫阙》:
午时乘兴出,薄暮未能远。高上烟中阁,平看雪后山。
委形群动里,任性一生间。洛下多闲客,其中我最闲。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此时洛下的“烟中阁”、“雪后山”寻常平淡、朴实无华。但慢慢回味,此情此景才最自然、最真切。安然居于洛下,自得作一闲人,他明白了宇宙人生都是因缘和合,而能在迁流变化的无常中,安身立命,随缘就境,随遇而安。
因着心灵上的随缘就境,这一时期的闲适诗歌,结尾鲜有隐藏的块垒要倾吐,只是想说便说,随物赋形,以于写心。语言上轻描淡写、举重若轻,而内里则是忘我、无心、无烦忧,真正做到中心纯一,乃臻于佛家真如境界。
白乐天卒于会昌六年,“遗命敛以衣一袭,送以车一乘,无用卤簿葬,无以血食祭,无请太常谥,无建神道碑,可葬香山如满禅师塔侧,家人从之。”死后不归故乡新郑,却葬其师如满禅师塔侧,亦不行俗世厚葬,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本是尘土,归于尘土,归于自然,而达人生至适,可谓至简至纯、至朴至真。此举给其人生画上完满的句号,同时也正反映了其一生思想的归结,即皈依于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