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春秋以前西戎为西地之戎
2015-05-08吴伟
吴 伟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30)
试论春秋以前西戎为西地之戎
吴 伟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30)
春秋以前,西戎特指活动于今西和、礼县一带的一支戎族,多见于文献记载,与周秦关系密切。西周末年,西戎与申、缯、犬戎联合迫使周王室东迁。春秋早期,秦穆公吞并西戎。从此,作为独立族群的西戎退出历史舞台,转而与秦族融合。战国以后,西戎含义出现变化,泛指西部戎狄族群,并沿用至今。寺洼文化是分布于甘肃东部地区戎族的物质文化遗存,与西戎有关的考古文化遗存即分布于今西和、礼县一带的寺洼文化遗址。
西戎;春秋;西;西戎与周秦关系;寺洼文化
西戎,是商周时期活跃于甘肃东部西和、礼县一带的重要戎族之一,与周秦族比邻而居,关系密切,众多重大历史事件中都有其身影。自战国以降,历世学者均视西戎为西方戎狄的泛称,但对于所谓“西方”的具体地理范围则从未有学者加以明确界定,颇有随意之嫌。通过梳理文献记载和考古发掘材料,笔者认为,西戎所指代的含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了由特指到泛称的历史演变,具体言之,春秋以前,西戎是主要活跃于西(地名,今西和、礼县一带)的族群,战国以后,西戎则是华夏族对于西方戎狄族群的泛称。所言不妥之处,希冀方家指正。
一、春秋以前西戎乃西地之戎
有学者曾认为,西周、春秋时期戎族是独立存在的民族[5],这是不恰当的。戎作为族称,乃是泛指,并不具备民族学上的意义。西周、春秋时期,从文献和金文来看,戎族并非仅分布于西方,而是遍布各地,对此童书业先生早有定论[6],此不赘述。同称为戎的族群之间也很难确定有共同的语言,因此,戎族并不具备共同地域、语言等要素,自然也就很难认定是独立的民族。
西戎之名,虽未见于甲骨文和金文,但至迟在商代中期已见于文献记载。自战汉以降,历代学者皆言东夷、西戎、南蛮和北狄,认为西戎泛指西方戎狄族群,如鱼豢《魏略·西戎传》所载,西戎“乃今日所言广义西域之诸族群”[7],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混淆了春秋以前和战国以来的史实。
夷戎蛮狄与东西南北四方位的结合是战国时期逐渐才出现的。春秋以前,夷戎蛮狄与华夏族错综杂处,并无与四方结合的地理基础。自春秋时期开始,不少戎狄渐被中原诸侯国吞并,并逐渐与华夏族相融合,如西戎被秦国所吞并,赤狄、白狄大部分被晋所灭,齐灭莱夷,楚国灭掉众多蛮人或濮人的小国。到春秋末期,原来散居于中原地区的戎夷蛮狄或被兼并、或被融合同化、或迁徙于边远地区,渐呈现出华夏居中、戎夷蛮狄居外的分布格局。由此,夷戎蛮狄与华夏的界限开始和地域搭上了关系,而与四方的结合,始见于《墨子·节葬下》,“尧北教乎八狄……舜西教乎七戎……禹东教乎九夷”[11],但《孟子·离娄下》又言“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12],可见,战国早中期,戎夷蛮狄称谓虽已开始与四方相结合,但并非固定称谓。到了汉代,东夷、西戎、南蛮和北狄的观念正式确立下来,《礼记·王制》云“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狄”[13]。
综上,我们认为,西戎泛指西方族群描述的是战国以来的情形。
关于西的具体位置,《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西县故城在秦州上邽县西南九十里”,后世学者多从此说,清人顾祖禹亦认为在天水西南。《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九》陕西巩昌府“西城在秦州西南百二十里,即所谓西犬丘也,非子始居此,后庄公复居焉。秦并天下后改为县。故秦末时有周勃、樊哙击破西丞。汉亦曰西县,属陇西郡”[18]。1919年,秦公簋在天水东南乡(今礼县红河乡王家东台)面世,盖和器内除有104字铸铭外,还有秦汉间刻辞各一行,器曰“西元器一斗七升八”,盖云“西一斗七升大半升”。王国维考证“西者,汉陇西县名,即《史记·秦本纪》之西垂与西犬邱”,“汉西县故址在今秦州东南百廿里”[19],结合秦公簋出土地点考查,王国维“秦州东南百廿里”之说当不如天水西南之说恰当。今人康世荣按文献记载,结合本县出土文物,在西汉水上游进行实地考察,指出西县县治就在礼县红河镇岳费家庄一带[20],秦公簋即出土于对面的山上。可见,商周时期的西地、西城,秦汉以来的西县即位于天水西南今西和、礼县一带。
从戎族命名角度来看,商周时期,戎用为族称,乃是泛指,为区分不同戎族,往往在前面冠以地名,如狄豲之戎、邽戎、冀戎、义渠戎、大荔戎、骊戎等,西戎亦不例外。故我们认为,春秋以前,西戎乃特指活动于今西和、礼县一带的一支戎族。
将西戎视为西地之戎族,亦可解决文献记载中西戎泛指所造成的指代不明的问题。作于周宣王时期的《小雅·出车》载“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如西戎为泛指,南仲所伐为何戎之别,颇有语意不明之嫌。《国语·郑语》云“申、缯、西戎方强”,与申、缯方国并举,西戎亦不当为泛指,不然,则不清楚到底是西戎中的哪一支强大起来。《竹书纪年》曰“九年,申侯聘西戎及缯”[21],郑玄《目录》曰“名曰‘聘义’者,以其记诸侯之国交相聘问之礼”,聘问礼乃行于诸侯之间[22],也可证明西戎不当为泛指。
二、西戎与周秦关系
文献中对于西戎的记载较为简略,多录其与中原王朝的和战关系,西戎对于中原王朝叛服无常,“王政修则宾服,德教失则寇乱”[23],下文试作梳理。
商代,关于西戎的记载多见于今本《竹书纪年》,该书系南宋所出伪书,学界早有公论,因此,学者对其所记多认为不可靠,但诚如王国维所言“今本所载无一不袭他书,其不见他书者,不过百分之一”[24],可见,此书作伪时,乃抄袭他书所成,仍有一定参考价值,权录于此,以备参考。早在商中期,西戎就与商王朝发生了联系,“(太戊)二十六年,西戎来宾,王使王孟聘西戎”[25]。到了商晚期,西戎与商王朝爆发了军事冲突,但很快西戎又臣服于商,“(祖甲)十二年,征西戎。冬,王返自西戎。十三年,西戎来宾”[26]。
商代末年,周人在西土崛起,同样活跃于西的秦人先祖中潏“以亲故归周”,“在西戎,保西垂”。
西周早期,西戎与周王室的关系,《史记》未作交代。今本《竹书纪年》载,周懿王七年,西戎侵镐。西周中期,周王室国力强盛,如此说可信,说明西戎同样具备较强的军事实力。
西周中期,申侯之女嫁于秦人大骆为妻,申骆重婚,西戎皆服。周孝王时,命申侯伐西戎,五年,西戎来献马[27],西戎服属于周王室。
周厉王时,任用荣夷公为卿士,实行专利政策,将山林川泽之产都归国有。礼县盐官一带有着丰富的盐业资源,食盐生产历史悠久,秦时还曾专门在此设置盐官,20世纪末在西安相家巷发现大批秦封泥,其中就有“西盐”,即西县盐官所用之印[28]。作为重要资源的食盐,或许当时亦在专利之列,这导致了西戎与周王室的矛盾,于是,西戎反王室,并攻灭了犬丘大骆之族,西戎与周王室友好局面结束,此后,长期处于对立冲突状态。
周宣王即位后,励精图治,国力有所恢复。四年,命令秦仲讨伐西戎,此时西戎方强,秦仲战败,死于西戎之手。宣王并未因秦仲战败而放弃伐西戎,又命秦仲之子庄公接替父职,并与兵七千人,加强军事力量。庄公不负所望,击败西戎,危急形势才有所缓和。周宣王奖励伐西戎之功,将其先大骆所居之地西犬丘赐予庄公,并命其为西垂大夫,至此,秦人成为周王室在西土的军政代言人[29]。庄公仍居故地西犬丘,生子三人,长子世父因“戎杀我大父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让位于其弟襄公,将兵攻伐西戎。庄公立四十四年,秦与西戎攻伐不断。
秦庄公卒后,襄公即位。二年,西戎包围犬丘,世父率兵迎击,被西戎俘虏,后又被放归。这一时期,秦在与西戎的战争中并未取得优势。七年春,周幽王改立褒姒子为太子,引起申侯不满。申侯联合缯、西戎、犬戎攻入镐京,并杀幽王于骊山下,诸戎占据了关中地区,周平王东迁洛邑,秦襄公因带兵护送有功,始列为诸侯,政治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周平王命秦襄公“攻逐戎,即有其地”,从此之后,独立抗击西戎的重任就落到了秦人的肩上。
在文公、宁公、武公、德公、宣公、成公时期,秦人集中力量向东发展,最终占据了关中西部地区。
秦穆公即位后,重用百里奚、蹇叔等,秦国力大增。三十四年,由余使秦,秦穆公用离间计迫使由余降秦。三十七年,秦穆公用由余谋伐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独霸西戎”[30],秦在与西戎的斗争中取得决定性胜利,究其原因,秦人在占据关中西部地区后,综合国力已远胜于西戎,再加上秦穆公励精图治、用人得当,曾为秦人腹心之患的西戎终于被灭掉。应该指出的是,秦人消灭的是西戎的政权,戎人依旧生活于此,秦人与戎人逐渐杂居、融合。
三、与西戎有关的考古学文化遗存
上文已指出,西戎是商周时期活动于今天西和、礼县一带的戎族,因此与其相关的考古文化遗存,即商周时期分布于该地区的非周秦文化遗存。
该地区的考古调查活动始于20世纪40年代,当时,裴文中先生到渭河上游做考古调查,曾到过该地区,并发现了石桥乡石沟坪遗址[31]。1958年,甘肃省博物馆对西汉水流域进行了考古调查,发现仰韶文化遗址17处、齐家文化遗址12处、周代遗址14处[32]。2004年3月28日—4月20日,早期秦文化联合考古队对西汉水上游干流及其支流漾水河、红河、燕子河、永坪河流域,东起天水市天水乡、西至礼县江口乡长约60千米的范围进行了踏查,几乎走遍了河流两岸的每一处台地,共发现仰韶文化遗址61处、周秦文化遗址37处、寺洼文化遗址25处[33]。大量考古调查建立起了本地区完整的考古学文化系列,其中,属于商周时期的主要为周文化、秦文化和寺洼文化。寺洼文化因1923年首先发现于临洮县寺洼山遗址而得名,主要分布在泾河、渭河、西汉水、洮河等领域。除宝鸡、凤县等少数遗址外,基本分布于甘肃境内,东起合水县,西达卓尼县,北入庆阳市,南抵武都地区[34]。关于其相对年代,在武都下郭家坪遗址发现寺洼文化墓葬打破齐家文化地层,说明寺洼文化要晚于齐家文化。绝对年代通过我们对合水九站、庄浪徐家碾、西和栏桥遗址所采集木炭和人骨等7件标本的碳十四测年分析,发现标本年代均落于公元前1400年~公元前700年范围内[35],约相当于商中期至春秋早期,这与文献中关于西戎的记载在年代上是相吻合的。
因此,时空条件的吻合,使我们可以确定今西和、礼县一带的寺洼文化遗存就是由西戎先民创造的,而分布于甘肃东部地区的寺洼文化则是由戎族先民创造的。
由于该地区正式发掘的寺洼文化遗址仅西和栏桥墓地一处,西戎物质文化遗存的面貌还不清晰。西和县红旗乡栏桥村是仅有七户人家的小村落,位于西汉水东岸席家山向河谷延伸的缓坡上,墓地就坐落在村子旁边,有部分墓葬被压于现代民居下,墓地与河面高差约50米。1982年10月25日~11月14日,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者、西和县文化馆对该墓地九座墓葬进行了发掘,墓葬基本为东西向竖穴土坑墓,头向处稍宽,墓口与墓底大小基本一致,长度在2.20米~2.60米之间,宽度为1.4米~1.7米,未发现葬具痕迹。头向朝东的葬俗明显区别于秦墓中的西首葬,墓葬体量亦较大,或许与西戎先民体驱高大有关。随葬品以陶器为主,反映出西戎先民生活用具主要为陶器。陶器烧造火候不高,较为疏松,有夹砂粗陶与夹砂细陶两种,陶胎大部分为褐色,少数为灰色,皆为手制,使用泥条盘筑法,制作不够细致,如鬲、豆、罐类的口部往往不圆。装饰以素面为主,部分施以彩绘或有附加堆纹、刻划纹、镂孔,部分还有刻划符号。常见器类有双马鞍口罐、豆、各种形制的罐等。铜器数量极少,仅见铜戈、铜泡等[36]。墓中还发现有石珠、石环等装饰品,或许与西戎先民的原始审美意识有关。
大量的考古调查指明该地区周秦文化遗址主要分布于河谷地带,寺洼文化遗址主要分布于山地,把两者分布地点结合起来观察,不难发现二者在分布上有一定的规律性,“大堡子山——赵坪”一线以东为比较单纯的周秦文化遗址,目前尚未见到寺洼文化遗址,“雷神庙——石沟坪”一线以南主要分布着寺洼文化遗址,二者之间的区域,周秦文化遗址和寺洼文化遗址交错分布[37]。周秦文化和寺洼文化遗址在该地区的分布态势反映出周人、秦人与西戎先民比邻而居,周秦文化“西周晚期的标本较西周早期要丰富得多,显示出当时的文化有了迅猛发展,是否与秦人在这里的扩张有关值得考虑”[38]。春秋早期,秦文化分布区持续扩大,部分寺洼文化遗址中出现了秦文化因素,两者呈现融合趋势,这反映的正是文献中记载的秦戎相争与穆公西霸戎狄。
长期以来,对于先秦时期甘肃东部地区族群的研究甚为薄弱,往往将其笼统归入西戎、氐羌之范畴,究其原因,除了该地区远离中原而文献记载阙如外,与历代史家未用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待此问题,轻信西戎乃西部族群之泛称亦有莫大关系。文章明确了春秋以前西戎乃西地之戎,对于商周时期甘肃东部历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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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 铭 责任校对 张瑞珊)
2015-02-22
西北民族大学中青年项目“甘青地区青铜时代诸考古学文化族属的探讨”(编号:XBMU—2010—AD—120)
吴伟(1984—),男,山东青州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先秦史、商周考古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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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140(2015)04-007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