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的,或者最丰富的途径
2015-05-05赵瑜
赵瑜
三十岁以后,常常会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渐渐少了。阅读也不大喜欢虚构的东西了,对有技巧的所有事物都充满了警惕,觉得,那些靠时间和耐心积累的技术都充满了让人生枯燥的匠气。正由于此,我写了大量的散文,试图用个人史来记录这个时代的灰尘或光泽,但无济于事。一个进入城市的乡下人,被物质压迫得四处奔走,哪里会有思想的锋芒,不过是写一些小闲事和小忧伤,小呻吟一下,而已。
直到去年有几个月闲暇,我在鲁迅文学院遇到了几个人,他们是:卡佛,卡尔维诺,麦克尤恩,奥康纳,福克纳。我突然又喜欢上小说了,我意识到,我之前对小说的认识太肤浅了。我十分怨恨米兰·昆德拉,这话说起来仿佛有些矫情,是他误导了我,让我觉得,写小说,不就是一件强奸阅读者的事情吗,我写到哪里,读者就要跟到哪里。
然而小说像植物,有不同的生态和习性,我只是食用了其中的一枝。我看到二十四岁的卡尔维诺在《通往蜘蛛巢的小径》中用一个固定的视角打量一场战争,一个孩子的视角,像一个固定在某个时间深处的摄像镜头,它不断地拉伸、放慢,让我知道,小说的叙事不一定全知全能,不一定像中国民间传说一样的充满了逻辑上的荒诞,而是那么贴着一个孩子的眼睛,和他一起看着这个世界,和他一起欢喜或悲伤。
我还看到热爱喝酒的小说家卡佛,他像是一个裁纸爱好者,他的每一个小说都像是将一部完整的作品剪掉了一个角。没有看卡佛之前,我总是以为小说和新闻一样,总是要有几个W,然而,卡佛完全不顾这些,他更像一个摄影师,对现实生活摁下快门,然后呈现给我们看。卡佛的小说不过是一帧又一帧的照片。卡佛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做减法的小说家,这大概和他热爱喝酒有关系,要么是喝醉了酒,忘记了交待故事的前因后果,要么就是为了赶赴朋友的酒会,紧张地将一件事情写完,总之,他大量留白的写作方式,像极了城市生活中忙碌不堪又常常失忆的我们。所以,他的作品一出,便引发城市中产阶级的文艺男女的热捧。
自然还有奥康纳凶狠地在小说里杀人不止的有趣,以及麦克尤恩诗歌一样华丽的语言。小说在这些人的笔下突然就成了迷人的景致。我不得不承认,我在看每一篇好小说时,都有立即出发的冲动,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暗暗地说,我要写小说,我要写小说。
早些年,我对小说一窍不通,却写出几个长篇,一想到我最初的小说写作,我都会想到一个孩子捉迷藏时遇到了其他的事情,便忘记了最开始的游戏。是的,我的长篇小说写作经验全部来源于对米兰·昆德拉的阅读,他告诉我,小说就是带领读者去找一个东西,但是在半路上,也可以停下来,顺便看看其他好玩的事情。
然而,对于一个普通写作者,如何在路上不被其他风景诱惑,这简直太难做到了。
只有在写中短篇小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弊病,是的,我太喜欢路上的风景了,故事行进中的停留,其实就是对小说的伤害。除此以外,还有小说的结构。我以前一直忽略这个词的药用价值,认为,小说不就是将男人带到女人面前,让他人说话、误解、争执,最后或者相爱或者相憎。然而,当我熟读一些技巧娴熟的作品以后,才知道,故事并不是最重要的,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才是最重要的,而如何讲述,便是小说的结构。小说的结构让我想到一种内容在里面躲藏的水果,比如北方的石榴,南方的榴莲。若是不能掌握好技巧,便不好剥开。如果有一个好的切入口,那么,这种水果便很容易一瓣一瓣地取出。小说也是一枚未被切开的水果,只有找到那个最为合适的位置,一刀下去,不费力地便将故事肢解。
语言是小说的衣服,而故事的留白处理才是小说的高潮。小说和故事不同之处,便在于用一部相机对着一个湖泊拍照。拍下整个湖泊只是将故事说出来,不停地调整景深,选择取景框里的构图,注意突出特写部分的比例,注意天地的留白,这个时候按下快门。那么,定格后的湖泊照片,这才是小说。
小说是从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选取一帧或多帧照片。
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一些接近小说本质的话说出来,其实也是一种对小说的逃避。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我并没有找好最佳的构图比例。
在小说的实际操作中,我相信有不少人对自己的叙述能力产生怀疑,明明一万字便可以完成的一个短篇,为何写了八千字故事的转折还没有进行,至少我多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进入得太慢,就像在拍摄照片的时候没有对准焦距,那么,我所要表达的主题,定是模糊的。可是,为什么就不能等焦距定下了再摁下快门呢。是因为太着急下笔了,没有在虚拟的空间里建筑好自己的故事,没有找到第一块砖石摆放的位置,就是那样,一块砖摆错了,必然会株连到后面所有情节的进度。
我试过将同一个故事换作另外的开头,发现原来的开头错了,只需要换一个开头,我便顺畅地将所有的人物和情节捋顺。与此同时,我有一种找到小说钥匙的惊喜。虽然是无意中找到的,但这的确给了我暗示:以后写作,我一定要找好开头,找好焦距,找好语言,找好视角,找好留白的空间……
说到底,在中国当下,谈论小说,一定是谈论一种与叙述技巧有高度关联的文本。而这个技巧,其实就是指写作者要找到的那个最短的路径。如果小说是从一棵树到一栋楼房那里,路过一辆汽车,还有一池水,那么,写作者要做的事情是,从树下出发,路过汽车不看,路过池水也不看,径直奔向那栋房子。
小说最丰富的内涵不在于我们描述了很多东西,而在于我们隐藏了很多东西不去描述,让读者去往各个方向猜测。那才是最丰富的一种表达。
而我一直在这样的路上跋涉着,我希望努力地找到每一把小说的钥匙,用我的文字打开它,呈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