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奴(短篇小说)
2015-05-05柴春芽
柴春芽
有什么比信仰一个家神更为快乐![1]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箴言》第68
尼玛茨仁走出村庄,迎着刺骨的寒风,踩着铁路的枕木,一摇一晃地向着印度的方向盲目前进。几个在铁路旁牧羊的姑娘看到他赤身裸体,都以为他发了疯。当时,你就像一条走在路上的鱼。与兽医站站长的儿子订了婚然后又悔婚的桑吉卓玛在半年后的新婚之夜,对着心急火燎的新郎这样描述那天上午她所看到的情形。而另一位姑娘,毛卜拉村制革匠人的女儿,人称铁姑娘的老处女仁青旺姆则对我们说,风刀子在尼玛茨仁的身上剁着,这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头被枪手剥了皮的藏羚羊。
综合这两位姑娘的描述,让人无法不再相信尼玛茨仁已经发疯的事实。但是,若要让牧羊的姑娘和我们这些与尼玛茨仁朝夕相处的朋友最终明白,尼玛茨仁赤身裸体的出走不是出于精神失常,而是由于一个家神的意志使然,那还需要再等好几年,因为那时候,印南寺的第十四世转世喇嘛──格桑仁波切──还没有做出有关尼玛茨仁家的家神已经变成了魔鬼的论断。不过,在几位牧羊姑娘当中,倒是有一位名叫三郎措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本领。尼玛茨仁的力气大得惊人。她说。在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丢进芨芨草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这个疯子的身体里藏着一个魔鬼。借助那魔鬼的力量,他可以将一列火车掀翻。三郎措所说的火车,指的就是从北京开往拉萨的T27次特快列车。在尼玛茨仁走上铁轨不久,火车从一座山冈后面开了过来。森吉卓玛是那几位牧羊姑娘中唯一上过初级中学的一位。她有足够的理智判断某种行为是否符合道德的标准。况且,她在我们毛卜拉村以勇敢著称,因为她曾撵着一头青毛母狼奔跑了五六里路程,最后竟迫使那头青毛母狼松口,丢下了被它叼走的一只羔羊。当另外几位牧羊姑娘捂住眼睛不敢再向铁路上张望的时候,森吉卓玛果敢地说,不要为那个疯子的行为感到羞耻,看到他那副可怜的样子,我们的心里应该盛满悲哀。在森吉卓玛的劝说下,另外几位牧羊姑娘跟她一起跑上铁轨,准备将尼玛茨仁带回村庄。在铁轨上,尼玛茨仁每隔两根枕木就跨出一大步。几位姑娘跟着尼玛茨仁的脚步,累得气喘吁吁。最先挨近尼玛茨仁的三郎措被他扔进了草丛里。我一看见他那双瞪得像灯泡一样的眼睛,肠子就打结。铁姑娘仁青旺姆后来一谈起那天发生的事,仍然会显得心有余悸。其实,我们把她那天的恐惧归因于恶劣的天气。按照后来格桑喇嘛的解释,坏天气是恶魔在作祟。那天,寒风夹着食盐似的雪粒,扯得越来越紧。青藏高原上庞大的冬天即将来临。羊群在紧张地咩咩叫唤。匍匐在山冈上的青毛母狼惊讶地观望着火车──那巨大的钢铁怪物──在它野性的视域中摇撼着大地。走在铁轨上的几位姑娘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像是受到恐吓似的,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看着尼玛茨仁冻得发紫的身体,森吉卓玛脱下了自己的羊皮袍子。她是我们毛卜拉的姑娘当中唯一像城里人那样穿着线衣线裤的人。森吉卓玛刚刚将羊皮袍子披在尼玛茨仁的身上,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因为尼玛茨仁一把抓起羊皮袍子,像只野兽一样狂呼乱叫着,顷刻之间,就将那件羊皮袍子撕得粉碎。那是一件崭新的羊皮袍子,塔瓦镇上的瘸子裁缝缝制它的时候,用去了五块熟羊皮,还花了森吉卓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五十块钱。森吉卓玛看到自己心爱的羊皮袍子变成了碎片,就一屁股坐在铁轨上,伤心地哭了起来。由于天气太冷,她环抱双肩,瑟瑟发抖,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
火车越驶越近。对于我们这些正在上课的孩子来说,那天上午在毛卜拉草原上响起的火车汽笛声,充当了中午放学时的铃声。语文老师索南达吉还没有读完课文的最后一段,我们就已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赶到村庄外面去看火车。那是自青藏铁路开通以来,我们看到的第七列火车。去拉萨寻找异域风情的游客,正在火车上谈笑风生。许多年以后,我们才得知,当时有个离了婚的北京女人──曾经的时尚杂志编辑,如今辞了职──倚着车窗,望着茫茫的高寒草甸,以及草甸上的村庄、马匹、羊群、青毛母狼和一群穿着羊皮袍子系着红领巾的藏族小学生,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在拉萨寻找一段艳遇。她的身体如此饥渴,以致她持续不断地做着和一个藏族男人在床上寻欢作乐的白日梦。
火车像一头巨大的魔兽呼啸而来。几个年龄较小的牧羊姑娘心里一阵阵发紧。她们借口尿急,跳下铁轨,撩起羊皮袍子的裙裾,蹲在了草地上装作解手的样子。快把你的月经带给我。森吉卓玛对年龄最小的曲珍喊道。曲珍撅着嘴极不情愿地说,昨天你才让我戴上的。快点,曲珍。森吉卓玛催促说。今天下午我给你再送一条。可我身上的血还没淌干净呢。曲珍还是撅着嘴,极不情愿地说。森吉卓玛像头母狮一样喊道,扯一把骆驼蓬,把你身上那不争气的窟窿眼先堵上。曲珍只好解下月经带。当她看到月经带上殷红的血,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森吉卓玛跳下铁轨,一把夺过曲珍手中的月经带,然后又返身跑上铁轨,将月经带挂在了尼玛茨仁的脖子上。尼玛茨仁惨叫一声,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突然跳跃起来。他抓住森吉卓玛的手,像抓着一只鸽子的翅膀一样,跳到了平坦的草地上。森吉卓玛定定地看着尼玛茨仁,不知道是她从祖母阿依玛那里学来的驱邪巫术让他苏醒了过来,还是尼玛茨仁自己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火车以撕心裂肺的吼叫,排山倒海般从姑娘们的眼前奔驰而过。倚着车窗的北京女人突然亢奋地又跳又叫。快看啦,快看啦,藏族女人要强奸那个男人啦!哇噻,好原始好野蛮好刺激喔!游客们纷纷扑向车窗。他们隐隐看到大地在远去,沉天铺地的风雪中,一群女人围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其中一个女人脱去了厚重的羊皮袍子,只穿着薄薄的线裤和线衣,而那男人身条健美,仿如一名冲过终点的运动员。哇,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车厢里的游客议论纷纷。藏族人连做爱都像斯巴达战士。
我们这群孩子并没有急着回到家里,去吃祖母阿依玛做的牛肉包子。我们先是站在离铁路不远的地方,凝望着火车像汉人埋葬死人时用的巨大棺材,从远方而来,又往远方而去。透过车窗玻璃,我们看到鬼魂的面孔一般一闪即逝的人脸。我看到一个人光着身子。不久前被确认为通灵者巴依老爷转世的小灵童丹巴煞有其事地说。我们对他的谎言嗤之以鼻,因为火车驶过时由于速度太快,车厢里的人只在我们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模糊不清的影子。可我真的看到一个人光着身子。小灵童丹巴说着话,用手指了指铁路另一边的牧场。我们的目光随着小灵童丹巴的手指,从火车消逝的地方收回来,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尼玛茨仁。他向我们这边走来,嘴里好像唱着一首听不懂内容的歌。他肯定疯了。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亚嘎说。怎么可能呢?尼玛茨仁是我们最崇拜的人。他在县城中学上高三,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能讲点怪腔怪调的英语。长着红毛的外国人到毛卜拉来旅游时,尼玛茨仁就叽里呱啦地跟他们说一堆离奇古怪的事情,像什么小灵童丹巴是一头青毛母狼在一个风雪之夜送到祖母阿依玛门前的啦,或者像什么虽然祖母阿依玛什么都看不见,可她能用心灵感知一切啦,还有什么他尼玛茨仁在梦里一再听见神圣的格桑喇嘛在向他召唤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当那个汉族导游问我们这一切是否属实时,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那都是真的。有一些更加神奇的事情,尼玛茨仁还没有来得及讲呢,比如,兽医站站长每天都会抽出好几个小时,用他的听诊器在毛卜拉草原上寻找大地的心跳,再比如,我们毛卜拉村的一头母猪有一年生出了一只小象,由于我们全村人盯着那丑陋的动物看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竟把那可怜的小家伙给看死了……汉族导游和长红毛的外国人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世界的了解几乎还停留在中世纪。他们唏嘘感叹着,甚至面带愧色地离开了毛卜拉。临走之前,汉族导游还为我们与那些长红毛的外国人拍了一张合影。他答应不久后会把照片寄给我们,但我们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远方的信件。
终于有一天,尼玛茨仁把我们召集起来,问我们谁想跟他一起到印度去。我们不能再为那张狗屁照片浪费时间了。他说。因为去印度朝拜格桑喇嘛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格桑喇嘛能给我们文具盒吗?当亚嘎提出这个问题时,我们觉得这是每个人的问题。我们渴望得到城里孩子用的那种文具盒,文具盒里得装满彩色笔。既然兽医站站长能用听诊器听见大地的心跳,我们就能用画笔画出太阳的心脏。但我们几个年龄稍微大点的孩子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个庸俗的人,于是就嘲笑亚嘎的问题太过无知。他居然想要一个文具盒!呮,我们可不要什么文具盒,我们要格桑喇嘛的头发。祖母阿依玛说了,要是装护身符的嘎乌里能有一根格桑喇嘛的头发,魔鬼就会躲得远远的,再黑的夜里走路都不怕。还有神药。亚嘎提醒我们说。对,还有神药。祖母阿依玛说,如果能吃一粒格桑喇嘛的神药,她就能重见光明。所以,当尼玛茨仁问我们想不想跟他去印度时,我们几个大点的孩子都感到非常兴奋。祖母阿依玛在她漫长的一生中,要是能够看一眼太阳,那该多好啊。我们的头领,也就是号称“游击队长”的扎巴多吉感叹说。但是,为了不让村里人发现我们去印度的秘密,你们必须选出三个人,而且,这三个人必须是孤儿。在我们这群孩子里面,只有亚嘎、号称“游击队长”的扎巴多吉和小灵童丹巴是祖母阿依玛收捡的孤儿,我们这些私生子虽然没有阿爸,但阿妈还是有的。我们的阿妈在县城里打工,每逢藏历新年,她们就到毛卜拉来看我们,还给我们带许多水果糖来。除了小灵童丹巴,亚嘎和扎巴多吉跟着我就行。尼玛茨仁说。号称“游击队长”的扎巴多吉和亚嘎却说,也许,祖母阿依玛见不到我们的话,她会伤心的。是啊,祖母阿依玛怎么会不伤心呢?上一次,扎巴多吉在山里挖虫草,很晚还没有回来。祖母阿依玛领着我们漫山遍野地找他。直到后半夜,我们才发现扎巴多吉躺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呼呼大睡。可你们想想,你们去印度是为了祖母阿依玛呀。尼玛茨仁鼓动我们说。那你去印度就为了朝拜格桑喇嘛?我们这样问他。尼玛茨仁的表情变得非常肃穆。他望着远处的雅拉雪山,满怀深情地说出了他心里的话:那是我多年的梦想。
当天下午,前往印度的童子军出发了。他们的牛皮背囊里装着糌粑、酥油、青稞酒和风干的生牛肉。我们一直送到铁路大转弯的地方,才与他们依依惜别。就在我们刚刚走进村庄时,亚嘎从后面撵上了我们。你为什么回来了?我们问道。因为我怕天黑的时候有鬼。亚嘎说。只有睡在祖母阿依玛的怀里,我才不会害怕。我们骂了他几句,决定不再搭理这个怯懦的自私鬼。晚上,我们吃完祖母阿依玛做的牛肉包子,就围着她,听她讲故事──诞生于俄木隆仁的米饶辛保,头上长着一对驴耳朵。他是苯教的祖师爷,常常骑着长鼓遨游太空……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祖母阿依玛突然说:孩子们,我感到烧心得厉害。我们焦急地问道:祖母阿依玛,您是不是生病了?我没有生病。祖母阿依玛一边挨个摸着我们的脸,一边说。我感到烧心是因为你们当中少了两个人。
我们只好把真相告诉了她。在我们看来,祖母阿依玛从来就不是一个盲人。她的眼睛长在心里。她不但能够看见我们是不是就在她的眼前,还经常看见米饶辛保骑着长鼓飞行。当祖母阿依玛听说尼玛茨仁和扎巴多吉去了印度,她竟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孩子啊,我的好孩子,要是我有一双眼睛,就是一步一个等身长头,我也要到印度去。
祖母阿依玛的好心情感染了我们。从那天起,我们就翘首期盼着扎巴多吉和尼玛茨仁早日归来。等到九月,天开始变冷的时候,我们终于等来了尼玛茨仁。一辆公安局的警车载着他,把他扔在了兽医站的门前。那天,我们放学后一直躲在兽医站内──也就是早已废弃的公社大院里——观赏公马与母驴的交配。我们勾肩搭背,倚墙而立,由于紧张而屏住呼吸。人称“豁牙三麦”的兽医站站长──由于整个兽医站就他一个工作人员,所以他既是兽医,又承担着为农牧民的母马、母牛、母驴、母羊和母猪配种的工作。繁忙的工作压垮了我的身体。豁牙三麦经常向那些来自乡政府的领导干部抱怨说。所以你看我弓腰驼背的样子,总以为我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其实他只有五十多岁。豁牙三麦长得跟毛卜拉的同龄人没有什么区别,从某些方面来看,他要比那些长年累月在牧场上和青稞地里辛勤劳作的同龄人显得更有精神。用寡妇茨仁措姆的话说,别看他天天装老,他可比兽医站里的那匹种马还要结实,要不然,怎么会动不动就有莫名其妙的外乡女人抱着孩子来找他呢?我们知道,豁牙三麦之所以如此诉苦,是因为他想要乡政府为他涨工资。他的儿子扎西才让今年从部队上复员回来,准备继任兽医站站长的职位。扎西才让是个性格温和的小伙子。他跟着父亲一边学习兽医知识,一边用驴皮为我们制作一个又一个足球。
我们看见公马扬起前蹄,跨在母驴的后背上。它那又粗又硬的生殖器敲打着母驴的脊背。豁牙三麦教导扎西才让抓起公马的生殖器,塞进了母驴的阴户里。扎西才让以一个炮兵的架势,把公马的生殖器像一枚炮弹一样塞进了母驴的阴户。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解放军战士向敌人开炮时,用的也是扎西才让的那种姿势。冲啊──我们学着解放军战士的样子,冲出了兽医站。就在那时,我们看见尼玛茨仁被一名警察推下了警车。他是那样肮脏和虚弱,几乎像一头刚刚诞生在草地上的羊羔,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又因为体力不支而一次次摔倒在地。我们怯怯地看着那名警察,谁也不敢上去扶他一把。等到警车绝尘远去以后,我们才围拢过去。扎巴多吉呢?我们问道。尼玛茨仁用舌头舔了舔他那皲裂的嘴唇,喘了一口气说,在翻越朗喀巴山口的时候被人开枪打死了。
为了不让祖母阿依玛担心,我们撒谎说,扎巴多吉到了印度,见到了神圣的格桑喇嘛,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带着格桑喇嘛的神药回到毛卜拉。但是,尼玛茨仁比我们每个人都清醒。他对祖母阿依玛说,扎巴多吉再也回不来了。祖母阿依玛在默默地流泪,因为她又开始感到一阵阵地烧心。夜里,尼玛茨仁躺在祖母阿依玛身边,一直都在发烧。他那滚烫的额头上,一粒粒汗珠就像从铝壶里溢出的开水。祖母阿依玛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喃喃地说道:可怜的孩子,魔鬼就躲在你身子里。
尼玛茨仁陷入了沉重的梦乡。他不知道我们为了等他醒来,足足等了三天三夜。在此期间,豁牙三麦带着听诊器来为尼玛茨仁做过一次义诊。他手扶着白色的金属听筒,摸遍了尼玛茨仁的全身。最后,他摘下听诊器的胶皮耳闩,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疑惑不解的表情说:为什么他身体里总有一阵阵的马铃声?祖母阿依玛问道:你有没有听见魔鬼的声音?没有。我们的兽医出于职业的本能,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只有马铃声。我看你们别再为他操心了,他活不过第三天。要是一匹马,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两年。豁牙三麦走后,祖母阿依玛跪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向着她能想起的每一位神灵祈祷。神啊,请把你对这孩子的惩罚全都降临到我头上吧。一连三天三夜,我们听见祖母阿依玛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这句祷词。到了第四天早上,金色的朝阳穿过窗户,照在尼玛茨仁的脸上。他突然睁开眼睛,说了声哪儿来的马铃声,吵得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然后翻身坐了起来,瞅了瞅我们这些目瞪口呆的孩子。祖母阿依玛在为谁祈祷呢?他问道。为你啊。我们说。豁牙三麦说你活不过第三天。尼玛茨仁不屑地说,他只会给那些死骡子烂马看病,你们也信他的话?
尼玛茨仁从睡梦中醒来,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他一天到晚地唱着歌,干着活,快乐得像头春天的公牛。好多年无人修补的羊圈经过他的手,变得像一座花园。我们居住的房间也被他修葺一新──墙壁刷了石灰粉,还画了彩色的鱼、钵、月亮、太阳、法螺、时轮、莲花和吉祥结,门楣上放了一个刻有六字真言的白骨牛头,房顶上竖起了经幡。生活总是如此美好。我们把“风马”撒向天空,庆祝尼玛茨仁的归来。那时候,我们谁都不会想到尼玛茨仁会发疯。即使是在他第一次裸身出走那个早晨,我们记得他跟往常一样,天没亮就起了床,帮助祖母阿依玛为我们做完了早餐。等我们上学的时候,他又跟我们一起出了门。我们看着他把羊群赶上了山冈。我们还听见他在山冈上唱了很长时间的歌。那首名叫《森吉卓玛》的歌我们人人都会唱。美丽善良的森吉卓玛,森吉卓玛啦,你像一只远方飞来的小鸟,把我的怀抱当成了家,啊,美丽善良的森吉卓玛,森吉卓玛啦,你像一只永不疲倦的小鸟,把我带到了遥远的香巴拉。第一节课结束以后,我们站在操场上,听到尼玛茨仁唱着这首歌从山冈上走了下来。他的歌声多么优美!可是,那几位牧羊姑娘却说他疯了。这怎么可能呢?尼玛茨仁──我们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的眼里除了空茫外一无所有。亚嘎脱下羊皮袍子刚要披在尼玛茨仁的身上,森吉卓玛却说,我的羊皮袍子就是被他撕碎的。他不会撕碎我的羊皮袍子,因为这件袍子是祖母阿依玛缝的。亚嘎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自己的羊皮袍子披在了尼玛茨仁的身上。不幸的是,尼玛茨仁照样撕碎了亚嘎的羊皮袍子。他力大无比,一双手比剪刀还要锋利。亚嘎蹲在地上,为失去的羊皮袍子而痛哭失声。我们和牧羊姑娘一起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尼玛茨仁撕成碎片。
雪愈下愈大。森吉卓玛和亚嘎只好回家,要不然,他俩会被冻死的。尼玛茨仁却像钢铁做成的一样,赤着脚光着身子在雪地上跑得大汗淋漓。我们和牧羊的姑娘们一起,坐在铁轨上,观望着尼玛茨仁疯狂的裸奔,个个都束手无策。煤炭般沉重的阴云笼罩了大地,让草原变得愈来愈黑。时间的河流在我们冰凉的体内无声无息地流逝。突然,风雪中传来一串清亮的马铃声。从马铃声那欢快的节奏可以判断,准是豁牙三麦骑着那匹浑身油亮的黑色种马去别的村庄配种回来了。那是一匹好走马,走起路来,四个蹄子像是贴着草皮在飞。每年八月的赛马会上,它都能得走马比赛的第一名。远远的,豁牙三麦就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尼玛茨仁。他催马加鞭,来到我们面前,脸上带着一贯冷漠的表情。那孩子又怎么啦?豁牙三麦问道。疯啦。我们说。不过这是我们猜的。说不定你用听诊器一听,就能听出点什么来。他的身子里杂音太多。豁牙三麦说。我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的马铃声。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我们说。你还是用听诊器听听吧,说不定能听见火车的汽笛声呢。豁牙三麦觉得我们言之有理。他跳下马背,冲着尼玛茨仁走去。我们仍旧坐在铁轨上静静地观望着。大雪正在埋葬这个让我们迷惑不解的世界。尼玛茨仁一看到豁牙三麦,立马变得狂躁无比。他像一头受到威胁的狗熊,对着豁牙三麦又是狂吼乱叫,又是张牙舞爪。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让豁牙三麦望而生畏。他明智地退回到铁路边。豁牙三麦说,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
天快黑的时候,亚嘎扶着祖母阿依玛来到了铁路边。尼玛茨仁一看见祖母阿依玛,立刻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孩子。他乖乖地站在雪地里,让祖母阿依玛将一件羊皮袍子裹住他的身体。尼玛茨仁温顺得就像一条被人搔痒的狗,慢慢地躺在雪地上。他那迷惘的眼睛望着谷仓般装满雪花的天空。我们和豁牙三麦乘机跑了过去。尼玛茨仁在祖母阿依玛的爱抚下,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豁牙三麦从怀里取出他的宝贝,一遍遍地用那金属玩意儿摩擦着尼玛茨仁的身体。过了很久,他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火车的汽笛声,只有一阵阵的马铃声。
我们只好用黑色种马驮着尼玛茨仁回家。祖母阿依玛又一次跪在屋外,身披雪花,向着她所知道的每一位神灵祈祷。神啊,请把你对这孩子的惩罚全都降临到我头上吧。到了夜半时分,雪停了。尼玛茨仁唱着歌儿从梦里醒来。他不明白祖母阿依玛为什么要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跪在屋外祈祷。显然,他对白天发生的事情毫无记忆。为了不再刺激他的神经,我们撒谎说,祖母阿依玛在为扎巴多吉祈祷幸福。尼玛茨仁怅然若失地呆坐在床上,半晌不再言语。
那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以后,尼玛茨仁又像从前一样,整天唱着那首名叫《森吉卓玛》的歌,辛勤地劳作着。在空闲的时候,他就教我们学习英语。记住,学会了英语你就可以走遍世界。每次在他教英语的时候,都要强调这么一句。他的热情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在世界地图上根本就找不到的地方,但我们每天都在憧憬着走遍五大洲和四大洋。当然,我们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印度。尼玛茨仁告诉我们说,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有个名叫达兰萨拉的地方,居住着神圣的格桑喇嘛。他能让我们的祖母阿依玛看到这世界的光。尼玛茨仁的热情还深深地吸引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祖母阿依玛的孙女森吉卓玛。她喜欢和我们一起跟着尼玛茨仁学习英语。春天来临的时候,森吉卓玛就对祖母阿依玛说,祖母阿依玛,请您劝劝我那像驴子一样固执的阿爸和阿妈,让我赶快和尼玛茨仁结婚吧,我已经怀孕了。
森吉卓玛要嫁给尼玛茨仁的消息轰动了整个毛卜拉。兽医站站长的儿子──就是那个去年从部队上复员回来的扎西才让──听到这个消息,备受打击。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再跟着豁牙三麦学习一个兽医所应具备的知识,也不再为我们制作足球,而是整天坐在铁轨上,一边唱着那首名叫《森吉卓玛》的歌,一边闷头闷脑地喝酒。毛卜拉村的酒鬼已经够多的了,再多一个也不会让我们感到惊奇。在扎西才让一个人坐在铁轨上喝酒的那些日子,我们谁也没去打扰他的独处。只有他父亲豁牙三麦有一次看到他那伤心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就走过去对他说,母狗不翘尾巴的话公狗不上。我看森吉卓玛不是什么好女人,所以你也用不着这样自暴自弃。扎西才让喝了一口酒,眼睛里闪着泪花。豁牙三麦叹了一口气又说,做条好公狗吧,儿子,母狗见了你自然会翘尾巴的。
燕麦抽穗的时候,毛卜拉人为尼玛茨仁和森吉卓玛这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豁牙三麦解下黑色种马的鞍辔,让它去跟草原上那些吃夜草的母马自由交配。这样美好的夜晚不仅仅属于人类,而且还属于牲畜。他醉醺醺地站在马鞍上,向我们发表演说。你们,你们这些吃糌粑的人啊,听着,这样美好的夜晚还属于科学。是的,科学,长红毛的外国人和吃大米的汉人带到青藏高原的科学已经战胜了宗教。就在今天下午,我在一簇马兰花的下面,第一次用听诊器听到了大地的心跳。而在以前,印南寺的格桑喇嘛总是夸耀说,他能听见居住在地下的那些神灵天天吵架的声音。我们把豁牙三麦的演说当作是他酒后的醉话,因为我们毛卜拉的每一个酒鬼都是天真的梦想家。人称铁姑娘的老处女仁青旺姆和每一个男人频频碰杯,仿佛这婚礼是专为她而举行的。只有三郎措默默地坐在火的影子里,显得忧心忡忡。昨天我去铁轨那边牧羊时,扎西才让对我说,他会杀了尼玛茨仁的。三郎措说。下午回到村里以后,我总是嗅到空气里有一种不祥的气味。
我们觉得三郎措的这番话有些晦气,便不再搭理她。祖母阿依玛在篝火旁为大家唱了一支古老的谣曲。我们谁都听不懂她在唱什么。这支谣曲讲的是天神创造大地和人类的故事。祖母阿依玛说,它适合在这个繁衍子孙的日子里唱出来。
尼玛茨仁和森吉卓玛陶醉于这个非比寻常的夜晚。他们牵着彼此的手,恨不得融化于跳荡的火焰。他们两人的爱情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幸福。那真是一个充满幸福之光的夜晚。多年以后,虽然我们历经苦难,但一想起那彻夜燃烧的篝火,我们总会觉得人生并非一片寒冷与黑暗。那天晚上,我们本应该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正在铁轨上独自喝酒,可我们太兴奋了。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喝着青稞酒,跳着锅庄舞,狂欢了整整一个通宵。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和大人们一起躺倒在篝火旁的帐篷里,醉得不省人事。中午时分,火车在山冈那边拐弯时发出的汽笛声将我们吵醒。遍照万物的阳光让我们四周的花花草草以及村庄外面的庄稼显得欣欣向荣。小灵童丹巴说,我们该去看火车了。
于是,我们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向铁路走去时,我们感到脚步发虚,脑袋里哐啷哐啷的,好像有十五只吊桶在上下打水。看来,昨天晚上我们醉得实在不轻。等我们走到铁路边时,火车已经驶远。空气里残留着呜咽般的汽笛声。我们望着空荡荡的铁轨以及铁轨两边的牧场,没有看见那个借酒消愁的退伍军人。他像一缕空气,随着微弱的汽笛声,消失在铁路的尽头里。既没有看到火车,也没有看到扎西才让,这使我们感到极为扫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马粪、牛粪和尸体腐烂的味道。我们隐约地意识到,在草地上踢足球的好日子不复存在了。
我们闷闷不乐地回到村里,看到人们全都醒了过来。豁牙三麦为马匹备上鞍鞯,像是要出门远行的样子。祖母阿依玛跪在篝火的灰烬旁,正在向天祈祷。而我们美丽的新娘桑吉卓玛则抱着人称铁姑娘的老处女仁青旺姆失声痛哭。我们和三郎措一样,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
尼玛茨仁不见了。在他和桑吉卓玛当作新房的帐篷里,我们找到了他那绲了金边镶了水獭皮的藏袍子。显然,他又一次赤身裸体地出走了。也许,在他走上铁轨不久,扎西才让就将一把刀子插在了他的背上。但是,大人们通过推理,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坏到如此境地。他们或者骑马,或者骑上摩托车,向着各个方向出发,去寻找尼玛茨仁和扎西才让。女人们回到各自的家里去照料牲畜。我们守着祖母阿依玛,和她一起祈祷。昨天晚上,我一直感到烧心得厉害。祖母阿依玛说。为了婚礼,我只能装出一副快乐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骑马的人和骑摩托车的人回来了。他们跑遍了方圆一百里,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尼玛茨仁和扎西才让的消失于是就成了一个谜。我们怀着这个谜开始了一天天的等待。我们等来了庄稼的丰收,等来了森吉卓玛和尼玛茨仁的儿子在一个黎明的诞生,但没有等来打开两个男人消失之谜的钥匙。祖母阿依玛说,世界上从没有打不开锁的钥匙,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等待。
我们又等了一年,突然有一天,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披着一块破破烂烂的亚麻布闯进了村庄。我们剪去他的须发,洗去他满脸的尘土和油垢,发现这个一直在傻笑的男人正是尼玛茨仁。嘿,你这一年都去了哪里?我们好奇地问道。我哪儿都没去呀。尼玛茨仁如梦方醒似的说。昨天晚上篝火快要熄灭的时候,我喝醉了,就想好好睡一觉,可总有人在我身边骑马,马铃声一直响个不停。你看到那骑马的人了?祖母阿依玛问道。尼玛茨仁先是抱了抱泪流满面的森吉卓玛,然后又诧异地看了一眼儿子那陌生的面颊,才对祖母阿依玛漫不经心地说,没有。说着话,尼玛茨仁钻进森吉卓玛的房子,找到了那件绲了金边镶了水獭皮的藏袍子。他把自己打扮一新,然后开始埋头干活,仿佛真的是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为了不再刺激尼玛茨仁的神经,祖母阿依玛要我们别再提及这一年发生的事情。
守寡一年的森吉卓玛突然精神焕发。她像只小鸟一样,整天都在歌唱。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跟从前一样,舒缓,宁静,而且无忧无虑,彷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豁牙三麦一如既往地利用闲暇,躲在马兰花下用听诊器聆听大地的心跳。我们也一如既往地在中午时分去铁路边看火车。火车里那些一闪即逝的面孔,从来没有在我们心里留下过什么痕迹。在我们毛卜拉,时间的流动停止了。一天早晨,当祖母阿依玛又一次说她烧心得厉害的时候,我们才蓦然发觉,一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草原开始返青。像是预感到某种不幸似的,我们跑到了尼玛茨仁的家里。森吉卓玛刚刚睡醒。我梦见一个骑着白马的人带走了尼玛茨仁。森吉卓玛对我们说。但我想这不会是真的……她的话突然打住了,因为她看见床上放着尼玛茨仁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藏袍子。又一次,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到明年,他就会回来。我们每次遇见森吉卓玛的时候,就这样安慰她。对于尼玛茨仁,这一年短暂得就像做了一个梦。可是,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尼玛茨仁居然没有回来。看来,他这一觉睡过头了。为了让森吉卓玛不再忧愁,我们用开玩笑的方式宽慰她。那就让他再睡一个晚上吧。尼玛茨仁的一个夜晚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年。当我们在兽医站的厕所里,发现豁牙三麦把他办公室里的最后一张日历牌撕下来擦了屁股时,我们发现又是一年过去了,可尼玛茨仁仍然杳无踪影。
后来,我们一个个离开毛卜拉,成了县城中学的寄宿生。假期回家的时候,祖母阿依玛总是说她烧心得厉害。我们给她服用了加味逍遥丸、香砂和胃丸和越鞠保和丸,但却毫无效果。森吉卓玛一年比一年苍老。每次见到她,我们总会想起那首名叫《森吉卓玛》的歌,但我们觉得那首歌与她毫无关联。倒是人称铁姑娘的老处女仁青旺姆让我们颇为怀念,因为她无法忍受等待之苦,索性出家当了尼姑。最终,在事实面前,我们不得不承认,尼玛茨仁在几年前就已经精神失常了。但是,回到毛卜拉看望祖母阿依玛的格桑喇嘛却说,尼玛茨仁的出走,纯粹是他家家神的意志使然。我终于想起来了。祖母阿依玛说。数十年前,吃大米的汉人杀死尼玛茨仁全家三十八口人的时候,还烧掉了他家家神的画像。据说,那是一尊骑着白马的家神。在无人供奉的岁月里,那尊家神逐渐变成了魔鬼。格桑喇嘛说。他把尼玛茨仁当成了自己的奴隶。
我们不知道尼玛茨仁当了家神的奴隶以后,是否还活着。他的命运着实让人揪心。嫁了人的三郎措却说,别担心,空气这么纯净,嗅到那股不祥的气味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在我们这帮孩子当中,只有亚嘎一个人考上了大学。我们其他人都回到了毛卜拉,娶妻生子,并把自己的根牢牢地扎进了这片神奇的土地。大学毕业后,亚嘎成了一名自由摄影师。为了拍摄一组名为《精神病院》的作品,他走遍了全国的精神病院。有一天,在位于拉萨市以东十五公里处的一所精神病院里,亚嘎遇见了一名奇怪的精神病人。那个精神病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曾是北京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青藏铁路开通以后,她移居拉萨,做起了酒吧生意,并很快就发了财。作为拉萨城里最富有的女人,她爱遍了每一个英俊的藏族男子,但她最爱的,是一个从毛卜拉草原到拉萨来朝圣的牧人。那牧人的名字叫作尼玛茨仁。她和尼玛茨仁同居了好几年。雪顿节[2]的那天早晨,尼玛茨仁临出门的时候说,昨天夜里,我总是听见接连不断的马铃声。从那以后,尼玛茨仁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奇怪的精神病人对亚嘎说。但我每天都能梦见他。他赤身裸体,牵着一匹白马到处流浪。骑马的人面容模糊,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苦还是乐……
对于一个精神病人的话,亚嘎当然只会一笑置之,但当亚嘎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终于放弃了对尼玛茨仁的担心,因为我们相信他还活着,只是活在一个我们常人看不见的世界里而已。在那个世界里,他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再说了,有什么比信仰一个家神更加快乐!
只要他还活着,我就可以放心地死去了。这是祖母阿依玛听到有关尼玛茨仁的下落以后,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此时,我们才突然意识到,祖母阿依玛已经是个一百〇一岁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