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婆婆洗脚
2015-05-04陈海英
陈海英
八十三岁的婆婆做了青光眼手术。手术后第二天,我扶着她在卫生间的椅子上坐下,用湿毛巾给婆婆擦澡。
这时,正是春夏交替季节,炎热中透着点凉气,蛮舒服的,但婆婆还是满身的汗臭味。
我用温湿毛巾轻轻地擦,汗臭味渐渐地没了。最后,只剩下脚,婆婆说:“脚脏,我自己洗,脚丫搓脚丫就行了。”
我劝她:“爱者,您养育了七个孩子,假如你给每个孩子洗脚洗到5岁,七个孩子加起来就有35年,35年就有一万多天。现在,儿媳妇给你洗一次,多吗?那可是无法与您给孩子洗脚的次数比啊。”
婆婆听了我的话,似乎认可了,她乖乖地把双脚放进我准备好的温水盆里。
我蹲下身,一手按着白色薄塑料脸盆,一手慢慢地搓婆婆的脚。婆婆的脚没有了年轻人的韧性,它干硬发黑,青筋暴露,黑褐色的老人斑爬满整个大脚掌。我心里诧异,是不是人老了脚都这么难看?
我先用手指头搓,再用指甲抠掉那积在脚丫里的汗渍和尘土。脚底脚后跟掉下了细细的皮屑,和水融为了一体,水也近墨黑了。
我和婆婆聊开了:“爱者,您是不是好多天没洗脚了?”
婆婆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天眼睛不舒服,头一低,眼角旁的额头就痛,所以,每次洗脚我都是脚丫搓脚丫,然后用水冲一冲就算了。”
听婆婆这么一说,我心里头很不好受,情不自禁地检讨起自己来:“爱者,都怪我们,没常打电话给您,让您受累了。”
“没事,都过去了,你们忙着呢。”婆婆似乎很轻松地说。
我们俩聊着聊着,不一会儿,一盆水像是淘米水,浑浊得已不能看清脸盆底的红十字了。
我要换水,婆婆说:“不用了,比我自己洗得干净多了。”
我想,婆婆这样推辞,大概是她不想让我这个儿媳妇再受累了。但我决心换水,因为要洗就得洗干净。
站在一旁的6岁女儿看我洗得满头大汗,就插口道:“妈妈,为什么不用肥皂?我们老师说,用肥皂洗又快又干净。”
我和婆婆听后不约而同地说:“对呀,刚才早用就省力得多了。”
我换了一盆温水,拿了块肥皂在婆婆的脚上慢慢地擦了一遍,然后用手指头轻轻挠婆婆的脚。这时我发现婆婆脚后跟上有一层硬而厚的老茧,窝在一起的脚趾头底部也个个长出了老茧。这些老茧如同旧衣服上磨出的球球儿一样,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我想,洗脚,还是洗女儿的舒服。女儿的脚又白又嫩,小小的,肉乎乎的,像是从河里刚捞出的藕节,不管摸还是看,都令人赏心悦目。给女儿洗脚,虽然她很不安分,会不时地用脚快乐地踩出水花,溅得你满身湿漉漉的,但是在给她洗脚时,我感受到一种新生命的健康与活泼,感受到了成长的美好与快乐。
给婆婆洗脚,虽然婆婆很安分,静静地把脚泡在水里,任由我轻轻地给她搓洗,但是在给她洗脚时,我感觉到她的脚老了,就像是老树皮一样,透露出一种生命历经磨难后的沧桑感,一种人生将走到尽头的无奈苍老感。
为了淡化我内心深处对“老”的沉重感,我和婆婆开起了玩笑:“爱者,你这脚经过好多次的修炼吧?”
婆婆叹了口气,半眯着另一只没手术的眼睛,甜蜜而又自豪地唠起了她的光荣历史:“小时候,我是童养媳,又是家里的大姐头,放弃上学,干活,照顾弟妹,自然是我的责任。长大后嫁给我的弟弟,就是你公公。你公公又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活自然落在我身上。我每天除了照顾两个老人和几个小孩外,还得下地干活。年轻时,一担两百来斤的地瓜,我赤着脚,一口气挑了二三里路。农闲时,我会像男人一样,赤着脚下海捞点鱼虾,给老人和孩子解解馋。后来,你公公在东山县战斗时留下的伤又发作,医治无效走了。从此,我的脚就更忙碌了。”婆婆说到这,顿了一下,似乎有点伤感。但是一会儿,她又转回甜蜜的口气了:
“还好,我的孩子长大后都很健康幸福。你看,老大是养殖专业户,老二当教师,老三是养榕专业户,老四是……”
婆婆好像我不知道她的孩子干什么似的,弯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念,念叨中满含着爱意。
听着婆婆一个个夸她的孩子,我对婆婆的老脚已经没有嫌弃之感了,我觉得婆婆的脚虽然没有女人所特有的娇小和秀气,却能领着一大家子人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却能丈量出每个孩子实在而幸福的人生,也不枉为实实在在、勤勤恳恳的脚了。
话说完,脚又前前后后地洗了一遍,这一盆水更是浑浊了。我听到婆婆苍老而满足的声音:“英,好了,舒服多了!”
我抬头一看,见到了这些天来婆婆难得的一笑,我也笑了,看来,我的劳动有了收获。我说:“爱者,用清水再冲洗一遍吧。”
婆婆口气坚决又充满慈爱:“不了,看你满头大汗的。”我想,得再给婆婆讲大道理,于是我说:“爱者,不再洗一遍肥皂液还粘在上面,再说,脚底有好多条神经线,管着身体的各个器官,多搓揉几遍,晚上会好睡一点。”婆婆半信半疑:“真的吗?睡不着可是我最痛苦的。”
我又准备了一盆温水……
我擦干了婆婆的双脚,给它套上拖鞋,起身扶她下地走路。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绵长柔和而悠远的闽南话的呼唤:“乖囡……乖囡……”这声音很熟悉,很像是我家里的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她一个人在家时,老是喜欢用这种语调呼唤我们姐妹的小名。
我侍候婆婆躺下后,就急急忙忙跑出病房,寻找母亲的身影。可是,走廊上除了几只静坐的椅子外,别无一人。我安慰自己,这么晚了,母亲是不大可能来的。我能安慰住自己失望的心,却控制不住我对母亲的思念,就如同一只夜莺无法控制自己晚上不歌唱一样。
我的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她一生为我们四个姐妹操劳。我们姐妹长大后,又接连为我们的孩子操劳,外孙、孙子一个管过一个。我女儿一出生,母亲就让我住娘家。而我们村的习俗是女儿坐月子不能在娘家,我怕被人家议论,犹犹豫豫地不敢答应。母亲安慰我说:“你婆婆年老,你丈夫又要上班,你们租的房子条件又那么差,我不忍心你受苦啊。我不相信那封建思想,不怕人家说,若老天有灵自会保佑有善心的人。”于是,母亲就一直关照我们,直到女儿五岁时,我们搬了新家。
女儿四岁时,小弟的儿子出生了,小弟远在福州上班,母亲一面看护着我的小孩,一面照顾弟媳妇和她的小孙儿。当我下班回家要帮点大忙时,母亲已一路小跑着几乎把所有的活儿做完了,只剩下水槽里洗了一半的衣服。于是,我就带着感动,接替了洗得气喘吁吁的母亲。母亲为了省时间总是用力而快速地搓洗衣服,再加上她有点气管炎,气喘就更明显了。我劝母亲休息一会儿,可母亲又小跑着给正坐月子的弟媳妇送点心了。
我知道,所有的女人嫁了人,当了母亲,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所以,在学校我课上完时,总是特别专心地备课改作业,像母亲一样挤时间,以便早点回家,帮母亲做点活。
孝敬母亲,我也尽力做了。
孝敬婆婆我也在学着做。
女儿叫我,说奶奶哭了。我重新走入病房,果真看见温热的泪水从婆婆贴着纱布的眼角流下来,那泪水像珍珠一样晶莹发亮。
我急切地问:“爱者,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我是高兴能有这么好的媳妇为我洗脚。”婆婆边擤鼻子边说。
我的女儿则不断给她奶奶递面巾纸。
我心为之一颤:刚才难道是婆婆在叫我?
看来,天下母亲都一样,儿女只为她做了丁点大的事她就心满意足了,她就感动得直流泪了,可是父母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子女却最容易忘记。
我想,感恩父母其实就在举手之劳啊!它不需要金山银山,不需要豪言壮语,不需要信誓旦旦,只需要在他们需要帮忙时,子女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啊!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