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也是鸟
2015-05-04韩开春
韩开春
杜 鹃
总是在这个季节的某个时段,从昼至夜,从黑到明,山野间、村庄上都会响起熟悉的鸟啼:“布谷——布谷——”,其声凄厉,哀婉动人,忆起遥远的那位名叫杜宇的蜀地国王因爱禅位、退隐乡野、国亡身死、魂化为鸟的凄美传说,每每听了这鸟叫的人都禁不住泪流下来。“子规啼血”,端的多么大的毅力啊。
这只由望帝杜宇幻化而成的鸟沿袭了国王的姓氏,就叫杜鹃,从它嘴里流出来的血滴到枝头,又盛开了一朵美丽的花儿,也叫杜鹃,唐人成彦雄有首五绝,说的就是这事:“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这种花鸟同名的现象,在我有限的识见中,仅见两例,一例是白头翁,一例就是这杜鹃。虽然这仅仅只是个传说,没有多少的科学依据,但花开与鸟叫几乎同时,也足以令人心动,所以李白在《宣城见杜鹃花》一诗中写道:“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算是解人。
这种花儿,是南方山区最常见的一种花儿,若是你在阳春三月去南方的某座山里踏青,想不遇见它都难。其实也不单是山区,就连我那一望无际、一马平川的苏北平原上,也时常可以见到它的身影。忆起小时候,每当青草抬头的阳春三月,我们挎着小篮出去给家里的猪羊找吃的,总会时不时惊喜地在黄夹滩那片茂密的苦草丛中发现那抹耀眼的红,摘一瓣放进嘴里细细品味,有一丝淡淡的甜,有一丝淡淡的酸,还有一丝淡淡的涩,那种特别的感觉恰似记忆中的少年时光。
少年时代看电影,最爱看的是那部《闪闪的红星》,玩打仗游戏的时候,最喜欢扮演的也是那个大眼圆脸的潘冬子,甚至会莫名其妙地羡慕那些潘姓的同学,幻想着自己的母亲哪天也能像冬子的妈妈那样,在寂静无声的寒夜里搂着自己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觉得在这样的歌声中进入梦乡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所以直到现在,每次一听到黑鸭子演唱组悠悠地唱起《映山红》,还会禁不住心旌摇荡,漾起一丝涟漪。
我很喜欢“映山红”这样一个极具壮观气势又十分恰当形象的名字,虽然杜鹃花有好多种,也有好多名称,但是我还是觉得,红杜鹃才是杜鹃花里最正宗的一种,映山红最能反映它本身的特质,并且与那个传说相符。
我以为,井冈山上的人是有福的,每到春天,山上大片大片的映山红一起开放,那样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想想都很动人心魄。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那个被贬江州的白乐天其实也是有福的,就像当年落难黄州的苏轼发明了“东坡肉”一样,在浔阳江边为那声琵琶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在江西同样也找到了他的快乐,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肯定让他喜出望外,要不,他不会在给友人的诗中这样写道:“九江三月杜鹃来,一声催得一枝开”,“闲折两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杜鹃花无疑是美丽的,它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入选中国传统十大名花之列,实在是实至名归,毋庸置疑。
如果不是那年清明前夕发生的那件事情,或许这辈子我都会像以前那样,和老白一样,为杜鹃花的盛开而欣喜若狂,或许再也想不起“子规啼血”、“滴血成花”的凄美传说,但是2006年春天的4月3日,生长在北方名城里的那位好友飘然逝去,让我再一次想起那个传说,那日,得到噩耗的我在屋里待不下去,来到屋后的山上,再一次听到了那声熟悉的鸟啼,看到了那朵熟悉的花开,忍不住便潸然泪下,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难道这只泣血的鸟儿果真在叫“不如归去”?
于是,在以后的清明前后,我再次看到满山红艳艳的杜鹃花盛开时,心中便多了一份别样的感动。
白头翁
家西老舅太是我敬佩的人,那么大年纪了身板硬朗得还像壮年。通常在午后,他会背着他那竹编的鱼篓去高松河底竹簖旁边巡视一番,看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鱼儿误打误撞闯进了他预先设下的迷魂阵。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一溜小跑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看热闹。除了逮鱼,他还能耕田耙地,哪怕是生产队牛棚里那条最不服管的黑牯牛,到了他的手里都服服帖帖像个听话的乖孩子,要不是他那满头飘飘的银发出卖了他,恐怕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时庄队,像家西老舅太这样的白头翁还有很多。
黄夹滩的野地里,生长着一种草儿,也叫白头翁,全身密披细长的白色柔毛,每年的二三月份开花,花萼蓝紫色,花瓣似的,有点像木槿花,很漂亮。但这不算什么,春天一到,黄夹滩的野地就成了天然的大花园,漂亮的花儿许多,你追我赶地,次第开放,很有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意思,很热闹,一点都显不出它的特别来。它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果,许多的瘦果密集成头状,长在茎的顶端,披散着长长的银丝,怎么看都像是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通常情况下,时庄的老老少少对上述两种无论是人还是草都不叫“白头翁”。像我老舅太那样的老人,在庄子上辈分、年龄都长,受全庄人尊重,谁见了都要恭敬地叫上一声“大爹”或是“老太”,不敢造次,要是有小孩背地里喊上一声“老头”,被家长听见了还要挨巴掌,至于“白头翁”,听起来像是古人的书面语,时庄没人这样用来喊老人。草呢?也不叫白头翁,时庄人看它长得毛姑姑的,就叫它“毛姑朵花”。倒是对于一种小鸟,时庄人的意见出奇地一致,不分老幼,异口同声叫它“白头翁”。
这自然是跟它的长相有关,一身橄榄灰的羽衣,头顶黑色,却在两眼上方至后枕部一带,长有一宽条纹状的白色羽毛,黑白相间,十分醒目。年纪不大,就有了一大片惹眼的白发,就像那少年白头,看着都让人心疼,把它叫做“白头翁”,倒像是它生来就是个小老头。
但它真的不是生来就像个小老头,它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时候,也是和所有刚出壳的小麻雀一样,红通通地光着腚,张着黄丫的大嘴巴,嗷嗷地等着爸爸妈妈来喂它虫子吃,然后才渐渐地长出羽毛。少年时期的白头翁,也没头上的那片白毛,虽然个头都跟父母亲差不多大了,头顶还是一片灰褐色,像那未经世事的少年,在父母双翼的庇护下,还没尝到生活的艰辛,单纯地快乐着。等它真正长成大鸟,能够独立成家了,父母亲狠着心把它从家里赶出去的时候,你看吧,这个时候它的模样已经和父母别无二致,顶着一头的白发,一个人去外面的世界打拼了。
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隐情,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什么事情让它想不开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是想到了世事的险恶?是想到了前途的未卜?莫非它也有过昭关的伍子胥一样的难处?青年时期看过于魁智的京剧《文昭关》,脑海里一下子就跳出了我少年时期生活过的时庄的那群叫做白头翁的小鸟来。
回想一下我在时庄生活的情形,这些想法都是我杞人忧天,属于一个人的自作多情,那些生活在时庄的长着白头发的小鸟何曾有过一丁点的忧伤与悲凉?它们或三五只一小伙,或二三十只一大队,呼啦一下飞到东,呼啦一下飞到西,这个灌木丛里闹闹,那片草地上玩玩,快乐又逍遥。
是啊,它们没有理由不开心,没有理由不快乐,时庄虽不一定就是它们理想中的天堂,却也绝对称得上是它们生活的乐土了。春夏季节,田野里有虫子爬、空气中有虫子飞;秋冬季节,草籽熟了、樟树种子熟了、楝枣也黄了,一年四季都有食物,吃饭问题根本就不用去考虑。还有住的,时庄的住户,哪家的家前屋后没有几棵大树呢?在上面搭窝,真正冬暖夏凉,还很安全。
说到安全,又有话说,相对于温饱,这个似乎更为重要,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会是快乐的,人是如此,鸟儿也应该一样,要不怎么会有“惊弓之鸟”的说法?鸟窝搭得高自然是比搭得矮要安全,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也不是绝对的,时庄的树就长在那儿,对于任何一种鸟儿来说,机遇都是均等的,但你不能说对于所有的鸟儿都安全,比如同样的一棵树,喜鹊、白头翁们搭窝就安全,而乌鸦就不安全,还没等这些臭嘴巴的家伙们衔来几根树枝,庄子上人的长竹篙早就伸上去了,所以,乌鸦只能把它们的窝搭在远离村庄的高松河边的枯树上,村子里没有它们的落脚之地。
我们庄子上的人喜欢白头翁,除了因为它们是益鸟(衡量一种鸟是益鸟还是害鸟,在农人眼中,似乎是以它们对农业生产是否有益为唯一标准,白头翁既吃害虫又不糟蹋庄稼,正符合这一标准)外,它的叫声好听也是一个方面,它们虽然也像麻雀那样成群结队,也喜欢叽叽喳喳地叫,却没有人嫌它们聒噪。
我外婆家屋后的老槐树上,搭有两个鸟窝,一个是鹁鸪窝,另一个就是白头翁的家了,我几次想让五舅爬上树去给我掏一只小鸟下来玩,都遭到了我外婆的呵斥,她说小孩子不能干坏事,并且吓唬我们,说掏鸟窝会被大鸟啄瞎眼的。
你说有这样的生存环境,白头翁在时庄会不快乐吗?它们会有什么事情要愁白了头呢?说实话,我是很羡慕它们的,我看它们夫妇相亲相爱的样子,总会想起那个“白头偕老”的成语来,感觉十分美好。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很上档次的饭店里,看到端上桌来的一盘菜肴前,我都认为白头翁是一种非常幸福的小鸟,也是在那一刻,我才了解了它们的悲哀,它们或许是真的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愁白了少年头。那天,那个被端上桌来的盘子里面,并排躺着两只炸成金黄色的小鸟,服务员介绍,这道菜是用白头翁做成的,菜名叫“白头偕老”。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