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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烟的炸弹(外一篇)

2015-05-04黄水成

福建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架飞机航站楼魔鬼

黄水成

“炸弹冒烟了,炸弹冒烟了,快跑、大家快跑,——”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大家从飞机旁向四下飞跑,向空旷的地方跑,向小平房跑,向跑道跑,向远离飞机的方向跑,机场起飞线一下陷入混乱之中。

是机械员张志新最先发现炸弹冒烟,他第一个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一直向百米外的小平房跑去。机械师倪照化正在检查飞机,听到机械员张志新喊炸弹冒烟,他丢下解刀从机腹下没命地逃出来。开始是手脚并用,像受惊的熊掉头从机腹下连爬带跑出来,紧接着像直立起来的猩猩,没命地朝前方草地狂奔。张志新和倪照化带头一跑,特色员小李、无线电员小张也跟着往机头前方跑。相邻的机组看到他们没命地跑,也纷纷向前飞跑,大家边跑边喊:“炸弹冒烟了,快跑!”整个起飞线的人都在跑,没命地朝前跑。只有站在机头前方二十米开外的大队军械主任没跑,他听见炸弹冒烟后,两眼一黑,双腿一软,摇晃几下,瘫倒在地上。

炸弹是从我那架飞机冒的烟,我没有跑,我是这架飞机的军械师,我亲眼目睹这颗炸弹冒烟的全过程——当时我把第四颗炸弹挂在飞机上,固定好炸弹后正在拧引信。每颗炸弹都要装引信,引信好比是引爆炸弹雷管,它容易引爆,它是炸弹的药引子。引信力气比炸弹小,但远比炸弹危险,没有它,炸弹像沉睡的狮子。机械员张志新迅速离开前方那颗炸弹,没命地跑,边跑边喊:“炸弹冒烟,炸弹冒烟——”他喊得撕心裂肺,恐怖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起飞线,整个起飞线一片慌乱。

我不跑,我是军械师,我知道炸弹冒烟后,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劲,我干脆不跑。我知道弹药的速度,没有谁能超过炸药的速度——梯恩梯的燃烧速度是6600米/秒,黑索近的燃烧速度是8848米/秒,炸药一秒钟能从海平面登上珠穆朗玛峰,最先进的火箭也做不到,人类更是永远做不到,两条腿永远跑不过炸药的速度。炸药的速度就是魔鬼的速度,是死亡的速度。如今这每一颗炸弹里都装满了梯恩梯炸药,引信里还有少量的黑索近,谁也跑不过它们俩的速度。

正是飞行日的起飞前时刻,起飞线有几十架整装待飞的飞机,每架飞机都挂上四颗250公斤的炸弹。所有挂在飞机上的炸弹加在一起,起码有一百多颗。其实不止这些,每架飞机上都填满火箭弹,还有炮弹。每架飞机都加满几吨航油,这些加在一起,一架飞机的自身不亚于一颗500公斤炸弹的威力。

炸弹没有立场。扔在敌方阵地炸敌人,扔在我方阵地炸自己人。掌握在自己手里是武器,是盾牌,是进攻的矛;掌握在敌人手里是威胁,是射来的箭,是捅向心脏的刀。炸弹是沉睡的魔鬼,就看扔给谁。

一旦魔鬼醒来,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我那架飞机上的一颗炸弹在冒烟了,魔鬼正在醒来,只要魔鬼跳出来,其他所有的魔鬼都会醒来。只要那颗炸弹爆炸,起飞线上所有飞机上的炸弹都会爆炸,魔鬼会把魔鬼串联起来,形成联盟,共同向一个地方扑去,就像狮群共同扑向一头水牛或水牛群。一颗250公斤的炸弹足以把起飞线夷为平地,起飞线所有的炸弹一齐爆炸,整个机场一公里内瞬间都将成为平地,一颗冒烟的炸弹,你永远跑不出它的范围。

我虽然没跑,但见炸弹冒烟也一时傻眼,不是我不怕死,只是我比谁都更清楚炸弹的威力;我是军械师,这些都是我专业范围内的工作,我了解炸弹的所有构造原理,我知道炸弹冒烟之后的结果,神仙也对一颗冒烟的炸弹无能为力,人所能努力的是在炸弹冒烟之前,努力不让它冒烟。人能制造这样的魔鬼,但无法控制发作之后的魔鬼。

看到炸弹冒烟,我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与我不再发生联系,脑海一片空白,记忆在一瞬间被清除为零,我成了时间的孤儿。

惊呼过后,我向四周望去,只有我一个知情者留在现场,留在一颗冒烟的炸弹旁边,人群还在不断地奔跑,我闻到硝烟的气味,一股魔鬼的气息。我没有参加过战争,但此时,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战争,我每天都在预习战争。但我来不及多想,很快我就看不见一个人影,留给我一个孤独的世界。有武器在场的地方,没有战争也是战场。面对一颗冒烟的炸弹,我沉默地等待。面对毁灭一切的炸弹,最大的痛苦不是疼痛,而是恐惧。炸弹不会给人留出疼痛的时间,它的瞬间超过计算机的速度,超过敏感的神经。

这颗炸弹终于停止工作,它不再冒烟,只留下一股呛人的气味。我像一个轮回转世的人坐在飞机肚皮底下,独自一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现在炸弹不冒烟了,我重新站起来,朝机头前方走去,这时我看见,大队军械主任正从草丛旁慢慢爬起来,两颗孤独的生命在瞬间相逢,我赶紧上前搀住站立不稳的主任。他说,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军械师我管一架飞机的弹药,军械主任他管机场所有飞机的弹药,他比我更清楚炸弹的威力,他在一瞬间被恐惧击倒,他躺在战争的家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小平房、草丛里、牵引道和滑行道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人的身影,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向起飞线靠拢。我搀着军械主任向那颗冒烟的炸弹走去。

这颗250公斤的炸弹牢牢挂在飞机上,引信已经拧好,但还差一个保险销没插好,只要插上这根保险销,飞机就可以安全地带弹去飞行。我和主任开始检查这颗冒烟的炸弹,才发现这颗炸弹的引信上两道保险销已被人提前拔下。每一颗引信都有这样的两个保险销十字交叉插在上面,起双保险作用,在没插上飞机上的保险销之前,是不允许同时取下来的。我们俩终于找到炸弹冒烟的部位。是引信的两道保险被人提前取下后,后来知道是勤快的机械员张志新帮的倒忙,他看我忙,顺手把引信上的两道保险同时取下来,引起引信自身提前解除了保险。它身上微量的延时弹药提前燃烧,提前把撞针击发火帽的障碍解除,这时的引信处于待击状态,就像一颗已投向地面的炸弹,只要和任何物体接触,必然爆炸。但万幸的是,它挂在飞机上,失去外力的援助,只要没有外力的援助,引信不会打火,这颗炸弹依然在沉睡。

看似一个拳头大小的引信,它的内部结构无比复杂,一个外行人哪里知道,这冒烟燃烧的微量弹药差点要了所有人的命。这微量的延时弹药原本是为飞行员的安全设计的,它能保证飞行员在过低高度投弹时,保证炸弹不会瞬间爆炸,因为这时引信上撞针到火帽之间的道路被堵塞,它保证了飞行员有安全离开的时间。如今安全了,接下来,只要等工兵来把这颗待发的炸弹拆离飞机。我们都万幸地躲过一次无辜的劫难。

看着这颗沉默的炸弹,我不知道有多少沉默的幽灵躲藏在里面。人类千万年来一步步寻找,最终把所有的杀人利器全都找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就像这颗炸弹,它原本沉睡在广袤大地的各个角落,是人类找到它们,并把它们集中起来,就像把全世界的蚂蚁都集中起来,就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炸药本身并不可怕,像这颗炸弹里的梯恩梯,你把它挖出来单独燃烧时,它并不会爆炸。战场上有经验的老兵总喜欢把没炸的炸弹里的装药挖出来生火做饭,但你把它们集中在密闭空间燃烧时,就像堵住千万个魔鬼的去路,它们就以死相逼,朝四面八方扑来,摧毁一切。人类已经熟练地掌握所有的技能。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动物都有杀生的本能,人类也有杀生的本能。原始人更多的可能是徒手杀生,后来找到石头木棒,石头木棒就成了杀人凶器,把石头炼成铁,刀变成凶器,后来,找到火药,火药成了凶器,贪婪的眼睛,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能找到凶器,唯独没有找到和平。到今天,科技越先进,世界越不和平,炸弹反而造得越多,甚至能把地球一次次地毁灭。

这次炸弹冒烟让我清醒过来,我原来是在和魔鬼打交道。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让魔鬼提前醒来,跳出来祸害自己人,我必须把好每一道保险。人类在制造炸弹就是在制造魔鬼,我宁愿世界永远没有这样的魔鬼,没有边境线,全人类都在太平洋这个大澡盆里一块沐浴,地球成为共同的村庄。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颗炸弹被制造出来,人心是更大的魔鬼。

东头西头

1

不是所有的出行都可以用一路顺风去祝福它!乘飞机旅行时就不适用。飞机在起飞时就不需要顺风,而是逆风,飞机需要一个反作用的力。这个力是老天爷给的,是风给的力。风不会在一个方向吹,东南西北风都有,这自然之力决定了起飞的方向。跑道的起飞线也得顺着风的意思,分两头,南头或北头,东头或西头。而我们机场跑道分东头和西头。是从东头还是从西头起飞,只有风才能决定,我们改变不了风的决定,只能顺着风的意思去另一头飞。

那时,我们机场还是个军民两用的国际机场,每天都有几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的航班,机场显得特别热闹。我们的营区在西头,紧挨着国际航空的航站楼。平时,大家有事没事都喜欢来。来这地方特别养眼呀,你看,航站楼外的广场上总是停满了各种好车,豪车。两根巨型塔灯把广场的夜照得如同白昼,这里有成排的小商店,还有大型商场,有酒店,有报刊亭。在这里终日能见到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各种各样的人群。能看到肚皮鼓得看不见自己双脚的欧洲大妈,也能看见胳膊长得比你腿长的白人小姐,能见到浑身毛茸茸的、大腿比你腰还粗的俄罗斯富商……这里是微缩的世界窗口。来这里就感觉和世界接轨了,而不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上世纪能在这么个小地方看一个微缩的世界,也是一种奢侈。

战友们喜欢来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除了养眼,还可以打电话。部队没有长途电话,这里有,连国际长途都有。航站楼下有五部的磁卡电话机,广场上还有专门的电话亭,电话亭里也有五部长途电话。这十部电话,能把欧洲大妈的声音传回欧洲,把俄罗斯富商的声音传回俄罗斯,把白人小姐的声音传回美国、瑞典、挪威、非洲。同样也能把营区每一个人的声音传到天南地北的家。十部电话链接着全世界的神经,包括我们。

科技带来的便捷,让距离变短,千里之外变成近在眼前。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出行,需要给出更多的时间,一次远行就是一项重大的决定。没电话,只能把话写在纸上,然后安心等信。现在有飞机,有电话,什么都等不及了,距离缩短并没让人更省心。大家经常来这里打电话,白天黑夜都来。只要想亲人就来打。我们经常被电话拴住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BP机盛行一时,虽然部队不让带BP机,为方便远方的亲人们想自己,好多人还会偷偷地戴在身上,把声音调成振动。只要腰间一颤,大家就飞快往航站楼方向跑,往电话机跑。要是女朋友来电话,更是没命地跑,一秒都不愿耽搁。而部队有纪律,总让你无法抽身。BP机又是部队明令禁止的,有信号来也不敢让人知道,更不能让领导知道。来了信号也不敢请假,更不敢往电话的方向跑。回电话要避开领导的耳目才可行。人总被某种东西揪着,推着,不自觉地忙碌,总是飞快地往前跑,向某一点跑去,向无数方向跑去,我们不断被科技所奴化,被物化,甚至被矮化。让一架飞机上天,其实就是把一堆钢件弄上天,把自己装进去,似乎是延伸了脚的距离,也似乎延伸手的距离,让飞机到千里之外去执行手的战斗。这延伸的结局,是让自己绑定在飞机上,绑定在某个物上。为它绞尽脑汁,并成它的依附。

2

有阵子,我们特别喜欢飞行日。飞行日是部队日常训练,每个机组是个相对独立的个体,做好飞行保障就行,其他少有人管。比大家挤在礼堂听报告、上政治课、队列训练、作风整顿、割草和整理内务打扫卫生都强。在连队总有忙不完的活,飞行就保障飞机,其他一概不管。

飞行时,飞机从起飞线放上天,还得到着陆线去接。飞机从上天到落地要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都在着陆线等飞机。这个时间段出现了空档,只要你不耽搁接机,空档经常被私自支配。比如大伙儿猫在一块聊天,看书,独个发呆,到草地抓虫子。这一小段时间空档它等着人去填空。空档很有利用价值,比如给家人打个电话,给BP机回个电话,给女朋友回个电话,很多人常干这事。但这空档又不会空很久,飞机上天训练课目结束很快就会回来,也就半个钟头到个把钟头的时间,不能长时间地离开。扣除路上来回时间,也就剩下半个钟头,这不长不短的时间内也只适合回个电话,干不了其他的事。

这时,大家特别盼飞机从东头起飞。东头起飞,着陆线在西头。西头离航站楼近,离电话机近,跑个来回也就三五分钟。从起飞到着陆,大家在西头就有时间的空档。是东头起飞还是西头起飞,我们决定不了,只有风向才能决定。刮什么风对我们很重要。只要飞行,大家都盼刮西风,或刮西北风。刮西风或西北风,起飞线在东头,着陆线在西头。西头离航站楼近,离电话机近。

刮什么风很重要,给女朋友回个电话也很重要。万一她在电话那头等空了,走了,甚至闹掰,就不仅是影响心情的事,它决定一个人今后的命运走向。男人的另一半是女人,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决定另一个男人一生的生活质量,甚至命运。这样说来,风向决定的不仅仅是飞机的起飞,风向决定的是命运。东头和西头都是命运。

这个命运是风向,是大自然。我们无法改变风向,更改变不了大自然。风从哪个方向吹,飞机就往另一个方向飞。人类并没顺从了风的意思,而是利用了它。飞机能上天,电波能传输,那是被解读后的自然密码,然后改装并加以巧妙运用,再好的科技也没超越自然的范围。一架飞机与一架风筝没有太大的区别,它们都是在天上飞。

3

那次飞夜航,刮西风。起飞线在东头,着陆线在西头。那晚夜空深蓝,非常适宜夜间飞行。起飞线的飞机很快就都放上天,训练的节奏推进得很顺利。

机械师许树兴把飞机放上天后,我和他同车赶到着陆线,一路上他的BP机响个不停。肯定是女朋友呼的,他很急,一路上不断地催司机开快些,再快一些。一到了西头着陆线,他一跳下车就往民航电话亭跑。那天正是周末,打电话的人也多,航站楼边的十部电话排起长龙。每一部电话机旁都守着十几个人。许树兴抢不到电话,BP机又不断地响,他必须等。每个人都有很多话要跟电话那头说,很多人把电话都说得滚烫都不放手,时间已失去了流淌,凝固在他们的电话上。

他等了很久才等到电话,拨通了,电话那头却没人接。许树兴只好回着陆线接飞机,飞机却早已落地在等他。他的飞机还有任务,必须尽快完成再次飞行保障。他等电话耽搁了再次飞行,他受到连长的训斥。

许树兴无话可说。保障飞行是他的主要任务,给女朋友回电话不是任务,是个人私自决定。起飞线在等他的飞机再次飞行,他要抓紧时间完成再次飞行保障,尽快把飞机拉到起飞线,再把飞机放上天。检查、加油、牵引、签字,许树兴机组很快地把飞机拉到起飞线,顺利地交接飞机,放飞,上天。这时,他的BP机又响了,又开始响个不停。他拦下牵引车又匆忙地赶到西头着陆线,又往航站楼跑。

航站楼外依然有很多人在打电话,许树兴只能和上次一样耐心地等。这次许树兴没白等,他和女朋友回上了电话,和女朋友聊得很愉快。但他没有忘记还得赶快回着陆线接飞机,他很及时地赶回着陆线等他的飞机。别人的飞机都回来了,他的那架飞机还没回来。着陆线聚了越来越多的人在等飞机,等许树兴的那架飞机,他的那架飞机神秘失踪了,永远都没回来,他的那架飞机失事了。许树兴连同机组都被叫走了,调查结果是许树兴把解刀忘在飞机上,卡住了飞行员的驾驶杆,飞机摔了,飞行员殉职,许树兴被关了六年。

那飞行员是许树兴害死的?是他女朋友害死的?是BP机害死的?是被风向吹没的?这些问题够许树兴在里面想上六年,或许更长。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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