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法寻找罗马
2015-04-29蔡伟
在薰衣草盛开的季节,我从马赛出发,沿大半个南法海岸线行驶,中间经过普罗旺斯小村落——鲁西永和戈尔德;还拜访了罗马人曾经征服过的奥朗日、阿维尼翁和尼姆;绝美之路始于瓦朗索勒,一路辗转,经过法国人热衷的度假地——圣十字湖,来到天体浴场——阿格德角,感受一下释放的自由,最后回到南法首府——马赛。这一路,会让你感受到南法极为丰富多变的人文历史、自然地貌和风土人情。
当最后一个路牌消失后,山间小路安静得让人不安,车似乎快被南法灼热的阳光融化掉。塞南克修道院(Abbaye Notre-Dame de Senanque)的出现有些普通,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是普罗旺斯最热的景点之一。近千年来,塞南克一直是修道士们的隐居之所,而薰衣草意外地成为世人走进他们世界的媒介。
在抵达塞南克之前,我先去过戈尔德(Corde),俗称“石头城”。戈尔德是一个用本地石灰岩在山丘上建成的典型南法山村。除了房屋墙壁和街道,许多房屋的瓦都是用石头凿成。这样的村子在普罗旺斯其实很多,说有上百个也不算夸张。
与塞南克修道院的紫色基调相比,戈尔德村呈现典型的南法颜色——金黄。这似乎是法国人最喜欢的颜色,他们把这种颜色从南法传至海外的非洲,远东的越南,甚至广州的沙面。想欣赏这类山村,最好与其保持一点儿距离——在村外某个地方停好车,远望那状如城堡一样的山顶村镇,才能真正感受所谓石头城的名号。塞南克修道院的下一站鲁西永(Roussillon),俗称“红土城”,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个戈尔德,但你马上会发现其独特之处。戈尔德村内的黄色远观为赭石色,更接近吕贝隆山区裸露的颜色,而鲁西永却呈现出~种夸张的砖红,这种红色涂料为当地盛产。
我订的小旅馆在著名的索村(Sault)以北十公里的温泉村(Montbrun-les-Bains),虽然是旺季,但有空房间,想必也能避开喧嚣的人群。沿着D230小路直奔温泉村。行驶至Saint-saturnin-Ies-apt以北约十公里处,一幢石头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路边。它的北面和东北是两片薰衣草田,一片平整而巨大,一片稍小但沿着山坡形成完美的紫色曲线。更令人惊叹的是石屋南侧那一片更为巨大、一眼望不到边的粉红色荞麦田,它像无穷的欲望一样蔓延到山脊线的另一边。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伊萨克,巴别尔笔下的乌克兰,哪怕此时出现了红军骑兵,我都不会奇怪。在路上晃悠了将近一小时,美景接踵而至,D230和D943交汇处是米勒画笔下的乡村图景。牧草刚刚被收割,一个个金黄色的草垛被随意搁在绿色草地上,好像农夫的行为艺术。紫色的薰衣草田此刻成了突如其来的某片乌云下的一抹背景色,D230称得上完美的“色彩之路”。
在夕阳中,温泉村远远地出现了。与戈尔德和索村那样的山顶村庄不同,温泉村坐落于半山腰上,一座废弃的城堡孤立在顶部。我沿着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路开到半山尽头,一个石头门洞挡住了去路,四周空无一人。正不知道该问谁时,一个老头迟疑地向我走来,他是店主皮埃尔。温泉村荣列法国最美村庄协会的推荐名单之中,即便是黄昏到日落这段短暂而珍贵的时光,它已让我觉得劳有所值。薄暮时分,我从温泉村驱车沿着D72向东,准备进行一次短途探索行。沿途山丘上和谷地里时不时出现一个看似寂静无人的山村,每个都像是德拉古伯爵的祖居,冷峻而悄无人烟。左边的山谷看似深不可测,对面的冯杜山(MontVentoux)的山顶看似白雪皑皑,让人总忍不住停车一览群山之寂。在喷射完最后的熔岩后,天空用黑暗的幕布捧出星空,让村内的灯光显得无比温暖。
温泉村真正的一天从早餐开始。楼下客厅的长木桌上放着十几种果酱、几种酸奶、本地出的苹果汁和橙汁,以及多种水果。吃完一盘又甜又软的黄香李后,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村庄的全貌。皮埃尔家的小旅店旁就是一座12世纪的小教堂,钥匙在皮埃尔手里。这座起源于1308年的小教堂几经变迁,从新教教堂到天主教圣母教堂,然后被中世纪宗教战争摧毁,最终又在17世纪重建。教堂虽小,却保留了数个世纪的壁画和漂亮的彩色玻璃,仿佛一个精美的时光魔法盒。
告别皮埃尔,沿着宽阔的D40前往拥有两座世界文化遗产的奥朗日(Orange)。
第一次知道奥朗日是在法国人拍摄的电影《空中骑士》(Les Chevaliers Du Ciel)里,影片中“幻影’战斗机的基地就在奥朗日。如果你是军事发烧友,那么从奥朗日沿D975向东开约三公里,就能看到幻影战斗机从你头顶起飞掠过,运气好,还能看到最先进的阵风战斗机。我开车绕着空军基地开了一圈,最后回到D975路边停好车,坐在一个小土坡上看着跑道尽头。那天多数战斗机起飞离开后,还有一架“幻影”在一遍又一遍的起飞、绕圈、降落,起飞、绕圈、降落。
不知道法国人选择奥朗日作为空军基地(这里也是法国外籍兵团的驻地)是否因为这里曾是尚武的罗马人的战略要地。罗马殖民时代是这座城市最辉煌的时代,曾有十万居民,如今的奥朗日只有两万人。
凯旋门位于小城北主干道入城处,它建造于公元10到25年之间,虽然没有巴黎的凯旋门有名,也没有它高大,却是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统治时期建造的罗马帝国外省众多凯旋门中保存最为完好和精美的一座。从战斗的场面、海战和各种人物神话来看,凯旋门上的浮雕一定倾尽了罗马雕塑家的全部激情。
奥朗日的第二座世界遗产是城中山下的古罗马歌剧院。从山顶可以完整俯视这个半圆形碗状歌剧院。这类歌剧院发源于古希腊,在今天希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土耳其都有遗存。然而,迄今为止唯一保留了半圆形剧场直线端高大背景幕墙的,唯有奥朗日这一座。过去完整的剧院背景幕墙藏有各种机关,可以供演员从空中垂吊而下。据好莱坞编剧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所言,古希腊很多戏剧在矛盾冲突无法收场时,编者就会求助神明裁决。通常的做法就是从空中垂降一位神仙来解决此事,麦基称此乃劣等故事之一大滥觞。神明能否解决问题我们无从知晓,不过奥朗日歌剧院依然发挥着作用。
从奥朗日到阿维尼翁有好几条路线,在南下车流滚滚的夏天,我避开高速,选了一条普通的免费道路,正好看看法国令人赞叹的乡村,以及罗马军团当年行军路上的风景。公元前二世纪,罗马人征服了高卢南部,也就是今天尼斯以西至比利牛斯山的地中海沿岸,当年被称为“纳博纳西斯”。罗马人当年的大路则是从罗马沿着普罗旺斯和地中海沿岸一直延伸到西班牙。如今在比利牛斯山的海滨小城纳博讷(Narbonne)还能看到这段遗迹。
离开奥朗日后,我开始进入当年罗马人在地中海沿岸的腹地—一阿维尼翁和尼姆。阿维尼翁曾经是教皇的领地,据说它在罗马时代就已非常繁华。1840年,这里曾发掘出一枚钱币,上面有“AOUNIO”六个字母,是阿维尼翁最古老的名字。今天的城市被古老而完整的城墙环绕,由于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气氛欢乐而喧嚣。阿维尼翁断桥至今风采依旧。一个小秘密是,欣赏断桥最佳之处是河中间的小岛。如果你选择在小岛上吃午餐,便可以把车安然停在餐馆外,顺便去草地上看看断桥。
在城内转悠了两小时后,我来到距离阿维尼翁25公里的加尔桥。众所周知,加尔桥其实是罗马人修建的高架引水渠。在炎热的南法,古罗马人为了将泉水引到50公里之外的外省殖民地尼姆,设计了这个庞大的水利工程。加尔桥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同时它又是罗马人留在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各种高架引水渠中规模最大的一座。走上这座三层的引水渠兼桥梁时,你会感慨它比罗马帝国延续的时间更为久远。
尼姆在罗马时代也曾辉煌过。从家底来看,罗马人也在这里留下了他们几百座竞技场中的一座,且保存完整,虽然个头不如罗马的那一座。但从建筑的构造能看出,当时的古罗马人奠定了今日体育场的基本构造基调。由于其功能和今天的体育场几乎无异,它今天依旧是本地举办演出和斗牛活动的场所。站在竞技场顶端的石墙上,尼姆的精华尽收眼底。如果非要找出它和其同类有何不同,首属材质。巨石的质感是水泥无法比拟的,它驱使人产生雕琢与拼构的冲动,如果与今天的体育场相比,则更为庄严和完美。
离开奥朗日、阿维尼翁和尼姆这罗马铁三角,我把导航调至西南海岸的阿格德角(Cap d'Agde),并对路线做了微调,准备从艾格莫尔特(AiguesMortes)绕一下。
艾格莫尔特颇像阿姆斯特丹,桥下和路边的运河停满各种船艇。虽然距离普罗旺斯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但与普罗旺斯干燥缺水的石灰岩山地和石头城的风光绝然不同。河道沿着城墙流入地中海,红色列车在运河和城墙之间的狭窄地段缓慢开过,一切如此和谐而完美。即便是当年的十字军骑士们还在城墙上,想来也不会让游客们觉得有任何不妥。
艾格莫尔特为运河环绕,其名为“死水”,—占代也曾经是普罗旺斯的一部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总指挥路易九世在地中海海岸还没有一个可以用来运输物资和军队的港口,于是他选择了艾格莫尔特。在经过了一系列的产业和土地置换、堤坝修建工程、征税、战争的中止和城墙建设后,今天的艾格莫尔特城墙终于出现在法国西南部的沿海沼泽中。
从建筑上来看,艾格莫尔特的城墙高大而坚固,塔楼林立,充满了实战的意味。与之相比,阿维尼翁那精美而矮小的城墙似乎更像是建筑工艺品。而在城内,艾格莫尔特城保留了过去的建筑和生活,鹅卵石街道两侧布满了热闹非凡的各种餐厅和小店,充斥着欧洲各地的游客。内城南部和东部以本地居民为主,则十分清静。从南城门走出来,广场空无一人,远处是法国著名的粉色盐田。马赛日后的崛起让内河港的艾格莫尔特迅速衰落,却得以保持13世纪原汁原味的风貌:十字军、宗教战争、沼泽盐田和棱堡出现之前的城墙建筑。
如今艾格莫尔特和阿格德角同属于法国西南的鲁西永地区,从艾格莫尔特开始,在越过了一系列的运河、沙洲、泄湖和海湾之后,我已离开普罗旺斯,但仍感觉阿格德角的灵魂依旧带着罗马人的印记。不仅仅是因为当年罗马人的殖民地从奥朗日、尼姆一直经由鲁西永的纳博讷延伸到西班牙,也因为阿格德角著名的天体浴场。裸体和洗澡,那正是罗马人最热衷的活动之一。遗憾的是,阿格德角著名的天体主义度假村酒店已经销售一空。我至今还记得那从空中看似花冠一样的度假酒店——它那环形的构造,其灵感一定是来自罗马人的环形竞技场,但主题是和平,或者平和。
领略了奥朗日恢弘的罗马剧场和尼姆完整的圆形竞技场,我没有在阿尔勒过多停留,虽然它同时拥有这两种遗迹。阿尔勒绵密的街巷、古老的建筑,还有埃克斯的喷泉、城内市场和林荫大道,夏天丰盛的水果,值得一次专门的旅行。
不过,瓦朗索勒(Valensole)马上就能让你忘掉过阿尔勒和埃克斯而不入的遗憾。山野和自然才是最真实的普罗旺斯。瓦朗索勒得享南法最大的薰衣草田,路畔的收割机发出无情的轰响。瓦朗索勒不似塞南克那般古朴优雅,也不像前往索村路上那般美丽和精致,铺天盖地的紫从眼前蔓延到坡下,然后继续漫过山脊。空气中充满浓郁的气味,走进花田,蜜蜂嗡嗡作响。这的确是最完美的薰衣草田了。但一路开过你会意识到,完美的另一面是单调。兴奋过后的问题是,这儿还有什么?我在瓦朗索勒加油站的超市买了乡村肉酱、樱桃和水。天气实在炎热,加油站超市没几个人。“请问当地除了薰衣草花田外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我问一位正准备开车离去的老太太。“里耶兹(Riez)”。看着我对这个地名毫无反应,她从手袋里翻出一张餐巾纸,按在车玻璃上帮我写下了这个名字。
我从导航里搜索到里耶兹,设好路线,开始毫无预期地驾驶。但很快发现,我走上了一条前所未见的美丽路线。
如果真的只把目光盯着某种颜色而忽略了整个普罗旺斯,那未免太蠢了。显然,瓦朗索勒不仅仅有薰衣草,麦田同样不甘寂寞。我在奥朗日看到过夏日微风中的麦田,而瓦朗索勒的一切似乎要打开你的视线,让你目光所及,根本顾不上细节。路边不断出现大片收割后的麦田,土地上留下漫长的被收割过后的痕迹,那种最单纯的大面积金黄迅速取代了薰衣草对我的诱惑。很快,我发现甚至无需为错过阿尔勒的向日葵而遗憾,瓦朗索勒的阳光下,一个转弯、一个石屋背后,向日葵会突然像一个金色池塘般出现,金色的花盘布满整个小山谷。
从瓦朗索勒开始的绝美路线并没有在里耶兹结束,准确地说,那才是个开始。圣玛丽(Moustiers-Sainte-Marie)小镇是第一个惊喜。
离开里耶兹后,在某个下山处,橙色的圣玛丽小镇出现在对面山崖上。它那迥异于此前所有山村的选址证明,普罗旺斯人有能力把任何一个村庄变成活生生的建筑艺术。
当车驶入小镇,抬头看,山巅矗立着一座教堂,两座山峰间还有一条悬垂的铁索,据说这是多年前一位在战争中幸存的士兵给圣母的感恩之作。虽然此行已经见过太多美丽的山村,但圣玛丽还是值得从三个方向反复端详。
高悬的圣玛丽小镇似乎暗示,将有一条大峡谷出现。韦尔东大峡谷(Gorges du Verdon)其实只有19公里长,但在欧洲最大、最深。穿越韦尔东大峡谷有两条路,D957沿湖北侧绕过圣十字湖东北角,穿过一座大桥后约一公里转D71上山,从大峡谷南侧一直向东。D952则从D957上方山腰而过,在湖的东北角进入峡谷后蜿蜒向东,路线基本与D71平行。无论选择哪条路,最终都可以前往格拉斯和戛纳。
我在靠近圣十字湖时,发现已经有一些法国家庭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相比游人如织又消费昂贵的蓝色海岸,躲在圣十字湖的尖角形湖边似乎更受当地人推崇。这片水湾湖水清澈平缓,孩子们安全自在地在水里嬉戏。有的地方野趣盎然,能看到许多禽鸟;有的地方则有小船停泊,游客可以尽情在湖中泛舟。
在湖边鹅卵石滩上消磨了足够的时间,我返回D952,一头扎入韦尔东大峡谷的山路上,整个山道为我一人独享。从山顶俯瞰湖泊,那绿松石色的湖水和跨越湖面的大桥组成的画卷再一次提醒我,一次旅行和一次约会一样,最令人遗憾的莫过于太匆匆。
我在戛纳光脚感受了一下地中海温暖的海水后,果断地回到马赛。
与其说马赛是个法国城市,不如说它是个地中海城市。它拥有大量的北非和穆斯林移民,但城市的基调仍是法国式的:金黄的阳光和欧式建筑,而不是遍布清真寺和尖塔。
要了解一个城市的历史和它在历史上的地位,最佳之处莫过于博物馆。老港约五百米外,马赛历史博物馆(Musee d' Histoire de Marseille)就巧妙地建在一座大型商场(Centre Bourse)的一层。这里收藏了相当数量的地中海文物,很多都是马赛本地出土。商场外面是一个约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老城发掘遗址,当年的石砌建筑基础、台阶和浴室地基完好地展示在地中海的阳光下。博物馆中众多的希腊陶罐和石雕则证明了马赛是西欧第一个由希腊人建立的城市。后来罗马人将它建为重要的港口,又因它支持庞培而失去独立。博物馆内还珍藏着各种罗马柱头和钱币,五世纪的马赛克地面,以及一艘巨大的木船。在马赛,罗马文明最终还是取代了希腊文明。
最早的马赛为城墙所环绕,但经历了无数次战争的损毁和重建,均不复存在。老港内停泊的也不再是当年满载橄榄油、鱼的帆船和腓尼基式的双排桨战舰,与过去紧密相连的,是数百年前在港口两侧山上建立的、仍完好无损的山顶棱堡和城墙。
夜幕降临,老港边的餐馆早已坐满了游客,小贩也早早支起了贩卖工艺品和特产的小摊。沿着老港北侧的Vaudover大街一直走到尽头,从港口城堡高大的城墙边折向北,马赛地中海博物馆出现在夕阳玫瑰红的光彩中。这座巨大博物馆于2013年建成,过去是一个废弃的码头,玻璃钢建筑正面是用混凝土制作的“蕾丝”状蜘蛛网面,法国设计师Rudy Ruccioti希望用这种花纹来实现建筑与港区光线和海风的对话。时值黄昏,玫瑰红中,连小港湾对面17世纪的棱堡都似乎参与到这静默的交谈之中。
这正是马赛古老和现代、本土与地中海文明融合的标志之一。一路所见,马赛历史博物馆露天遗迹的罗马式建筑,老港广场上馒头石水波纹式地面的意大利风格、安静的老城区,以及全欧洲第二大的马赛新港都在提醒人们,这座城市虽然古老,但仍然没有失去生气,一如它所在的普罗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