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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式黄金时代

2015-04-29英年早睡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5年3期

尽管已修炼了两千多年,葡萄牙南部小城埃武拉依旧只长到这般大小:两个天安门广场的面积。

即便如此袖珍,它在1985年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称号时依旧被评说为“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后保留下来的葡萄牙辉煌年代的最佳城市样本本”——那是葡萄牙的黄金时代。

此时的我正坐在M’Ar DeArAqueduto酒店的庭院里大口灌着冰凉的可口可乐。地中海的夏天来得比哪里都早,虽然离盛夏还远,但气温已经高起来了。我的手边摆着保罗,索鲁(Paul Theroux)的《赫丘力士之柱》(The Pillarsof Hercules),我在心里暗自冷笑:这位伟大的旅行作家居然在这场著名的周游地中海的行程中忽略了葡萄牙——更不要说这个迷你的南部小城:埃武拉(Evora)。

从地图上看,埃武拉在里斯本东部百多公里的地方,离南部西班牙更近。在来的路上,我被掠过车窗的橄榄树迷惑,但空气中的干燥与明朗又坚定地让我摆脱了里斯本的阴雨,那时有时无的里斯本式的哀伤也随着一路对阳光的追逐,渐行渐远。

是的,现在我还不想仔细去思考塞缪尔,约翰逊(SamuelJohnson)的那句关于地中海的名言:“我们全部的宗教、几乎所有法律和艺术、所有使得我们凌驾于野蛮人之上的一切,都是由地中海沿岸地区流传下来的。”我打算吃完这顿漫长的早午餐后跳进近在咫尺的泳池,与那位来自巴西的身材火辣的姑娘一起游个泳——对于任何一位举止正常的游客来说,地中海的假期理应如此开场。

“如果埃武拉能让你放松下来,那就对了。”菲利普眨着一对灰蓝色的眼睛笑着说。这位法国王室后裔已经在葡萄牙生活了很多年,他把埃武拉评价为“三好城市”:好天气、好食物、好服务。在他看来,这座小城生活质量极高,且价廉物美。

菲利普的评价没错。刚刚,我在booking上查到身处的这座只拥有64间客房的小酒店的双人间价格只需要一千人民币左右,但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上好的腓力牛排,一层用蛋黄裹着煎得焦香的香肠薄片覆盖其上。菲利普用餐刀切下一小块,汁水四溢。

即便眼前的经济情况已经衰落到需要吸引中国人在葡萄牙置业移民以增加财政收入的地步,葡萄牙人对西班牙的美食依旧不屑一顾。菲利普开了一瓶来自赫尔达德道艾斯波澜庄园(HerdadeDoEsporao)的红葡萄酒,这是埃武拉所在的阿连特茹省(Alentejo)最古老的一间庄园。菲利普讲起他在那里的老朋友大卫·巴伐斯托克(David Baverstock),“那里有最先进的葡萄酒设备,但他还是想念他当年为一位波特酒商人工作的经历,也许,我们这位葡萄牙最优秀的酿酒师想念的是他当年用脚踩踏葡萄的酿酒往事吧”。几天后,我在赫尔达德庄园见到在田间工作的妇女们,密密严严包裹的头巾下面藏着深色的皮肤和褐色的眼睛,这些混杂柏柏尔人、摩尔人血统的女人们的家乡不在埃武拉。

早在欧洲奴隶贸易最鼎盛的时期,埃武拉这个南部最大的,也是第一个被基督徒征服的葡萄牙城市只有10%的人口是黑人。在随后漫长的十几代的种族通婚中,埃武拉的有色人种早已经融入了葡萄牙的主流族群。“你甚至看不到太多深色头发的当地人,如果有,那他一定来自北部”。菲利普的太太戴安娜公主有着一头柔软的金色头发,如果不是再三确认,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位穿着红色九分裤、白衬衫和轻便的repetto单鞋的女子便是公主殿下。我对葡萄牙公主的印象还停留在l7世纪的布拉干萨家族(Braganca)。当时的王室公主凯瑟琳带着一大笔嫁妆被送到了英国,而那位更有威望的法国求婚者被拒之门外—一那是遥远的葡萄牙的黄金时代,戴安娜言辞温和,说起家族往事,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扬扬酒杯,指着围住酒店的旧城墙,“这大约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吧”,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大,这千年古墙已经变成了城市的“内墙”,也成为埃武拉地图上那年轮状的第一道印记。如果你在城里的旅游中心拿到一张埃武拉旅行地图,能清晰地看到四圈“年轮”,即便是最年轻的外围城墙,也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我想知道戴安娜对那些看似已经逝去的黄金时代作何感想。戴安娜则以一堂不一样的葡萄牙历史课回复了我:l7世纪,葡萄牙为了保卫独立并收复大西洋上的殖民地,国库一直因为海军的需求而吃紧;l8世纪,公共建设工程中的纪念碑项目开始动工,著名的王室宫殿群也随之兴建起来,这远远超出了一个小型农业国的建筑需求;19世纪,依靠非洲奴隶贸易最后阶段的盈利和数以百万计新世界移民的侨汇,有教养葡萄牙中产阶级才得以维持维多利亚式的优雅生活……终于,埃武拉给了我一个清晰的形象:小,却有尊严地维持着它并不宽裕的处境,这是只有贵族才能秉承的气质。

这顿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的午餐终于结束了。菲利普要带我们去城里走走。事实上,“我们常常会形容一个城市小到捏着鼻子跑一圈就跑下来了,埃武拉就是这样”。菲利普开着电瓶车,忙着跑进跑出,他好像认识城里每一个人。在某条石条路上,我们遇到一位走出来看热闹的老婆婆,她拉着菲利普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的话。这位老婆婆是一位当地的面包师——也许,她已经是她面包家族第四代传人了。“她的面包太好吃了,几百年来,我们都是用公共烤房烤小麦面包——甚至,我都觉得比法国面包要好吃。”菲利普故意压低声音对我说。可惜,老婆婆的手艺也许就要失传了,她唯一的孙子现在巴西,很少回来。刚才,老婆婆在和菲利普发的牢骚就是关于这件事,她始终不明白巴西有什么好,对于一位经历过黄金时代的葡萄牙老人来说,巴西还是那个被他们征服与殖民的蛮荒之地。“离文明还远着呢!”菲利普学着老婆婆的腔调,摇着头带我们离开了。

这是真的——作为一名游客,在优雅而温情的埃武拉,你很难感受到里斯本在经济重压之下所带来的的哀伤,这里的一切都是温情的、舒缓的,就像戴安娜公主,你很难从她得体、周到、朴素的言辞间体悟到更多,但是你会觉得有些别的藏身其后,就像有人在黑夜中默默地看着你——几天之后,我在戴安娜位于里斯本山间的别墅里见到了她几岁大的女儿。那个金发女娃儿不爱讲话,不哭闹,也不玩耍,虽然裙子上系着可爱的蝴蝶结,但一双与爸爸一样灰蓝色的眼睛中始终透射出超过成年人的冷静与理智。我突然明白,那黑夜中的注视原来就是戴安娜温情背后的镇定。

埃武拉从建城之初就受到王室的喜爱,在罗马人、穆斯林之后,信奉基督教的葡萄牙王室经常在这座小城居住。狄安娜神庙(Temple Romano de Evora)旁边就是王室的宫殿和私人教堂,神庙是游人来到埃武拉的一大目的,这座供奉着古罗马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狄安娜的神殿是埃武拉最古老的遗迹,也是葡萄牙现存的唯一一座古罗马神庙,作为曾经的古罗马广场的一部分,它的修建时间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二世纪,据说,当时也是作为王室神殿而建。现在,神殿的正面和马赛克地板都已经彻底消失,但后排六根大柱子和两旁各四根的石柱依然完好。而这个广场原先也并不是开放式的正式广场,而是中世纪—座城堡的内庭。当年建造城堡时,把古神庙包了进去,这才让它在随后的战争中免遭拆损,一直到19世纪被人们重新发现,而当时为防御而建的城堡却不见踪影。

另一处让人慕名前来的著名景点是人骨教堂(Capela dos Ossos),它的原名是圣弗朗西斯科教堂,是在16世纪作为皇室的祈祷堂建造而成的。菲利普指给我看教堂正门上方用大理石雕刻着的葡萄牙王徽,这正是彰显这间小教堂地位的所在。但大多数人都会和我一样,对教堂西厅更加好奇,那行雕刻在门柱上的葡萄牙文的意思是:我们躺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加入。随后走进灯光灰暗的室内,就可以看见由人的尺骨堆砌而成的墙壁。除了白骨,教堂内的墙壁上还有蓝色的瓷砖,上面绘有《圣经故事》,墙壁上的油画描绘的则是人们从生到死的过程。菲利普告诉我们:因为当时城市规模太小,历年积累下来的死者太多,为了解决城市的“坟荒”问题,建教堂时便“因地取材”,用五千多具尸骨建造了这座小教堂。当然,导游们还会告诉你这些白骨另外的意义:一是面对人骨为死难者祈祷;二是希望后代王孙明白战火无情,不可妄动干戈。

与这两处相比,埃武拉大学并不是景点,却是菲利普最喜欢去的地方。大学可以追溯到1559年,由当时即将继位葡萄牙国王的红衣主教恩里克(Henique)创办,因为它最初的耶稣教会学校的性质,所以现在依然可以在校园里看到许多修道院的小礼拜堂。那些高贵而美丽的回廊让人喜爱,虽然回廊上的大理石似乎已历经沧桑,回廊的尽头就是教室,每一间教室的入口都贴着马赛克图案。菲利普最喜欢的是校园里的葡萄牙瓷砖画(Azulejos),“画的内容大多都是关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授学的场景,这小城真让人不可思议”。

晚上,戴安娜夫妇和我们在多明戈先生著名的小餐馆Restaurante O Fiallo里喝了几杯。多明戈先生已经有些年纪了,他不会说英文,帅气的、在厨房工作的侄子把他那些智慧又幽默的葡萄牙语翻译给我们,比如“埃武拉可不代表葡萄牙,它甚至不能代表阿连特茹,这是王室喜欢的地方,你得出城去,去看看那些石头从哪里采出来”。

多明戈所说的石头就是著名的粉色大理石。

第二天,我们从埃武拉出发.开了大约六十公里。一路上,我不停地想起多明戈老先生对阿连特茹的赞美:“金色的平原一望无际,温暖的太阳带着缓慢而有序的节奏。这就是阿连特茹。”事实的确如此,在伊比利亚半岛内陆广阔的种满金色麦地的平原上,你甚至可以闻到空气中甜蜜的乡村气息,还有用来给鱼或者海鲜调味的草本植物和香辣调味料的味道……这里距离被王族垂青的生活之地只有几十公里,气氛却全然不同。我们来到密密麻麻种满软木橡树和橄榄树的广阔之地,心甘情愿地告别了埃武拉那生僻的历史和王室。大地巧妙地掩盖了时间流逝的痕迹,偶尔一段坚固的从山上凸现出的城墙,或是一个突然冒出的简单古墓或城堡才会提醒我们: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乱。

除了盛产这高低起伏的平原景色和全世界23的橡木酒塞之外,阿连特茹还盛产粉色大理石。从罗马时代开始,这里就把大理石应用在建筑中。昨天,在埃武拉的狄安娜神庙,菲利普不时地提醒我观察那些在地面、檐柱上残留着的粉色石头的痕迹——“它们与Arroches花岗岩的搭配,出现在西哥特及阿拉伯特征的建筑中”。

两千多年前,葡萄牙人就以开采装饰石材为生,历史上,葡萄牙的平民与贵族都能充分利用其附近的地质资源,标志着葡萄牙时间与空间的各种文明(罗马、西哥特、阿拉伯)与风格(罗马式、哥特式、曼努埃尔、文艺复兴、巴洛克、新古典主义等等)都通过石材留下了历史的见证。葡萄牙最南端的建于16世纪的维拉维索萨宫(Vila Vicosa Royal Palace)就是以经典的石材建筑设计著名,它的壁柱、飞檐、檐壁、窗框、三角墙等处使用的粉白色和金色的大理石都取白当地。

而我正在一处现代版大理石宫殿中——AlentejcMarmoris酒店。这座建成不久的酒店以大理石为主题虽然一些优雅的旅行者还对之有些诟病,在Tripadvisor上,一个来自英国的客人留下一句刻薄的评语:“粉色大理石和钢筋弯曲的造型搭配得实在有点过时!”但在喜欢复古的人看来,那些石头带着近似于熟火腿的浅粉色是很多石材都不具备的,更重要的是它们标志着葡萄牙王国曾经的强盛——“这是最持久的罗马工业:墓葬雕刻、大理石雕刻和镶嵌铺砌,经过长久的岁月,它们都被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多明戈说这话时,正从他摆在吧台的那根火腿片肉下来,然后,他郑重地把刀子收好,提高音量,“葡萄牙的东西都是好样的”。

据说,这幢石头酒店的主人是葡萄牙最有实力的石材大亨之一,现在他和大兴土木的中国做着不错的生意,不大的酒店中心有一个露天泳池,服务人员都穿着古罗马时期的长袍,大理石砌成的泳池壁和酒店围墙把这方寸之地隔绝于葡萄牙之外,我完全能够猜到,如果我跳进这泳池:瞬间,埃武拉的王室优雅将与我无关,葡萄牙正经历的经济镇痛也与我无关……与我相关的,只是一个被隔绝的豪门惊梦和它妄图纪念的葡萄牙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的另一个持久特征就是拥有一份公共工程的遗产。在这里,这份遗产就是建于1530年的引水道拱桥(Aquedato de Agua de Prata),又名“银水道”(Silver Watcy Aqucdato)。就像一座架空天桥,它高高地把水流高举至九十多米的半空中,再跨过城墙引水入城。最初,它引来的水还注入了费拉多尔广场(Fenrrador Plaza)上的喷泉。我们沿着城内最低矮的水道走,越向城外,水道桥越升高。终于,在一个个拱桥下面,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被改建成的商店或者民房,售卖着葡萄牙瓷砖等旅游纪念品。我走进其中一家卖手作瓦罐的店铺,问那几位看上去百无聊赖等着生意上门的年轻人:“你们知道你们的公主叫什么名字吗?”这几位年轻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用很小的、不确定的声音说:“公主?我们有很多公主呢。”自从l9l0年葡萄牙王室被废黜以来,王室后裔就分散四处其中大多数也都以“王子”“公主”自称。

“你们知道戴安娜公主吗?”我继续问。

“她一定有个很长的名字……是阿方索吗?”正说着话时,一位游客走进了店铺,几个年轻人迎了上去。今天他们还没有开张,与戴安娜的全名比起来,能卖掉一只大理石材质的餐盘会是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我走到室外,葡萄牙南部的空气中特有的干燥和明丽晃着眼睛,我发现自己也没有记住戴安娜和菲利普的全名。也许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只需要知道那对温和的恩爱夫妻还拥有另一个头衔—一王子与公主,正如小城埃武拉拥有的另一个身份:葡萄牙黄金时代的绝佳证明。

现在,我想说的是,菲利普王子殿下的全名是Prince Charles Philippe d’Orleans Duc d’AnjouCharles-Philippe;戴安娜公主殿下的全名是DonaDianna Mariana Vitoria Alvares Pereira de Melo。如果可能,请记住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