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市中产阶级价值观之形成
2015-04-29陈默
中国城市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形成有两个层面:一是中产阶级本身的形成,二是中产阶级形成自己的阶级意识并树立起自己有别于其他阶级的价值观。这两者中,前一个层面已经基本完成,“中国城市中产阶级”这个词的内涵已经基本明确;后一个层面还不甚完善,中产阶级还在探索一套符合中国现状的社会观念与经济观念。但是,在不经意之间,中国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已经被推为中国社会唯一得到广泛传播的价值观,哪怕中产阶级的人数并没有占到绝对的优势。其核心原因在于,处于上升期的社会阶层,会急于表现不同于自己本来阶级的价值观,从而向他人宣称自己不再属于下层阶级而进入了上层。中国现阶段正是一个大批人渴望或已经进入中产阶级的时代。
中产阶级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城市中产阶级脱胎于城市工人阶级,而其价值观又是一种欧美中产阶级价值观、中国传统价值观、建国后工人阶级价值观的混合,其形成过程也非常复杂。
人们常误读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前30年的社会状况,这种误读分为两类:一种认为新中国建立了一个完全消灭阶级的社会,人与人之间是基本平等的;另一种认为新中国存在着普遍的阶级斗争,人民群众与那些被认定的“阶级敌人”之间的矛盾是社会的主要矛盾。这两种看法都是片面的。新中国不仅存在阶级——工人阶级与农民阶级,而且这两个阶级间存在着巨大的阶级对立。工人阶级是城市里的特权无产阶级,而农民阶级则是农村里的下层有产阶级。工人享有较优的住房、医疗、教育、水电等基础服务,而人为压低的农产品价格减少了农民的收入。农民阶级渴望上升成为工人阶级,但户口制度等限定了这种流动,农民对工人抱有艳羡和嫉妒的感情;工人阶级则对农民阶级抱有警惕心理,避免自己被划分到农民阶级而失去已有的利益。
按照前30年的价值观,工人阶级是社会的主导阶级,其价值观强调建设、热情、奉献、平等、集体主义,是全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而农民阶级虽然占到人口的80%左右,但其价值观被认为传统、守旧、宗族、神秘主义,需要以工人阶级的方式进行改造。以工人阶级的价值观改造农民阶级的运动方式主要体现在人民公社的形式,结果往往不如人意;知青下乡时或多或少也抱有一些以他们的先进价值观改造农村的激情,然而他们在农村里发现城市的那一套在农村完全行不通,连生存都有困难。因此,尽管政府层面推动的主流价值观是工人阶级的,但是实际上全国民众的价值观并未统一。
改革开放的初期便造就了一批快速富裕的人群,以农村的“万元户”和城市的个体户、“倒爷”、“大款”为典型。这帮人虽然经济收入已经达到一定水平,但其实际价值观与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仍然相去甚远。其中,“万元户”常常被宣扬为勤劳、节俭、有科学知识、致富之后服务于乡里——这实际与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没有多少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在改革初期,农村的“万元户”远比普通工人富裕。另一方面,城市的暴发户常常成为负面的典型,在社会的眼中,暴发户们在生产层面偷税漏税、以次充好,而在消费层面则铺张浪费,甚至出现了焚烧人民币以炫富的行为。农村的“万元户”昙花一现;城市暴发户的价值观得不到官方的认可,也得不到社会普遍的认可。社会的大多数在自己慢慢富裕起来的同时,也在反思自己的价值观。
90年代后半期对于城市工人阶级是重要的:工人阶级在几年间迅速失去了其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但其中的一部分人却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获得了财产。“下岗”迅速割裂了工人阶级与其单位的联系,并且粉碎了工人阶级的凝聚力:之前,工人阶级在国营工厂里互通声气,彼此肯定并加强对价值观的信仰;而下岗后,失业的工人无法通过工会这一形式再彼此联系,很多人做起了极其微小、个体化的非正式工作,例如踩三轮车、小摊贩、擦皮鞋等。这一阶段,工人阶级的主流价值观不再被社会所信仰,在广大的工人阶级失去工作、失去单位、失去工会时,再谈“建设、热情、平等”的工人阶级价值观是社会主流价值观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房产改革制度却给相当多的城市工人阶级带来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在此之前,大多数工人阶级都住在单位所分配的房产里,产权属于单位。房产改革将这些房屋的产权转交到个人手上。在很多情况下,这些房产被以极其低廉、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销售给了个人。这种行为不仅出现在那些效益好的单位里,很多马上就要破产或重组的单位也在关门前低价卖出了自己的房产。当然,大多数买下房产的工人阶级并没有意识到这笔投资的收益率,他们中许多很可能不情愿拿出自己几年的收入来买下自己住了多年的旧屋。但正是这笔投资,奠定了中国城市中产阶级的坚实基础。那些在大城市获得房产的工人阶级与那些商业精英、技术骨干、高级白领人士一起,构成了中国的中产阶级阶层。前者的劳动收入虽然不如后者,但房产的升值却使得他们在消费能力、消费意愿上与后者并没有太大的差距。
由于早期的暴发户价值观受到了政府和社会的敌视,新富裕起来的人们开始寻找其他的方式,来表现出自己已经脱离了普通的工人阶级、农民阶级。自然而然,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中产阶级价值观便成为了中国新兴中产阶级的首选。一方面,新兴中产阶级开始显示出对欧美商品的偏好,这个偏好由最初的日用必需品(如宝洁)延伸到了存在替代品的非必需品(如星巴克咖啡、苹果手机)直至奢侈品(如路易·威登,爱玛仕);另一方面,一些杂志和媒体通过对欧美社会的美化,传达了一些温情化的欧美中产阶级价值观,其中的某些价值观又和中国传统价值观吻合,比如重视教育、勤劳等等。中国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形成。
新兴的中产阶级对于自己原来的阶级抱有复杂的感情:他们急于显示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低收入的阶级,又不能显示得太过于“暴发户”,所以舍弃了金链子而穿戴起了路易·威登;另一方面,社会主义的教育和欧美中产阶级同样强调“平等”的概念,中国的中产阶级既受过社会主义的教育,又略受欧美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影响,所以无法把自己放在与工人农民阶级完全对立的立场上。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体现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是中产阶级比较乐于采用的方式。这种方式既显示了自己的温情,又不至于让自己变成“弱势群体”的一员从而失去自己的阶级地位。中产阶级对于那些其社会地位远低于自己的阶层,从不吝啬自己的同情。一个典型例子,在城管与小贩的冲突中,中产阶级往往毫无保留地支持小贩;这是因为,虽然城管和小贩的社会地位都低于中产阶级,但城管的社会地位相对而言更接近中产一些。
虽然失去了单位的工会组织,但中产阶级也努力建立起自己的组织。一方面,城市里住宅小区的建设把收入相近的阶级聚集到了一起,有助于传播和交流价值观;更重要的是,移动互联网给中产阶级传播其价值观带来了很大便利。由于中产阶级受过的教育水平普遍较高、善于抓住社会热点,在互联网上能准确传达其价值观,促进符合自己价值观的评论和分析进一步传播。实际上,中国的城市中产阶级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有组织的社会阶层,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组织把一个看似松散的阶级用共同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业主会、车友会、家长联谊会、旅行团、微信朋友圈,等等。
与此相对,在城市工人阶级遭受严重打击而分化后,真正的社会底层阶层没有形成自己的组织。那些在利益分配中失意的工人阶级一部分成为城市贫困人口,其价值观失去了传统工人阶级中积极向上的那部分而放大了其中的消极部分:酗酒、赌博、暴力等;而另一极小部分成为了城市流氓无产者(黑社会),彻底转入了地下,其价值观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可。工人阶级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被农民工阶级所取代,然而后者流动性太强,缺乏组织,也未能形成独立的价值观来为本群体发声。所以,尽管城市中产阶级的人口并不在社会上占绝对多数,然而他们的声音却成了社会上的主流,这是由于其他阶级没能形成自己的有效组织而决定的。
综上所述,中国中产阶级的形成有其独特的背景;其价值观也有自己的特色,既有别于传统的工人阶级,也不完全等同于欧美的中产阶级。从长远来看,当然希望未来的中国社会里大多数人都身处中产阶级;但是,如果社会上大多数人还未处于这个阶级时,整个社会却要被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来选择议题、得出结论,那么这种情况还存在隐患。也许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的不同阶层会找到一种温和合理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社会机制才会更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