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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的爱情

2015-04-29吴晓

啄木鸟 2015年4期

她生病后我经常奔乡下去看她。有次走得匆忙,我警服也没来得及换,她远远看见了,大喊着:“警察警察,快把他铐起来!他不让我返城。”她手指着我父亲。我父亲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端着水杯和拿着药。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迎上去泪眼婆娑地冲她吼一嗓子:“姚知青,吃了药你就能返城了!”一听到“能返城”,她立马像个小女生一样眉开眼笑了。

把她带回家,能在给她洗头发洗澡的过程中,又听她磕磕巴巴讲起了那个已经被她讲了上百遍的故事。

故事有些凌乱,我不得不一点儿一点儿地把那些碎片拼接起来,最终就拼接成了这个样子——

黑影站在淑兰窗下扯着嗓子喊:“姚知青!快跑啊!大水来了!”

淑兰只当是那人又犯贱,没理。心想着,我早晚都得返城,你能怎么样我。黑影看屋里没动静,急得三两下卸了门板。

门板倒下时,淑兰手里的煤油灯“嗖”一下飞了过去。天黑,看不清状况,只听见哎哟了一声。紧接着,黑影上前来抱住了淑兰。任淑兰怎么踢打,那人只顾挟住她往外走。

刚走出屋门,就听见从水库那边传来了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声。淑兰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黑影把她抱出屋子后,就松开她快速往自己家方向跑去。

大水将淑兰抛起的一瞬间,她哭喊着叫出了那个男知青的名字。尽管她知道,那个人已经返城了。

腥风挟着猛雨,让黑不见五指的夜彻底沉到了地狱的底层。终于,她寻摸到了一段朽木,趴上去,哀哀地哭到了天亮。

天亮后,她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黄汤、死尸、倒塌的房屋。更要命的是,她的衣服也被大水裹去,仅存贴身的小衣服。她觉得《圣经》中说的世界末日来了。

朽木顺水漂流,沿途,不时有人伸出手来。木头只能承载她一个人的重量,她不得不咬着牙,把那些人的手从朽木上扒开。最终,一双有力的手还是抓住了她的木头。随着木头猛一翻滚,她被甩入了水里。她气恼地从水中浮出来,憋着一股子气想去争辩一番。目光一触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被水泡得发白的脸时,她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他。

最终,那木头顺水漂走了。

等她惊慌失措地找到可供攀附的一堆树杈时,却发现树杈上盘着一条蛇。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紧盯着那条蛇。

这种既紧张又让人恐惧的感觉,她真是太熟悉了。比起王有亮——那是个黑塔似的,总欺负她的混球儿,这不就是条蛇吗。

两天后,太阳的强光挣脱云层的束缚,激光枪一样火辣辣地扫射到她的脸上、肩上、手臂上。尽管如此,她仍不忘紧盯着那条蛇。同时,那条蛇也紧盯着她。四目就那么僵持着,直到她意识模糊。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叫她:“淑兰!往这儿来!”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攀着几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她垂下眼皮,继续盯着那条蛇。蛇动也不动,梦境似的。她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树杈继续往前漂流。

从树上横过来一个人,拖住她,慢慢向那棵树靠拢。

太阳底下,那人眉骨上的伤口红肿发亮。淑兰怔了一下,“王有亮……”

王有亮说:“你不要说什么感激我的话,是我娘让我去叫你的。她,她喜欢你。”

淑兰想到王有亮那个当支书的爹一直不给她返城手续上盖章,就使气甩开王有亮的手,想自己爬到树上去。离水的一刹那,她犹豫了。王有亮见状赶紧脱下自己的短裤给她穿上。

几天后,水退了。王有亮领着淑兰回村,在倒塌的房屋下挖出了娘。他给娘磕个头,说:“娘,对不住您啊。”

隔了几日,淑兰返城的手续办好了。

就在临走的当日,她收到了那个返城知青给她的信。信上,返城知青先是热情洋溢地介绍了她返城后的工作情况,末尾时,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发水时她是不是穿了王有亮的短裤?

淑兰看完信,对等着送行的王有亮说:“你个王八蛋,你是不是给郝知青写信了?”

王有亮说:“写了,我托他好好照顾你,咋了?”

淑兰气得说不出话,眼睛刀子似的,一刀一刀使劲儿地往他脸上剜。

王有亮眉骨上的疤痕已经长好了,像条硕大的紫红色蚯蚓。莫名其妙地,淑兰再次想到了那条蛇,那条在极端环境下日夜相处,让她陡生了几分眷恋的蛇——她眉头一拧,把信拍到王有亮的手上,厉声说道:“你给我烧了去!”

故事每每讲到此就戛然而止了,那句带着钢音的、掷地有声的“你给我烧了去”是姚淑兰独有的生活智慧,她本人在这种智慧的支配下和我父亲王有亮过了一辈子,相亲相爱地过了一辈子。

这是我母亲姚淑兰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后,唯一没有被洗掉的记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