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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线

2015-04-29李春良

啄木鸟 2015年4期

上期内容提要:

妹妹遭遇性侵,派出所长童铁陷于两难境地。他迫不及待地要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但因为回避制度,他无法直接参与案件的调查。涉案者既有黑恶势力背景,又有当地政府要员作保护伞,案件的调查进展缓慢。新任县长孟可新官上任,打算放手大干一场,改变小城经济落后的局面。不料小城的官员自成一个圈子,并不把她这个空降下来的县长放在眼里,孟可的工作处处掣肘。童铁和孟可都需要一个契机打开局面。一场黑恶势力的火并,为撕开小城的黑幕提供了一个机会……

第十章

来柳城半年多来,孟可按照石副部长的要求,兢兢业业努力工。同时,她的奉献也感动着柳城的老百姓,感动着机关里的绝大多数干部,在她周围逐渐形成了一股奋发向上的力量,这种力量使她在任何艰难险阻面前都充满了必胜信心。最让她感动的还是县委的几位副书记,自从孟可到任那天起,他们就全力支持她的工作。

年初,孟可根据专家的十年规划,在常委会上提出上马城建改造一期工程,有人持反对意见,归根到底是一个钱字,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县长更是摆了一大堆困难。孟可耐心说服大家,工程总指挥这副重担自然也落到她肩上。为筹集资金,孟可大胆提出经营城市的理念,盘活国有无形资产,对经商黄金地段的土地使用权以及城市出租车的经营权进行公开拍卖。习惯于定式思维的人们无法接受这种做法,上千人到政府请愿,甚至要去北京上访。

孟可陷入极度的被动。她带领县政府一班人,一次次召开座谈会,与上千名相关群众座谈。她耐着性子听,耐着性子讲,谈城市改革的方向,讲有偿使用后的预期增值,有时一讲就是大半天。就这样,她顶着压力,克服阻力,最终筹集到近亿元建设资金,盘活了无形资产,顺利上马了事关群众切身利益的城建一期工程。

抓城建改造的同时,孟可抽出更多的精力抓经济。在年初成功启动恢复生产的三家企业的基础上,孟可又内引外联,加大企业改制力度,甩掉了化工厂的债务,实施了租赁经营,股份制改造了医药集团,合资经营热电公司和造纸厂,扩大了食品酿酒企业的生产规模,大力营造经济发展软环境,使几家大型医药企业落户柳城。目前,已有三家集团公司上市经营。虽然政府为兑现优惠政策,目前财政税收仍增长缓慢,但在孟可的心里,柳城的前景一片光明。

在这种形势下,难道还有人和自己过不去?孟可又想到了书记白河。

这一段,她和白河的关系仍然不温不火。在公开场合,白河说自己老了,要放手让年轻人干,让年轻人得到锻炼的机会。他这儿考察那儿视察,再有时间便躲到圣女湾钓鱼去。钓鱼时,多由常务曲副县长陪同,城建方面有什么事,曲副县长都支到陈副书记和孟可那儿。这样,很自然地使他们的关系更微妙了。人们私下里把孟可和陈副书记一班人划为能干事的一伙,把白河和曲副县长等人归为能消费的一伙。孟可听到这种说法,不免暗暗吃惊。

童铁又在擦枪,当然,没吹口哨。

童舒的案件发生后,没等把真凶绳之以法,紧接着圣女湾又发无名尸案,没待取得进展,山花广场枪声再起,这一切像团乱麻缠绕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案子这么集中地发在童铁的辖区,是偶然现象,还是有着某种必然联系?

这期间,局刑警队也突破了一批严重暴力犯罪案件,责任区中队的李坤还在破获一起劫案时负了轻伤。建国和钟晨结合缉枪制暴行动,突破了几年来城区内的系列抢劫案。昨天,就连一向有些吊儿郎当的高自强也把两个多次扒窃的小蝥赋送进看守所。从整体看,公安局对社会面的控制还算有力,民安辖区的社会治安也相对平稳,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下,那股潜藏着的邪恶暗流,会不会随时引起社会深层的动荡呢?歌舞升平中,又掩藏着多少被害人的血泪呢?

大河镇东风派出所的陈所长悄没声息地走进来。童铁一愣:“你小子,来也不先打个电话!”

陈所长眯着他那本来就不大的细眼,慢悠悠地说:“老弟,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上次虽然像是顺嘴打听,可我看得出,你急于找到这个人。”说着,陈所长从包里掏出十几张纸拍在桌上。这是没有装订成册的卷宗,首页笔录上被询问人的名字赫然在目。“你们走后,我在档案柜的最底层偶然发现的。”

“田甜!”童铁忍不住叫出声。

“对,田甜,当时她在大河酒店当服务员,不过我想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

“谢谢你!虽然名字是假的,但毕竟有线索,有线索就比没有强啊!”

送走陈所长,童铁急不可耐地把这几页笔录一气看完。

这是一本没有审批的治安卷,时间过去了几年,至于为什么没有审批已无法查证了。案由是卖淫嫖娼,慕广、倪四分别被罚款五千元。田甜作为出台小姐,却没有罚款收据,难道是丢了?童铁又反复看了几遍,渐渐从字里行间看出当时办案人的怀疑与犹豫,不仅对慕广等人穷追猛打,还对田甜反复交代政策。通过笔录,童铁分明看到当年武志光记下最后一个字时无奈而失望的表情。

这无疑就是钟晨说的武志光把轮奸案当成卖淫嫖娼案查办的那个案件,谁能知道这里面的隐情?谁能想到,这个案件竟成为永恒的精神十字架,牢牢绑缚在武志光的内心,困扰着他,折磨着他,直至生命终点,他至死没有得到解脱。这是一名刑警的莫大悲哀!

童铁拉开抽屉,将凝结着暗红血迹的存折紧紧攥在手里。

忙碌过一天,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倔强的孟可决心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暗中窥探自己。吃过饭,她对打更的于师傅交代一下,早早回到办公室。天黑下来,她没开灯,只静静守在电话机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暗夜中,孟可又有些后悔了,万一是歹徒怎么办?比如说溜到各机关行窃的小偷,这些亡命徒有时会下死手的。转念一想,又放下心来,一楼有于师傅,有值班干部,还有一名值班司机,他们从一楼跑到三楼只是转眼工夫。

她扭头看窗外,天上朗月疏星,明亮的路灯串起大街小巷,广场上的彩灯闪闪烁烁。一个温馨的夜。

十点三十分,昨天——或者说前几天晚上——那恐怖的脚步声又响起了,极轻微,如窸窸窣窣的老鼠。声音从西边渐渐向这边移动,孟可急忙抓起电话,飞快按下重拨键,压低声音说:“于师傅,把走廊灯全打开。”

随着走廊灯光大亮,孟可拎起手电冲出去。可是她晚了一步,只看到一个背影在楼梯拐角处一闪。孟可快步追过去,从三楼下到二楼,走廊里空空荡荡。在一二层的平台,她看见了正往上跑的于师傅和张科长。张科长问:“孟县长,您发现什么情况了吗?”

孟可问看到有人出去没有,他俩十分肯定地说没有。他们三人逐个检查二楼的办公室,个个锁得严丝合缝。孟可说:“可能我看花眼了,没什么事,休息吧。”

她想,这个人很可能是机关干部,这时应该就在二楼的某个办公室里。在没有弄清此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之前张扬出去,对政府的形象不利,对自己更不利。孟可沉思着走上楼,回到办公室门口,她突然瞪大了眼睛。门旁有一个白色塑料桶,盖已打开,桶内有透明液体,汽油味刺鼻。难道有人想放火?孟可一阵战栗。

童铁急匆匆赶到时,孟可已完全平静下来。她简要叙述了这几天夜晚的反常情况,又指了指汽油桶说:“这是汽油。”

童铁用手绢垫着拎起桶闻了一下,有些吃惊地说:“有人要害你!”

孟可看着童铁垫着的手绢,不由得埋怨自己大意:“我刚才一着急,用手拎桶了。”

“拎就拎吧,估计犯罪分子不至于这么傻,能把指纹给我们留下。”他拿手电到门外仔细勘查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便顺着走廊往西勘查,到楼梯口,童铁又仔细看前后左右,最后把目光定在一二楼平台的窗户上。他用手轻轻一推,窗户开了,一个模糊的新鲜脚印留在窗台上。窗外是两根下水管,童铁反复看看,觉得没有任何提取的价值,便把窗户重新关好。

“这人不会藏在楼里,也绝不是机关干部,而是从这里进出,顺着下水管上下。这人体力很好,说不定有些功夫。”

堂堂的政府机关大楼里,有人竟敢对县长下毒手,谁有这么大胆子?尽管因为过去的恩恩怨怨,童铁一直对孟可心存芥蒂,但她来柳城后为振兴经济呕心沥血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内心深处对孟可是钦佩的。

“童铁,怎么办?”孟可无助的眼神,让童铁的心微微一颤。

一向倔强好胜不服输的孟可有过这样的眼神吗?

毕业前夕,团省委调走了孟可的档案,两人在童铁的去留问题上产生了矛盾,一次、两次、三次……多次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想被对方左右。在同学们紧张地寻找用人单位和被用人单位挑选的黑色漩涡中,他们还要为情感苦苦地挣扎,使这段难忘的日子更加刻骨铭心。最终,两人争累了吵烦了,便归于默然。可见了面不谈毕业不谈分配,反而一下子没了话说,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两个春秋培植起的爱情之树可能要无果而枯了。不是他们不想挽救,而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屏障太厚重了。大学生的爱情,想过毕业分配这一关,毕竟是艰难的。捱到最后,所有应届毕业的同学都离开了学校,他们选择的还是意料之中的分手。

现在,看到孟可那转瞬即逝的期盼的眼神,童铁突然明白了,当年孟可没有说服他留在省城,他之所以决绝地离她而去,就是因为孟可的表情中经常缺少这种眼神。

“童铁,这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想害我?”孟可的话把童铁的思绪拉了回来。

“孟……孟县长,”童铁每次用这称呼,都要别扭地顿一下,“他们不是想,而是实施了。我一时不能给你明确答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可能妨害或已经妨害了某些人的利益,你的处境很危险。但是请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你。这里是我派出所的辖区,查缉歹徒、保护领导安全是我的天职!”

第十一章

桌上,7.62毫米的黄铜子弹闪着丝丝幽光。

窗外,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天边有沉闷的雷声隐隐传来。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风雨将至的夜晚。

冬夏想着,紧咬下唇,痛苦地闭上双眼……

警察学院的室内靶场,枪声阵阵,移动胸环靶在滑道上来回滑动。大二年级几个专业的学生正在进行实弹射击选拔,优秀者将参加全校比赛。先上场的是治安专业,几个轮次下来成绩平平,特别是冬夏所在班,被甩在最后面。老师和同学都把希望寄托在射击成绩始终保持优秀的李冬夏身上,可不知为什么,当冬夏站到射击位上时,没有找到以往的感觉。她回头看看同学们,大家正不住地喊加油,班长还高叫着让她拿个大满贯。冬夏曾经在手枪射击比赛中连续三次打出满分,名震全校,被同学们称之为射击女皇。冬夏明白,今天进入不了状态的主要原因就是把这次成绩看得太重了。前面的同学连连失利,老师和同学们的极大希望,还有三连冠的荣誉,变成巨大的压力,使她持枪的手臂感到分外沉重。

冬夏凝神屏气,尽量忘掉一切并寻找着不把成绩看得太重的理由。这是射击教练的绝招。自己是女生,女生枪打差一点儿没人笑话。然而一瞬间,校长的话又响在耳边:“我们是警校,培养的是警察,要记住,在你们这些预备警察中,只有好与差的差异,绝没有男与女的区别!”

“李冬夏,注意射击时间!”教练在一旁提醒。

冬夏左右看看,有几个射位已射击完毕,顿觉大脑一片空白,她自己都不知道子弹是怎么出去的。胸环靶慢慢滑动过来,她的成绩仅够及格水平,男生们一片嘘声,几个女生忙过来安慰她。她控制着,可泪珠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

这时,一个皮肤略黑,体格壮实的男同学走上冬夏方才的射位,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治安专业嘛,电警棍就够你们玩一辈子了,玩枪还得是咱刑警的事!”

冬夏扭头擦把泪,恶狠狠瞪他一眼。这人有点儿眼熟,冬夏听别人叫他常弓。常弓也不看她,屏住呼吸,叭,叭,叭……胸环靶移过来,四个十环一个九环,常弓取得了预选赛的最好成绩。

“怎么样,射击女皇?”常弓转身笑嘻嘻地问,露出一嘴白牙。看他那傲慢劲,冬夏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

第二天,学校经过研究,还是决定让冬夏参加一个月后的比赛。为了雪耻,为了感谢老师的信任,冬夏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泡在射击场。射击场上,也经常出现常弓的身影,有时整个空旷的室内靶场就剩他俩。常弓几次想接近冬夏说句话,都被她目不斜视、冷若冰霜的神态挡回去。后来,常弓见冬夏手臂练肿了,仍吃力地举枪瞄准,实在忍不住说:“李冬夏你这样练不行,你心里肯定想着一定要证明自己,一定不辜负老师的希望,但最后你肯定还是让大家失望。”

冬夏白他一眼:“用你管?我愿意怎么练就怎么练。”

常弓固执地说:“打枪最忌杂念,我的体会是举起枪来,什么都忘,眼前只有靶,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还用你说?别以为打个四十九环就飘飘然,有能耐下午咱俩再比试一次。”

“比就比!”常弓毫不示弱。

两人如约来到靶场,常弓先打,五发子弹打出四十五环。他对冬夏说:“你胳膊肿了,要是也打四十五环就算我输。”

冬夏没吱声,屏住一口气叭叭打完,靶移动过来,五发全部命中靶心。常弓惊叹:“服了!服了!”

冬夏骄傲地甩甩头,看着常弓的背影,想到那天被他当众羞辱,一个顽皮的想法涌上心头,她喊了一声:“常弓!”

枪口对着人,是枪支使用的大忌。常弓转回身来,突然发现冬夏竟拿枪指着他,不禁脸色大变:“冬夏,你疯了!”

“举起手来!”冬夏一副命令的口吻。

常弓沉默片刻,乖乖做投降状。

“你说,我们治安专业是不是玩枪的料?”

“是,是,我们刑警不行!”

冬夏这才满意地垂下枪。

常弓却严肃起来:“李冬夏,你违反了枪支管理规定,要是教官知道,不开除也给你个处分!”

冬夏说:“胆小鬼,枪里没子弹,还当警察呢!”

不过,话虽这么说,见常弓气势汹汹的样子,冬夏心中悻悻,嘴里说着没子弹,拉动一下枪栓,一颗黄灿灿的子弹竟然从枪膛里跳出来。常弓气得一句话说不出,足足盯了冬夏十几秒,弯腰捡起那枚子弹,气咻咻走了。

虽然冬夏肯定自己不会去扣扳机,但想到万一出事故,也一阵阵后怕。望着常弓的背影,她狡猾地想,要是他去报告老师,自己就死不承认,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常弓并没打小报告,只是他不再搭理冬夏,训练场上,两人见面仍像过去那样,形同路人。

一个月后的手枪射击比赛,冬夏仍以满分的成绩夺得冠军。整个比赛过程中,冬夏感到常弓那双眼睛一直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丝毫没有往日嘲讽的味道。领奖时,冬夏终于鼓足勇气,迎着常弓的目光说:“那天是我错了,真对不起!”

常弓笑了:“枪下逃生,感谢你给我留下这惊险难忘的记忆。”

从此,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其间,他们也多次说起冬夏开的那个有点儿残酷的玩笑。冬夏说:“你还拿走我一颗子弹呢。”

常弓笑嘻嘻地从上衣兜里掏出子弹,“我一直保存着呢!”

冬夏一把抓在手里,“我今天要收回它,省得总给你留话把儿。”

常弓手疾眼快,捏住冬夏的手又抢回去,“还是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轰隆的雷声终于冲破久被压抑的沉闷,从天边滚过来,在楼顶炸响。窗外,风卷过,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哗哗的雨声响成一片。

冬夏开门,见走廊里灯光明亮,斜对面的门楣上仍亮着灯光,心里踏实一些。回到屋里,她拿起电击手电,卸下前端保护罩。

刚来民安所时,她去找所长要求配枪。所长瞪着眼睛像看外星人,说你开什么玩笑,你会打枪吗?当冬夏回去抱来一摞获奖证书时,所长又说那也不行,女警带枪,让歹徒抢去怎么办?后来童铁调来了,冬夏吸取教训,先给童铁看了证书,童铁直夸她是个难得的人才,她趁机提出要求。谁知童铁立刻换了副嘴脸,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我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冬夏从此赌气再也不提枪的事。今晚童铁让她把他的枪带上时,她气鼓鼓地说不用。然而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又肩负着重要使命,冬夏有点儿后悔了。

那也是这样一个骇人的雨夜……冬夏的心突然揪紧,她抬头一看,门楣上漆黑一片。难道出故障停电了?她急忙抓起电话想问问孟可,可就在站起的瞬间,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从门缝挤进来。冬夏一惊,叫声“不好”就冲了出去。

走廊里,手电的强光下,魔影终于现形。

“站住!”冬夏大吼一声。

魔影开始想溜,惊慌中听到喝问声,突然返身向冬夏扑来。冬夏敏捷地跃起,想扯下歹徒的面罩,却被歹徒扬臂挡住。歹徒再次扑来,冬夏按动电钮,将其电了个跟头。她跳过去准备再狠狠地给他几下,歹徒却就地一滚,爬起来就跑。冬夏紧随其后,还是晚了一步,歹徒逃到楼梯平台,跳上窗台,顺下水管飞速滑下。

孟可被走廊里的打斗声惊醒,接着又闻到骇人的汽油味。她一骨碌爬起,连外衣也没来得及穿就冲到走廊,见冬夏正向西追赶,也跟着撵过来。

歹徒是趁着雷声打碎玻璃进来的,又破坏了走廊的电灯开关。看到冬夏趴在窗口死死盯着楼下,孟可关切地问:“冬夏,你没事儿吧?”

“孟县长,我没事儿,只是又让他跑了!”

冬夏在门口又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了一只小纸盒,纸盒浸满了汽油,一只手机里扯出几根连线。这显然是个引火装置,歹徒为了保护自己,想通过手机远距离引燃。这种手法只在影视剧里看过,在冬夏的警察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连随后赶来的童铁也不住地吸冷气。

“童所,我看可以行动了!”钟晨兴冲冲走进童铁的办公室。他打开包,把技术鉴定报告宝贝似的捧到童铁面前。

“经检验,编号A1、A6、A7号弹壳送检枪支使用过。”

童铁激动得两眼放光。皇帝大酒店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说话间建国进来了,童铁示意他关上门,递上检验报告。

“太好了,”建国挥一下手,“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监视杨丁的情况怎么样?”

“高自强、王晓民说,今儿早上杨丁进了皇帝大酒店就一直没出来,他们还在那儿监控呢!”

“好,全所集合,让冬夏去开搜查证,彻底搜查皇帝大酒店。建国,你带另两个人把文行长抓来!”

童铁有了十足的取胜把握,带领四十来人直扑皇帝大酒店。路上,他简要向局长田得怀汇报了情况。

田得怀一听也兴奋起来:“用不用我调武警支援你?或者我们详细研究个方案再行动?”

“箭在弦上,来不及了,我已把皇帝大酒店围起来了。”

“那好,要注意方法,千万记住,只抓杨丁,不动勾大富,必要时可秘密监视。”

童铁领民警把皇帝大酒店楼上楼下搜了个遍,却没见杨丁的影子,不免焦急起来。这时建国报告说行动顺利,已把文行长“请”到了所里,正在取材料。他已承认,那支猎枪在案发前借杨丁了,前不久才要回上交。

童铁急忙叫来高自强和王晓民,小声问:“你们真的弄准了吗?”

高自强急得抓耳挠腮:“我敢百分之百肯定,杨丁进了酒店再没出去。”

童铁再次带人里里外外逐个楼层逐个房间过了一遍筛子,杨丁却像蒸发了一样。田局长打来电话问抓住没有。

“局长,我已搜了两遍,准备再仔细搜一遍。”

“你们的信息是怎么搞的?没有就赶紧撤回,别搜了!”

“局长,再给我半小时,就半小时。”

“马上执行命令,撤回!”

童铁听着嘟嘟的电话忙音,怔怔地回不过神。他估计一定又是勾大富通过白书记给田局长施压了。仿佛为验证他的推断,一直不露面的勾大富急匆匆赶回来。

“哎呀呀,童所长,抱歉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听说杨丁这王八犊子又惹祸了?你放心,他跑不了,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只要有我勾大富在,我保证把他抓回来交给你。”

行动就这样失败了,这无异于打草惊蛇,今后抓捕杨丁将难上加难。山花广场枪战,刚被撕开个口子,又很快合上了。

想到武志光躺在怀里的情景,童铁充满自责。这次行动太草率了,他一时被胜利冲昏头脑,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鉴定出来后,他应该首先想到密捕,不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童铁丧气地回到所里。建国递上文行长的交代材料,他大致看了一遍,觉得没有抓到杨丁前,很难对文行长采取强制措施,只好先将其放回。杨丁借猎枪的事他已经供述了,而杨丁跑了,在这件事上他到底陷得多深?他能够主动供述皇帝集团的内情吗?山花广场他们枪击的对方到底是谁?他们有什么矛盾,竟敢在光天化日下火并?该怎样获取铁的证据才能将这伙社会渣滓一网打尽?

擒贼先擒王,最佳方案是获取勾大富的证据,拿下了他,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随着今天的抓捕失败,与勾大富的斗争将逐渐公开化。抓了勾大富,山花广场的枪案就会真相大白,为武志光复仇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童铁终于想到李冬夏,想到童舒的案子。

早晨,看到童铁将童舒案子的物证小心放到包里,冬夏小声问:“是送技术中队吗?”

童铁摇摇头。昨晚他就反复想过,最简单的办法是向市局局长汇报,让技术中队出检验鉴定手续,然后再让钟晨跑省厅。然而反复推敲,他又觉得不行。涉枪案有田局长的高度关注,可以秘密地用非正常程序办理手续,由于是大规模缉枪治爆行动,检验鉴定一两支枪也不易引起注意。而童舒的案件已结,罪犯正在服刑,到省厅鉴定难免会引人注目。况且当时的鉴定就是技术中队孙克他们搞的,现在让他们知道这事,显然不行。

童铁走到门口,回头对冬夏说:“我今晚就回来,所里有事儿让建国主持一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去哪里不要告诉任何人。”

冬夏瞅着童铁的背影笑了,其实他去哪里也没跟冬夏说,只是从时间判断可能是去龙岗市,去省城当天回不来。

童铁下楼不一会儿,建国来了,冬夏把童铁的话转告了建国。

半小时后,建国突然接到电话,田局长语气很严厉:“华建国,童铁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有什么事儿出去了!”建国赔着小心。

“什么事儿?”

“我……我不太清楚。”建国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看到他的窘态,钟晨有些于心不忍,突然用手指指李冬夏,直性子的建国没明白什么意思。钟晨抢过话筒:“报告局长,我是警长钟晨,所长去哪儿李冬夏知道。”

冬夏狠狠瞪了钟晨一眼,不得已接过电话:“田局,童所长走时他只说有事儿,也没说去哪儿呀。”

“那好,我告诉你,他去龙岗了。你告诉建国,马上和他联系,让他要么立即回来,要么马上给我打电话。如果再目无组织纪律,我就撤了他!连我的电话都敢不接,他到底想干什么?”

冬夏连说几个“是”,那边电话咔地挂断了。建国和钟晨面面相觑,他们显然都听到田局长的话了。冬夏沉思着说:“童所去龙岗市,田局长怎么知道的?”

钟晨说:“那他去龙岗干什么你也一定知道!”

冬夏想着刚才他那坏样,突然出脚踢他的小腿,疼得钟晨弯下腰去。

童铁一路心绪杂乱,要不要和市局局长扬光反映,他一直在犹豫。他觉得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既漫长又短暂。走进龙岗市公安局大院时,建国打来电话说:“你怎么不接田局长电话?老头子急眼了!”

童铁犹豫一下,还是把电话打了过去。

“童铁,你是长能耐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田局长很不客气,但没有预想的火气大。

童铁只好敷衍:“电话?路上根本没有信号。”

田得怀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好,你说你去龙岗干什么?我可警告你,想反映情况可以,但不能越级,要有组织程序,还要讲事实和证据!否则会有什么后果,你要想清楚!”

咔,电话撂了。

大不了所长不当,有什么可怕的!童铁愤愤地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到四楼。杨局长不在,办公室的人说到省厅开会去了。

田局长怎么知道我来龙岗了?难道他在监视我?这想法倏然划过童铁心头,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心中当然明白,田局长对自己是欣赏的,不至于突然间就这么不信任他吧?然而,现在是非常时期,童铁已隐隐感到柳城的上空乌云滚滚。他完全清楚对手到底是些什么人,这些人中有没有自己的战友?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童所长,你找杨局有事?”童铁转身,见是市局经侦支队一大队长钱程。以前两人合作过,可以说有些交情。

寒暄片刻,钱程让童铁去他办公室坐坐。童铁跟他上楼,心中纳闷:“你办公室不是在一楼吗?”

钱程笑道:“换七楼了。”

走到技术处长室门口,童铁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小子高升了,言语一声,我好给你庆祝啊。”

“免了免了!”钱程客气着。

童铁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以自己和钱程的关系,他做这点儿小事应该没问题,如果找别人,弄不好就要泄密。

“钱处长,现在看来我不用找别人了,这事你就能办。”童铁反手锁上门,压低声音。

钱程瞅瞅门口,又看看一脸严肃的童铁,心里咯噔一下。随着童铁的小声讲述,他的表情复杂起来。

童铁说完,用力和钱程握了握手:“兄弟拜托了!”

钱程要留童铁吃饭,童铁执意要走。走廊里静悄悄的,这是市局办公大楼的最顶层,又是技术处的办公场所,天天摆弄些人体上的零件,没事局里人谁也不愿上来。在楼梯口,童铁转身再和钱程握手时,他视线的余光越过钱程肩头,好像看到有个熟悉的背影进了卫生间。他只顾告别,这意象只在他心头一闪即逝。

回到办公室,钱程想着童铁拜托的事,心里乱糟糟理不出头绪。他随手拉开抽屉,禁不住惊骇地张大嘴,那件沾着污渍的女式三角裤竟然不翼而飞了!

钱程拍拍脑袋仔细回忆,再次确认,当着童铁的面,他就放这里了。他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童铁回到所里,天已经黑了。钟晨值班,建国在等他,见他回来关切地问:“童所,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冬夏呢?”

钟晨说:“跟外科大夫约会去了呗,我打电话让她马上回来。”

童铁觉得时间有点儿晚了,不想让钟晨打扰她,可钟晨已麻利地代童铁下了命令。三人一时无语,建国、钟晨看着童铁,欲言又止。童铁只好说:“我去了趟龙岗,把童舒案子的物证交给了市局。”

“物证?”建国不解。

“是的,物证,当时随卷移交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一直保存在冬夏手里。”童铁说。

“太好了!”钟晨更加佩服童铁的老谋深算。“不过,所长,田局长是不是在监视你?”

“你怎么能有这想法?老田头儿我们还是要相信他。”童铁故作轻松,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到了非常时期,保持警惕还是对的。”

冬夏急匆匆进来,“所长你找我?”

“我只是随口问问,”童铁见冬夏瞪钟晨,急忙又说,“但确实是我要钟晨打的电话,没耽搁你们事儿吧?”

“没有,天海正好有个急诊,让科主任给召去了。”

童铁示意冬夏挨着钟晨坐下。“调查手机有进展没?”

冬夏摇摇头:“线索断了,注册登记的身份证是假的。”

“那就不要查了。我们都清楚这事是谁干的。”

“他胆子有这么大?这么干为什么?”冬夏问。

“仍然与童舒的案子有关。二江子被判刑后,勾大富极力想给他办保外就医,是孟县长出面干预,使他的阴谋没有得逞。这很可能使他对二江子的承诺没有实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对妨碍他的人必除之而后快,他不管是县长还是普通百姓,这是黑恶势力的本性。他越是这么急切地报复,我越觉得童舒案件的真凶就是他。他怕再救不出二江子,二江子会狗急跳墙咬出他来。”

童铁说着,思路清晰起来。孟可有冬夏保护,他害不了,又救不出二江子,那他会怎么办呢?杀人灭口,想办法把二江子除掉。童铁感到形势紧迫,急忙在台历上写下几个字。见冬夏一脸迷惑,他接着说:“童舒的案件,建国和钟晨已组织了辨认,童舒准确无误地认定犯罪嫌疑人是勾大富。山花广场枪战,矛头直指皇帝大酒店的杨丁,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他们与谁火并,但勾大富难脱干系。再加上政府大楼纵火未遂案,形势已逐渐明朗。所以,我今天去送检材,第一步是要排除二江子,推翻原来的结论;第二步,要想办法从勾大富身上获取检材,锁定犯罪嫌疑人。”

离所时,童铁叫住冬夏,叮嘱她一定保护好孟可。冬夏说:“你放心,我已和她住一个屋了。”

童铁沉吟一下又问:“我去龙岗的事,没跟别人说吧?”

冬夏右手放在胸口:“所长,我发誓我连建国和钟晨都没告诉,谁知道田局长怎么知道的!”

第十二章

田得怀得知童铁去龙岗十分偶然。那天早晨上班,正好办公室主任请示,最近一段时间局里的汽油费超标,还说大家要是都像民安所的所长童铁那样,能坐公交尽量坐公交,那就好了。田得怀问他为何有此一说,主任说刚刚路过车站,看见童铁上了去龙岗的车。田得怀这才意识到童铁想去干什么。给童铁打过电话,他心里久久难以平静,童铁的处境他理解,但愿童铁也能理解自己的苦心。

这些天来,心情不平静的还有司马副局长。

田得怀找他谈工作的时候,有意无意暗示他,社会交往不要太多,交朋友一定要分清是非。“不要太多”,是否就意味着他的交往已经太多了呢?“太多”是否意味着“太复杂”?这“太复杂”是否就包括勾总呢?毕竟,他的朋友中勾大富是最重量级的一个。还有,田局长说童铁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已做出结论的案子死钻牛角尖,这又是什么意思?这案子是他亲自过问的,市局的技术检验结论具有不可辩驳的法律效力,童铁应该明白。

虽然内心不希望勾总出事,但若真出这么大的事,自己是不会包庇谁的。这么多年来,他自信还能够把握原则。有时亲戚朋友来求情,他只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可上可下、可高可低时灵活变通,一旦超越了底线,他的态度立刻就坚决起来。童舒的案子,开始他觉得无非是一起卖淫嫖娼案,就给武志光打招呼,想让他灵活变通,但后来证明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他给武志光下命令时没有丝毫犹豫。这案子勾大富的态度也很积极,亲自把二江子送到他面前,自己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司马副局长把自己和勾大富交往的前前后后又仔细梳理一遍,觉得无可厚非,但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就拨通了勾大富的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勾大富的声音:“司马老弟,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儿,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这两天在忙什么?”

“瞎忙,呵呵,我现在正陪白书记钓鱼呢。最近老弟忙不忙?要不要哥哥给你找个地方轻松一下?”

“不用了,有个事儿,我琢磨一下,还是不托底,想跟你沟通沟通。”司马副局长斟酌着措辞,“就是二江子的案子,除他家里人说他有肝炎,要求办保外就医,没有别的什么吧?”

“没有,还能有什么?他家属拿出了肝炎诊断,后来检查又说没有了,也许是好了,也许是以前诊断错了,也保不准童所长报仇心切搞了什么小动作呢。他就是搞小动作我也理解,所以二江子送监狱改造后,我一直没提保外就医的茬儿。昨天我让弟兄去探监,这不犯法吧?老弟,人家毕竟在哥哥手下干过,咱不能不管啊……”

勾大富啰啰嗦嗦,司马副局长嗯嗯啊啊,最后说:“这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这案子,是不是童所长又提什么要求了?不过我理解他,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对了,今晚白老头子要在我这儿放松,你过来吧,正好让他对你加深印象,怎么样?”

勾大富的邀请,让司马受宠若惊。按说,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和政法委书记应该常有联系,但在柳城,由于白书记特殊的地位,使司马感到与白书记隔得很远,白书记无处不在的权威让他感到压力的同时,还迫使他必须仰视。尽管以前与白书记接触过几次,但司马清楚,一个副局长,在白书记心里不会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能在这种私人场合与白书记共进晚餐,由重量级人物勾大富隆重推出,是最好不过了。田得怀没多久就要退二线了,如果他表现出色的话,年底顺利接班将于今晚打下坚实基础。

挂断电话,勾大富脸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波涛汹涌。童铁在搞什么动作?看来这动作非同小可,不然司马不会沉不住气的。

“电话打得够长。”白河仍盯着水面,似在自言自语。

“是个朋友,说好久不见了,要聚一下。”勾大富敷衍。水面上,一个鱼漂上下浮动,猛地沉到水里,中间那根海竿的弦一下绷紧。勾大富急忙喊,“快,鱼上钩了!”

手机又响了,勾大富一看是龙岗市的,心头微微一惊,急忙躲到一边。接完电话,他仍面带微笑,内心却无比阴沉起来。

在他接电话的当儿,白河的另一根海竿又钓上条尺把长的鲇鱼。当水面重新归于平静时,白河突然问:“县政府有人闹事儿,你听说没有?”

勾大富暗自吃惊:“听说了,是冲着孟县长去的。一个年轻女人,漂亮,又独身……”

“你知道是谁干的?”

“白书记,违法乱纪的事我从来不干,这您尽管放心。不过我觉得,这个孟县长也有点儿太那个了。”

“哪个?”

“谁不知道这县里上上下下都是您操劳着,城市建设、经济发展,哪一项工作没有您能干成?可孟县长一个黄毛丫头,竟贪天之功,在全县以父母官自居,有人教训她一下也正常。”勾大富边说边察言观色。

白河不动声色,死死盯着水面。然而,鱼儿们或许有了经验,一个咬钩的都没有,水面波澜不惊。

傍晚,空中渐渐堆起乌云,天边滚过隐隐的雷声。关于县政府有人闹事的话题,白河没追问,勾大富也没再提起。

司马副局长半是激动半是惶恐地赶到圣女湾水库,白河正收了竿往回走,几个服务生或拎鱼或背竿,跟在后面,队伍有些浩荡。因为收获颇丰,白河和勾大富谈笑风生。司马副局长见状,趋步向前,立正敬礼。

白河一怔,勾大富急忙介绍:“白书记,这是公安局司马副局长,更是我的好朋友,今晚的鱼宴我怕就咱俩没意思,就把他叫来了,一会儿,曲副县长也过来。”

白河点点头:“司马啊,我认识,不过非正式场合,不用这么多礼节。”说着慢慢伸出手。

司马急忙上前伸出双手用力握了握。见服务生提着鱼,司马故作惊讶:“白书记,这都是您钓上来的?”

白河微微一笑:“我要钓不着鱼,勾总拿什么做鱼宴?”

白河随和的谈吐,让司马觉得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一行人边走边聊。

这里司马并不陌生,春天的无名尸案发生时他到过,那时水库的建筑仅是几座小砖房,库边除了山林就是荒草。勾大富从元氏兄弟手中转兑过来后,一切都变了。石条砌筑的码头拥着一湖碧水,有九曲浮桥伸向水中,尽头置一红柱轩亭,水榭轩窗和着绿树青山蓝天白云。岸边铺出一条条石子路,把绿毯一样的草坪切成不规则的形状,小路蜿蜒伸向不远处的树林,林中有一座座造型各异的亭子。草坪上或置假山,或置怪石,或置石雕石桌石凳。人工和天然巧妙结合在一起,极具品味。

走进圣女湾一号,里面的陈设更加豪华气派。曲副县长也到了,几个人落座喝茶。

白书记瞅着电视问:“创业街的工程改造怎么样了,能不能按时完工?”

曲副县长说:“进展很顺利,按时完工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不过这工程的事主要还是陈副书记抓,我只是配合一下。”

“配合?什么叫配合?该你管的你就管,该你抓的你就抓,不然要你这副县长干什么?”白河的语气有些不快。

“可是,人家孟县长和陈副书记是总指挥呀!”

“你又拐弯抹角跟我要位子,”白河的语气缓和下来,“年轻人要求进步是好事,但不能性子太急,懂吗?”

“一见面又谈工作。”勾大富打圆场,“白书记日夜操劳咱全县的大事儿,这会儿该歇一下吧!曲县长,你还是和白书记谈谈钓鱼吧,县里要是搞比赛,白书记肯定拿冠军!”说着话,酒菜已准备好,四个人依次入席。

司马副局长是第一次在私人场合与白书记坐一起,想给白书记留下好印象,刻意让自己的言谈举止中规中矩,便略显拘谨。勾大富见状,意味深长地说:“司马副局长,一会儿要好好敬白书记一杯哟!”

司马急忙起身敬酒。白河大手一挥:“司马不错,年轻人真的不错!”

宴毕,曲副县长与白河耳语几句,便先告辞。白河慢慢品着茶,仰脸瞅着天棚沉思,或者什么也没想。司马见状,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他原想要护送白书记回家的,这样就更能拉近些关系。他询问地瞅勾大富,勾大富正小声打电话。

左右为难之际,白河突然说:“司马啊,回去好好干吧,年轻人,将来有的是重担让你们挑!”

尽管这不是什么明确承诺,但司马还是受宠若惊,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该告辞了。他站起来敬个礼:“白书记,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

走到门外,司马转身与勾大富告别,眼睛余光却发现,一个清秀姑娘正扶着白书记顺红绒地毯走向二楼。

县长办公室灯光明亮,孟可批阅完文件,放下笔,揉揉困倦的眼睛。她扭头望着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冬夏,今晚的天气怎么像那天晚上一样?”

话音刚落,突然一个炸雷,两人吓得一抖,又相视一笑。冬夏过来给她续上茶,“孟县长,你放心,我估计他就是长两个胆子也不敢再来了。”

孟可的目光定格在放在桌角的那串钥匙上,她忍不住拿起欣赏着,“冬夏,一个女孩子用子弹当饰物,也真是独特。”

冬夏有点儿不好意思:“孟县长,可我还是警察呀!”

“是的,这子弹饰物带在你这个女警身上,倒十分合适。是你自己做的?一定有故事吧?”

冬夏的目光黯淡下去,“孟县长,怎么谁见了都这么问呢?”

孟可捕捉到冬夏表情的细微变化,急忙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不想说的事。”说着把钥匙串轻轻递到冬夏手里。

也许女人之间更容易沟通,望着大姐姐一样的孟可,一股倾诉的欲望涌上心头,冬夏迎着孟可温情的目光,“孟县长,这颗子弹的确有故事……”

一道闪电曲折地撕裂雨幕,电光瞬间划过黑暗的天地间,沉闷的雷声不断在头上滚来滚去。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骇人夜晚……

毕业实习开始了,冬夏反复比较着实习单位犹豫不决。

常弓跑来说:“你别犹豫了,跟我一起到市局实习吧。实习就是积累实践经验,省城的各类案件都多一些。”

这样,他们一行十几人就到春城市公安局报到了。冬夏被安排在治安处,当时扫黄打非正在高潮,治安处女警少,这回可派上了用场。常弓原想去分局刑警队,却被分到红旗街派出所,有些怨言,说学了几年刑侦专业,到派出所没用武之地。

冬夏劝他说:“要不到我们小组来吧,我跟处长说说,正好这些天挺忙的。”

常弓答应下来,可第二天,他又变卦了。冬夏有些恼火,常弓解释:“我们所长说了,派出所就是一个小公安局,什么专业都能用上。”接着又压低声音,“所里正在搞一个案子,是个抢劫盗窃团伙,所长同意让我上案打下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冬夏本想去派出所看常弓,谁知吃过晚饭洗过澡,却突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天地间一片混沌。冬夏只好打消念头,早早上床休息。

至今想起来,从那晚开始之后的一段日子,冬夏都如同做梦。

那晚,似梦似醒中她得到噩耗,怎么赶到现场她已记不清了,是否被暴雨淋透更没印象。只记得风雨中,常弓高大的身躯侧卧在文化广场路口边,有鲜红的血汇着雨水流淌,几名便衣警察手持对讲机在呼叫增援。

冬夏扑过去,把满脸是血的常弓紧紧抱在怀里,边呼喊他的名字边擦他脸上的血迹,可任冬夏手忙脚乱,常弓脸上的血却无法擦干。突然,常弓的手微弱地动了一下,渐渐移向胸口。冬夏急忙凑到常弓耳边:“常弓,我是冬夏,你一定要坚持住,要坚持住啊!”

“冬夏……我知道……是你……”常弓努力地想睁开眼,看看心上的恋人,终于没能睁开,他再次把手移向胸口,“冬夏,送给你……”

冬夏急忙摸他胸口的衣兜,那枚小巧的黄铜子弹被常弓穿上精致的不锈钢小铁环,做成别致的小饰物。冬夏握着这枚子弹失声痛哭:“谢谢你常弓!谢谢你,谢谢你……”

常弓的嘴角抽动一下,想笑,抑或是想说什么,冬夏都不得而知,她只感到握在一起的常弓的那只手慢慢地软下去,软下去,最终松开了……

这是她的初恋,这无果而终的初恋带给她太多的甜蜜和欢乐、太深刻的记忆和太浪漫的梦想。爱之深,痛之切,当美好的一切都在这血色雨夜中猝然碎裂时,她意识到常弓既把自己的一部分留给了她,也把她的一部分带走了。

遗体告别仪式后,派出所长告诉她,常弓的执着让所有警察感动。当时他们将歹徒堵在路口,可歹徒却驾车疯狂向他们撞来,几个人都本能地躲开,只有常弓从侧面追上去。他可能看到车玻璃碎了,想把车门打开跳上车去,不料被汽车撞倒……

又过了几天,所长说案子破了,歹徒全部抓获,可以告慰常弓的在天之灵了。

也许可告慰的只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常弓,冬夏没有感到丝毫安慰。临毕业时,省公安英烈陈列室落成了,厅政治部收集公安英烈的遗物,冬夏把她保存的几件常弓的遗物交出去,只留下这枚黄灿灿的子弹饰物……

许久的沉默。

孟可把毛巾递过去:“冬夏,对不起,让你难过了。”说着从冬夏手上接过这枚子弹,仔细端详着,一滴泪滴上弹身,溅出一朵微小的水花。

这是冬夏的爱情故事,不,这不是故事,或者说这常人听来的故事是李冬夏刻骨铭心的一段情感。那么童铁呢?钟晨呢?华建国呢……孟可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看似平凡的警察身上,又该有多少不平凡的故事啊!

与钱程通完电话,童铁暴怒狂躁到极点。他想擦枪,可拔出枪拿红绸布使劲擦几下,便再没心情。

冬夏见童铁铁着脸,枪和红绸布都扔在桌上,便小心地将红绸收入抽屉,把枪递给童铁。童铁接过狠狠掖到腋下。隐隐地,冬夏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她不能问,只能保持沉默,

许久,童铁终于平静地说:“冬夏,你今天执行一个特殊任务,最好能找到这个人的线索。”

冬夏接过卷宗,用最快的速度简单扫几眼,说:“材料我在车上看,你放心童所,我争取不让你失望!”

目送着冬夏的背影,童铁再次陷入沉思。

钱程说他送去的物证找不到了,还一再表示歉意,并保证尽最大努力找到。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那他只能自认倒霉。这些送检材料走的是非正常程序,甚至带有私人性质,现在突然不翼而飞,他也不好说什么。也许像钱程说的那样也未可知,送检物证多,乱糟糟一时不知混到哪个堆里,过些日子没准儿就又翻着了。如果钱程说的是假话,那说明了什么?能否进一步证明作案人肯定不是二江子,柳城公安局技术科原来的鉴定结论是错误的,而钱程要保护的恰恰就是童舒一案真正的元凶?这元凶是谁,勾大富吗?钱程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按照童铁原来的思路,只要检验结论排除二江子,他就锁定勾大富,设法取得勾的检材,他就有了斗争的本钱。但现在检材没了,自己还落个哑巴吃黄连。

看来,对手在公安内部编织起来的关系要比原想的复杂得多,自己紧紧抓着童舒的案子不放,以此打开突破口的意图也暴露无遗。或许,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

第十三章

傍晚,冬夏风尘仆仆赶回所里,身后还跟个孩子,待进屋,童铁才看清是杨玉晓。几个月不见,玉晓长高了一些。

“玉晓?跟叔叔说说学习怎么样,怎么不上课去呢?”

“这孩子非磨我带他回来,说想大伙了,小小年纪倒挺有良心!”冬夏说。

钟晨进来,使劲在玉晓头上撸了一把:“好小子,长高了!想钟爸爸了吧?是不是你冬夏妈妈领你回来的?”

“闭上你的乌鸦嘴!”冬夏使劲捣钟晨一拳。

童铁让钟晨告诉值班室多安排几个菜,犒劳一下玉晓。两人出去后,冬夏开始汇报一天的工作。冬夏的汇报让童铁大吃一惊。

“田甜就是福利院的田玉珍?”

“我敢百分之百肯定,就是她。”冬夏的语气不容置疑,递上照片指点着,“这不,比现在的田玉珍年轻,但样子绝对没变。”

童铁仰起头长出口气,眼前又晃动着武志光流着血递存折的情景。他闭上眼,晃晃脑袋,“冬夏,下班了,你回去休息吧。”

冬夏起身走到门口,又突然回身,“所长,我觉得田甜不可能是卖淫女,这背后一定有许多的隐情!”

“这也是我急于找到她的原因,我们不仅要完成武志光的遗愿,如有隐情,更要查个水落石出!”

“可是……”冬夏犹豫一下,“那是矿区分局的辖区,我们不太好插手。”

童铁打开抽屉,那个血色存折十分刺目,他拿在手中握了握,似乎在握武志光的手。“也许给被害人伸冤才是武志光的真正心愿……这个案子,等进一步接触田甜后再说。”

正说着,建国和钟晨领着玉晓兴冲冲进来,说玉晓认出了贴在值班室里认尸启事上的人。那是武志光当队长时散发的启事,玉晓认出的正是圣女湾水库的无名尸。童铁一把拽过玉晓:“好孩子,你真的认识这个人?怎么认识的,他叫什么名字?”

玉晓眨眨眼睛,“他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叫小土豆,比我大,我跟他一起捡过饭底儿!”

童铁有些失望,“难怪翻天覆地就是没人来认尸,原来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冬夏没有灰心,拉过玉晓问:“你跟他一起捡过几次饭底儿?”

“好多次呢。”

“就你们俩吗?”

“嗯。”

“都在哪里捡?”

“站前那一片小饭馆,大饭店有把门的不让进。有一次俺俩去皇帝大酒店,就叫把门的给打了一顿。后来他就叫皇帝大酒店找去当保安了,我也想去,人家嫌我小不要我。”

“后来呢?”

“后来,我到所里来时,他还在皇帝大酒店呢!”

华灯初上,皇帝大酒店门前灯火辉煌,几只彩色激光柱射向天幕,不断旋转着变化着。加上门前停车场一字排开的豪华轿车,使主人和来客都增加了不凡气派。

小土豆曾在这里把过门。童铁定定注视着门口两个保安和两个门童,默念着。那么皇帝大酒店为什么选一个捡饭底儿的流浪儿来把门?这孩子只干了不长时间就死在圣女湾水库,死后皇帝大酒店还没事儿一样。想到圣女湾,童铁心里倏然一亮,一个逻辑链条霎时连接起来!

钟晨接到童铁的电话,领着玉晓就赶了过来。树影里,童铁交代几句,玉晓便东张西望往门口走。

门口站着两个保安,一个保安拦住他说小孩儿不能进。玉晓说:“大哥,我不进去,我来找个人。有个叫小土豆的,他不是在这儿当保安吗?”

“什么小土豆、小黄豆的,满嘴胡咧咧,再不快滚,老子揍扁你!”

童铁一直仔细观察着门口的动静,见一个保安撵玉晓时,另一个瘦点儿的躲到一边。

“这两个保安你以前见过吗?”走出一段距离,童铁问。

“见过,他们两个都和小土豆一起在门口站过,那个瘦点儿的经常跟小土豆把大门。”

回到所里,童铁问钟晨:“皇帝大酒店的人没了,并且让人打死了,他们为什么无动于衷?”

“嗯,肯定有猫儿腻。”

“小土豆死了不久,元氏兄弟就乖乖把圣女湾水库兑给皇帝集团,这里虽然有些细节我们还无法说清,但小土豆死在圣女湾,一定与水库易手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是整个阴谋的一个关键环节。”

钟晨两眼放光:“皇帝大酒店为什么急于吞并圣女湾,之后又修得像人间仙境?我们别忘了白老爷子的爱好。”

“通知建国和冬夏,立即来所开会!”

皇帝大酒店再次露出狐狸尾巴了。

几个月工夫,圣女湾的变化让李坤吃惊。眨眼之间,库边那丛生的荒草、嶙峋的乱石就被眼前这红花绿柳、如茵芳草和别致的亭台楼榭取代。李坤不懂建筑美学,但那掩映在青山绿水间的红墙碧瓦,点缀在流泉绿树丛中的飞檐八角小凉亭,还是让他觉得如入人间仙境。

李坤跟着前面的人缓缓蹬着三轮车。刚破了一起劫案,原来想好好休息一下,谁知又被童铁借过来。派出所和责任区中队原本就在一个楼里办公,派出所搞防范中队搞打击,彼此联系很紧密,后来办公场所拥挤,中队才搬了出去。听副队长说童铁想借他两天,他立马就赶过来,“童所长,咱就是你们领导手中的一杆枪,别说你用两天,就是用两年也没话说。真要是把这个案子拿下,也算替武队长还愿了!”

李坤蹬着三轮车慢悠悠前往圣女湾的时候,童铁带着建国几个人正向靠山镇疾驰。他刚接到田局长的电话,问他案件进展,听语气老头子已颇不耐烦。建国说是不是把前一阶段的工作跟局长汇报一下,童铁说:“还是咱们干出点儿眉目来再说吧,没有取得确凿证据前,绝对不能声张。”

“不过,我总觉得把圣女湾交给李坤不妥当。”建国有些担心。

冬夏附和说:“就是,所长,这么大的事儿,别让李坤弄砸了。他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比钟晨还没正形儿。”

“干吗又捎带上我呀,我怎么没正形儿了?”钟晨叫屈,又看看童铁,说,“不过,你们也别瞎操心,咱所长肯定成竹在胸了。”

“真的吗,所长?”冬夏转向童铁,见他正专注地望着外面。

车进大山,空气立刻清新爽洁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生机盎然的山川田野沐着曙光,向上蒸腾着一团团乳白的雾气,渐渐汇聚成一条飞扬灵动的绸带,绸带下便是奔流不息的大凌河。回望柳城,这条发端于龙岗山深处的河水玉带一样缠绕着柳城大地,润泽着几百里沃野。顺河水上溯,黛青色的龙岗山脉如青翠的屏障绵亘于眼前。

冬夏依旧追问不休,钟晨说:“童所把圣女湾这么重要的线索交给李坤,咱们这几员大将却扑到靠山镇,绝对不是游山玩水来了,更不是只看看杨玉晓或者找到田甜……”

钟晨有意卖关子,冬夏说:“你这人有病咋的,像得了话梗阻。”

“童所肯定是想通过田甜发现线索,而这个线索一定再次指向皇帝大酒店。”说罢他看着童铁,“是不是童所?”

童铁从包里掏出那几页发黄的纸:“办案人犯了个错误,当事人用的全是绰号,什么慕老五、倪三、倪四。这说明什么?当事人不报真实姓名,那就要深挖,而材料中并未体现深挖内容,说明办案人不仅认识,还很熟悉当事人,叫绰号已形成习惯,所以才犯了这个常识性错误。我查了一下,大河矿区叫这几个绰号的有十几个,而案件当事人很可能就是慕广和他手下的倪氏兄弟。”

“这样,不光要把田甜的冤案翻过来,还可能带出皇帝大酒店的犯罪事实。”建国说。

“对呀!”冬夏恍然,“他们很有可能因为煤矿的承包权结怨。”

童铁说:“山花广场的涉枪案我一直在琢磨,在柳城,有哪几股势力能结怨这么深,敢公开枪战?没有后台的小虾米们做不成这大活。现在情况已基本明朗,柳城区黑恶势力皇帝大酒帝是核心,矿区大河镇黑恶势力慕广的天河公司是后台。能不能这样设想,一直以来他们两般势力井水不犯河水,是因为势均力敌,可这几年勾大富弄了顶人大代表的红帽子戴上,实力得以迅速扩张,急于扩大势力范围,损害了慕广的利益,由此引发了山花广场的枪战。”

车进福利院。

因为是星期六,玉晓没去上学,童铁和建国、钟晨去看玉晓,冬夏来到田玉珍办公室。

玉珍说:“又来看玉晓,你们真是好警察啊!”

冬夏坐下,笑问:“田姐,我们是好警察,那在你眼里一定有坏警察了?”

“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十个指尖还不一边齐呢,哪个人堆里其实都有好人和坏人。”

冬夏说:“田姐你说得有道理,我今天来,除了看玉晓,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儿。田姐,你以前在天河大酒店打过工,当时名叫田甜,对吗?”

田玉珍浑身一颤,像让蛇狠狠咬了一口,一个激灵站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口中喃喃道:“不、不、不,没有,我从没出去打过工,我一直都叫田玉珍。”

冬夏拿出那张沾着武志光暗红血迹的存折,轻轻放到田玉珍面前。

田玉珍问:“这是什么?”

“田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这样一个老刑警,一天晚上,有个姑娘来报案,说遭到几名歹徒的强暴。老刑警确认这是一起严重的性侵害案件,可当时他手头办理的一起杀人案到了关键时刻,于是他把姑娘留在所里等他。谁知等他抓住了杀人犯,第二天又来问姑娘材料时,姑娘完全推翻了以前的陈述,说是自己愿意的。老刑警做了大量工作都没有结果,他便向预审科的女科长求援。谁知女科长做了半天工作,结果仍是一样,他只好把这个案子当作治安案件处理。谁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可老刑警心里从此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想把这个案子搞个水落石出,给那位被害姑娘一个公道,谁知他再也没找到这位姑娘。后来,他又调动了工作,这件案子就成了他的心病。老刑警干了一辈子公安,觉得这是自己的污点。他寝食难安,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每月开了工资就按查找到的地址给那位姑娘寄钱,可每次又让邮局给退回来,最后他只好立个存折,把钱存上,也许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内疚。后来,这位老刑警牺牲了,临死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惦记自己的妻子,不是牵挂儿女,而是叮嘱身边的战友,一定要找到当年的那位姑娘,并把这个存折转交给她。这位姑娘就叫田甜。”

田玉珍双肩颤抖,早已泪流满面。

“田姐,同为女人,我理解这段屈辱经历给你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可是,在已牺牲的老刑警面前,你不能继续逃避了。”

“我求求你,别说了,我就是当年的田甜!”田甜的情绪稍稍平复,开始缓缓叙述当年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当时,我让慕黑子三人欺负后,就到派出所报了案,确实有一名老警察让我在所里等。本想到了派出所就找到了伸冤的地方,谁知半夜,慕黑子三人又跑到派出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他们威胁说,如果我不听话,他们就偷偷安排人杀我全家,甚至说出了我正上中学的弟弟的名字和学校班级,还说派出所警察跟他们全是朋友。慕黑子为证明给我看,就在派出所那屋子里,再次把我……给糟蹋了。于是我相信了他的话,警察真是他的朋友,要不为什么都躲了起来?我活不成,死不能,彻底对警察绝望了。为了父母,为了弟弟,我还是决定把所有屈辱和血泪都咽进肚子里,苟且偷生活下来。第二天警察取材料时,我就按着他们的意思说了,虽然那个老警察和那个女科长反复开导我,可我始终觉得他们是在演戏。取完材料,我悄悄回到靠山镇,后来龙岗市民政局在这里建了福利院,我就应聘到这里。”田甜擦干泪水,理理头发说,“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机会报仇,特别是看到你们对玉晓这个没爹妈的孩子这么好,我相信你们是好警察。我曾经多次想把压在心里的委屈跟你说说,最后又忍住了。我想再等等看……”

田甜眼底闪动着复仇的火焰,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冬夏打开,里面竟记着天河公司的慕广及其手下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欺侮了哪个女子、打残了什么人,受害人有的有名字,有的是绰号,时间有的精确到年月日,有的只是个大概,满满地记了多半本。

冬夏一把抓过田甜的手,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第十四章

天河公司总部坐落在大河镇北面的山坡上,几座方方正正火柴盒一样的白楼被很高的水泥墙围着。

冬夏忍不住说:“童所,怎么像土财主的庄园?”

钟晨说:“我觉得有点儿像骨灰盒。”

怕引起怀疑,他们把车停在很远的拐弯处,悄悄接近庄园。大门紧闭,从门缝中可以看到两条恶犬趴在院里,一派死气沉沉。童铁递个眼色,冬夏急忙顺大墙根奔向后面,钟晨飞身跃上墙头翻入院内。里面传来狗的狂吠声和哀嚎声,紧接着大门打开,童铁、建国拔枪闯入院内。

大院里静悄悄,几座小楼搜个遍,连人影也没有,最后在西侧平房门口遇到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自称是保姆,把他们引入屋内。屋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仰面躺在床上,手脚胳膊小腿全缠着绷带。

“你就是慕广,慕黑子?”童铁厉声喝问,同时拿出照片比对。

慕广傲慢地翻翻眼皮:“那还有假?”

冬夏正好走进屋来,瞅着慕黑子眼里喷火,冲上前抓过胳膊就要上铐子。童铁轻轻制止冬夏:“慕广,你放聪明点儿,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矿保卫科的人,而是柳城公安局的。”

慕广轻蔑地说:“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们干什么来了,但是我这事不用你们管,你们也管不了。”

“为什么管不了,这事我们管定了!”

慕黑子嗤笑一声:“你们管定了,我还相信不着你们呢。你们县局警察总给有势力的人充当打手,我早就领教了。”

“那我问你,倪三、倪四哪儿去了?”

“跑了,跑外地养伤去了。”

“谁砍的你,为什么要砍你?”

“砍?告诉你,这不是砍,是他妈用刀挑断我两根大筋。就凭这,我也不能告诉你们是谁。等我养好了,一定要挑断他们四根大筋,那时候你们就知道是谁了。都说我黑,你们去小河村看看,到底谁他妈黑!”说罢,任凭童铁等人怎么问,慕广再不说一个字。

回到柳城时天色已晚,钟晨问童铁:“所长,难道我们就这么放过慕黑子了?”

童铁说:“情况发生了变化。可以肯定,慕广是被勾大富的人砍伤的。柳城这两股最大的恶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一直不停地争斗。原来,我准备获得慕黑子的犯罪证据,先把他收监,查清天河公司涉黑犯罪的同时,寻找突破皇帝大酒店的线索。可现在他被砍得生活不能自理,看守所剑宏那小子能同意收押吗?另外倪三、倪四的行踪尚未搞清,一旦打草惊蛇,下一步行动要增加许多难度。目前,慕广仅认为我们是去调查他被砍一案,不知道我们已掌握了他大量的犯罪事实,我们有时间有资本等他伤好一些再说。倒是他无意中说起小河村的事,会不会与勾大富的煤矿有关系呢?”

驶入派出所,建国、钟晨匆匆上楼。冬夏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冲童铁说:“童所,我真想不明白,慕黑子竟敢在派出所再次把田甜强暴,派出所的人都干什么去了?让被害人还怎么相信警察?”

田甜被摧残的这个情节显然也深深激怒了童铁。当时武志光的确抓杀人犯去了,那派出所还应该有值班民警,即使镇里小派出所不规范,起码也有协勤人员,深更半夜他们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和慕黑子有什么肮脏勾当?

好在揭开黑幕已为时不远了。

接到秦天海的电话,冬夏回宿舍换了衣服,就匆匆赶过去。两人在一品斋休闲岛吃了晚饭。饭后天色尚早,两人便顺路散步。路过政府门口时,冬夏见孟可办公室黑着,知道她还在外面应酬,放下心来,一直把天海送回医院。

医院条件不错,天海这个职称的大夫全是三十多平方米的单身宿舍,室内还带卫生间。冬夏在窗台、茶几、沙发靠背上拂拭一遍,居然纤尘不染,不由笑道:“你这家伙,将来收拾卫生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见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便摘下衣服架上天海刚换下的衬衣拿卫生间洗了。

天海望着冬夏忙碌的身影,“冬夏,我真不想出国了,马上结婚,就和你过这种温馨的日子。”

“有机会还是出去闯荡吧,要不后悔一辈子。至于家庭生活,有你过腻的一天。你看看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哪个不是婚前急三火四往围城里跳,跳进去又争先恐后地往外冲?”

天海右手放在胸前说:“我向上帝发誓,和你过一万辈子都不腻。”

“这话我听着可起腻!”冬夏突然想起一件事,“天海,我忘了问,吃饭时你说一个大款朋友给你赞助的学费,哪个大款朋友?你原来不是说你同学的公司给你担保贷款吗?”

“我这个朋友很义气,这事儿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我还想以后托他多照顾一下你呢。”天海故意卖关子。

“我可不要别人照顾,到底是谁啊,我认识不?”

“你肯定认识,可人家不一定认识你。这个人啊,柳城的人谁都认识,大企业家,还是白书记的座上宾,这回你猜着了吗?”

冬夏的眉头逐渐拧成个疙瘩,“你说的是勾大富?你怎么认识他?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一连串问题让天海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紧张地盯着冬夏:“难道勾总有什么问题吗?”

冬夏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努力控制住情绪:“天海,这么一个著名人物你是怎么认识的?”

天海说:“他原来是我的一个病人,我用针灸按摩加上西医方法治好了他的失眠症,他很感谢我,以后就慢慢熟悉了。”

冬夏稍稍放下心来,她相信天海,他是很单纯的一个人,不会跟着勾大富干犯罪勾当的。“天海,你不能要勾总的钱,千万不能要。不就是晚走几天吗,还是等你同学的贷款吧。”

“为什么?”天海一脸疑惑,“难道你……不可能的,他不仅是领导眼中的红人,在柳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还给慈善事业捐款,谁提起他不竖大拇指啊!”

冬夏恨不得把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他,可理智提醒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她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咱们不能伸手白要人家的钱,还是贷款吧。如果你在国外发展不顺利,我帮你一起还。我希望我未来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凭本事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而不是接受别人的施舍。听我的,好吗?就算是为了我,我求你了!”

早晨上班,钟晨问冬夏今天的任务。冬夏摇摇钥匙串:“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聪明吗?猜一下呗。”

钟晨略一沉思:“不是去圣女湾就是去大河镇小河村,或咱们分头行动,两个地方都去。你说呢,华所长?”

建国笑笑:“我没这聪明的脑细胞,还是等童所吧。”

可是,等到九点,童铁还没来,几个人有些着急。

此时,童铁正在一品斋休闲岛的一个单间里,认真听着李坤的汇报。

那天,李坤顺湖堤路蹬车缓行,桶里鲜活的鱼儿翻着雪白的肚皮。李坤不时停下,拿铁笊篱很专业地把水面上一层气泡甩掉。湖中小岛上,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铁笼里,各色鸟儿在鸣唱,还有一些珍稀动物在撒欢。李坤听人说,一号楼野味斋厨房的原料全在这岛上。李坤装完鱼应按原路返回,是不走湖堤路的,这里的人也不允许他走。混熟后,他有意把车胎气放掉大半,偶尔走一趟,当然,他不是为看岛上的珍稀动物,他是冲着岛上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而来。

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况仅仅是圣女湾原主人元氏三兄弟投靠勾大富后,仍在替勾经营管理。未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李坤不免有些着急。当初童铁布置任务时没讲具体,他知道童铁也不可能讲具体。小土豆在皇帝大酒店当保安,后来就死在水库边,再后来,水库就换了主人,这里面难道真像童铁怀疑的那样,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他该找到怎样的证据来证明这种必然联系?

破案限期已过,童铁憋着一口气,局领导却不再追问。这一切在李坤看来都不正常,更替童铁鸣不平。按常规,局里应该抽调精干刑警,由局领导挂帅。可是主管副局长不闻不问,一把手田局长又把任务压给童铁,这简直是混蛋逻辑。一晃几个月过去,硝烟散尽,案子渐渐被人们淡忘了,被武志光鲜血染红的那块土地,已是绿草茵茵。柳城表面上又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的盛世景象。

当得知童铁一直在秘密工作时,他心里一阵激动。也许他在这里的侦查一无所获,或者收效甚微,但只要希望尚存,就要努力争取。现在,小土豆被害案、山花广场涉枪案的突破口在哪里?他能找到揭开全案的盖子吗?

小岛上静悄悄,因这出奇的静谧,鸟儿们的鸣叫更显悦耳动听。一开始,小岛并没引起李坤注意,那里不过养些珍禽异兽而已。几天前,他躲在东山坡用望远镜观察水库全貌时,一个身影突然闯入视线。那是饲养员,他这样想着,便把镜头移向北面别墅区。一号楼前,一辆黑色小车停下,勾大富毕恭毕敬打开车门,白书记下车,一个红衣姑娘上前扶住白书记的胳膊。李坤暗自吃惊,传说终于得到证实。

他目送几人消失在一号楼庭院的绿荫里,就在他要放下望远镜的刹那,一个疑问闪过脑际,怎么没有船?他重新调焦,镜头对准小岛扫视一遍,的确没有船,那饲养员要离岛怎么办?只好由另外的船接送,或者饲养员就吃住在岛上。饲养员的身影又出现在镜头中,李坤留心细看,立即兴奋起来,难道是姜东子?姜东子曾是元氏兄弟的护库员,小土豆案发后逃匿,当时他们曾把他作为第一嫌疑人。李坤揉揉发酸的双眼,想再看仔细,那可疑的身影却不见了。

李坤慢悠悠蹬着车,拐过弯,在距离小岛最近的地点仔细观察,那个可疑的身影终于又出现了,李坤基本断定,这人就是他曾苦苦寻觅的姜东子。刚参加工作在派出所实习那会儿,姜东子就上了重点人口登记册,所以对他还是有些印象,记忆中姜东子左脸有一道弯弯的刀疤,但现在隔着三百多米,他无法看清。

李坤停下来,拿铁笊篱撇一下漂浮的泡沫,又按了按轮胎,就势蹲在车子一侧,手伸向围裙下的望远镜。

一阵轰鸣由远而近,巡库的小平头从摩托车上跳下来骂骂咧咧:“你他妈怎么又走这条道了?告诉你几次了?”

李坤就势在围裙上擦擦手赔着笑脸说:“兄弟,我这车胎可能有点儿毛病,慢撒气,走别的道怕颠爆了。”

“快走,快走,不许再走这里!”

李坤无奈,不无遗憾地又瞅小岛一眼,蹬着三轮车离去。

童铁回到所里,已经九点半了。

建国问下一步怎么安排,童铁说:“去小河村,不过都去目标太大,建国,你和我在家拢拢思路,确定下一步重点。小河村由钟晨和冬夏去,记住千万不要暴露身份,可以化装侦查,具体方案你们俩先研究,别着急下去,准备工作一定要充分。”

钟晨高兴得手舞足蹈,“所长,这么长时间了,你总算给我安排了一个我最最愿意干的活儿。化装侦查,啊呀呀!多浪漫的工作。至于这方案嘛,冬夏小姐,我们就是一对热恋情人,下乡探亲,找个堡垒户住下,十天半个月时间,准能把有价值的东西捞上。”

冬夏乜斜着钟晨,一脸不屑。没待她发表意见,突然传来一阵警车鸣叫,还混杂着120救护车的声音。

几人急忙拥向窗口,见两辆110警务车急速从楼下驶过。童铁三两步跑到值班室,值班的王晓民说可能不是我们辖区的事儿。话音刚落,内线电话骤然响起,童铁一把抓起,指挥中心值班员的声音清晰传来:“请通知童所长立即回家,立即回家!”

夏荷出事了!

童铁一行人匆匆赶到时,夏荷已被送往医院。现场早被封闭,田局长仰头定定盯着三楼窗户,像尊雕塑。政委指挥刑警技术中队的几个民警勘查现场,见童铁到来,满含同情地说:“你爱人伤得很重,这里有我们,你快去医院看看吧。”

冬夏听了,拉着童铁就往外走。童铁吩咐说:“你先去医院……”话没说完,他自己竟吃了一惊,他做出了这几个音节的口型,却分明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努力想咽口唾沫润一下喉咙,却觉得胸膛里不断有火苗蹿出,把口腔烤得发焦,干裂的声带如锈蚀坚硬的铁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冬夏急忙拿瓶矿泉水递给他。钟晨说:“冬夏,你和华所先去医院看嫂子怎么样了,我和所长看看现场情况。”

冬夏和建国驾车离去。技术科长孙克凭目击者描述和地面血迹用白粉笔勾勒出夏荷触地后的体位,啪啪拍了照片。童铁瞅着这一摊鲜红的血迹,有些头晕目眩。

技术科长孙克对照血迹解释说:“伤者是右侧肢体先触地,然后变为平卧,左腿屈,左手侧伸,头枕右臂。”

童铁仔细查看,见头部位置的血迹尚未凝结,左手处的血迹很淡,已干,似有意抹蹭的一个图案。有人拍自己后背,是田局长,童铁站起来。田局长的目光又射向三楼窗户,“童铁,走,上楼看看!”

童铁对田局长心存感激。因为夏荷是警察家属,而童铁正肩负着秘密使命,所以这个看上去可能是一次意外事故的现场得以勘查得如此仔细,完全是按刑事案件标准搞的。

室内一切井然有序,地面洁净如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孙克弯下腰,用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确认没有任何痕迹后,才带头进入室内。窗台上,有一盆清水、几块抹布,看来夏荷摔下楼前正在擦玻璃。

童铁的手机响了,是冬夏打来的。

第十五章

手术室门前黑压压站满了人,除学校领导和老师,还有几名夏荷的学生和学生家长。夏荷是学校最拔尖的老师,又面临中考,学生和家长们没理由不着急。

孟可来了,人们主动闪开一条道,田局长、王政委、陈局长等赶紧迎上前。童铁原地没动,孟可冲他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医院的王院长听说县长到了,急忙和几名副院长赶过来。孟可问伤者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患者颅内大量出血,除非奇迹出现……”王院长说,“不过我们会尽全力的,我们的脑损伤微创治疗属一流技术,主刀的李主任刚从北京学习回来。”

“好吧,要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没把握,就去北京、上海请专家。”孟可用手拢拢头发,语气坚定。

王丽姝和童舒气喘吁吁跑上楼。童舒扑到童铁怀里,抽泣起来。看见童舒,童铁才突然想起儿子大洋,从出事到现在一直没有看见他。他的心再次揪紧,急忙把童舒拉到一边说:“妹,你先别哭,赶紧回家看看大洋在不?”

童舒猛地止住抽泣,吃惊地瞪大眼睛,扭头就往楼下跑。童铁叮嘱她:“这里的事先别告诉爸妈!”

童舒刚离开,宋奶奶颤抖着从电梯间走出来,冬夏急忙上前扶住。老人拉住童铁的手说:“孩子,这可是咋整的……”说着老泪纵横。

“宋奶奶,您赶紧歇一会儿。”童铁扶老人坐下。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想象,一旦大洋再出了事,自己还能不能支持下去。

半小时后,童舒匆匆赶回,说大洋在家,爷爷奶奶正陪他写作业呢。童铁一颗悬空的心总算放下一点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门楣上的灯始终亮着。“手术中”三个大红字分外刺眼,像鲜红的血。童铁既盼着手术早点儿结束,又生怕门突然打开,就像无数电影里出现的镜头那样,戴着大口罩的医生露两只眼,沉重地说“对不起,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或者干脆沉默地摇摇头……

门开了,一个护士匆匆出来,把所有紧张的目光都牵了去。童铁感到腿有些软,但护士什么也没顾上说,到旁边的备品库拎了几个包急忙返回。

好几个小时了,夏荷能支撑下去吗?童铁和夏荷一起生活近十年了,十年来,他们彼此相知相携,走过无数风风雨雨。他们的情感生活谈不上轰轰烈烈,算不上罗曼蒂克,但那是爱到深处时的相互挽扶,爱到极致时的一种默契。十年来,夏荷以她那柔弱的双肩担起家庭重负,以她那敏感的心为他担惊受怕。每念及此,他总是充满负疚感。

夏荷,我不能没有你!童铁默念着。

天,渐渐黑下来,从上午开始,整整十个小时了,手术室外的人们谁也没走,甚至连饭也没去吃,包括孟可和宋奶奶。

终于,在人们焦灼的期盼中,夏荷被几名护士推出手术室。

ICU重症监护室,童舒双眼红肿,紧张地盯着插了一身管子的夏荷。见冬夏一直没走,童铁知道她有事,便示意她来到走廊。冬夏递给他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纤弱的手,手背血肉模糊。

“夏荷的?”童铁问。

“是。”冬夏说着返回病房,从床头柜里小心地翻出一张X光片,“这是左手骨的片子,有几处骨折,其中拇指是粉碎性的。”

童铁拿片子冲灯光看,他虽然外行,但夏荷左手拇指骨碎裂成几块,清晰可见。自夏荷出事,他就感到异常,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不是一场意外事故。现在冬夏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孙克说夏荷是右侧肢体触地,并且是卧位,那么她左手背是怎么伤的?拇指粉碎性骨折是怎么来的?

下半夜了,童铁让冬夏回去休息,冬夏说:“你去歇一下吧,我和童舒陪嫂子。”

正说着,田局长来电话让童铁去一趟。童铁急忙赶到局里,见孙克也在局长办公室。田局长表情沉重,把桌上几张照片推向童铁。

那是事故现场照片,童铁一张一张仔细看,其中几张是夏荷触地后左手处的细目照,那干涸的血迹有点儿像有意抹蹭的图案。童铁瞅瞅田局长和孙克,注意到桌上那本打开的字典,他恍然大悟,那抹蹭的不是什么图案,而是一个汉字的一部分,是夏荷在命若游丝时用那点儿残存的意识传递的一个重要信息。童铁再次仔细审视照片,很快发现这是一个汉字的偏旁,是一个不规则的提手,而桌上字典旁的一张纸上写满了提手旁的汉字。

看来田局长和孙克也怀疑意外坠楼的结论,正竭尽全力寻找着推翻这种结论的证据。童铁内心感动,他把冬夏拍的照片递过去,“X光片还显示,左手拇指粉碎性骨折。”

“田局,这绝对不是一起意外坠楼事故。”看完照片,孙克十分肯定地说。

“啪!”田局长右手重重拍在桌上,布满皱纹的额头青筋暴起。

天亮了,深蓝的天空中那几条雪白的云彩已幻化作半天朝霞,大凌河上水雾蒸腾,映着朝霞波动的色彩。

童铁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双腿从椅子上挪开。一夜之间,他憔悴了许多。方才他想让自己小睡一会儿,没有成功,一闭上眼全是夏荷血淋淋的面容,心浸满疼痛。

不能颓丧下去,必须振作起来!他努力提醒自己。田局长分析得对,此时,他的对手最希望什么?是他遭此致命一击,无暇他顾。如果他就此一蹶不振,岂不正中对手下怀?

建国、钟晨接到通知匆匆赶来,进门就问夏荷怎么样了。童铁黯然:“还是深度昏迷,医生说即使能保住命,也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正说着,冬夏听到这边动静,也走进来。时间尚早,值班医生还在隔壁酣睡,所以这间医生办公室变成了他们的临时会议室。

童铁扫视一圈,声音沙哑地说:“昨天晚上,田局和孙克也一夜没睡。现在可以肯定,夏荷不是意外坠楼。他们是想通过这种卑鄙手段打乱我们的部署,阻止调查深入。田局反复交代,大家千万保护好自身安全,同时,让家人也提高自我防范意识。为了麻痹他们,田局指示我尽量待在医院,所里工作由建国主持,同时警刑队公开成立一个专案组,负责查破山花广场涉枪案、圣女湾水库杀人案等一系列重案。”

“那我们还搞不搞?”冬夏问。

“搞,而且要加大力度,但是要保密,公开成立专案组就是为了转移他们的视线。从刑警队秘密抽调的两名侦查员一会儿就到,冬夏、钟晨按原部署去大河镇小河村,建国带一组人,根据田甜的记录,落实慕广的犯罪事实,另两名刑警去圣女湾支援李坤。”

钟晨和冬夏要走时,童铁又叫住他们,让他们到大河镇小河村后,先找村委会李主任和一社的石社长。“去年大河镇农民上访时,这两个是组织者,当时我跟他们有过几次接触,凭感觉老实厚道,可以信赖。”

病房里静悄悄的,童舒死盯着夏荷的胸口,生怕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停下来。童铁似乎听到了几条输液管里的滴答声。为了降颅压、消水肿,几根输液管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滴答着,医生说这样大剂量给药极易造成病人肾衰竭,但没有办法,不尽快控制颅压,病人更危险。想到死,童铁痛苦地闭上眼。他感到头痛欲裂,使劲揉着太阳穴。

“哥,你回去歇会儿吧,”童舒说,“你歇一歇,晚上来换我。”

童铁叮嘱了妹妹几句,一个人回家。走到家门口时,他的心又悬空了,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恐惧。他知道,门里已没有夏荷那张温婉可人的笑脸。他又瞅瞅门锁,进屋后,他把各个房间检查一遍。他感到了每个房间夏荷留下的气息,又想到可能发生过的激烈搏斗,也嗅出了一丝陌生人闯入他和夏荷这个空间的血腥气息。坚决不能让儿子大洋回来住了,此时,住在二叔那平房里,要比这儿安全得多。

一觉醒来,已是晚霞漫天,倦鸟归巢。楼下那棵白杨树下,一个蹒跚的孩子正由年轻的母亲牵着在花坛旁学步。这是童铁拉开红色绒窗帷时映入眼帘的景色,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丝不协调,在视线余光中一闪而过,是什么?童铁潜意识中感觉到了,但思想的火花没有点燃。

童铁的注意力还在这对母子身上。孩子走得认真,母亲笑得生动,当年夏荷也是这样带着儿子迈开人生第一步的。想到夏荷,童铁的心顿时揪紧,方才那丝不协调霎时清晰起来。童铁找出儿子的望远镜,躲到窗帘后边调焦边顺着两座楼的空隙望过去。

没错,那也是一架望远镜,在对面不远处四楼的第三个窗口,一个黑洞洞的镜头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里。那是一架专业望远镜。

民警高自强和司机王晓民很快带着所里那架望远镜赶过来。童铁拉上窗帘,掀开一角缝隙,帮他们架好。这是一架警用红外线望远镜,是前不久钟晨建议购置的。

“如果发现对方是在观察我们,我们就立即包围那座楼,抓人!”

童铁在医院守了一晚上,早晨回家,高自强两人仍瞪着熬红的眼睛轮班观察。童铁看到那架望远镜还保持着昨天的角度。如果是在监视自己,为什么一晚上没人?

童铁一挥手,带高自强和王晓民绕到小区的另一个门,上到四楼。高自强上前敲门,声音由小到大,可室内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息。再敲,对面门开了,一位老人探出半个身子。

童铁笑着问:“阿姨,我找我的朋友王强,他说就住这儿!”

“不对,这屋里住的不姓王,姓崔,一个小伙子,可能出去了。”老人说。

“阿姨,叫崔什么您知道吗?”

“哎哟,这我可没问,他刚租我这房不几天。”

“这房子原来是您的呀!”

“我儿子的,儿子、儿媳出国了,就让我租出去了,他交了我三个月的房租。”

童铁急忙侧身挡住门镜,给高自强递个眼色,高自强拿出警官证亮明身份:“阿姨,有个重要情况,我们想进屋看看。”

老人吃了一惊,犹豫一会儿,说:“看吧,别遇上坏人连累我。不过屋里可能没人,前天上午我买菜回来,他和几个半大小子跑下楼,再没看他回来。”

接过老人递来的钥匙,几人拔枪在手,推弹上膛。童铁开门,举枪率先冲进去,高自强和王晓民随后分别撞开卧室和卫生间。搜查一遍,空空如也。客厅的窗帘拉着,窗前支着架望远镜,镜头从缝隙中探出去,地上丢满烟头和方便面包装。童铁走到望远镜前,精密光学仪器中,自己家中的一切尽览无余。

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他们租这屋子,日夜监视自己。前天,夏荷在家的一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上窗台擦玻璃时,他们感到机会来了,急忙下楼,下楼时还遇到了房东老大娘。他们窜到自己家,把夏荷推下楼去,其间或许还有搏斗。那他们是怎样进入自己家的呢?夏荷正好忘了关门,给他们可乘之机?也许是,但可能性不大。这伙人是有备而来,想置夏荷于死地,绝对不可能把赌注押在夏荷的偶尔疏忽上。当面对紧锁的防盗门时,他们唯一的选择是打开,利用技术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

童铁立刻拨通了钟晨的电话。

第十六章

接到童铁的电话,钟晨想详细汇报这里的情况,可童铁却让他另找时间,急着找锁王,他立刻明白了。

昨天,冬夏和钟晨赶到小河村,却扑了个空,村长李贵柱全家搬走了,社长石玉山家是找到了,可门上挂着铁锁。邻居说石玉山走了半年多,外出打工,只剩媳妇孩子在家,这会儿可能正在地里忙活。他们只好步行十几里,投宿到邻近的靠山镇福利院。

玉晓很高兴,见了他们叔叔阿姨叫得亲切。住了一夜,两人正犯愁,田甜问他们:“你们这次来不光是看玉晓吧?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冬夏和钟晨对视一眼,略一犹豫:“田姐,按说这事不该跟你讲,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要保密。现在我们副所长正带人在大河镇落实慕广的犯罪事实,很快就会把他绳之以法,从慕广那里,我们又抻出了小河村可能存在的问题……”

田甜上前一把抓住冬夏的手:“谢谢你们,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平静一会儿又说,“石玉山我认识,外出打工的事儿我倒不知道。不过你们想住到小河村没问题,石玉山的媳妇玉凤原是咱靠山镇的人,后嫁过去的,出嫁前,我跟她住邻居,挺要好。”

经田甜介绍,钟晨和冬夏住到石玉山家,是以田甜亲属的身份,大学生参加社会实践来农村搞调研。

玉凤很朴实,话不多,有点儿木讷,像所有丈夫外出打工的女人一样,家里家外忙得一刻不得闲。经过几天接触,冬夏觉得玉凤的木讷似有难言之隐,夜晚常常大瞪着双眼长吁短叹。冬夏想可能是生活担子太过沉重,白天就要跟她去地里干活,可玉凤说什么也不肯。

正是农忙时节,村里人大部分都在地里,树荫下只有几个老人。钟晨能说会道,很快和老人们熟悉了,谈天谈地谈气候谈年景,气氛融洽无拘无束,可一涉及村里的一些问题,老人们就三缄其口,或者长叹一声各自走散。

有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村民的心头,有一种压抑迷雾般罩在村子的上空。村主任搬家走了,社长外出打工,可村党支部呢?治保主任呢?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到村部门前看看,每天都是铁将军把门。难道仅仅两名村干部离去,小河村的基层组织就陷于瘫痪?那么上级有关方针政策在这里怎么贯彻落实?

早晨,钟晨和冬夏闲适地漫步村头。来到村东南的小河,灰白的矸石山前,废弃井口大张着黑洞洞的嘴。这就是村里曾经开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废弃的煤矿。当年农民到政府上访,好像要的不是煤矿开采权,而是镇办煤矿采区的耕地补偿款。当时镇煤矿的承包者是慕广,后来在政府协调下让勾大富转包过来。从矸石山判断,村办煤矿开采的时间不会太晚,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呢?是资源枯竭了吗?可相邻不远铁丝围着的镇办煤矿怎么机声隆隆,人影绰绰?

锁王被请进办公室,童铁客气地让座,又沏了杯热茶。

一个街头摆摊的锁匠受此礼遇,颇有些不安,两只粗糙的大手反复搓着:“所长你找我有事?是不是又让我开锁?有事你尽管说。”

童铁冲锁王友好地笑笑,但目光凌厉,瞅得锁王直发毛。“爷们儿,你是钟晨的朋友,就是我童铁的朋友,我就不绕弯子了。”童铁一字一顿,“这一带谁还有你这样的开锁本事?”

锁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这手活是蝎子巴巴独一份。特别是开保险柜,我用耳朵一听一个准,别人谁也不行。”

“那么,最近一段,你把技术教给谁了?”

锁王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犹豫一会儿说:“这个王八犊子肯定给我惹祸了。所长,我不是有意教他的。一个月前,他非要跟我学,我不干,他就天天到我摊上捣乱,整得我没法做生意,实在没办法,我就教了他一招儿……”

锁王告诉童铁,这个人是他的侄子三钻头,这小子从小就坑蒙拐骗,这几年又染上了毒瘾。

童铁带人赶到时,邻居说三钻头昨天让120急救中心拉走了。追到医院,急救科主任说,三钻头死了,今天早上发现的。

童铁要过病历仔细翻看,“呼吸系统衰竭?是吸毒过量引起的?”

主任点点头:“这是原因之一,我们只能说个大概,确定致死原因那是法医的事。”

人,一旦失去理智,往往就不计后果。如果不是接到孙克的电话,如果不是孙克做出与医生一致的尸检结论,童铁会和以往一样,慢慢让烧焦的头脑冷静下来,可偏偏就接到了孙克的电话,偏偏孙克说了对结论不容置疑的话。恰在此时,李坤匆匆赶来,说他看清了,圣女湾湖心岛上的神秘人物就是元氏三兄弟的打手姜东子。

童铁想都没想,带人直扑圣女湾。

孟可正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发展经济,交通必须先行,这个瓶颈不打破,柳城经济就不可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起飞。自从来到柳城那天起,她就为柳城没有高等级公路多方奔走,求佛拜仙,省计委终于立项,建两条交叉过境的省道,并在柳城境内率先动工。省公路设计院的专家已多次实地考察测绘,今天最后论证设计方案。孟可原想安排在市宾馆,白书记建议上圣女湾,说那里有山有水,勾老板收费又不高。孟可想这样也好,设计院的专家们的确很辛苦,顺便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他们放松放松。

孟可看到童铁带人奔到水边,不由分说扯下摩托艇上的几个人,驾艇向湖心岛驶去。艇后,两道雪白的波浪翻卷开来。湖心岛上有什么?有童铁想知道的情况吗?孟可心中疑惑。

勾大富轻轻走进来,俯在白河身边耳语几句。白河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挂通田得怀的电话厉声喝问:“田得怀,你要是不想干就言语一声,要不就别指挥你的手下蛮干。圣女湾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难道也该你搜查吗?是你撤了你的部下,还是我撤了你?”

孟可一惊。她不满地看看勾大富,更不满白河。其实就是童铁真的失误,设计院的专家们也没受到任何惊扰,没必要在会上这么大呼小叫。专家们的讨论仍在热烈进行,没受丝毫影响。孟可盼着散会,想见童铁的情绪分外强烈起来。

童铁的行动再一次一无所获。他不能让田局长为难,他必须面带微笑向勾大富伸出手去,说几句道歉的话。

“对不起,勾总,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岛上有人残杀国家保护动物,也是例行公事。”

“没事儿,没事儿,其实是正好让白书记看见了,否则我怎么也不会让他知道的。大伙儿都是弟兄,都是为了工作嘛。”

两只手用力握到一起,较着劲儿摇着。勾大富知道童铁说的不是真话,童铁更明白勾大富说的全是假话。

田得怀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司马副局长在一旁说:“还是勾总大度,以后就当弟兄处吧,啊,童所长?”

“那是当然,勾总,请记住,我以后决不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田局长错了吗?没错。委曲求全,为了求全,这是田局长和自己必须要受的委屈。自己错了吗?也没错。接到李坤的情报,他必然要做出这样的反应,因为这个神秘人物太重要了。李坤错了吗?可李坤一个人监控四面环水的湖心岛,必然有些地方照顾不到,当然不能埋怨他。一切只有自己扛起来。

回到医院,孟可正拿棉球轻轻润着夏荷干裂的唇。

童铁没有吱声,坐在床边,握着夏荷的手。孟可在另一边坐下来,握着夏荷的另一只手,说:“童铁,我知道你们有纪律。可我还是县长,有时候向县长汇报案情也不允许吗?”

“按程序,向县长汇报得我们局长,不过特殊情况下也不是不可以。”童铁勉强咧咧嘴,那丝笑容终究没挤出,“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案子的事。”

“那好,我现在问,一直以来,你所怀疑的对手就是勾大富,或者说是他的皇帝集团?”

童铁点点头:“没错。”

“不止是童舒的案子,圣女湾的杀人案、山花广场的枪战,还有政府大楼里那个想暗害我的人以及夏荷的被害都与他有牵连?”

“是的,还包括昨天死掉的三钻头,并且这只是暴露出来的。”童铁说,“很有可能大河镇煤矿还存在着一系列隐案。”

“大河镇煤矿?”孟可吃惊地站起来,“有证据吗?”

“暂时还没有。如果真有问题,希望不会使你的威信受到影响。是你一手促成勾大富转包了镇煤矿,又把优秀民营企业家的牌匾发到他手上。”

孟可利落地拢一下头发:“童铁,我虽然看重前程,但还不至于正邪不分,如果你判断正确,我个人的荣辱得失算什么?请你相信,即使付出再大代价,我也会坚定地支持你!”

尸体解剖室居然亮着灯,童铁心里咯噔一下。

三钻头的死,孙克已给出初步结论,可那团阴影却一直罩在心头。难道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他刚刚抻出条线索,就又断了?

夜深,童舒伏在床边打盹,对面屋里,两名便衣刚换了班。童铁悄悄出来,下到一楼,走过七拐八岔静悄悄的医院走廊,来到解剖室门口。想看一眼三钻头尸体的念头存在于潜意识中,支配他一路走来。他知道,解剖室是锁着的,可万万没想到解剖室灯亮着,门没锁。童铁警惕地瞅瞅后面,确信没人,于是轻轻贴上门缝。

里面,冷藏柜开着,有白色凉气丝丝冒出,三钻头的尸体已被移到解剖台上,盖着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解剖室一角,好像有个白影在晃动。

童铁屏住呼吸,换了几个角度,可白影隐在视线死角,无法看清。许久,白色身影终于离开墙角,走向解剖台。静静的夜晚,让童铁记忆的底片突然曝光显影,如果去了这个人的白大褂,这背影在什么时候曾进入自己的大脑?龙岗市局技术处的办公区,因为全是恐怖的人体各部位待检的检材,即使白天也很少有人光顾,静悄悄,静悄悄如同这个深夜。没错,这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身影!

由于激动,童铁手一抖弄出响声,那人一惊,急回头问:“谁!”

来不及思考,童铁举枪破门而入,厉声命令:“不许动!”迅速搜完身,扯下那人的口罩,童铁更是吃惊,“孙克?是你?”

“童所,你搞什么鬼,吓我一跳!”孙克一脸释然。

童铁却仍然举枪指着他,“孙克,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是敌还是友?”

“友,当然是友啦!”孙克忍不住笑了。身后是尸体,面前是枪口,孙克的笑与环境极不协调。

“那么,龙岗市局技术处的身影又是谁,童舒案子的物证哪儿去了?”

“童所长,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总想先弄出点儿眉目。另外,我也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前台。我手都举累了,可以放下了吧?”得到许可,孙克放下手,“童舒案子的物证是让我给偷来了。用偷有点儿自贬,其实这不能叫偷,是在帮你。开始,你一直对这案子的鉴定耿耿于怀,我真对你有过意见,因为技术结论都是我们科搞出来的。后来你一直揪着这个案子不放,我就想,你也是老警察了,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也许真有隐情。我知道你的矛头指向谁,但当时没法帮你。那天你去龙岗市局送检材,我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钱处长出去送你,我就趁机进屋偷走了物证。为什么?因为你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你当时不信任田局长,不相信我们技术科,可钱处长是谁的人你知道吗?他是勾大富的拜把子兄弟,排行老七。你去找他鉴定,不是羊送虎口吗?”

“那童舒的物证呢?”童铁终于把枪收回腰间。

“现在仍在我的保险柜里。你的怀疑没错,童舒这个案子,罪犯不是二江子,剑宏在监狱犯人体检时获取了二江子的血,经过化验已排除了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又通过一个三陪女得到了勾大富的头发,可经过DNA检验,也排除了勾大富。所以罪犯一定另有其人,并且一定是个大人物,勾大富才宁可舍弃自己的弟兄死保这个人。”

“那当初你们的结论为什么锁定是二江子?”

“对不起,童所长,这是我从警以来最大的失误。排除二江子后,我反复回忆了第一次检验的每一个细节,最后确定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当时,司马副局长让我到他办公室,当着我们的面,中心医院的外科大夫秦天海给二江子取了血样,然后交给了勾大富,勾大富交给武志光,武志光又交给我。司马副局长还夸勾大富想得周到,省得我们动手。整个过程虽然很短,但他们一直谈笑风生,其间我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你是说二江子的血样在秦天海或勾大富手中调了包?”

“这对他们并非难事。因为这件事还没有最终的结论,你正在全力搞其他几个案子,怕给你带来干扰,暂时没告诉你。”

“那你今天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给了对方一拳。

孙克指挥童铁,一会儿将三钻头的尸体侧翻过来,一会儿又放平躺下。尸体本已僵硬,童铁摆弄得有点儿吃力。孙克拿放大镜仔细在尸体上慢慢移动着,从前胸查到后背、大腿、小腿、双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抬起头,擦把脸上的汗,口中自言自语:“也许真是吸毒过量致死?”他轻轻将三钻头僵硬的胳膊向身体一侧拢了拢,可一松手,三钻头的胳膊又伸了出去。孙克拍了一下,“兄弟,要是有冤屈快说,不然我可走了。”弄得童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又费力地把尸体翻过来,高倍放大镜再次慢慢在尸体上游走,最后停在腹部不动了。放大镜下,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混在尸斑中,很难发现。孙克熟练地将带红点的一小块腹肌切下,“如果能确定这是针眼,三钻头的死百分之百就是刑事案件了。”

“说说原因?”

“从三钻头的死因看,除了吸毒过量,还有一种可能是注射了R一号。没有病的人注射R一号后,会使血糖急剧降低,最终导致呼吸系统衰竭。当时三钻头正在输液,最简单的方法是把R一号直接注入输液管。可作案人还是在他的身体上注射,这说明他怕R一号不能发挥作用。由此推断,作案人不懂医学。”

“真的谢谢你,孙克!”来到外面,童铁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真诚地向孙克伸出手。

“童所长,别谢我,其实我心里一直十分敬佩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胆量,公开和对手较量,我只能默默地在暗处做一点儿有益的工作。”

孙克走出几步,童铁又叫住他说:“关于童舒的案子,建国和钟晨曾搞过辨认,童舒在二十多张照片中一眼就认出是勾大富,所以你的这次检验我还是有点儿疑问,比如说勾大富的检材到底是不是本人的?拜托你再搞次检验,这案子只要打开突破口,我们就有希望了!”

孙克点点头:“我尽量想办法,你等我消息吧!”

组织部宣布让田得怀去省委党校学习,由司马副局长主持工作。与田得怀一起学习的还有建设局农业局等几个局长,可那几个人才四十多岁,是县级领导的后备,而田局长却年届退休。

童铁有些激动,要去找孟可。田得怀说:“不必了,这是组织部门的正常工作,谁说快退休的人就不能去学习了?”停了一下,田得怀写下一串数字,压低声音说,“这个号谁也不知道,有问题就跟我联系。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有时候,停止不前甚至后退几步,是为了更快地前进。目前斗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柳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躲过他们的眼睛。从让我离开柳城的情况看,这是他们继夏荷案子后的又一次反扑,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大致掌握着我们的破案进展,更说明我们已经揪住了他们的狐狸尾巴。这个时候,我将计就计离开柳城,一来可以麻痹他们,给你赢得宽松的氛围,表面上你已不再搞这一系列案子,让刑警队明着折腾去;二来使我有更多机会向省厅向市局汇报。”

夜晚,童铁让妹妹回去休息,自己坐在夏荷床前,读书给夏荷听。影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坚持不懈地对深度昏迷的人说话,最后终于发生奇迹。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微乎其微,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肯放弃。夏荷仍然双目微合,毫无反应,只有监控仪不时嘟嘟响几声,显示着夏荷一些生理指标的变化。

建国和李坤匆匆赶到。建国从包里摸出五本卷宗:“所长,齐了,犯罪事实毙他两个来回也够。”

“他的伤好了吗?”

“大筋接上了,有点儿瘸,其他没任何问题。”

童铁说:“我先看卷,你们辛苦了,赶紧回家好好休息,等我信儿。”

建国起身,瞅瞅夏荷,犹豫一下说:“所长,童舒回学校了吗?”

“劝她几次,可这丫头太倔,不肯离开半步,今天好不容易让她回去休息一晚。你们的保密工作怎么样?”

“没问题,当地分局都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临走我还留下四名民警严密监视慕老黑和倪家兄弟。”

太阳又一次升起时,童铁粗略翻完最后一本卷宗。他快速整理完阅卷记录,向田局长做了详细汇报。田局长指示,让他坐在医院病房里指挥,切不可到第一线冲锋陷阵。童铁又提出对司马副局长的担心。田局长立刻严肃了,警告他不要随意怀疑自己的同志,特别是上级,末了又跟上一句:“司马副局长会支持这次铲除慕老黑的行动,不会拖后腿的。”

田局长话里有话,童铁来回踱着步,他必须思考明白所有的问题,包括正确领会田局长的意图才能指挥行动。

长期以来,柳城的两股黑恶势力相互争斗,都想吃掉对方。开始时势均力敌,后来勾大富弄了顶红帽子,就借助个别警察甚至司法机关的力量来打击慕广。慕广一方面对勾大富咬牙切齿,一方面也拉拢腐蚀个别民警,充当其保护伞。从卷宗上的情况看,涉黑的民警不止一人。建国查实的证据对慕老黑是致命一击,这不正是勾大富所愿吗?只要童铁乖乖待在医院,另一重要目的就不会暴露。

一切按计划进行。夜幕四合,近百名荷枪实弹的民警和武警官兵分乘十几辆地方车辆,在建国的带领下,直扑大河镇。

矿区慕老黑团伙十七名成员被一网打尽,抓捕过程中,李坤左胳膊被倪四刺成轻伤。建国带几名民警天天吃住在看守所讯问。晚上,经剑宏安排,他和高自强秘密讯问慕广,可几次交锋,慕广拒不交代和勾大富的争斗。建国渐渐失去耐性,变得急躁起来。童铁提醒他:“我们不能急,我们越急,慕广就越不开口。现在我们已有了资本,我们有时间跟他磨。”

放下电话,童铁见值班大夫护士吃了饭三三两两回到岗位,填写病志或闲谈。这是一天中医护人员相对轻松的时段。他交代妹妹几句,下了楼。

连日来,从一楼到七楼,住院部的护士大夫与童铁都熟悉了,见面点点头,有时间就聊几句,没时间就打个招呼。来到三楼时,童铁先拐向左边普外科疗区,进了病房,李坤左小臂仍缠着沙布,甩着右胳膊在屋里来回转圈。见了童铁,他赶紧说:“童所,就让我回去吧,建国他们那边干得热火朝天,可我却困在这里看电视!”

“怎么也得拆了线再走。”童铁握着他左腕轻抬,李坤虽然极力忍着,还是疼得直咧嘴。

出了李坤的病房,路过医生值班室时,童铁见里面坐着两名实习医生,随口问护士:“今天是秦大夫值班吧?”

护士说他这几天好像请假了,白天是科主任给代的。童铁一怔。按道理他不该对秦天海产生疑问。这是个十分优秀的年轻人,医院领导把他当业务尖子培养。所以那天,孙克说在司马副局长办公室取二江子血样的是秦天海时,他没怎么在意。秦天海也许是勾大富的一般朋友,甚至一般朋友也不是,因为勾大富不了解办案程序,他让医院派个大夫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按勾大富在柳城的声名,秦天海即便想成为他的朋友,也不一定巴结得上。但是在三钻头刚刚被害后,秦天海就请了假,这是巧合吗?

童舒打电话说,几名院长到了病房。童铁急忙跑上楼。

三名院长、两名科主任及几名脑外科专家正在那里交流,说一些童铁听来似是而非的术语,接着就去小会议室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王院长握着童铁的手说:“童所长,请你放心,我们有百分之百的力量,就一定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童铁客气地寒暄几句感谢话,心中仍想着秦天海,他对后面的副院长说:“普外科的秦大夫这几天没上班,培训学习去了吗?我刚才还想找他聊聊呢!”

副院长愣了愣:“没有啊。他好几天没上班,怎么没人告诉我?”

“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可别动真的,他可是我们警察家属。”

一旁的小张护士噗哧一下乐了:“秦大夫没走,我看见他了!”

童铁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这几天只盯着外科的大夫护士,身边的反倒忽视了。送走院长,童铁请小张坐下,让她详细说说情况。小张说:“那天,我晚上值班。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我回宿舍取本书,我的宿舍和秦大夫的在同一层。路过他门口时,我还听到里面的谈话声,等我拿书回来,见秦大夫侧出半身送心内科的一个大夫。”

“这是哪天?”

“大前天。”

“你怎么知道秦大夫送的人是医生,还是心内科的,你认识?”

“不认识,我们医院一千多职工,有很多不认识的。不过,那人穿白大褂,好像和秦大夫挺熟悉,出了职工宿舍楼,我远远看见那人进了住院部大楼,好像是去了心内科一疗区。”

第十七章

冬夏和钟晨终于查清了小河村煤矿倒闭的真正原因。

小河村村长李贵柱、社长石玉山经上访终于讨回公道,镇煤矿承包人易主,被占耕地的第一批补偿款很快到位,每户少则一千多则五千。农民们放下心来,可第二批第三批补偿从此没了动静。他们只见地下的煤源源不断挖出来,矿上生产月报表的数字却不上涨。这时他们才明白当初犯了常识性错误。以前的慕黑子一分钱不给,这种无赖依法告到真正管事儿的官员那里,一告一个准。可现在的经营者不是不给你补偿,根据协议,出一吨补贴十元,我给你补偿了,我就挖了这么多,你还想要多少?现在往外运的煤都是以前挖的。掌握不了人家真实的生产经营情况,你怎么告?而一群农民又怎么可能掌握镇煤矿的生产情况?石玉山、李贵柱几个只有自认倒霉。

小河村产优质煤的地方就这么大,既然告不了,就抓紧挖。加上上面三令五申要关停小煤窑,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们有了紧迫感。劳力不够,就招聘一批外来工,实行三班倒,和乡镇矿抢着地底下这点儿有限资源。可是好景不长,很快地底下就出了事,一名协议工在掌子面作业时,发生塌方被砸死了。一起打工的人开出赔偿天价,镇派出所的警察又来抓李贵柱,说要定责任事故罪,吓得李贵柱带着家小流落他乡。社长石玉山咬着牙给赔了钱,收拾起这个乱摊子继续干。谁知两个月后又是一起矿难,这回一起打工的人不要赔偿了,追着石玉山打,非要以命偿命。派出所说他们管不了,石玉山只好逃亡在外,至今杳无音信。两条汉子远走他乡,小河村人再也没人敢提开矿了。之后又谣言四起,说村煤洞子里有鬼,过几天就得抓个替死鬼。协议工一看矿荒了,不知谁提议拆矿山机械拿去卖了顶工资,大部分散去了,也有一小部分去了镇煤矿。

巧合的是,这两个死者都是南方口音,并且后事都是委托这里的亲属办的,其中就有后来还在镇煤矿上班的几个人。

冬夏刚回柳城,得知天海要出国了,并且已办好一切手续,要在省城东湖机场登机。

这天海搞什么鬼,悄没声息就要出国?虽然冬夏知道去国外深造是他的心愿,两个人也因出国的事闹过别扭,却没想到他走得这么突然。几年的感情他真能说放下就放下,没有一丝留恋?即便走,也总得提前打个招呼。冬夏鼻子发酸,泪水涌上眼眶。是不是朦胧中那种感觉得到了印证?莫非天海真收勾大富的钱了?

冬夏感到有些冷。

东湖机场候机大厅,人流熙来攘往,电子屏幕上滚动着飞往国内国外的航班信息。冬夏看表,又看电子屏幕,多少放下心来。她终于抢在飞往东京的航班起飞前到达了。她站在登机口,目光急切地一遍遍扫过人群。直到检票登机的人走了一多半,秦天海才提着一只黑色皮箱匆匆走来。

“天海!”冬夏情感复杂地叫了一声。

“冬夏,你来了!”秦天海愣了,“我走得匆忙,想给你打个电话就算告别了。”天海扶扶金丝眼镜。

“你什么意思?干脆下了飞机再告诉我多好,省得我急着赶来!”冬夏说着,想到几年的感情,想到这一别就远隔重洋,泪水扑簌簌落下。蒙眬的视线中,冬夏突然感到有目光盯着这里,是监视的目光。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一把拉住天海说,“快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怎么有人监视你?”

秦天海回头看一眼,“不会吧,怎么会有人监视我呢?你们警察就是多心,看谁都不像好人!”

那监视的目光又扫向这里,很快一闪而过转向一边。冬夏坚信自己的判断,她紧紧拉住天海:“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换不来你一句真心话吗?”

天海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广播在催促乘客登机,登机口的工作人员瞅一眼他们说:“先生女士,请抓紧时间登机。”

天海突然用力挣脱冬夏:“冬夏,你别生气,我没做什么违法的事儿,请相信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等到了日本我给你打电话,再详细解释。”说着走向通道入口。

“天海!”冬夏提高声音。

天海略一停顿,继而加快脚步。就在他进入通道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冬夏的视线——钟晨紧紧贴住了天海,童铁随后跟了上来。

冬夏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可感情上一时转不过弯,嘴里不住念叨着:“童所,天海不会犯罪的,我了解他,他不会的……刚才还有人监视他。”

临上车,童铁轻轻拍拍也要跟上车的冬夏:“你坐后车吧。”

出了省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车速降下来,冬夏望着车窗上流泪一样的雨水和天地间扯不断的雨丝,欲哭无泪。

前车上,童铁单刀直入:“天海,你欺骗的不仅仅是冬夏的感情。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你已迈入了犯罪的深渊。”

“我没有,他们的事我根本没参与!”秦天海惊慌地辩解。

“好吧,我来提醒你,二江子的血样谁取的?”

秦天海怔了一下,舔舔干裂的嘴唇:“二江子的血样是我取的,当时勾总,不,勾大富说去配合警察办案,我就带上器械去了。当着很多警察的面取的,取完就交给了他们,这很正常啊。”

童铁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这都不是我想听的,我最想听的是三钻头的死因,明白吗?”说罢,童铁锐利的目光逼视着秦天海。

秦天海低下头:“有一次在一起吃饭,无意中谈起了你们警察破案,说到什么样的杀人方法能难住警察,我随口说了R一号,谁知他们竟记下了。R一号是非处方药,但也不是非常难搞到。三钻头死的那天傍晚,勾大富打电话说元老二给我送护照,出国的手续全办完了。我十分感激他,就到大门口接元二。我们医院制度严格,患者家属探视都有时间规定,外人是不容易进来的。我们宿舍楼也在住院部一边,要求同样严格。谁知那天门卫见我们俩唠得亲热,没有登记。到了宿舍,元二一顿天南海北地侃,深夜也没有走的意思。因为当晚我值副班,十点多时到卫生间洗手换衣服。可等我出来时,元二不见了,床头柜上放着护照和十万块钱。我探头一看,只见元二穿白大褂的背影。我以为他开玩笑穿走了我的大褂,回头看我的还在,我感到蹊跷,想叫住地,但看到柜上的钱和护照,又忍住了。第二天早晨就听说三钻头死了,我想这事肯定是元二干的。我不想惹上是非,就急着出国,只要出了国一切就烟消云散了。”

“你知道勾大富在监视你吗?”

“不会吧,他监视我有什么用?”

“你是他犯罪链条上的又一个知情人,只要你出国的动作稍慢一点儿,或者他认为你活着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他会随时干掉你。”

接到童铁的电话,田局长指示,对勾大富可先行传唤,控制起来,强制措施等龙岗市人大批准后再办,他和省厅刑侦处的领导随后就到。

回到县局大院,大雨变成了雨雾。冬夏下车,猛然见秦天海手腕上的手铐,险些一头栽倒。“童所长,你是不是搞错了,不可能啊!钟晨,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钟晨只得把脸别向一边。冬夏冲到秦天海身边:“天海,怎么回事?告诉我!”

“冬夏,对不起……”秦天海无奈地摇摇头。

龙岗市武警支队一个加强中队的官兵荷枪实弹赶来了,二百名刑警、交警、派出所民警迅速集结完毕,一份份抓捕名单迅速发到各行动小组带队领导手中。

这时,司马副局长匆匆赶来:“童所长,有什么行动吗?”

“田局长命令我们参加一个特殊行动。”

“特殊行动?我怎么不知道?田局学习去了,现在可是我主持工作。”

“是你主持工作,所以才让你坐镇机关,我可是公安厅越级下令让指挥这次行动的。不信你看这武警,没有公安厅协调,我怎么能调动他们?”

司马副局长不好再说什么。童铁跳上警车,带领二百多人直扑皇帝大酒店。

在童铁率人包围皇帝大酒店的同时,钟晨、李坤带领十几名武警按计划清查圣女湾度假村。湖心岛上,只有一位老人给野生动物投食,不见元氏兄弟和姜东子的踪影。尽管这次更加仔细,依次搜过一座座别墅,除几名服务人员再无他人。

一号别墅也是空空如也,楼上楼下静悄悄,逐个房间搜完,钟晨、李坤面面相觑。

“难道走漏了消息?”李坤疑惑地问。

想到冬夏说有人监视秦天海的话,钟晨说:“消息肯定走漏了,或者说他们早就预感到我们要动手了。”

皇帝大酒店被围个水泄不通。各行动组的负责人按预先分工,分别冲入不同楼层不同房间。元老大被擒、元老三被擒、幺鸡被擒、何东子被擒……对讲机里,各组长不断报告着战果,名单上排在前面的二十几个人大都抓获,特别是意外抓获了元氏两兄弟。根据掌握的情况,管理大酒店的是幺鸡和何东子,元氏三兄弟在圣女湾度假村。看来元氏兄弟已深得勾大富信任,进入了皇帝集团的核心。既然在这里抓住了元氏兄弟,元老二很可能也藏在这里,钟晨和李坤的行动不会有大收获。童铁举起对讲机,命令所有参战民警注意寻找元二。

话音刚落,对讲机里就传来建国急切的声音:“所长,我在五楼发现元二向楼上逃窜。”

大兵压境,皇帝集因原来不可一世的人物都乖乖束手就擒。上次建国带人只清查了几个房间,就被田局长的命令调回,一直使他如鲠在喉。这回他一冲进大厅,就示威一样乘电梯直上顶楼,然后又检阅一样各楼层转悠。下到五楼时,他一出电梯就发现元二向楼上跑去。建国边报告边追。

上到顶层,建国把电梯锁住,拎枪守在楼梯口,他自信元二再快也快不过电梯。果然,不一会儿,元二气喘吁吁跑上来。

“元二,你往哪儿跑,老子在这儿等你多时了。”

元二吃了一惊,急忙掉头往回跑,建国抬手一枪,子弹在白钢扶手上蹿出一溜火星,枪声在整个大楼里回荡。

“所长,我守在楼顶出口,元二从十八楼下去了。”

童铁带一队武警从楼下一层层搜上来,每搜完一层,就在楼梯口分别布上两名哨兵。他们挨个儿房间清查着,楼梯旁这个房间,一侧墙壁有点儿不太对劲儿,那幅大壁画和墙壁结合得不完美,似有一条缝隙,童铁用手一推,缝隙突然变大。

密室!这是一间密室,他立刻联想到对杨丁的失败抓捕。产生联想的一瞬间,里面猝然冲出人来,速度太快,快得童铁没有反应的时间,他只觉得面前寒光一闪,左手便本能地抓住这道寒光。身后两名战士手疾眼快,抡起枪托狠狠将元二砸倒在地上。

因为没有大收获,钟晨和李坤已经赶了回来。钟晨惦记着冬夏,不知她是否参加了行动。李坤一直对湖心岛上神秘失踪的打手姜东子耿耿于怀,他认真审视一遍被抓的嫌疑人,没有姜东子。他不甘心,想起姜东子是个老粗,也只能干些粗活,就直奔厨房。很快,李坤兴奋地跑出来,身后武警战士用枪抵着一个人,童铁知道那人肯定就是李坤一直念念不忘的姜东子

雨,仍不停地下着,二十几名犯罪嫌疑人分别被押上警车,临时又调来一辆中巴,把清查出的三陪女带回去审查。女警人少,搜身的速度太慢,男警们干着急帮不上忙。风雨中,一个身影惹人注意,这人没穿雨衣,湿漉漉的警服紧贴在身上。

是冬夏!

童铁走到她跟前说:“冬夏,我们是警察,所以我们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人生磨难和心理重负,这一点在你穿上警服那天起,就该牢记!”

冬夏用力点头,泪水混着雨水在苍白的面颊上流淌。

勾大富跑了,杨丁也没音信。

经省厅上报,公安部的A级通缉令迅速发往全国。童铁感到这案子破得有点儿夹生,领着一个庞大的讯问组不分昼夜工作在看守所。皇帝集团一桩桩令人发指的犯罪事实终于大白天下,勾大富涉嫌的另几起恶性案件也大致查清。

圣女湾度假村小土豆被害案是杨丁带幺鸡几个人干的。勾大富早就注意到城郊元氏兄弟的实力,更觊觎圣女湾这块宝地,加上白河爱垂钓,建成度假村后,又可以讨白欢心,一举数得的买卖勾大富怎能不做?他先让人物色来流浪儿小土豆,然后又让小土豆去偷鱼,姜东子发现后把小土豆打翻在地,但他绝不想把人打死,只打算教训几下。谁知刚踢几脚,就见一伙人舞刀弄棒奔来,吓得姜东子敢紧跑了。这伙人却没追他,反倒对躺在地上的小土豆一阵猛打,然后忽哨一声散去。姜东子回来一看人死了,顿时魂飞魄散,赶紧逃之夭夭。元氏三兄弟见惹上官司也傻了眼,勾大富一番威逼利诱,又以摆平这起人命案为诱饵,以很低的价钱兑过圣女湾。元氏兄弟也乐得投靠勾大富这棵大树,死心塌地跟他干起来。

山花广场枪战是慕黑子先下的战书。大河镇煤矿易手后,慕黑子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组织手下人跟勾大富约定了时间。勾大富当然不能示弱。枪战就在光天化日下发生了。由于慕的人少枪破,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正巧武志光赶到,何东子和几个小喽啰的口供证实,向武志光开枪的就是杨丁。山花广场失败后,慕黑子仍然不服,寻机报复,这回勾大富先下手为强,挑了他的大筋。

夏荷被害案是元二领人干的。情况和童铁分析的一样,元二先买通了无业游民三钻头,租下童铁斜对面的住宅。经过连续观察,发现那天上午夏荷独自在家擦玻璃,他们闯进屋,夏荷被元二推到窗外,双手却本能地抓住窗台。元二上前连击两下,夏荷指骨骨折,摔下楼去。之后,元二又利用秦天海的关系秘密潜入医院,杀死了三钻头灭口。

童舒的案子目前存疑。孙克打来电话说上次检验的正确性不容怀疑,所以作案人肯定不是勾大富。

政府大楼系列纵火未遂案件,目前存疑。

小河村煤矿的死亡案目前存疑,就连慕黑子的供述也是道听途说。不过他供述的另一个情况引起了童铁的兴趣。慕黑子说他曾在大河镇上看见过杨丁,而时间是在确定杨丁涉枪逃跑之后。看来杨丁没有跑远,那么杨丁会不会和勾大富在一起呢?

听完汇报,田局长指示,不要背上这三起暂时存疑案件的包袱,要进一步扩大战果,立足现有几十名涉案分子深挖深查。

夏荷仍在昏迷中。

童舒回校迎考去了。开始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童铁把她拎到走廊里一阵吹胡子瞪眼,她才吞吞吐吐地说:“那……那嫂子万一这几天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童铁才明白这个傻丫头的心思。他叫来李主任,得到“半月之内肯定没危险”的保证后,童舒才含泪返校。

回到所里,童铁翻出以前的警情登记簿,两名失踪者的姓名赫然在目,先是安徽安庆的王宝根,后是四川峨眉的李海平,前后仅仅相差一个多月。寻人启事完好无缺地贴在警情登记簿背面,由于受潮,两张照片已微微发黄,照片上王宝根年长些,李海平还很年轻。

钟晨也记起当时的情况,前一个是建国帮助调查的,后一个是自己和冬夏查的,但没什么结果,他就做了登记,让那个年轻妇女再到别处访一访。派出所里,这类寻人和求助的事很多,没有新线索,这事就放下了。

童铁说:“这两起失踪能不能和小河村的矿难有关?”

第十八章

钟晨、冬夏二进小河村。敲开玉凤家门,玉凤吃了一惊,多少有些紧张。来到东屋,发现他们正在吃饭,玉凤的儿子小铁蛋坐在炕里。玉凤招呼说:“你俩还没吃饭吧,快坐下来,我去加碗筷。”

钟晨意味深长地瞅着玉凤说:“嫂子你可失言了,不够意思啊。”

“我……你说的话我咋不明白?”玉凤手扯着衣襟。

钟晨拿筷子敲敲碗:“嫂子,让玉山大哥出来吧,我们要是来抓他的,早就到西屋把他揪出来了。”

冬夏这才发现,桌上多了一副碗筷,碗里还剩半碗饭。

玉凤脸腾地红了,“大兄弟,我不是信不过你,是玉山他心里不落底儿。他昨儿个晚上一回来我就劝他,刚才我还劝他明天去城里找你们呢!玉山,客人来了,还不快出来!”

石玉山搓着两只大手,嘿嘿笑着从黑着灯的西屋出来,“都到家里了,我还躲着,怪对不住你们。”

“可这也不能怨俺家玉山,矿上人追着打,派出所一整就提溜去,后来又说要抓笆篱子里蹲几年,吓得玉山有家不能回,我……我这日子……”玉凤终于说不下去,呜咽起来。

“大哥,让你受委屈了!”钟晨拉玉山坐下。

想到流浪的日子,石玉山也落下泪来,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不是不相信你们,是怕你们管不了我的事。”

当冬夏把两张照片放到石玉山面前时,石玉山瞪大双眼说:“对对对,就是这两个人,肯定没错。年岁大的姓王,年岁小的姓李,我跟他们一起干过几次活。意外发生后,都是我帮着换的衣裳。”

“这不是意外事故。你是无辜的。”钟晨长长呼出口气。现在可以肯定,那伙追着石玉山打,向村煤矿要钱,自称死者家属的一伙人是假冒的,否则就不能解释死者的儿子、妻子去派出所寻人的举动。就像童铁推断的那样,勾大富为了挤黄村办煤矿,独享大河乡地底下这块有限的资源,先后安排人到站前广场招聘了两名单身外出的打工人员,然后寻机害死打工者,伪造矿难。

“向所长汇报,马上行动,抓捕还在镇煤矿的几个凶手吧!”冬夏有些急不可耐。

“我们还应该到现场去查查。”

听说下煤洞,玉凤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石玉山没吱声,到仓房取来矿工服,开始默默穿戴。

一进矿井,冷飕飕阴森森的恐怖刹时笼罩全身,加上这里死过人,又长期废弃,还有闹鬼的谣言,更平添了许多骇人气氛。尽管冬夏一贯以胆大自居,此时也感到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矿灯长期不用,方才充电时间又短,灯光昏暗。为了省电,钟晨冬夏闭了开关,打开手中的强光手电。三个人拉着手,依次顺窄窄的小铁轨向深处走去。拐过几个大慢弯,石玉山停下来,“这可能是第一个现场,后来又往深里采,有点儿认不准了。”

钟晨仔细照着每一块岩壁,没发现什么,遗憾地摇摇头:“现场破坏了。”

石玉山说:“里面那个没破坏,死了人就停工了。”说罢继续领他们往里走。

渐渐地,冬夏感到胸闷气短。看看前面两人,呼吸仍很平稳,心想这可能就是生理承受力不同吧。她抓紧钟晨,加快脚步。正走着,前面的石玉山突然说:“不好,快靠边!”话音没落,中间的钟晨一下沉下去,把冬夏带个趔趄。

冬夏一惊,手电光晃过,发现石玉山吃力地抓着紧贴岩壁一侧的铁轨,钟晨在水里努力扑腾着双手,使自己不至于立即沉下去。冬夏急忙趴下,左手抓住浸在水中的窄铁轨,右手尽力伸向钟晨,够了几下却没够着。冬夏感觉这坑很深,钟晨又穿着笨重的矿工服,只要沉下去,就可能永远冒不上来了。

紧急关头,冬夏咬紧牙关,另一只手也抓住铁轨,迅速侧转身,把整个身体突然抛向水坑中央,大声说:“快抓住我!”

钟晨一把抓住冬夏的脚脖子,但没马上用力,他怕把冬夏也扯进水坑,那样两人都完了。他边扑腾边问:“冬夏你抓牢了吗?”

“抓牢了,快!”

钟晨一用力,几下蹿到水坑边,抓着铁轨大口喘气。石玉山目睹了方才的惊险一幕,对这位年轻女警肃然起敬。

三人歇了一会儿,冬夏腾出一只手,拿手电向前晃了晃,见岩壁一侧的铁轨浸在水里不深,在水中画个弧线又从坑那边冒出来,向前延伸而去。三人抓住铁轨渡过大水坑。

钟晨的手电掉水里了,冬夏便走在中间。上岸,冬夏冷得不住地哆嗦。钟晨心中充满无限怜爱,嘴上却说:“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人,今天可好,成了美人救英雄,惭愧啊惭愧。”

“你闭嘴吧……就这点儿能耐还英雄呢!”

“哎,冬夏,我其实不该在这时提这么严肃的问题,嫁给我吧,好让我用一辈子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正经点儿。”

冬夏这句话让钟晨好一阵狂喜,是让他求爱时正经点儿?还是说平时正经点儿她就会爱上自己?他想再问一句,石玉山却说:“到了,就是这儿了。”

所有的灯都用上了,巷道顶上,岩石错落有致地咬合在一起,木梁支撑得十分牢固,两侧不高的岩壁很光滑,又有木腿支护,即使落下—两块碎石,头戴安全帽的矿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无论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这里都不可能砸死人,除非人力所为。两人又仔细勘查地上,见一堆乱石上尚有喷溅状的干涸血迹。冬夏拿相机拍照,钟晨将几块带血迹的石块小心装在物证袋里。

往回走时,冬夏突然哎哟一声跌倒,几个人吓了一跳。钟晨急忙拉她,问伤着没有。冬夏觉得不对劲儿,拿手电仔细搜索着脚下,发现是被一根带子绊倒的。她用力一拽,带子好像长了根。她蹲下,双手麻利地扒了一会儿,使劲儿拽,一支缠了塑料纸的双筒猎枪被拽出来。

“天哪!我们缉枪治爆,他们竟把枪藏在这里,我敢肯定下面还有。”钟晨笑着对冬夏说,“这回你又立功了。”说着和石玉山一起蹲下,奋力扒开乱石。

很快,十八支双筒猎枪赫然呈现在面前。

田得怀最终决定,终止钓鱼计划。

他原定留着大河镇煤矿不做大动作,是想麻痹勾大富,从中发现线索,即使抓不着勾大富,起码抓住杨丁。现在情况却发生了变化。

一是逮捕白河的审批手续将很快办完,一旦查证属实,抓不抓白河就不是田得怀左右得了的。如果抓了白河,留下个煤矿勾大富也不会回来。二是为了稳定柳城大局,也必须尽快结束大河煤矿这种混乱状态。更重要的一点是,钟晨、冬夏落实了最后两起命案,主要涉案嫌疑人除杨丁外,其余四人目前全隐藏在煤矿,如果稍有不慎,不但钓不着鱼,反倒会惊了这几个人,给下一步的抓捕带来更大难度。

远在小河村的钟晨并不知道形势变化,接到童铁速带石玉山到大河镇政府集合的命令后,不住嘟囔:“不钓鱼了?为什么?”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让我俩去就赶紧去!”冬夏白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石玉山等在路口。为了保密,石玉山一出家门就进了苞米地,一路绕过来的。这时,就见玉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这条小道也通向他们福利院。

“玉晓,有什么事?”冬夏急忙问。

玉晓显然急着赶路,没发现苞米地边站的人。见了他们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太好了,太好了,快!钟叔叔,李阿姨,我正急着回去打电话,杨……杨爹,杨爹……”玉晓跑得太急太累,蹲下呕吐起来。

冬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孩子,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杨爹……我看见了!”

钟晨笑嘻嘻地说:“嗨,这孩子哪里又认了个爹?我和阿姨对你这么好,让你认我当爹,认阿姨当妈,你说什么都不叫,今天嘴咋这么甜?”

冬夏狠狠踢了钟晨一脚,“孩子都跑虚脱了,你还没个正经!”

玉晓终于缓过气来,“阿姨,我看见杨爹了,皇帝酒店的那个。”

“什么?杨丁!”钟晨一把拎起玉晓,“你说的是杨丁?”

“小土豆说他们都叫他杨爹,他们都怕他。”

“他在哪儿?”

“南山沟里的蛤蟆塘。”

钟晨和冬夏赶到南岭时,已过晌午。他们在几个沟岔先后发现三处蛤蟆塘,十分肯定地排除最外的一处,中间这处存疑,拣树高林密、最有可能的里面这处潜伏下来。

沟底是看蛤蟆的小屋,他俩悄悄摸到小屋前二十多米远。小屋没人,铁锅里水还冒着一丝热气。现在没人,傍晚他一定能回来。两人返回西侧小山包半坡,决定在此蹲守。

这小山包孤零突兀,沟底的溪水环绕多半圈,视野十分开阔。钟晨又试着拨童铁的电话,偏僻的山野,还是没有信号。抓这个重案嫌犯,人少了一点儿。他们只有寄希望于石玉山和玉晓了。

在焦急的等待中,太阳终于下山了。冬夏不住地轻轻伸胳膊蜷腿,钟晨也活动着有点儿麻木的手脚,掏枪推弹上膛。

冬夏突然问:“他会有枪吗?”

“最起码有猎枪。”

“钟晨,求你件事,怎么样?”

此时此刻,冬夏的妩媚笑脸与环境极不协调,钟晨莫名其妙。“你求我?”

“你把枪给我,我先上。”

“开玩笑吧,不行,绝对不行,这种事你想想都犯错误。”钟晨摇头的劲儿很大。

“你别忘了,我在学校时可是神枪手。”冬夏有点儿急。

“我的水平也不赖呀,再说,你神枪手我也没看见。”

“你……”冬夏气得把头扭向一边。

钟晨见她真生气了,只好说出他的心里话:“你别生气,咱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我,会怎么做?你虽然是警察,可也是女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先上?”

有柔柔的、软软的情感从冬夏心底升起,周身徜徉在这情感中很舒服很惬意,她温情地看了钟晨一眼。遗憾的是钟晨没有看见,因为此时,他已发现了情况。

山下小道上,浓密的树枝一抖,钻出一个人。这人脚穿水靴,显得很笨重。冬夏第一反应是他不是纯粹的山里人,山里人上山是不习惯穿雨靴的。距离近了些,冬夏看清,这人果然背着一支猎枪。“钟晨,你认识杨丁吗?应该是他吧!”

钟晨指压嘴唇示意她噤声,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人的一举一动。当这人终于走到一片相对空旷只有几棵大树的溪边时,冬夏首先认出了他。“这不是政府大楼里那个人吗?扒了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冬夏狠狠地吐掉嘴中的草棍。

“是杨丁,没错!”

杨丁终于绕过小溪,沿着塘坝边的小路走进小屋。进屋前,他还在门口警惕地踅摸了一圈。小屋没后窗,堵住门就有了取胜把握,这是他们刚才就侦查好的。

两人静悄悄猫腰接近,当走到密林边缘,前面十几米再没什么隐蔽物时,突然飞身跃起冲向小屋。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杨丁,这个狡猾的家伙预感到末日将近,做了最坏打算,在距离小屋七八米远的外围,缠了一根绿色细尼龙绳,绳上还系了几串响铃。

钟晨、冬夏就是被这细绳绊倒的,紧接着铃声大作。砰的一声,小屋里打出一枪。好在他们借着惯性摔倒在窗下,没有伤着。钟晨就势收缩身体,“杨丁,你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

砰,小屋里又射出一枪,紧接着又轰隆一声。钟晨感觉不对,一抬头,发现后墙上开了个洞,杨丁的身影一晃不见了。狡猾的杨丁竟设了暗窗!

两人来不及多想,绕过小屋,穷追不舍。然而,枝繁叶茂的树林中,抓捕一个人谈何容易。他们只能远远地透过灌木丛的晃动来确定杨丁的逃跑方向。视线稍好时,钟晨果断举枪还击,多少迟滞了杨丁的逃跑速度。他们一路紧撵,越过小山包,跳过小溪,翻上山岭,跨过蛤蟆围子,钟晨眼前突然一亮,前面几十米是只有几棵大树的空旷地带。

钟晨再次射击。杨丁不敢再往前跑,就近躲到一棵树后还击。

子弹贴着冬夏耳边飞过,她一惊:“钟晨,他还有短枪!快,你把枪给我!”

“你是女的!”钟晨举枪还击,把杨丁压回去。

山林里一下安静了,短暂的寂静让他们感到时光的漫长。钟晨隐在两棵树之间,紧张地盯着前面。现在他已完全掌握了主动,杨丁只要再探出头或往前跑,必将完全暴露在他的枪口下。

终于,先是黑洞洞的枪口,接着闪出杨丁半个头。钟晨果断射击。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第一枪从杨丁的头皮擦过,钟晨寄希望的第二枪却没响,他一惊,才发现枪机没有回位,没子弹了!光顾打,他忘记自己枪里只有七颗子弹。就在他一惊的瞬间,感到浑身震了两下,胸口灼热。但他丝毫没在意,着急地大叫:“冬夏,我没子弹了!”

冬夏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焦急中,她猛然想起兜里沉甸甸的钥匙串,想起那枚黄黄亮亮的子弹。她迅速掏出,飞快卸下小铁环。这颗子弹与普通子弹的区别仅是尾部外缘多了个小洞,引火帽依旧十分饱满,应该能用。她急忙把这颗曾陪伴自己走过一段漫长时光的爱情信物递上,却发现钟晨已软在树下,胸口洇红一片。

“钟晨!钟晨!”冬夏将他紧紧揽在怀里,用手捂着他汩汩冒血的胸口。

砰,砰,枪声终于从几个方向响起,童铁得到玉晓的情报,安排建国带人执行矿上的抓捕任务,自己领着李坤、高自强等人迅速赶来。

密林中,童铁和高自强交替掩护着向前逼近,李坤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怎么样了?”

“李坤,快把枪给我!”

李坤看冬夏瞪着血红的泪眼,急忙把枪递上。冬夏一手揽着钟晨,一手举枪瞄准。由于童铁和高自强从另一个方向逼近,使杨丁大半个身子暴露在冬夏的枪口下。

冬夏半跪在那儿,侧着身,一副气定神闲。砰砰,枪响了,子弹击中杨丁的右腕和右腿,立刻将其掀翻在地。童铁和高自强迅速扑上去。

冬夏丢下枪,又用力摇着钟晨,呼喊着。钟晨想努力睁开眼,但他感到眼皮太沉重了,终于没有睁开,没能看冬夏一眼。冬夏的泪扑簌簌滴落在钟晨脸上,“你应该把枪给我,你为什么不给?”

钟晨嘴角翘了翘:“冬夏,原谅我不能给你,你是……女……”钟晨的声音终于沉下去。

圣女湾水库的景色仍然美丽,山环水绕,亭台楼榭,只是近日冷清了不少。

白河仍端坐在那里钓鱼。这个混迹官场多年,圆滑世故又老谋深算的人最后的决定还很明智,他没有选择逃跑,他知道在这片国土上,自己是逃不掉的,更何况他不比勾大富。当了一辈子官,离开了柳城,离开了官位,他没有谋生的手段,生存就立刻成问题。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等,在度日如年地等,在惶恐地等,等待自己的末日,等待这一切辉煌永远结束的时刻。

这一刻终于来了。

童铁带人一步一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来。白河回头傲慢地看了看他们:“年轻人,别吓跑了我的鱼!”

童铁等人在相距十多步的地方停下。就这样,童铁背手,建国、李坤叉腰,冬夏双手交叉胸前,三男一女四名警察默默站在他们昔日的书记身后,耐心等待着。他们有足够的耐心陪这位昔日的领导放松,然而,白河的心并不轻松。凭身份地位,抓自己怎么也得来个副厅长吧,最次也得市局的局长吧,那才和自己平级。

“杨局长不亲自来,田得怀为什么不来?”

“只要涉嫌犯罪,有领导签批就行了。”童铁淡淡地说。

白河心中浸满悲哀。一个小小派出所长竟敢这样和自己讲话,为什么?更悲哀的是他意识到,让这个小所长抓起来后,不光涉黑问题要受到追究,皇帝大酒店的肮脏事件将大白天下,贪污受贿的事实也会被揭露。那时,检察院的人也会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讲话的。

突然,平静的水面铃声大作,一支海竿被从架上拉到水里,看来是条大鱼。白河拿起鱼竿,收线放线,在岸边来回走着。水中的鱼乖乖带着鱼线画着“8”字,几个回合后,大鱼累了,慢慢被拽到岸边十来米处,翻了白肚皮。大家都看清了,是一条近一米长的大草鱼。

冬夏说:“果然是条大鱼。”

这时,大鱼突然蹿起,向水中冲出十几米。

“这叫草鱼猛三蹿。”白河再次快速收线,把鱼拖到浅水区。

童铁将鱼抄入网中。白河接过抄网,用手抚摸着光滑的鱼身,说:“这是我一生中钓到的最大一条鱼。”

童铁说:“被钓上的,都是贪吃的鱼啊!”

白河一怔,拿起小剪刀咔嚓一下剪断鱼线,将抄网一翻,送鱼入水,大草鱼打个水花沉下去,漫漫游走了。

白河开始收拾鱼具,他的话突然多起来,似对童铁几人,又似自言自语。“钓鱼要有必备的五大件,就是竿、线、钩、漂、坠,竿分海竿、手竿,还要匹配小件,海竿配线轮,长竿配大轮,短竿配小轮,钩有串钩、双钩、爆炸钩,会钓鱼的人必须会看漂相、饵态和饵重……”白河絮絮叨叨地说着,末了又问,“你们会钓鱼吗?”

“可惜,我们当警察的没这份闲情逸致。不过我想告诉你,为了讨你欢心,弄这个能钓鱼的度假村,勾大富让一个流浪少年做了你这爱好的殉葬品。”

白河脸上的肉哆嗦了一下。他终于仔细认真地收起渔具,装入袋中,又从水边拎起渔护。童铁看到渔护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收获。

由于涉案人多,影响巨大,省政法委牵头,公检法协调沟通,皇帝集团和天河集团的案子进入特别审判程序。一时间,省市公检法部门的工作人员云集柳城,起早贪黑,马不停蹄地工作。

这天上午,孙克兴冲冲地赶来,把一张检验报告单放到童铁桌上,“童所,这回我可帮你大忙了!”

童铁拿起翻了翻,见上面的术语太多,翻到最后的结论:经DNA检测,送检检材一致,各项数值相符率达99.99%,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

童铁抬起头,疑惑地问:“这是童舒的案子,血样是谁的?“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排除了勾大富,我就一直怀疑他,可又不敢怀疑他。”

“到底是谁?”

“白河。”

“什么?”童铁一下跳起来。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堂堂县委书记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那么,在皇帝大酒店,白河由勾大富安排,又上演了多少出这样的丑剧呢?

童铁极力控制住情绪:“那童舒的指认呢?”

“这很好解释。童舒当时是昏迷状态,具体是谁她不可能知道。第二天早晨,不管勾大富出于什么动机,他挨近童舒时童舒刚好醒来,所以童舒一直十分肯定地指认勾大富。”

看守所壁垒森严,管教们步履匆匆。今天给行刑死囚准备的是饺子。剑宏说起程的饺子回家的面,童铁说其实吃面也满好,对这些死囚来说,今天是起程还是回家呢?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愿他们那罪恶的灵魂能够找到家门,有所皈依。

验明正身完毕,就要与家属会面时,慕广突然提出要求,一定要见见童铁。

“见不见?如果不想见就不用理他!”剑宏说。

童铁说:“一定要见,将死之人,我们还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吧。”

见了面,慕广吐掉嘴里的烟头,“童铁,我他妈佩服你,更恨你,你他妈干吗没把勾大富抓住,干吗不让他和我一块儿死?”

童铁又给他点上一根烟,“勾大富早晚有这一天,他也会像你这样站在我面前。但你记住,这不是为你实现心愿,而是伸张正义。”

“我不管你什么狗屁正义,我就想让勾大富也一起死。我跟他斗了一辈子,原来想出去后再拼个鱼死网破,谁知却让你搅和了。现在他跑了,我被枪毙,这不是他赢了吗?我他妈的真不甘心啊!”

外面催促慕广与家属见面,慕广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慕广突然急转身扑通跪下:“童所长,我这辈子没给谁下过跪,我慕黑子给你跪下了,求求你一定抓住勾大富,这样我们就算打个平手了。要不,我死不瞑目啊!”

童铁上前拉起他,“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以闭上眼睛上路了。”

尾 声

太阳像只红色的大火球,慢慢沉向天边,方才还一碧如洗的万里长空,霎时铺满灿烂的霞光。大地笼罩在一片桔红中。

“钟晨,昨天,杨丁被枪毙了。”冬夏掏出那枚子弹,轻轻放到钟晨的墓碑前。冬夏感到鼻子发酸,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来时她就下定决心,保证不哭。钟晨是个乐天派,他怕见到眼泪,特别是女人的眼泪。

冬夏努力笑一下:“钟晨,我现在已经配枪了,你那天应该把枪给我,可你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再给我点儿时间就走了……”

冬夏说着,泪,还是流上了脸颊。

童铁悄悄绕过去,来到武志光墓前。他本想先看看钟晨,见冬夏在那里,不忍心打扰。他点燃三支烟,放到墓碑前,轻声说:“志光,公审会开完了,枪毙了四个,一共判了三十二个,我们真的胜利了。勾大富还没抓着,不过你放心,就是他跑到天边,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这时,又有人来了。是孟可、建国、王丽姝、李坤,后面是童舒,高自强、王晓民、小陈……人群中还有田甜和玉晓。

孟可就要回省城了,她本来已写好辞职报告,却让组织部石副部长批评了,说组织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你在柳城的工作组织上是掌握的,经济工作抓得就不错。看问题要看主流,你成绩是主要的,尽管也有严重失误,吸取教训就行了,再说有些问题也不能全记你一个人头上。我们的干部要学会正确估计自己、评价自己,这和正确看待同志一样重要。

最后,孟可又回了团省委,仍旧当她的青少年工作部长。代县长由陈副书记兼任,李康平书记从欧洲留学回来,省委组织部本来要调他回省城的,由于柳城的特殊情况,便让他留下来,进入龙岗市委常委,兼任柳城县委书记。对孟可而言,这位有能力有水平的搭档只是名义上的,没和自己工作过一天。假如他不去学习,一切会是怎样呢?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和白河都不会走到今天这境地。但历史是不能重写的,孟可每念及此,就忍不住无尽唏嘘。

童舒拿着华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知道哥哥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一行人走向钟晨,走向武志光,一束束鲜花带着人们深深的怀念献到两位英灵面前,很快淹没了墓碑。

童铁抬起头,仰看满天绚烂的晚霞,觉得柳城的天空从来没有这样美丽。

(全文完)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