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清音
2015-04-29宋长征
布衣秀士
梧桐站在我们村儿的田野上,像是从古典章节里走来的布衣秀士,树皮青色,等同于梧桐的青色长袍,我们小时候欺负梧桐——当然是欺负小的梧桐树苗,恃强凌弱好像是我们骨子里的天性,每每萌生,不计后果,不知羞耻。用骨节尚未成型的小小拳头,比赛谁能把梧桐树打出泪来。硌的手生疼。我相信小小的梧桐树苗更疼,青皮上的汁液如泪水般汹涌而出。梧桐树有自动疗伤的功能,没多久愈合了伤口,留下的青色疤痕像是梧桐树的眼睛,看着我们上学,放学,像一群无人放养的羊羔。
我三哥从部队退伍归来,想在乡村干一番大事业。养鸡,天热鸡雏们受了惊悸,挤在墙角叠罗汉,全部死光光,吃了一顿炖乳鸡。种菜,行情不好,种出的辣椒无人问津,倒进村前的小河里。后来想想,有的是土地,干脆响应党的号召,栽种梧桐树。
那时距离电影《焦裕禄在兰考》播出没多少年,据说他为治理三害号召全民栽种梧桐树。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只呆了475天,就将一种精神植下,根深叶茂,到如今焦裕禄号召种植的梧桐树在兰考仍然是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之一,不知为广大兰考人民带来了多少收益。1963年,焦裕禄亲手栽下一株梧桐树,并在梧桐树下合影,后人称这棵树为“焦桐”。其实真正的焦桐来历并非这样。我三哥栽种的梧桐树苗到底是成功了,恰值县里桐粮间作的口号喊得如火如荼,这样销路就不成问题了,从此算是给我三哥树立了扎根乡村的信心。
其实,称梧桐为布衣秀士,并不是我的发明,魏晋时期就有夏侯湛做了一篇《桐赋》曰:“有南国之陋寝,植嘉桐乎前庭。”那时的梧桐树作为魏晋风度的代表,常常伫立在书生们的书房前,青碧如盖,遮挡着当权者的烈日炙烤,荫蔽着书生们闲暇自由的光阴。到了傍晚,一轮残阳挂在屋檐上,听嵇康与向秀打铁的声音,铁花四溅,一如思想的火花飞迸。还有南朝谢眺作的《游东堂咏桐》,其中“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余;叶生既婀娜,落叶更扶疏”的诗句,一如我们村儿的梧桐,叶生婀娜,落叶扶疏,听鸡鸣骤起,呼报着更次,看一只忠诚的土狗悄悄钻出墙洞,逡巡在村庄周围,为这个简朴的村落恪尽职守。
与魏晋时期的清雅不同,我们村里栽植梧桐树无非是发展经济,给腰间瘪瘪的口袋一个鼓起来的理由。“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这是一段时期乡村土墙上最为醒目的标语,我想其中的“树”应该包括梧桐树。
我们家孩子多,所以盖的房子就多,盖的房子多所以破破烂烂的院落就多,院子破烂了不怕,父亲瘸着腿领着我们把三哥种的条杆不好的梧桐树苗移栽在自家院落里,后来一律长成了参天梧桐——参天这个词虽然听着有点儿大,但我相信除了形状之外还应该具有某种灵性方面的特指,在清贫的乡间,每一株植物都有问天的秉性,把握天气,参悟生命,夜看星象,聆听无名草虫在无意中泄露天机。
这是村庄里的梧桐树,日日夜夜和村人居住在一起,清晨撩起雾的面纱,夜晚轻弹指尖,洒落漫天露水。相比,还是田野上的梧桐更显大气,就像一个读书多年的人,终有一天走出家门,身穿青色长袍,那风撩起的书香在田野上自由奔跑,那雨坠落的词语串成诗的珠链,一往情深。
麦田的守望者
我其实是该道一声谢的,代表我们一家人向田野上的梧桐树深鞠一躬,感谢梧桐陪伴过清贫的光阴,不知桐树君能否领情。
节气在田野上奔跑,我走在田埂上更像一只不起眼的小小的野物。去年刚栽下的梧桐树苗,一阵春风挺起腰杆,好像在这个孤单的世上,并没有什么可怕;好像清贫不过是生命历程中不可或缺的章节,没什么可怕。你看一株小小的梧桐树苗不也在春风春雨中昂起头来,坦然面对这广袤的原野?
母亲是有所想的,大哥二哥为了生计远赴异地他乡,到遥远的东北做了一株流浪的树,三哥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尽管有过最初的坎坷,还是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只剩下我们仨了,二姐,三姐,从她们看着我背起书包上学的眼神中,我能读懂一份无奈与遗憾,这看似注定的命运,其实蕴含了很多亲人之间的包容与忍让,很多年后,每当她们说起我的上学,仍然只是不自然地笑着一笔带过。
我不能,我把书包挂在梧桐树的枝丫上,坐在田埂上读书,鸟鸣啁啾,草虫的滴哩声中有词语露珠般滑落。我看见梧桐的叶片更大了,像一叶清荷,这无边的田野就是一泓湖水,这连天的麦田就是起伏的波纹。
是天注定,注定我将成为孤独的麦田守望者,像一株梧桐树青碧着枝叶,伫立在田间。没有辍学之后的捶胸顿足,我知道,既然生而为人就需要面对生活的失意与落魄——后来的很多年,我想,如果我真的学有所成会是一副什么模样:思想了千万遍才下定决心回到这个依然在困顿中挣扎的村庄来看看,锃亮的皮鞋,因在乡间土路沾满了尘土的小汽车而情绪烦躁,一边是摩登时尚的妻子小心翼翼怕高跟鞋崴在泥土里,一边是孩子面对斑驳土墙一脸的鄙夷?生活没有设计,也没有假设,在我面对一株高大清秀的梧桐树时,忽然理解了月白风清的含义。
《齐民要术》中说:“青桐,九月收子。二三月中,作一步园畦种之。白桐无子,成树之后,任为乐器。”又说:“青白二桐,并堪车板,盘合,木屐等用。”听着就像在说生在乡间熟悉的弟兄俩,一个叫青,一个叫白,清清白白,箪食瓢饮,并不奢求什么,只是贡献出自己的所有。
我家麦田里的梧桐树,后来一部分父亲做主给二哥盖了一座房屋,粗大坚实的房梁,直挺的木檩,相当于父亲母亲终于有一天可以站在乡亲面前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这样的一生才算是结局完满。
另有一大部分做了二姐三姐的嫁妆。我们村最好的木匠六爷一边将铅笔别在耳朵上,一边与母亲商议做成三组还是五组的组合家具。木花在六爷的手中的刨子上绽放,薄薄的一层一层像是时光写下的书签,每一张书签都记录着这个家庭的欢乐与苦难,也写着二姐与三姐羞怯的欢喜。木香在日光中弥漫,仿佛一件事物的生成冥冥中充满玄机,一株梧桐的生长与剖解,从流泪到解成薄薄的板材,又巧妙组合成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物,是一种生命与光阴结下的契约。
过了许多年,当我抚摸着那些纹理细密的家具,依稀能听见虫鸣啁啾,草虫的滴哩,还有月光从梧桐树的枝叶间流淌,一如琴弦的颤音,在诉说那些简白的光阴。
焦尾清音
大面积栽种梧桐的年代,我们村儿到处都是梧桐树身穿青色长袍的身影,清亮的日光下,仿佛每一株梧桐树都会走动,从初秋的第一片叶子落下,到夏日青碧如盖。最可欢喜的是春末,柳絮飘飞,一如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这时的麦子刚好拔节,梧桐树上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一串串,像集结在一起的微型萨克斯,舒舒缓缓吹起《回家》的旋律。我想,凯丽金的故乡也是春天开满桐花吧,一个人走在异乡的街道上,不由心生回家的念想,“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就这样,一曲蕴含古典章节的乐曲由此诞生。
我曾经写过我们村儿里家家都有木匠,大人小孩一度都能拿起斧子、锯子和刨子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那时的汽车还是稀罕物件,经常天一擦黑,村外的土路上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我们围着汽车看,木匠人家把一块块剖解好的梧桐板材装上车。据说,运到外地——诸如焦裕禄号召栽种桐树的兰考县,做乐器。
传说中琴的发明者是伏羲氏,因为梧桐是集造化精气的神树,可制演奏雅乐的乐器。对于梧桐树的选择,伏羲氏更是近乎苛刻,必须要用高达三丈三尺的梧桐,象征三十三天之数理。截为三段,意思是天地人三才。取其上,声太清,过轻所以弃之不用;取根部,则太浊,过重也弃之不用;唯独取其中,清浊相济,轻重相兼,这样发出的声音才最为合适动听。这样想来,我们村儿的梧桐到底还是废弃了太多,不能为琴所用,不知留下了多少遗憾。
其实也未必,那些为琴所抛弃的梧桐板材,依旧能为乡村所用,如做妆奁,要出嫁的姑娘脸颊绯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嗔笑发呆;如做门板,挡住猎猎的寒风,遮蔽节气带来的冷寒;更可裁为床板,在星光满天的梦里守望故园,看如花的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
说起琴来,就免不得提起传说中的“四大名琴”,晋傅玄在《琴赋》序中曾说:“齐桓公有鸣琴曰号钟,楚庄有鸣琴曰绕梁,中世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皆名器也。”
此中可看出梧桐树的功绩。
首先是“焦尾琴”,说是某一天蔡邕在浙江一带的某个人家小坐,主人在厨房里给客人做饭,忽然听见厨房里传来清脆的爆裂声,蔡邕不由得起身去看究竟,原来是灶膛里的一段梧桐木发出的声响,被这个音乐天才一把抢了出来,遂制成一架琴,名“焦尾琴”。
焦尾一词听起来不怎么体面,可能世间珍贵的东西只有在无意间才能发现,就如文学家的灵感,呆坐了多日也想不出个头绪,以为自己的创作是不是出现了问题,满地都是丢弃的废纸,撕扯着头发,想这辈子可能就是一个平庸的写字匠,一生也成不了所谓的大师。只是偶尔,一只蝴蝶飞过窗前,在灯影中恍惚,灵感若隐若现,兴由心发,洋洋洒洒,遂成名篇。
另有“绿绮”,这个听起来绿意盎然,好像一眼看见我们村儿的梧桐树,风吹麦浪,绿与绿之间的倾诉与交互,极像爱情——梧桐树是临风而立的青衣秀士,麦子是纤弱的文静姑娘。“绿绮”原本是梁王的一把名琴,司马相如原本家境贫寒,家徒四壁,但司马先生的文章好,梁王要司马相如作了一篇《如玉赋》——不知是附庸风雅还是别有企图,搁现在我想大约有向别人要赞的嫌疑。于是这位当年的土豪一高兴就把心爱之物“绿绮”送给了司马相如,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暗合了下面这一段爱情传奇,琴挑文君——
有一次司马相如去拜访朋友,另一位土豪卓王孙也就是卓文君的父亲设宴款待。酒兴正酣,有人问,听说您老“绿绮”弹得好,不是吹牛吧。司马相如早就听说卓文君才华出众,精通琴艺,且对他亦有仰慕之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弹起了琴歌《凤求凰》。果然有心人天不负,躲在屏风后的文君姑娘直听得脸红耳热,小兔子在心里怦怦直跳,到了晚上,便直奔相如住所,巫山云雨了。
再者是“号钟”,算是琴里面的鼻祖。传说此琴声音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近乎于我们村儿的牛哞,对着长长的田埂,一声天地远,两声万古清。高山流水遇知音里,应该就是这架“号钟”琴,穿越高山与溪流,伯牙与子期两位性情中人蓦然相遇。后来传到了齐国贤君齐桓公手上,曾令部下吹起牛角唱歌助兴,自己则弹奏“号钟”与之交相呼应。牛角声声,歌声凄凄,两旁的侍者无不泪流满面。
而后是有“余音绕梁”美称的“绕梁”琴,直接生成了一个成语,口口相传。依我看,现代与古代的中国文化之间有天壤之别,单是一个成语故事表达的内涵,足以抵过某位作家日夜伏案码出来的一部长篇——我也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但一想起古人如炬的眼神,和为纸张牺牲的草木也便作罢。
说是一位叫华元的人送给了楚庄王这架“绕梁”琴,楚庄王喜爱此琴无以复加,竟然因为整天弹琴陶醉在“靡靡之音”里,七天不事早朝。这还了得,王妃樊姬于是开始了苦口婆心的说教:“君王呐,您太沉湎于音乐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夏桀因为喜爱‘妹喜’ 瑟,而招致杀身之祸,纣王因为误听靡靡之音,而失去了社稷。现在,君王如此喜爱‘绕梁’琴,七日不事早朝,难道您也愿意丧失国家和性命么?”还别说,倒是这番说教一语惊醒梦中人,陷入沉思的楚庄王只得命手下砸坏了“绕梁”琴,从此勤于朝政。
只是,世间再无绕梁音。
这是有关梧桐的音乐神话,我们村儿的梧桐树听了应该也有所悟,所谓“玩物丧志”里的物原本与其本身无关,只与相关的人才能产生精神上的共鸣。相比,琴是阳春白雪,我们村儿的梧桐树是下里巴人,下里巴人有下里巴人的素朴日月,只需轻轻一翻,便能看见时光深处的光影。
大雅与大俗
有关梧桐树栖息凤凰的意象,来自于远古的文学长河《诗经》,在《诗经·大雅·卷阿》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句子,气质高雅的凤与凰在高岗的上空和鸣,恰似一曲多情的和弦。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有青碧的梧桐,枝叶繁茂,朝霞似火,操琴者也许是一位蛰居民间的雅士,也许是一位在水一方的佳人,指尖轻弹,流露出的是一曲缠绵舒缓的《凤求凰》。
这样的场景说来太过深雅,我们村的梧桐树也许听不懂如此阳春白雪的表达。“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在胡兰成的山河岁月里,梧桐只是作为一种素朴的意象,一如远行他乡的我们,在寂寞与孤独无以复加的时刻,想起了我们的“胡村”,故乡里的灼灼桃花,小溪畔的嗵嗵捣衣声,母亲身披朝霞站在一树桐花下,以清澈的目光铺就的长路迎接孩子们归来的步履。
这里有必要说起有关梧桐的一种疾病,就像每说到一个人时不能完全以高大全的形象出现。起初栽种梧桐树的几年还好,我们把叶片一如清荷的桐树苗移栽到麦田,到底是播种谷物的土地,肥水丰足,不出三四年就能长到碗口粗细,成了率真的梧桐小伙。后来梧桐树越种越多,每到春天真的是一树一树的“桐花万里”……直到如今我还常做梧桐开花时的梦,在无边的麦田奔跑,跑着跑着身体离开了地面,到处是桐花的紫,到处是桐花弥漫的清甜,身边是紫色的云朵,一如肋间生出一双透明的翅膀,飞翔在故乡田野的上空。
梧桐树枝间生出鸟巢状的凌乱枝叶,比正常的叶片要小,树枝也是横七竖八。老祖母说这会是老鸹窝,我质疑地看着老祖母的眼神,说看了多少天啦,连一只老鸹也没看见,倒是有几只鸠占鹊巢的斑鸠进进出出。不料,没多久孵出两只小斑鸠,在枝叶间嗷嗷待哺。
这让我想起晋朝时傅咸的《梧桐赋》,里面述说了门前列行植梧桐树招引凤凰的盛观:“美诗人之攸贵兮,览梧桐乎朝阳……郁株列而成行,夹二门以骈罗,作馆宇之表章。停公子之龙驾,息旅人之肩行。瞻华实之离离,想仪凤之来翔。”高大的梧桐树在庭前枝叶青碧,凤凰展翅从万道朝霞里缓缓飞来,且不管是不是真的凤凰来仪,能否给清贫的乡村岁月带来祥瑞,单是那种美轮美奂的意象就能使人沉醉。
到底是没有见过凤凰的一片羽毛,我们村儿的梧桐树只是孤零零长在麦浪起伏的田间,树苗长成了小树,小树长成了大树,大树做了门板,床板,房梁,乃至粗大者做成一口黑漆漆的棺椁,停放在二大爷家的厢房里。二大爷说了,梧桐树,透气,人在里面省得憋闷,想想东想想西,想想这漫长的前生今世,到底做过什么样的大事情,可供躺在松软透气的梧桐木的棺椁里慢慢回忆。
这是叙述的矛盾,在写下凤凰来仪时我的眼前闪现的仍然是故乡的贫瘠,那种简单的底色,黄土黄,麦苗青,梧桐绿。但我不能停止,就如一株正值盛年的梧桐树,无论如何血肉中的年轮还在一轮轮生长。
又有一种镜像,空旷的秋日原野,梧桐树上垂落一个个小小的黑色布袋,一如节气里的标点,走到此时,桐叶已泛黄,翩然飞落。在老祖母的眼里,那些黑黑的布袋是一个个小小的谶语,每一个代表一个缢死的冤魂,听来让人毛骨悚然。我这里不妨做一种学究式的解读:
布袋虫,南方也叫皮皮虫,北方民间俗称吊死鬼,我想这也是老祖母之所以说到冤魂的原因。《尔雅》则称蚬缢女,小黑虫,赤头喜自经死,故曰缢女。《说文》:“蚬,缢女也。”《六书》故引《说文》蜀本曰:“蜕为也。”《御览·九百四十八》引孙炎曰:“小黑虫赤头,三辅谓之缢女。此虫多,民多缢死。”又引《异苑》云:“蚬长寸许,头赤身黑,恒吐丝自悬。按今此虫吐丝自裹,望如披,形似自悬,而非真死。旧说殊未了也。”《尔雅》异云:“有虫半寸以来,周围植以自裹,行责负以自随,亦化蛹。其中俗呼避债虫,罗愿说此于蛅下,不知此乃蚬缢女也。”
如此看来,不过是有关梧桐树的乡间草虫一种,只是被诸如我老祖母一类人假以民间文学的表达方式,半真半假,做了一次宿命论的延伸。
一叶知秋
从春到秋,我们村儿的梧桐一直保持一种贞静的姿势,一如处子,草长莺飞,雁行阵阵,好像都与一株寂寞的梧桐无关。我能想起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和一位心仪的乡间女孩,手中擎着一枚如青色油纸伞的梧桐树叶在田埂上奔跑,跑着跑着花开了,跑着跑着云散了,跑着跑着走到了盛年。
盛年的梧桐树。有一种君子的凤仪,也更有了一种生命的层次感。所以古往今来,一些风流雅士不知留下了多少有关梧桐的诗词。
古代传说中,梧桐与凤凰有着大致相同的解释,梧是雄树,而桐是雌树,梧桐同生同老,生死与共。唐代孟郊有《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表达的即是这层意思,也为《孔雀东南飞》中的主人公焦仲卿与刘兰芝之殉情作了注脚。
而在温庭筠的《更漏子》里:“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梧桐从而赋予了一种更深的离愁。宽阔的庭院里,三更雨淅沥地下着,一叶叶,一声声,犹如诉说不尽的离别愁情,让人难以自抑,只能任凭惆怅的诗行在夜色中的梧桐树叶上疾疾书写。
我去过苏州拙政园,有梧竹幽居亭一处,建筑风格独特,中部有池塘,塘中荷叶田田,水有游鱼翩然来去。此亭的外围是曲折的廊道,红柱白墙,飞檐翘角。亭中有美人靠,人坐在上面八面来风,可看见旁边有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树荫罩在水面上,亦有苍翠的幽竹,风吹竹叶沙沙,像洒落的絮语。其实,按其来历应该叫做“梧竹幽居”,据说是吴语“吾足安居”的谐音,意思是如果有这么一座幽静的亭园,足可以安然度日。
而我却觉得拗口,不如我们村儿的梧桐树来得畅快大气。想想,在满眼青绿的田野上,一座简陋的茅屋,一个篱笆青青的庭院,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不管能否引来和鸣的凤凰,便是在滴答的雨声里,捧一卷史册,听一曲田野间的虫鸟大合唱,也会骨子里透着那么一种舒畅。
徐再思《水仙子·夜雨》中的“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说的应该就是深秋的场景,这暗合了老祖母梧桐树能“知闰”、“知秋”的说法。老祖母说梧桐树的每个枝条上,平年有十二片叶子,一边六片;而在闰年,每一根梧桐树枝上就会多生出一片。虽然后来我多次考证,也没有找到能够实证这种近乎神奇的自然规律,只是偶尔会有巧合,但“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梧桐知秋却是一种不可改变的物候和规律,既又有诗意,又顺应了流转的节气。
就如当下,寂静的夜深,当我写下这篇有关梧桐的乡村简史,窗外的雨正从屋檐上落下。仿佛看见一片飘零的梧桐树叶,在风雨中翩然而落,重归于脚下的泥土,重归于故乡的纹理,一树清音,律动简朴而深邃的岁月。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