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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坑

2015-04-29李国彬

啄木鸟 2015年4期

我先说了三个鬼故事,一个是发生在北京故宫里的故事,一个是发生在海底隧道里的故事,一个是夜班女接线员的故事。对于这三个故事,我做了精心设计和渲染,效果很好,杜子尚被吓得半死,夸张地爬在地上叫着作抽搐状,一副被电击的样子。接着,子尚也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去年秋天,一个大学生陪母亲到豆蔻山游玩,结果他母亲失踪了。据这个大学生说,当天他和母亲上山时,前面有三个矿工,他怀疑他母亲的失踪与这三个矿工有关系,结果一调查,这三个矿工早在两个月前就死了。

“有这种事?真的假的?”我问。

子尚说:“真的,案子最后被欧阳席克给破了。”

拉动内需经验交流会在大连召开时,我遇到了搞并案侦查的欧阳席克探长,我问他:“有这事吗?”

席克很严肃地说:“有的。不过不是三个矿工,是四个。”

报案的是志远大学美术学院大四学生安培,一个二十一岁的男生,个子很高,身材纤细,纤细得有些打弯。走路时头向前伸着,看上去有些驼背。头发自然卷曲,鼻子略尖,有欧洲血统的感觉。他说12月9号上午,自己和母亲到豆蔻山游玩时,母亲突然走失,此后,他在原地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母亲回来,他觉得母亲可能出事了。

这是第二起豆蔻山游客神秘失踪案,志远市公安局十分重视,李局长找来席克跟他说案情。席克从李局长那里知道,豆蔻山原来叫鬼喊山,据说当地死了人,多把尸体藏在山洞里,久而久之,这里的鬼很猖獗,经常下山纠缠游客。

“你相信你母亲被山鬼摄去了吗?”席克问安培。安培的样子使他想到了非洲草原上那些突然失去母亲的小角马,憔悴、瘦弱、忧虑、恐惧、痛苦和迷惘,让人陡生怜爱之心。

安培声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他根据自己作画的体验,深切地感受到,能表现在自己画布上的首先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然后才有灵魂,而后者属于审美范畴,是鉴赏者的二度创作和劳动。

“豆蔻山地形陡峭,你觉得你的母亲会失足坠落吗?”席克问。

“不会,我母亲一向谨慎、细致、胆小,而且山上都有护栏,她不会跌下去的。”安培说。

“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吗?”安培的回答让席克有些无奈,他将身子向后倚了倚,看着安培说。

安培想了大半天,终于说:“我和母亲上山的时候看见过四个人。”

“四个人?”席克坐直了身子。

“是的。从山门到山上要坐缆车,是那种双人座的,他们就在我们前面,分乘两辆缆车。”

“他们是什么人?”席克想着安培的话,脑海中飞速地出现一些画面:时髦而服饰鲜明的外国游客、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写生者……

安培却说:“是四个矿工。他们戴着安全帽,那种有矿灯的安全帽。很脏,好像刚从坑道里钻出来,我没法形容他们的那种脏!”安培比画着。

席克则感到有些意外。他拿出一支烟,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吸了一口,眯着眼看着安培。

子尚问:“景区有矿山吗?”

“我不确定。”安培犹豫了一下说道。

“如果没有矿山,怎么会冒出几个矿工?”

“我不知道,但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会看错的。”安培一口咬定他看到的是矿工。“那天天气真好。”安培回忆说,“山里有许多红枫。空气像是被仔细过滤了,清新、干爽。我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写生的,完全被美丽的风景陶醉了,心里荡漾起一种幸福感,因为当时的景象和我九岁时做的一个梦十分相似。”

席克发现安培说到这里悄悄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那时候你母亲在哪里?”他问。

“她在我后面,可当我架好画板准备画画时,她就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四个矿工呢?”

“不知道,他们当时可能已经埋伏好了。”

“你说什么?埋伏?”

“是的。我母亲失踪以后,我就在琢磨这个词。我敢肯定,他们是有预谋的,而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们也许埋伏在九回头那儿,我母亲可能就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于是他们就绑架了你的母亲?”

“应该是这样的。太可怕了!”

“山上有很多游客,你为什么就肯定是那四个矿工绑架了你母亲呢?”

安培显得很疲惫,他看着窗外说:“我已经说过,我们乘缆车上山时他们就在我们前面。”

“这有些牵强。”子尚笑了笑。

安培拿出一张照片,上面的女人可以说得上是惊艳。“这就是我母亲。”安培说,“她真的是太漂亮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在家里贴过一张美女的海报,因为在我母亲面前,所有的女人都会黯然失色,自愧不如的。这四个矿工一直在议论我的母亲,我们的缆车相隔只有二十多米,他们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帮长期埋在山里、埋在井下的男人,他们议论起女人来言辞令人恶心。他们回头看我母亲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当时,我就开始担心母亲的安全了。”

子尚很不喜欢安培对矿工的这种评价,他对安培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子尚严肃起来,要求安培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做不负责任的推断和联想。安培立刻表示反对,他嘲讽如今的警察只能在耗子都死绝的情况下才能算是猫。席克立刻结束了两人的争论,然后给子尚布置了几项工作。

子尚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完成了席克交给他的任务,他向席克汇报说:“首先,当天,豆蔻山风景区售票员没有发现有矿工上山;第二,风景区根本就没有矿井,附近唯一的一座矿山离风景区有七公里远;第三,风景区没有去往矿山的路。按安培的说法,他和母亲上山时,是上午十点多钟,这个时候,根本就不会有矿工带着下井器具进山。天哪……”说到这里,子尚浑身打了个冷战,“难道,安培看到了鬼?”

席克抱着双臂,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这样一来,我们首先可以排除这四个矿工是经过这里到矿山去上班的;第二,如果他们不是经过这里去上班,那他们就更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到风景区去,而且按照安培描述的,这四个矿工的打扮也不像是来游玩的样子。那么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安培出现了幻觉。”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父亲早逝,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如今母亲也不在了,这真是件令人绝望的事。”子尚说,“我觉得他神志有些不清。他跟我说话时,精神很不集中,像是在说梦话。我同意矿工是安培幻想出来的。”子尚举起了手。

席克和子尚再次找到安培。面对席克的询问,安培显得很反感也很激动:“这么说,你们认为我在撒谎?那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们觉得你太悲伤了!”子尚意味深长地说。

“于是我便糊涂了?你们真是胡说八道!”安培愤怒地说,“我看到了那四个矿工,真真切切,而且,我越来越相信我母亲的失踪与他们有关。我可以对自己的说法负责,而你们也要对你们的行为和态度负责。否则,你们将浪费最好的破案时机。那四个家伙,像四只黄鼠狼一样正在接近你们,但,你们的网却是破的!”

这时,豆蔻山旅游局给席克打来电话,席克耐心地听着,一句话都没说,一直等对方把话说完,席克拿出一支烟,照例是先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吸了一口,斜睨着安培说:“你认为你母亲还活着吗?”

安培愣愣地看着席克,他的脸在一瞬间就涨红了:“你们找到她了?她还活着吗?”

席克走过来,拍了下安培的肩头说:“没有,我们还在努力。”

安培愤怒地瞪了一眼席克,把脸转过去,席克看到,泪水挂满了安培的脸庞。

“你不应该绝望。”席克说,“我们再努力一下吧。不过,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安培把脸转过来,坚定地看着席克。

席克说:“你必须告诉我们,你所说的都是真实的。”

安培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然后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划了一下,当鲜血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时,他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我的承诺!”说完,他愤怒地扫视了席克和子尚一眼,然后快步走出大厅。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席克和子尚都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两人先是看着安培的背影从门口消失,然后又一起看着洒落在地面上的那些血滴,就像一朵朵绽放的玫瑰。

子尚看着席克,这个时候他有点儿乱。

席克说:“刚才旅游局来电话说,搜山队在山里已经搜寻了四天,没有发现安培的母亲。”

子尚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群山,深深地感到其中的怪异和迷离。

“我们凭什么就认为四个矿工不可能到豆蔻山?”席克突然问子尚。

“是呀,我也这么想。”子尚说,“如果我们的推断被否定的话,安培所说的就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

“还有,”席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售票员说她没有看见四个矿工上山,这个说法的可信度也不高。我观察过售票窗口的人流量,售票员售票时根本没有时间看清每一个顾客的脸。她们一般只顾低头数钱撕票,对顾客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那您相信安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子尚问。

“不!”席克叹了口气说,“但是我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解释安培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我想我还能为您做一件事。”子尚自告奋勇地说。

席克端详着徒弟,半天才说:“你去吧,先不用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等着你的好消息。我现在也要去一个地方。”

子尚说:“哦?您可别告诉我您要去哪里啊,师傅。”两人会心地一笑。

子尚离开后不久,席克再次去了豆蔻山风景区,在那里,他找到了事发当天负责缆车服务的八名工作人员。“是矿工,刚从矿井里出来的矿工。”席克叙述说,“都戴着安全帽,是那种有矿灯的安全帽。”

他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印象。”“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是说他们没钱坐缆车吗?”

“不!是他们舍不得花钱。这笔钱可够他们去找好几次小姐的。”一个缆车工笑着说。

席克不想讨论这件事,他心里焦虑而迷惘。安培为什么要坚持说自己看到了四个矿工呢?

晚上,席克站在矿山食堂旁边的小煤屑路口等着子尚。当暮色把一切都吃深吃透了,子尚夹着个皮包快步走了过来。他们立刻在煤厂办公室碰了头,子尚的描述让席克更加纳闷。

“可以判定,安培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子尚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我走访了他系里的教授、辅导员和他同寝室的三个同学,他们对他的基本评价是:品学兼优。教授说,安培是学西洋画的,作品带有梦幻色彩。这种风格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有意反对均匀、和谐的传统美学观,专事制作一些怪诞的形象,给观众以视觉上的冲击。他的作品《男界》在全国新人杯大奖赛中还获得过二等奖,是一个十分有前途的年轻画家。”

“这么优秀,没缺点吗?”

“他的老师说,安培属于内向型的人,个性很强,不合群。哦,在他三岁那年,他父亲就因为骨髓癌去世了。他好像对他的母亲特别依恋。”

“你觉得他有恋母情结?”

“我不敢下结论。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母亲的失踪让他很绝望。我去了趟墓地。”

“他父亲的?”

“是的。有人说在那里可以找到安培,我就去了。可是发现安培没有去,那个守墓的人是个喜欢酗酒的家伙,他和我说话时,手里还拿着酒瓶。他跟我说,这个小伙子让人心碎。‘心碎’这个词从一个酒鬼嘴里说出来,我想安培给他的印象一定是很深的。他说,最近安培每天都去他父亲的墓前,不停地述说着什么,不停地流泪。”

晚上,席克和子尚下了矿山,在一家土菜馆坐了下来。坐下来后,席克出去打了几次手机,不一会儿,骨头刘和安培都来了。

“你别奇怪。”席克对子尚说,“这是我昨天安排的。”

安培不愿意吃饭,于是席克就让老板晚些上菜,先由安培叙述,让骨头刘为那四个矿工画了像。

骨头刘将画好的画像递到了安培面前。“是他们吗?”席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作平静地问道。安培仔细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特征迥异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个歪脖子,另外三个一个独眼,一个光头,另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左脸有一块儿很大的痣。安培对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痣作了特别说明:“是朱砂色的。”

“你凭什么认定是这四个人?”席克问坐在门后的安培。

安培目不转睛地看着席克说:“特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席克对安培这句话感到很满意,也感到很迷惘。满意在这符合人的记忆方式,尤其符合作为一个美术系高才生的思维方式;迷惘在他依旧难以找出安培看见那四个矿工的理由。

安培走后,骨头刘、子尚和席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等屋子里看不见人时,骨头刘阴森森地说:“凭直觉,我认为安培见过这四个人。”

骨头刘的声音从烟雾中飘了出来,空灵而怪异,子尚浑身上下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说:“我觉得这个人见到了鬼。”

席克点上一支烟说:“子尚,明天去山上拜拜佛吧,顺便请大师帮你作作法,我觉得你已经魂不附体啦。”

骨头刘在一旁哈哈大笑,子尚则向师傅做起了鬼脸。

席克接着部署工作:“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带着这四幅画像走访矿区。”说到这儿,他突然脸色一沉,“不过,我想我们只会得到一个结果,那就是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上的这四个人。”

“我自信这个结果不会出现。”骨头刘说,“我从安培叙述时的眼神可以断定。你们要相信我在这方面的天赋和经验。”

“你呢?”席克问子尚。

“我只想说如果找不到这四个人,就应该把安培送到精神病院去做个鉴定,我不想到头来被志远市的老百姓说警察笨到办案时被精神病人牵着鼻子走。”

子尚的话不无道理,席克不再说话,他向远方的山上眺望着,那里暮色沉沉,灯火闪烁。

第二天,席克带着骨头刘和子尚去了矿山,在那里,他们找到了负责一号矿的兰队长。

兰队长满脸大胡子,皮肤黑成了炭,牙齿被烟熏得又黄又黑,连牙龈在哪儿都找不到了。他一脸皱纹,像一道道走也走不出去的山沟,说起话来像个大烟囱,呼呼的。

“都死得差不多了。”他瞅着那四张画像说。兰队长这句话,让席克、骨头刘和子尚感到十分震惊,他们面面相觑。

“这四个人你都认识?”子尚问。

“就是烧卷了、摊平了我也认识。”兰队长说,“他们都在我手下干。两个管风镐,一个管电,一个管通风。”他还告诉席克,歪脖子叫马家奇,独眼的叫李客勤,光头的叫杨成兵,左脸上有颗红痣的叫毛向宇,外号叫猫。

“你说‘死得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骨头刘问。

兰队长用那只粗大而变形的手扫了扫身上的烟灰说:“我们早就报过案了。就在十月份,马家奇、李客勤和大光头杨成兵接二连三地死了。都说是摔死的,我看像是被人凿死的。马家奇先死的,一个礼拜不到,李客勤死了,不到十天,杨成兵也死了。三个人都是下班路上死的,不知碰上了什么鬼。我这矿上的人现在都发毛了,下班不结成伴儿不敢回家,还有几个吓得请了假。”

席克为兰队长点上一支烟:“还有一个呢?”

“你说猫啊,他离开一个多月了,离开那天好像是11月17号。那天矿上发工资,他连工资都没领就突然走了,不知什么原因。有人跟我说,猫走的时候好像被谁打了,满脸烂肉,走得很急。”

席克问:“马家奇、李客勤和杨成兵是在他走前死的还是走后死的?”

兰队长想了想说:“走前死的。有一个月,猫没来上班,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气得要埋了他。接着马家奇、李客勤和杨成兵就一个接一个地出事了。马家奇他们死后不久,猫突然回来了,我听说他回来就想找他聊聊,也不打算骂他了,哎,我这还没跟他见上呢,他就又走了,走得相当急,跟有豺狼虎豹撵着似的。”

“这个猫有什么特征?”子尚问。

“左脸上有颗红痣,另外,他有狐臭,十里开外都能闻到,传说他早年去过一家臭鼬场,第二天臭鼬就死了一半。”兰队长说着笑了起来。

席克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安培在大学时代的生活照,他站在山上写生,神情十分专注,风从身后吹来,他的风衣和头发都向前飘着。“这个人你认识吗?”席克问。

兰队长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见过。是个大学生,城里来的,画画的,很能吃苦,为了画我们矿工,他在山下面租了间房子。很长时间了,他经常到我们矿山来画画。画矿山,画矿工,还跑到我们矿区找模特,找过我,我忙,没答应。我想起来了,猫失踪后他就没来过。”

兰队长的回答让席克他们都有些发懵。回到旅社,子尚就说:“可以肯定的是,安培的确见过这四个人,但这四个人中有三个在十月份就死了,而猫也在十一月份就离开了矿山,安培怎么可能在十二月看到这四个人呢?”

“有一个可能。”骨头刘说。席克觉得骨头刘会有一些新想法,他忙递过去一支香烟,算是鼓励。骨头刘接着说:“那就是安培看错了人。”

席克对骨头刘的话很失望,他摇了摇头。骨头刘见自己的想法没被认可,就拼命地假设和补充,手舞足蹈。席克不耐烦了,说道:“子尚,到外面找根死人骨头塞他嘴里,叫他别叫了。”

子尚哈哈大笑,骨头刘叹了口气,躲到一边吃他的方便面去了。

晚上,矿山的动静一点儿也不比白天小,上晚班的工人白天把体力都补充足了,这会儿铆足劲在转送煤干石。在这种环境下,子尚和骨头刘竟然呼呼大睡。席克却睡不着,他不停地抽烟,两包烟抽完了,他在一张纸上排列出三组人物,第一组由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和猫组成,一组是安培,另一组是安培的母亲解媛。同时,他还写出三种可能:第一,安培曾经见过这四个人,而母亲失踪带来的痛苦使他的精神出了问题,产生了幻觉;第二,当天,的确有四个矿工上山,但安培看错了人;第三,安培故意说谎。对于自己的这三个推断,席克作了总结:安培肯定见过这四个人,但不是在12月9日那天。那么安培为什么一定要说自己在12月9号那天见过这四个人呢?

第二天,席克早早就醒了,他坐在床上,披着衣服,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对子尚说:“这几个地方你去走访一下,一是志远市的几家大医院,二是私人开办的心理咨询诊所,看看那里有没有为大学生设立的心理危机干预机构,如果有,调查一下有没有安培的病历。”随后,席克来到了志远大学美术学院。

“没有!”当席克打开有关精神病的话题时,学院教授肯定地说,“安培这个同学除了个性强,难与人相处外,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参加谈话的还有大学心理干预办公室的一个教授,他分析了席克提供的诸多假设,最后的结论是:“即使是一个女生,也能承受住这种痛楚,不至于出现精神分裂的现象。我们在这件事发生后,按照校领导的安排,多次找过安培,对他进行过相关的心理疏导。我们感觉这个同学虽然很痛苦,但还是很镇定的,毕竟他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渡过这个心理危机不成问题。”所有的回答,都不是席克希望得到的,子尚也打来电话说在上述几家医院的精神科都没有找到安培的病历,这让席克有些焦躁。调查到此,他认为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猫。

席克的这种焦躁情绪一直延续到平安夜,这是个西方的节日,志远城却热闹得一塌糊涂。在一个西餐厅,聚集着一大群“90后”,他们又唱又跳,兴奋得像嗑了药一般。席克和子尚一直坐在这家餐馆的一个角落里。他们刚进来时被两个女服务员戴上了圣诞帽。席克戴上这个帽子显得十分古怪,他几次想拿下来,但最后还是戴在了头上。子尚则没有任何不适应,他一直在和一个女服务员开玩笑。正在这时,一个圣诞老人进来了,他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见到人就发礼物,餐厅里的少年们逐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圣诞老人身上。子尚突然想到今晚应该给女朋友露露带点儿什么礼物回去,为此他一直盯着圣诞老人,还不停地鼓着掌。圣诞老人很快就走到了子尚和席克的座位旁,尽管无法看到他的脸庞,但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淌汗。在圣诞老人给子尚和席克发礼物时,席克笑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圣诞老人的后背上写着伴侣婚纱影楼的字样,这说明了圣诞老人发礼物的目的。席克饶有兴趣地想,如今的商家为了做广告可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啊。而圣诞老人把手里最后的礼物递给席克后,便离开了餐厅,没有拿到礼物的几个客人在高声喊着,但圣诞老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拿到了礼物,子尚显得很开心,他向席克大声解说着手里那个玩具的玩法,就在这时,席克突然起身冲出酒店。子尚先是被师傅的举动惊呆了,但很快也跟着冲出店门。

外面华灯初上,行人熙熙攘攘。跑出酒店的子尚没有发现师傅,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终于在113路公共汽车驶离站台后看见了席克的身影,他连忙追了过去。追着追着,他发现了席克追赶的目标,正是刚才那个散发礼品的圣诞老人。子尚转身改变方向,朝游乐场跑去。

子尚绕过游乐场时,正好和圣诞老人迎面相撞,由于两人体格悬殊,子尚像一只撞在墙上的乒乓球,被重重地反弹在地下。此时,席克已经冲了上来,一把将圣诞老人摁倒在地,并且“咔嚓”一声上了铐子。这时,子尚爬起来,他猛地扯掉圣诞老人的头罩。在圣诞老人的头罩被扯下来的一刹那,子尚露出了惊讶之色,这个圣诞老人的左脸上有一块红记,这正是他们在苦苦寻找的猫。

把猫押送到局里以后,子尚用仰慕的目光看着席克:“我的老天爷呀,您怎么知道这个圣诞老人就是猫呀?”

席克一边洗手一边说:“哦,我想起了那些可怜的臭鼬!”

子尚恍然大悟,他不停地吸着鼻子说:“我怎么就没闻出来,师傅,你装了电子鼻了吧?太神了!”席克不再跟子尚贫嘴,他让讯问室简单准备了一下便开始讯问猫。

“凭什么抓我?”猫瞪着眼睛问。他的眼睛可不小,突然睁大时像是弹出的两个乒乓球,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是抓你,是请你!”席克说。

猫伸了伸戴着手铐的双手,哼了一声说:“请我还给我戴手铐,真是太客气了!”

“少废话!问你事情呢,你要老实交代。”子尚声色俱厉地说。

猫说:“什么都好说,只要你们不打我。还有,我交代完了你们能让我走吗?我回去迟了奖金就没了。”

席克弹了弹烟灰说:“我让你认一个人。”说着,他拿出了安培的照片。

猫看过席克手里的照片后坚定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席克见猫否认见过安培,心凉了半截。他十分严肃地说:“我提醒你,有一件命案把你裹进来了,你现在说的每个字,都与你未来的自由有关,你可千万想好了再说。”

“我没见过这个人。”猫说,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那颗朱砂色的痣上真有三根毛,看上去让人心烦。说完这句话,他看着席克,好像是要感冒,有些清鼻涕正在向外流着。席克也死死地看着他,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猫的脸上过滤着、筛选着、梳理着,直到猫抹去鼻涕,他才把安培的照片放到一边。

“为什么要我说认识这个人?”过了一会儿,猫竟然主动发问,“他是谁呀?”

席克不理他,把烟灰掸了掸,又拿出安培母亲的照片,举在手上,然后看着猫。猫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席克,然后摇了摇头,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席克不死心,两眼死死盯着猫,又把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三个人的画像拿了出来。“这三个人你总该认识吧?”席克问。他一直坐在桌子上,这会儿他跳了下来,因为,他觉得猫会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猫看了许久,然后仰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席克,显得犹豫不决。

“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呀,都在一个矿山的。”终于,猫好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

席克的眉头皱了一下,他在想猫为什么在回答认不认识马、李、杨三人时,会有这个态度,也就是说会出现停顿现象。

“他们现在在哪里?”席克问道,并点上一支烟递了过去。

“谢谢。”猫忙接了过来,说道,“我不知道。”

“他们都死了。”子尚说。

猫受了惊吓似的转头看着子尚,半天才说:“是吗?”

“矿山的待遇不低呀,你们的工资是我们的好几倍呢,你为什么要走?”席克问。

“怕死。”猫淡定地说,“电视天天放,老是说矿井死人,我怕死。我们矿上每年都死人,他们都埋在对面的山口,我一看到他们的坟就不自在,骨头里好像长那种带钩的小虫子,别提多难受了。”

“那你工资都不要啦?”席克盯着猫的眼睛。

“不敢要。”猫说,“我怕兰国柱,我要是去领工资,可就走不掉啦。”

席克知道猫说的这个兰国柱就是那个大胡子兰队长。猫说这的句话,席克倒是有点儿相信,因为,兰国柱能使他想到恶霸。

“你脸怎么啦?”席克问,“还有你的头。”

“摔的……”猫说,他下意识地抚摸了几下那些伤痕。

“我看是刀伤……”席克说。

“不是。”猫仍然很淡定地说,“树枝划的,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你看,它离我的眼睛多近。”

席克对于猫的从容感到有些无奈,他相信那些伤痕就是刀伤。

席克谈到了豆蔻山,表达了自己对那里美丽的自然风光的喜爱和向往。“你是本地人,常去那里吧?”他问猫。

“不常去。”猫说,“那里没什么好玩的,票价又高。”

“去过吗?”

“去过。很早以前了。”

“最近没去过?”

“没有。让我去我也不会去。”

“12月9号你在哪里?”

“在井下。”

“谁能证明?”

“我们队的人都能证明。那天是兰国柱的生日,我们都凑了份子。”子尚很快就和兰队长取得了联系,兰队长和另外几个员工都证明,猫说的情况属实。

把猫放走之后,席克和子尚坐下来认真讨论了这件事。子尚也同意席克的观点,认为猫对自己离开原因的解释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不承认自己认识安培有没有道理呢?

“两种情景两种回答。”席克说,“如果如安培所说,12月9号猫和马家奇等人盯上了安培母子,猫就绝对认识安培。如果安培说了假话或者记忆混乱,只是过去在某一个场合见过猫,猫就未必认识安培。”席克决定安排安培和猫见面,正在这时,子尚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矿山派出所寻所长打来的,子尚听了一会儿,转脸跟席克说:“安培的消息。”

子尚的表情影响到了席克,他紧张地问:“安培怎么了?”

子尚说:“他去矿山了。人在井架上,正准备向下跳呢。”

席克掐掉烟,快步走出了屋子,师徒二人驾车向矿山飞驰而去。

席克和子尚赶到出事地点时,正赶上矿工们上班,井架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都把头向上抬着,眯着眼向上看,脸上的表情十分兴奋。

井架不高,但是摔死一个人不成问题,寻所长手扶着腰正在向上面喊话,声音已经嘶哑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这儿的救援设备很差,你真跳下来,我们接是接不住的。你看过摔柿子吗?你要摔下来,摔得比烂柿子还难看!”上面没有反应,安培卡在两根支架中间,毫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群山。井架上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吹得无比凌乱。寻所长换了口气,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又喊,“年轻人,下来吧,回你们志远城跳去,那里楼高,看的人也多,海关大楼好几十层呢。你下来,我陪你去海关大楼跳,你要怕跳得不好看,我还可以给你买跳楼指南,谁说话不算数,谁就是天下头牌龟孙子!”

这时,席克和子尚拨开围观的工人来到寻所长面前。寻所长懊恼地问席克:“这傻子为什么要跳井架?”席克知道寻所长的劝说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便仰起头看着安培。寻所长点上一支烟向上喊道:“你快下来吧,市里的领导已经来接你啦。”

席克对寻所长的劝说方法彻底失望了,他跟寻所长说:“让矿上准备被子吧。”

“等你把被子弄来了,他早就摔成皮夹克了。这傻子是个书呆子,我看他是真想死了。”席克坚持让寻所长准备被子,不到半个小时,几十床被子弄来了。寻所长见大家围着井架把被子铺好了,便冲上面喊:“好了,现在你可以跳了。”

席克碰了碰寻所长,暗示他不要刺激安培,此时他发现,安培开始往下爬了。

“喂喂喂,你不要下来呀。”寻所长嘲讽道,“你不跳大家都失望了。”席克用力拉了拉寻所长的衣袖。寻所长激动地说,“就这种倒霉事,我今年都碰上四回了,真是烦透了。赶快立法吧,谁他奶奶的再敢跳,阉了!”说话间,安培一只脚落了地,医务人员见状抬着担架就要冲过去,却被寻所长拦住了。寻所长几步跨到安培面前,推了一下安培,大声说,“耍我们玩儿呢?你不是要跳吗?怎么不跳啦?”

安培冷冷地看着寻所长说:“不是不想跳,只是我不习惯这么多人围观。”

“是吗?跳个楼也要孤芳自赏啊。”寻所长的语气里充满了蔑视。

“是的。”安培冷眼看着寻所长,一字一顿地说,“我更不习惯你这种素质的警察在场。这是一件神圣而优雅的事,你破坏了我的兴致!”

“这么说,我们是不该来救你啊?”

“是的,这么多人让我很烦。尤其是你!”

寻所长一下揪住安培胸口的衣服,咬着牙说:“你站在上面的时候,都听见我说了什么吗?”

“我听见了,所以我更不想跳了,我不想把这么唯美的事展示给一群傻子看……”寻所长气疯了,正要动手,被席克拦住了。席克把安培带到了自己的车上。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席克压低声音问。

安培看着席克的眼睛说:“知道吗?我母亲死了。”

席克点了点头:“你母亲失踪你很悲痛,这个我们了解,但是,目前还不能断定你母亲已经死了,我们还在寻找。”

“都这么久了,她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们希望有奇迹发生。”

“不会有奇迹发生的,我已经绝望了。”

“就算你母亲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荒无人烟。我母亲失踪后我觉得这个世界荒无人烟。一切都让我感到乏味,我对所有人都充满怨恨,我对自己和世界都失去了信心。”

“不,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关心你,包括那个你不喜欢的寻所长。他已经是肝癌晚期,但是他在极力挽救你的生命。你应该能听出来,他的嗓子都喊哑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他太粗暴了。我不喜欢警察……对不起。”

“他说的那些话可能激怒了你,但他确实在极力救你。”

听席克这么说,安培不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但他马上作了解释:“对不起,我的眼泪只是为我的母亲而流,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的悲伤无法排解。”

席克点上一支烟说:“我们一直在全力破这个案子。”

“那又能怎么样?”安培流着眼泪说,“就算找出凶手,我的母亲也已经死了。”

一个人在一分钟内老是重复着一句话,或者一个主张,足以让人感到这个人的执念。“你为什么老是认为你母亲不在人间了呢?”席克问安培。

“我对她太了解了,她不过是一个艺术家而已,不管她在生活中多么光鲜,但是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女人,她很脆弱,真的。”安培哭着说,“我从来都没说过,但是,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我能感觉到她的艰辛,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席克认真地说:“即使如此,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之前有希望,人死之后这种希望就变成了活着的人的责任,你母亲的希望你想必是知道的。”

安培点了点头。

“那你更应该坚强地活着。”席克深沉而坚定地说道。

安培答应席克和他一起回志远市,并表示回去后会认真思考一下自己轻生的事情。

把安培带回志远后,席克就着手准备安培和猫见面的事。席克对安培和猫的见面很重视,他彻夜未眠,在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在见面形式上他也颇费心思。第一套方案是通过视频见面,第二套方案是通过单视玻璃墙见面。但是这两套方案的缺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对方,这对于想了解案件的两个重要人物见面后反应的席克来说显然不是好办法。于是,席克决定安排两人面对面。

见面就安排在2号讯问室,这是局里最大的一间讯问室,平时供讯问观摩和检察官们监督使用。猫坐在席克等人的对面,背对着门,不一会儿安培进来了。席克说:“猫,你转过身去。”猫把身子转过来,正好和安培面对面,猫脸上的肌肉突地一跳,嘴半张着,一脸惊愕。

“安培,你认识他吗?”席克离开座位,站在安培和猫中间。

安培说:“认识。”

“怎么认识的?”

“12月9号我和母亲上山时,有四个人在我们前面,他是其中的一个。”

“猫,你怎么解释?”席克转而问猫。

猫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他说:“他一定是看错人了,12月9号我在矿上,我是有证人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猫说话时,安培一直看着猫,当席克转而看他时,他冷笑一声说:“那就是我在撒谎,是吗?”这句话好像是对席克说的,又好像是对猫说的,他的眼睛一直盯在猫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憎恶和仇恨。而当安培的目光射过来时,猫的眼神立刻失去了锋芒,他把脸转向了一边。

这是一次有意义的见面,猫的一举一动都没有躲过席克的眼睛,尽管他弄不清安培为什么坚持说是12月9号见过猫,但是从猫的眼神里,席克感受到了猫内心的恐惧,尤其是对安培的恐惧,至于这种恐惧来自哪个方面,席克还不得而知。

疑惑归疑惑,但无论是猫也好,还是安培也好,公安局都没有羁押他们的理由,于是安培在讯问结束后便离开了公安局。但是,安培走后,猫却死活都不愿意离开。

“不不不。”猫听说要放他,惊恐万分,坐在地上大喊,“你们不能这么做呀,救命呀,我不能出去,出去就没命了。”

这出乎席克意料,他问:“这么说你一直在跟我们说假话?”猫不吭声,以惊悚的眼神看着席克。“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离开矿山?你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猫舔了下他那肥厚而干裂的嘴唇说:“有人绑架我。”

子尚和席克对视了一眼,“谁?”子尚问。

猫低下头,又不吭声了。席克走过来,手里拿着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三人的画像和安培的照片。他走到猫身边,将这四张人像摆在他面前。

“不,不是!”猫看了看那些照片后,一个劲儿地摇头说。

“绑架你的人是什么样子?”子尚问。

“我天天被打呀,头完全昏了,一脸都是血,他还咬我,蒙上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你不说出来,你的危险会更大,我们也无法保护你。”

“你们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你没有罪,我们无权羁押你。”子尚耸耸肩。

猫磕头,一个劲儿地哀求留下他:“他找到我就不会放过我,我死定了。”

“这个人为什么要绑架你,是要钱吗?”

“不知道呀!”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趁他不在跑出来的。”

“那人是哪里口音?”席克问。

猫想了想,最后说:“外地口音,像是四川的,又像是湖北的。”猫的这种回答让席克和子尚完全迷惑。

“你还是回去吧。”席克说,“我再重申一遍,我们无权羁押你。”

“我到哪儿去?我很危险呀!”

“既然你这么怕有人追杀你,为什么还敢留在志远?”

“我身无分文,想挣点儿路费。他们说当圣诞老人工资高,而且不会被人看见。”

“那就快回老家去吧。”席克把两百元钱给了猫,说是给他的路费,并且说,只要走得快,那个人是找不到你的。猫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提心吊胆地走了。子尚看见猫出了大门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飞快地钻进了一条巷子。

“为什么不为他提供保护?”子尚问席克,“我相信真的有人在追杀他。还有……这么重要的证人,不应该放了他。”

席克不接子尚的话,点上一支烟,“好了,现在我们应该去看看安培了。”

看着大步走出去的席克,子尚想到了一个充满诡计的画面,一只猫不断地将爪子下的老鼠放走,又不断地将它抓回来……

安培的家充满了艺术气息,也很豪华。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拜访,安培并没有表现出反感。席克表达了自己此次拜访的目的,希望增进警方和受害人之间的了解,这将十分有利于案件的侦破。安培同意席克的观点,他应席克的要求带他们参观了自己三楼的画室。

画室很大,很凌乱,到处都是石膏像、画架、画布和纸张,空气中弥漫着油彩味和一种香料味。紧靠窗户的地方有一幅画还没有完成,画布上的画让人琢磨不透,在一片厚重、斑斓而凌乱的油彩中可以看到一只伸出来的手。这手显然是一个女人的,细腻而白皙,皮肤充满了弹性。但就视觉语言来说,这只手的意义并没有被叙述完,相反,令席克纳闷的是,手的上方还有一只眼睛,那是一只绝望的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吗?”席克问。

“谈不上。”安培说,“你们看过蒙特的《淑女》吗?我想我有点儿受他的影响。”

席克的眼睛一直盯着画布上的那只眼睛和那只手,他问:“你好像说过,你最近将创作一幅纪念性的作品,你画好了吗?是这幅吗?”

安培看着自己面前的画布,沉吟一下说:“算是吧。”

“手和眼睛。”席克围着画板转了一圈说,“很有意思,但是我在你面前突然感到自己是个俗人,请教一下,它们有什么具体意义吗?是否是纪念你母亲的?”

“不,你们想多了,它并不是纪念我的母亲的。”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幅画说,“你们看,这是一幅外国名画,叫《审判》,1910年的作品,或许我受了它的影响才创作这幅作品,在美术界拾人牙慧的事情经常发生,见怪不怪。我还是学生,很难说有什么原创性。”席克认真看了一下,这张创作于1910年的名画还真有一对眼睛和一只手,他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子尚突然叫了起来,因为,他在画室的另一个角落看到了一组鬼画。“为什么?”子尚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甚至是气愤,“这么漂亮的画干吗都打了叉,天哪,太遗憾了,它们都被你破坏啦!”子尚的议论引起了席克的注意,他也走了过去。这是十幅关于日本女鬼的画像,它们分别是《猫妖》、《雨女》、《河童》、《黑冢》、《青灯行》、《座敷童子》、《雪女》、《溺之女》、《骨女》和《飞头蛮》。屋里的灯光是蓝色的,这十幅鬼画令人感到惊悚,席克从这些画里能深深地感受到作者深厚的美术功力和细腻的感情。席克和子尚对这十幅鬼画发出的赞叹是由衷的。出于礼貌,安培也走了过来。

“为什么要画这种鬼画?”席克认真地问。

“上初中以后,我喜欢上了鬼文化,如此而已。”安培说,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冷漠、飘忽和敷衍。

“鬼还有文化?”子尚问,“人说画家的心思就在画上,我倒觉得这里有一种作者的心态。你看这些鬼多么艳丽呀。”子尚说完,自己先呵呵笑了。

“不不不,”安培显然很在乎子尚这句话,他连忙辩解,“纯属无意识。”

席克好像同意子尚的观点,他拿出一支烟,舔了一下,点上火,吸了一口说:“我对你的鬼文化很感兴趣,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安培说,“你看这幅画,主人公叫猫妖。据说猫有九条命,当猫养到第九年时它就会长出一条尾巴来,每九年长一条,一直会长九条。有了九条尾巴的猫再过九年就会化成人形,这时,猫才真正有了九条命。在中国也叫九命猫妖。《雨女》这幅画说的是,一个女子站在雨中,如果这时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伞的话,她就会永远跟着他。此后,该男子就会一直生活在潮湿的环境中,并因难以抵挡这么重的湿气不久就会死去。《河童》这幅画说的是,在日本稻河神社附近有一个小湖,叫救身湖,湖中常有河童出现。由于河童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所以有很多的说法,比较常见的是:鸟头、人身、龟壳,头顶有一碗状的凹镜,里面盛满了水……”接着,安培将其他几幅鬼画也一一作了说明。席克弯腰看了一下画布上的日期说:“这些画有不少年头了。七年?”

“是的,七年。”安培回答,但好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我还是觉得可惜。”席克说,“这些叉好像是最近才打的。”

“是的,我不想再保留它们了……这是个错误。”安培莫名其妙地这么说,转身向一边走去,这样做是要结束关于鬼画的话题了。席克领会到了安培的用意,和子尚跟了过去。

席克在一楼和安培继续聊天。其间,安培为他们沏了些功夫茶。安培沏茶的动作非常老到,令子尚眼花缭乱,这绝非一日之功。品茶其间,席克说了两件事,第一,公安局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和本市的一个搜山志愿者协会联系上了,正在全力搜寻安培母亲的下落;第二,因为无确凿证据,猫已经被放了,目前正在回老家的路上。席克说这些话时,安培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为他们续茶。

这天上午,志远市下起了小雨,天色阴沉,街道上因为有水,映出车辆和人的倒影。猫把细长的脖子深深地藏在领子里,混迹在人群中。他没有去火车站,也没有去汽车站,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拐弯抹角地去了郊区。在那里,他跳上一辆大巴,于当天下午两点赶到一个叫湖口的火车站,在那里他搭上了去往家乡的火车。

经过三个小时的奔驰,在天黑透的时候,火车缓缓地停靠在将军寨。将军寨离猫的老家苏塘还有大约二十里地。猫觉得乏了,决定找个旅馆休息一下,明早再走。于是,下车后他便往镇子深处走去。不久,他在一条青石铺就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叫百顺的旅馆住了下来。

旅馆的条件太差,一张床,两床很薄的被子,一瓶水,拖鞋还是夏天的。头顶悬着一个昏黄的灯泡,上面有蜘蛛网,人一走动,那灯泡就晃悠。屋里弥漫着一阵阵霉味。猫顾不上这些,去外面买了两块饼子,三两下撕开吃了,倒头就睡。夜里九点左右,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四周黑黢黢的,死一般的寂静。夜里十二点半左右,猫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一走一停,显得诡谲而警惕。猫的眼一下子睁开了。

“谁?”他问。声音悬浮在漆黑的屋子里,微微地颤动着,而猫身上此时已经满是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服务员,请把门关好!”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心地睡下了。

猫睡下不到五分钟,脚步声又在楼梯上响了起来。这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到猫的房门前才停下。当猫听到了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声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从下向上急促地传来,接着便是激烈的打斗声和翻下楼梯的声音。惊恐万分的猫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窗户上向院子里看。借着远处街道上照过来的微弱的光,他发现院子里有三个人扭打在一起。不一会儿,一个人突然从另外两个人的身下挣脱出去,抱着头夺门而逃,另外两个人追了出去,院外的小巷子里立刻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这时,院子里的灯突然亮了,女老板和两个女服务员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慌乱地跑了出来,她们敲开各个房间的房门,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问到猫这儿时,猫就把楼梯上两次出现脚步声的事情说了。

“是男人的声音?”那个胖老板娘问。

“是呀!”猫说,“我问是谁?他说他是服务员。”

几个女人立刻惊恐地捂着嘴。

“怎么啦?”猫问。

老板娘指了指其他几个女人,倒吸一口气说道:“我们这里没有男服务员。”说这话时,老板娘脸色蜡黄,那几个女人的脸也白了。突然,有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院子的地上有一片血迹。老板娘见状,大声说:“快把门关上,快!”她这么喊着,披头散发,仓皇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猫也跑回自己的房间,但是,他再也待不住了,连忙穿上衣服,将二十块房钱放在床上,拿起包,悄悄地离开了百顺旅馆。

猫算了一下,如果现在走,天亮前也许能赶到家。此时夜色浓重,风声呼啸,空气冰冷,那些山路忽然在猫的眼前蜿蜒开来,漫长而充满不测,但一想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想到那个男人的回答、喘息声和院子里那一片黑红色的血,猫的心里便是一阵痉挛。他决定迅速离开这个凶险之地。

猫一口气就走了十几里地。等走进了山,他便后悔起来,山里的雾气更重,喘口气就像是喝了一口辣汤,寒气在胸中蔓延。行走在山谷中,像是走在一个冷库里。进山有一条公路,蜿蜒而陡峭。此时,一辆车也没有,虽然说这些路猫并不陌生,但是要真的在深夜里走,也让他很憷。但已在路上,猫决定不再回头了。

等过了凤凰岭,猫笑了,因为他看到山下有几处灯光向山上移动,显然这是赶路的货车。他打起精神向山下快步走去。刚走出去二十多米,猫突然站住了,他发现,在不远处的路当中,分明站着一个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当他再一次辨认时,他傻了,真的是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手里拎着一截棍子突然向猫跑来。猫完全愣在了那里,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到了他跟前。猫问:“你是谁?”那人也不吭气,举起棒子就打,猫用手一挡,棒子正打在他的手腕上,随后,一棒接着一棒向猫砸来,其中有一棒正击在猫的头上,猫眼前一黑,整个人旋转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猫的意识完全处于混沌之中,他能意识到一道亮光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自己的眼前,继而是纷乱的脚步声,再过一会儿他的眼前飘满了叶子,他和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从矿山下来后向树林里走去。马家奇不断地讲着女人的事,几个人笑到半死……

猫醒来时已经躺在志远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屋里全是警察,席克站在窗口,子尚头上缠着绷带站在一边,他的半张脸是肿的。听护士说人醒来了,席克转过身并挥挥手,其他警察陆续离开病房,很快,屋里只剩下席克、子尚、寻所长和猫四个人。

寻所长把一个礼拜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猫。原来,当猫登上火车时,有三个人也上了火车,那就是席克、子尚和那个神秘的人。当晚,那个神秘的人戴着头套准备打开猫的房门时,席克对其实施了抓捕,两人扭打了一阵后,神秘人摆脱席克跑到院内,并在此碰上了埋伏的子尚,席克也追了上来。三人搏斗的过程中,子尚头部受伤。席克和子尚在夜色中追捕神秘人未果,为防意外,他们回到百顺旅馆,却发现猫已经离开。于是,他们驱车向猫的家乡方向追去,正好碰上了神秘人在对猫进行袭击,此时猫已经晕倒在地。他们救下了猫,而神秘人却遁身于密林之中。

“你整整昏迷了七天。”寻所长说,“大量失血,欧阳队长两次为你输血。”

猫看看席克,席克面色苍白,很是憔悴。猫很感动,他翕动了一下嘴唇说:“我交代……”

子尚和寻所长都围了过来。

席克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你只需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可以了。”

猫点了点头,他面色苍白,像是一张发皱的白纸。

“是谁绑架了你?”

“安培。”

席克和子尚互相看了一眼,“你是怎么被绑架的?”

“他说要我当模特,我们谈了很久,最后他把价格出到一小时一千元……”

“这么说在旅社要杀你的人和在公路上要杀你的人也是他喽?”

“是的,肯定是他。”

“为什么?”

“因为他的母亲。”

“他母亲的失踪与你有关?”

“不,他母亲是怎么失踪的我真的不知道。”

席克和子尚糊涂了,席克问:“12月9号你们上山了吗?”

“没有,真的没有。”

“那安培为什么说看到了你们?”

“我现在都想清楚了,我逃跑了,他很着急,他想用这种方式让你们帮他找到我。”

利用警察找人,这倒是很高的一招,子尚想。“马家奇、李客勤和杨成兵是怎么死的?”

“都是被安培杀死的。”

“安培为什么要杀你们?”

“是因为他母亲。”

接下来,猫向席克和子尚说出了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事情。

志远有三个自然保护区,豆蔻山森林保护区就是其中之一。秋天的时候,森林中的橡树叶是红色的,它们映衬在苍翠的松柏之间,非常好看,因此有许多游客到这里观光。

豆蔻山有棕熊出没是众所周知的。熊浑身都是宝,尽管自然保护区的主要路口都贴出了告示,严禁捕杀国家保护动物,但是还有许多人铤而走险。他们在森林中设下铁卡,挖陷阱,处心积虑,机关用尽。这天中午,安培掉进了熊坑。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当时安培只有九岁,那个在坑上面急到快要发疯的漂亮女人是他的母亲,叫解媛,是志远市京剧团的著名旦角演员。她尝试了无数次,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将儿子拉上来时,恐惧异常。她先是大声呼救,然后就是大哭不止。她不断向坑里喊话,但是,坑底没有一点点回应,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已昏了过去。她想过跑出树林呼救,但又怕找不到回来的路。不久,解媛绝望地看到,夕阳像是一个蛋黄,就要坠下山去,树林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解媛明白,要不了一个小时,这里将会完全被夜色浸没,那时,别说安培会被冻死在坑里,自己也会葬身兽腹。想到这儿,她再次大声呼救:“有人吗?有人吗?救命呀!”大约喊了半个小时,她瘫倒在地,那时,她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这个时候,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和猫出现了。那时,猫还不到十六岁,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大大的,像套了一个麻袋,小小的脑袋上歪戴着一顶矿工帽,脸上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煤灰。他和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四人刚从井下上来,正准备穿过豆蔻山到城里找地方放松下。他们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一下子使绝望的解媛兴奋起来,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整个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边大喊救命,边跑着迎了上去。马家奇等人立刻围了上来,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这天早晨,为让学美术的儿子感受大自然,解媛带安培到森林里玩,起初他们到处都能听到旅客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当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森林里出奇地安静时,解媛才意识到自己迷了路,更糟糕的是,在她慌乱寻路时,安培失足跌进了熊坑。

“救救我的孩子!”解媛哀求道,“他就在坑里,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李客勤立刻去解背在肩上的绳子,马家奇却一把扯住他。他伸头向坑底看了看。熊坑的边沿是茂密的野草,下面什么也看不清。他又打量了一下解媛,然后说:“这坑可不好下呀!”

解媛忙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四百元钱来。她哆哆嗦嗦地把钱递到马家奇面前,哀求说:“大哥,我的钱都给你们,都给你们,求求你们赶快救我的儿子,求求你们……”

马家奇的目光在那些钱上扫了扫,说:“我们的工资可不低呀!”

解媛哭着说:“大哥,只要你们能把我儿子救上来,我回去一定重谢你们,我有钱,你们开个价吧,好不好?”

马家奇一边用指甲刮着黢黑油腻的脸,一边斜睨着解媛,冷冷地说:“你很有钱吗?”

解媛拼命点头,然后哀求说:“大哥,你快开个价吧,你看,天快黑了呀。”

马家奇的眼睛在解媛丰满的胸部瞟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是呀,天真的快黑了。”

解媛再次哭了,她转而向年龄大一些的李客勤说:“大叔,您老开个价吧。您说要多少钱吧!”李客勤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看着马家奇。

这时一直蹲在地上的猫说话了,他说:“富婆,你给我们干一下。”

因为猫是个孩子,说话声还带着稚气,解媛竟然没听懂,但是马家奇等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好,我没白培养你。”马家奇笑着说,“你长大了。”

解媛迷迷糊糊地问:“小兄弟你说什么?”

猫站起来,夸张地挥舞着细长的小胳膊说:“我们把你家小孩儿弄上来,你给我们几个玩玩。”

解媛不敢相信地看着猫。

这时,马家奇一挥手说:“走吧,天快黑了。”说着,几个人就往前走。

解媛紧跑几步,一下子跪倒在马家奇等人面前,放声大哭。马家奇说:“富婆,不是我们见死不救呀。”

猫再次挥舞着他细小的胳膊喊:“富婆,给不给干?”

解媛一边哭着,一边连连点头……

安培被救了上来,人是活的,但是处于昏迷状态。按照约定,马家奇等人把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脱了,扔在地下。

“猫,过来!”马家奇喊,“今天,爷们儿给你举行个成人仪式,你第一个上吧。”说着,马家奇将盖在解媛身上的衣服扯到一边。当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呈现在猫面前时,猫嗷地叫了一声,吓得向远处跑去……

“这么说那天你没有参加轮奸?”席克问。

“参加了。”猫迟疑了一下说,“他们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干也得干,如果我不干,他们就把我扔到熊坑里……”

“他们强迫了你?”

“是的。我趴在她的身上,我害怕……她想救她的孩子,就不断地催我……”

“你们就当着那个孩子的面吗?”子尚愤怒地问。

猫不敢正视子尚的眼睛,他说:“不,那个小孩儿一直昏迷着。直到老李把那个小孩儿背到一家医院,他还没醒。”

“最后是你们把他们母子带出来的?”席克问。

“是的……”猫说,“老李说,便宜也给占了,人还是要救的。我们几个轮流背那个小孩儿,一直把他们娘儿俩带出森林。”

“现在你知道那个小孩儿是谁了吧?”席克问。

“是的。”猫说,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刚刚苏醒,自己被绑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那天,猫被安培绑在山洞里的一根粗大的树藤上,绝望而惊恐地问:“帅哥,你为什么绑我呀?你是求财还是求啥?”

“求色。”安培说,用刀尖在猫的额头上挑开一个口子,一股鲜血顺着猫的脸颊流了出来。猫没敢叫,只是惊恐地看着安培。

安培用手在猫的额头上抹了一下,说:“众色之中,我还是喜欢红色。”

猫说:“小兄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安培用长长的尖刀左右拍打着猫的脸颊说,“那时你十六岁,我九岁,你多活了十一年,真是赚得不轻了。”

猫听不懂安培的话,像哭又像笑地看着安培:“帅哥,你认错人了吧?你肯定认错人了,嘻嘻嘻……”

安培突然抓起一把污泥,像泥瓦工抹腻子一样,狠狠地填进猫的嘴里。他说:“还记得那个熊坑吗?”猫一下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就想到十一年前,那个被他们从熊坑里救上来的昏迷不醒的孩子,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安培开始打他,先是扇耳光,接着是踢下身,等打得筋疲力尽了,安培说:“我给你开个生命超市,说,想活多久?”

猫满脸是血,他吐掉那些泥巴说:“看在我当时还小的份儿上,饶我一条命吧。”

“我为你和马家奇、李客勤、杨成兵开了个生命超市,产品有四种,第一个死,第二个死,第三个死,第四个死。没有饶命,只有死亡的顺序,你就不要抱什么幻想了。说,你选第几个?”

“我选第四。”猫毫不犹豫地喊,嗓子都喊破了。安培答应了猫的要求,但是要猫把另外三人的地址供出来。猫积极配合,于是,他在被绑架的二十天内,看到安培先后杀掉了马家奇和李客勤。当安培告诉猫,他已经打听到了大光头杨成兵的下落时,猫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到了。那天,他不断地磨着那根绳子,等安培掖着尖刀,杀气冲天地走出山洞后,他逃脱了。

安培的杀人目的基本明确了。回到局里,子尚和席克讨论了轮奸事件。“安培是怎么知道他母亲被人轮奸的?猫说那时的安培只有九岁,轮奸发生时,他正处在昏迷之中。难道他母亲会告诉他?”

“他母亲做不到。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做不到。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除非到了非要解释的地步,我想那一定是痛苦的,而且已经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席克说道。

“那就是安培看到了他母亲的日记。”子尚说。

“这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他母亲真是太粗心了。”

“我现在特别渴望能看到安培母亲的日记,我的直觉是,这篇日记会写得特别详细,譬如她当时的绝望,舍身救子的心情,被轮奸的痛苦、屈辱,这些年永不消失的噩梦,难以启齿但每日都会像蛆虫一样蠕动的心事。试想,作为事件当事人的儿子看到母亲的日记,一定会去为母亲报仇的!”子尚十分激动。

“但是法不容情呀!”席克感叹道。

子尚想着师傅最后一句话,想着那个瘦弱的、心事重重的男孩儿,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席克决定立刻和子尚去安培家。等他们赶到时,安培已经离开了家。席克叫人打开了安培的家门,对安培的房间进行仔细搜查。

二楼是失踪者解媛的卧室,整洁异常,到处可见浓郁的中国元素。靠窗的一侧有一排柜子,里面放着梨园前辈谭鑫培、程长庚、梅兰芳、程砚秋、张学津、周信芳的半身塑像。靠床的一侧,是一组照片,上面有《龙凤呈祥》、《圣母院》、《生死恨》和《霸王别姬》等的剧照。解媛曾在这些大戏中担当主角,那时她光鲜夺目,站在这些剧照前,席克仿佛能听到志远大剧院里传来的经久不息的喝彩声,仿佛能看到解媛一次又一次出来谢幕。

解媛的床头有一盏落地水晶灯,上面挂着一张解媛本人的照片,照片不大,但一种忧郁的美感撑满了整个房间,膨胀在人的心头。床很久没有人睡了,被子叠放得十分整齐,上面盖着一条蓝色的纱巾,这一撇蓝色柔软宁静得让人心碎。

三楼是安培的画室,足足有三十平方米,席克和子尚来过,但是这次来,他们发现,那些鬼画都没有了,在一堆画板前面有一幅很大的照片,是安培和母亲的合影。安培有十六岁的样子,外面好像有阳光,安培的眼睛眯着,紧锁的眉头流露出忧郁。迎着窗口,是安培的一个大画案,上面有一幅画还没画完。在一个记事本上,有一个创作计划,上面写着目前这幅画的完成时间是后天。

一切迹象表明,安培会很快回来,席克决定和子尚在房间等候。席克是个细心之人,他仔细测算了安培回来的时间,测算了安培从进门到走上三楼的时间,为此,他彻底推翻了子尚决定在三楼抓捕安培的方案,因为,他早就对安培的性格和血型进行了分析。安培是B型血的人,席克特别注重这种血型的双重性格,他曾经跟子尚罗列了安培的双重人格。第一,他喜欢独自行动,如果让他与周围人配合会让他觉得很痛苦。第二,不善言辞,容易害羞,不太会交往。第三,很容易受到别人感情的影响,甚至陪人掉眼泪。第四,脾气多变,反差大。第五,对许多事情都具有兴趣。第六,有不用心的一面,时而会干出冒险的事。第七,很容易对新的行动迅速下决断。第八,敏感、机警、准确。

“你看看他的第八条。”席克说,“这种人一进门就会嗅出陌生人的味道,那时,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退出房间,将门反锁后从容地逃走。我们去抓猴子,猴子却把我们锁进了笼子。”

子尚认为师傅神化了这个有点儿神经质的小伙子,在子尚的眼里,安培只是个书呆子,就美术而言,不过是个执著得有点儿死心眼的工匠。但是,他妥协了。于是,师徒二人作了分工,子尚守在三楼画室,席克守在一楼,他们的计划是,安培上楼后,子尚和师傅便会上下夹击安培。

一个星期过去了,安培没有回来。席克的头发长而凌乱,胡子完全弄黑了他的腮帮,使他显得更加消瘦;眼睛通红,看人时,有点儿像受了委屈的老鼠。为了防止进来的安培嗅到烟味,他一个礼拜都没有抽烟。而子尚则一脸的憔悴,整个人无精打采,像个即将发作的瘾君子。

“撤吧。”子尚伸着懒腰,有点儿哀求地看着师傅说,“我们失算了。”

席克没有吭气,他拿出一支烟,在鼻子下面贪婪而仔细地嗅着,等嗅够了,他才走到窗前,头稍稍向下低着,向外望了一番,然后说:“他会回来的,我觉得他正在对面一个什么地方,偷窥着我们。他也在等待,他的性格告诉我,他在和我们角力。”

“经验主义害死人。”子尚说,“骨头刘那个王八蛋一肚子宿命论,你怎么就信?”

“是的,”席克说,“我有点儿崇拜他。”

子尚无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到了晚上,他却去了阁楼,那里是安培的卧室。席克也有些顶不住了,到了后半夜,他去了解媛的房间。

又是两天过去了,席克踱步到客厅,然后在那里点上了一支烟。不久,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子尚也下来了,他说:“点上这支烟不是因为你无法抗拒烟瘾了,而是你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席克抬眼看了一下子尚,子尚已经走到自己的面前,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我也是这么想的。”子尚说着坐在师傅的对面。

“这是什么?”席克问。子尚没有回答,而是把笔记本向一边推了推,放到了一个席克手不能及的位置。“师傅,我想谈谈安培。”

席克眯缝着眼看着子尚,然后把一支烟递了过去,并且亲自给子尚点上火。这种礼节意味着席克对子尚有特别的期待。但子尚只抽了两口就将烟掐了,这让席克很痛心,他忙将子尚掐灭的半截烟放到一边。

“十二年前在豆蔻山自然森林保护区发生过一桩悲剧。”子尚说,说完就看着师傅,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渴望。但席克对子尚的这句话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在精心地修复那半截被子尚掐灭的烟。“知道我为什么说是悲剧吗?”子尚问,再次看着师傅。席克看了一眼子尚,继续弄那支烟,他的手指尖一部分已经被烟熏染黑了。子尚说,“也许师傅会说我故弄玄虚,在那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森林里,一个孤立无援的漂亮女人被几个肮脏野蛮的男人轮奸难道不是悲剧吗?不,这还不算是悲剧。”

“难道说,我们的子尚对这个悲剧已经有了新的定义?”席克问,语气却充满了嘲讽和不信任。

子尚不管这些,继续说:“也许师傅还会说,过了几年后,那个少年长大了,他发现了母亲的日记,然后为母报仇雪耻,又制造了几桩杀人案,难道这还不算是悲剧吗?我的回答是,不,这也不算是悲剧。”

此时,子尚的情绪显得很激动,他一下拿起那几本日记说:“悲剧就在于十二年前,那个九岁的孩子,那个一直以母亲为荣、对母亲极为崇拜的孩子,亲眼目睹了母亲被轮奸的全过程。”

席克瞪着子尚。

“是亲眼目睹全部过程,”子尚加重语气说,“师傅,您听清楚了吗?”

屋里安静下来,好久好久。

“他不是一直昏迷吗?”终于,席克打破了沉默。

“没有。”子尚说,“当他母亲被四个男人轮奸时,他醒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不是母亲,不是妈妈,而是‘她’。他说我看见她正在卖淫。天哪!”子尚紧紧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席克也被这种叙述,或者说被安培的这种定义震惊了。

子尚向上仰着头,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他的叙述:“在安培的眼里,当时他的母亲正在卖淫,因为他母亲身边有钱,它们撒落在地上,是四百元钱。”

“那是解媛为了救安培给李客勤他们的钱呀!”席克说。

“是的。”子尚仍然被一种痛楚压抑着,他不得不换了口气说,“可是在安培的眼里,这四百元钱就是母亲卖淫换来的钱。他在日记中说,‘你为什么就这么贱,爸爸没有给你留下遗产吗?你知道你是多么的高贵吗?你是志远市大街小巷都谈论的人物呀,你是我引以为荣、顶礼膜拜的母亲呀!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这孩子太傻了,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母亲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向几个粗俗的矿工卖淫?”席克说。

子尚说:“那时有一个戏剧性的场面,猫被大光头他们强逼着参与了轮奸,但是十六岁的猫做不下来那件事。为了能让还在昏迷中的儿子赶快得救,解媛一直在催促猫,而这时安培醒了,他看到了所有的事情。”

“解媛呢?她知道自己的儿子看到了吗?”

“知道,在最后一刻。但是,在安培九岁到二十一岁的这段日子里,她并不知道安培在她被轮奸时清醒过来了。”

“记得吗?我早就说过,这是个粗心的女人,即使当时没有发现儿子是清醒的,但接下来,她也应该有所察觉。”

“那种场景,当时安培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然后伪装昏迷,直到医院的护士将他喊醒。”

接下来是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伤痕在解媛的心头被慢慢抹平,而在安培的心里,却渐渐如阴影一般扩散。九岁之前,在老师和小朋友的眼里,安培是个好动、活泼而热情的孩子,但九岁之后,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很少说话。在一次课间,他做了一个令同学们惊愕的游戏,就是用削铅笔的小刀将他捉到的四只青蛙一一肢解。到了十四岁,安培已经成了一个完全自闭的孩子,他只远远地看着同学们玩,目光冷漠,并有些古怪和难以琢磨。解媛认为这是少年之烦恼,源自于一种叛逆心理。但到了十六岁,安培变得极难沟通,母子二人经常会发生争吵。争吵时,安培会摔东西,会许多天不理母亲,这让解媛莫名其妙,安培的眼神更是让她感到陌生和难以把握。

安培在日记里说,他那些鬼画就是画解媛的。在安培眼里,母亲就是一个百变的女鬼。解媛曾经也问过安培,为什么要画这么多女鬼,安培告诉她:“鬼属于一种意象,谁心里有鬼,谁就能看到鬼。”解媛当时觉得儿子的见解很有哲理,但她永远都没有看到安培在说这句话时的目光,那是钟馗似的。安培在日记中写道:“九岁以后,我一边开始画鬼,一边抓鬼,我已经是钟馗,我既是为父亲而做的钟馗,也是为她而做的钟馗。我每天都必须从学院回来,我不怕辛苦,我要做一个称职的钟馗。有我在,我们这个家就不会闹鬼。”

也不是所有的暗示都不会引起解媛的注意,有一天,解媛因为安培的一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安培问解媛:“我想知道我父亲死亡的真实原因。”安培说这句话时,神情冷峻,眸子里有一种令人畏惧的拷问。

解媛最后哭了,她在安培有了道歉的意思后,叙述了自己和丈夫的爱情。她的叙述诚挚而坦率,足以让人为一个靓丽少女和一个衰老的男人之间的传奇爱情而垂泪,然后,她又拿出丈夫死前医院留下的各种证明,坚持让儿子看一遍。接下来,她便开始生病,她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追究和怀疑,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极端的不信任,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想在搞清情况后就原谅他,但是,在解媛还在病床上时,安培就以心烦为借口出去写生了。

安培走后,解媛开始对这件事情进行深入的思考,对十二年来自己和安培的磕磕碰碰进行回顾和检讨。她突然想到了十二年前,想到了那个傍晚,那片到处都是阴霾的森林。她满头大汗,她强烈地感到,那件事情安培可能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她疯了一般地跑到自己的卧室,翻阅自己的各类表演笔记,生怕自己哪天犯糊涂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但是,她只翻阅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未和任何人谈论过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要好的姐妹。几年来,她努力做到的就是不让这件事情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因为哪怕是泄露了一丝一毫,后果都不堪设想。她用了半天的时间回忆了当时的所有细节,她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在自己被轮奸时,安培醒来过。想到这儿,她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脸色涨红,浑身是汗。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她是看着儿子到医院经过抢救才苏醒过来的。

几天后,安培回来了,母子二人几天没见面了,但是,安培进屋时并没有和母亲打招呼。听到儿子回来了,解媛主动走进儿子的房间,问寒问暖了一番后问:“儿子,你觉得妈妈有让你感到不体面的地方吗?”说完这个,她就盯着儿子看,那时,她的手是颤抖的,她怕儿子说出那个答案。但她也有所准备,如果真是那样,她准备把事情的真相认真地和儿子讲一遍,她相信儿子会理解她。但是安培却没有和她对视,而是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儿子,妈妈做错什么了吗?”

安培摇了摇头。解媛感动万分,那时,她认为自己想多了。

“安培原谅母亲了吗?”席克问。

“没有。”子尚翻着安培的日记,“安培在日记里描述了他那天的心情:我不想再跟这个女人计较了,她把我弄得很累,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让我饱尝羞辱。如果有一天,那四个可怕的家伙,哪怕有一个说出那件事,说出我母亲的名字,就是他们选择死亡的时候。”

“解媛就这样被儿子蒙骗了吗?”席克问。

“是的。这是她所希望的结果,她所恐慌的结局和她想极力逃避的现实会帮她自欺欺人,同时,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安培和她越来越隔膜的时间里,她都把儿子对她的过激行为理解成青春期的正常表现。”

“就这件事,解媛难道没有向儿子说明自己的想法吗?”

“有。安培在日记中说:我都能看出来,她想把那件事情向我坦白,以得到我的同情,但是,她没有那个勇气。她总是不断地试探我,我都把话题引开了,因为我不想接受她的道歉,那是罪过,是不可饶恕的。”

“这么说,从九岁到二十一岁,陪伴着安培的只有对母亲的鄙视。”

“还有对那四个人的仇恨!”子尚说,“从十七岁开始,安培就经常去那片树林,他找到了那座矿山,然后就在矿山附近画画,他希望能找到那四个人。”

“我明白了。”席克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青色的烟雾在他紧皱的眉宇间缭绕。子尚也站了起来,他捧着那些笔记本,一边走一边说:“安培终于找到了猫。”

“猫一定会说出事件真相的。”席克激动地说,他对安培的态度有着极大的期待,或者说对于这对母子的关系有着极大的期待。他同情那个可怜的女人,他认为猫出现的时候,应该是还解媛一个清白和公平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安培跪在母亲面前请求饶恕的样子,听到了解媛号啕大哭的声音。这十几年,她为了儿子受的委屈可真不小。席克很讨厌女人号啕大哭,但是,解媛的哭声是他所期盼的。

在那个山洞里,猫被绑了七天,当李客勤、马家奇被杀死后,安培问过猫一件事。

“当时,你们给我母亲多少钱?”

猫没意会过来,他说:“没有给钱。”

“那钱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了。”

“是你母亲给我们的。”

安培在猫的额头上狠狠地划了一刀,他咬着牙说:“你以为我傻吗?她怎么会给你们钱,她真的很贱吗?”

猫说:“为了救你呀!”

“救我?为什么?我在哪里?”

“你掉在熊坑里了,你母亲为了救你就答应了我们……”

席克叹了口气说:“安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怎么样了?”

子尚说:“他很后悔……不,这还不准确,应该说是晴天霹雳。”

席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该是故事的结尾了。

“但是他也很绝望……”子尚继续说。席克有些诧异地看着子尚。

子尚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有些事情只能有一次,譬如说生命。”

席克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想到落日下的那个剪影,那是安培的。他伏在父亲的墓碑上,深刻地忏悔着,悲痛欲绝……

“我们当初谈到这个话题时我问过你,”席克说,“我问过你,我说解媛知道自己的儿子看到过那个轮奸场面了吗?你说,知道,在最后一刻。这是什么意思?”

子尚看着窗外的群山说:“那对于安培和他的母亲来说,都是不可挽回的最后一刻。”

“别说了!”席克点上一支烟,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站在那儿,看着子尚说:“我觉得解媛的失踪案可以破了。”

子尚点了点头。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解媛在结束了送戏下乡演出后匆匆赶回来。她记得自己离开家时,安培没搭理自己,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她想回来和儿子好好沟通一下,或者带儿子去散散心。

和她想的一样,她回来后安培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她一样,但是和她想得不一样的是,安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和自己到豆蔻山游玩。安培的理由是,有一处风景让他惦记好长一段时间了。解媛为自己的建议被儿子采纳而感到兴奋不已。她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和儿子沟通一下。她特意给自己化了妆,她想在那个风景如画的豆蔻山重塑自己和儿子的关系。

山上风景旖旎,让人陶醉。解媛很高兴,冲着豆蔻山高喊了好几声,这些年,这个内向而难以交流的儿子真的让她压抑得要死。安培仍然是那样冷峻,他选了一个地方,架上了画板,开始观察前面的景象。解媛对儿子画板前的风景不太满意,她说她能找到更好的观景的地方,这么说着她就开始向山上攀登了。

安培架好了画架后,突然愣在那里,接着脸涨红而扭曲起来。这个记忆力超群的孩子突然想到他面前的风景就是十二年前他和母亲迷路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个高高的废弃的井架。一时间,他头疼欲裂,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别人的帮助下和他的母亲做爱的场景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呼救声,他放下手中的画笔快步走了过去。很快他就看见,母亲此刻正悬在山崖上。她的手紧紧抓着一根枯朽的老藤子,脸色苍白,她凄厉地喊道:“儿子,快拉妈妈上来,快……”她这么呼救是有道理的,因为只要安培用力一拉,她的一只脚就可以搭上旁边的岩石,另一只手就可能抓到悬崖上的一棵小树。但是安培冷静地站在那里……

“儿子,快拉妈妈呀!”解媛感觉自己的力气即将耗尽,她哀求自己的儿子,声音凄厉。但是安培还是没有动。解媛看到,这个时候,儿子的脸是涨红的,解媛知道,安培被激怒和愤恨时就会这样。

“儿子……”解媛绝望地喊道,她感到儿子的目光是那么阴郁和恐怖。

有一些土在解媛的脚下松动,然后滑落下去,解媛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儿子,我什么都明白了!”说着,她自己松开了手……

屋里寂静异常,席克和子尚久久都未说话。外面起风了,因为有一个狭窄的出风口,那风的声音是凄惨的。席克从子尚手里慢慢接过那个笔记本,他看到最后一页上写着:那个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瓶子呀,妈妈不应该打开它的盖子;那个地方本来就是我的,但是你们却让我逃离……

日记写到这里就没有了,席克向后翻了翻,都是空白。子尚说:“师傅,发通缉令吧。”

席克拨通了寻所长的电话,他要见猫。

天气预报在上帝面前只能是个附庸风雅者,它说今天白天到夜里,晴天。但是上午就飘起了雪花。等席克、子尚、寻所长和猫走进豆蔻山时,雪已经漫天飞舞,远远看去,所有的树梢儿都露白了,整个豆蔻山在雪的装饰下显得神秘而宁静。猫已经在森林中转了很长时间了,但是还没有找到曾经那个熊坑的位置。

子尚问:“怎么啦,这点儿雪就把你的导航系统给破坏啦?”

席克让子尚不要干扰猫,果然,没一会儿,猫反应过来了,他带着席克等人向林中的一面长坡走去。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个新挖的熊坑前。猫率先跑了过去,向下看了一眼后,便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席克拿出一支烟,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大家都看见,在那薄雪覆盖的坑底,横陈着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