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疑惑
2015-04-29李玉娇
一
李远和李晶的名字有点儿像兄妹,但他俩却是夫妻。当初二人公开恋爱关系时曾遭到两家老人的反对,理由之一就是他俩的名字。李远的母亲说,百家姓里姓什么的没有,干吗偏偏找个姓李的?李远反驳,百家姓里李是第一大姓,姓李的人最多,这就像动物世界里苍蝇最多一样,一只苍蝇与另一只苍蝇碰面的机会总比一只苍蝇与一只蟑螂碰面的机会多。
李远和李晶是在同一条胡同长大的,那条胡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男厕九个蹲位,女厕六个蹲位,胡同里有五六十户人家,人口少说也得有二三百,入厕紧张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公厕外边的空地上候着几个或几十个人也就成了极容易看见的一景,尽管内急,大家的脸上大都挂着松弛的微笑,三五成群地扎堆聊天。遵守先来后到的秩序是自发性的,很少有人越轨加塞儿,遇到特急的,大家也能耐住自己的急,行个方便。那个年代厕所是一种交际场所,李晶放学后有事没事都爱去人多的地方——厕所凑热闹。
当年最先看上李晶的不是李远,而是李远的哥哥李永。李远家一共兄弟五个,老大李永,老二李远。李永开始追李晶时李远刚刚入厂当工人,他每天背着装有饭盒的草绿色布包上班时,总会看见李永夹杂在候厕的队伍中。他知道李永其实已经方便过了,李永混迹其中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曾多次看见李永凑到候厕的李晶跟前没话找话,而李晶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每天下班路过厕所时,李远还是会看见李永候厕,在早、晚这两个入厕高峰期是最容易遇见李晶的。在李远的逻辑中,李永的所为使原本藏着掖着的东西,在自觉与不自觉间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有一天下班回来,李远把李永从候厕的队伍里拉出来,拉到没人的角落,问:“哥,你是不是在追李晶?”
李永说:“你看出来了?”
李远笑道:“都看出来了。”
李永挠着头皮说:“我做得够隐蔽了。”
李远说:“就差拿大喇叭广播了。”
李永说:“这不是没吃到鱼还沾一身腥吗?”
李远说:“真没戏了?”
李永说:“没戏了。”
李远说:“要不我来试试,给你报仇雪恨?”
李永皱了眉头打量李远一番,说:“莫非你小子也喜欢她?好,你要是能追到她,就算我栽你手里了。”
李远说:“不是你栽我手里了,是她栽咱兄弟手里了。”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原来,李远也看上了李晶。但李远追李晶的方式比李永高明多了,他没有在候厕上做文章,而是把重点锁定在入厕本身。既然入厕对胡同里的人家来说是件困难的事,那么把这个困难解决了,就相当震撼人心了。李远每天下班时在路上捡几块砖,拎到家放房后根儿。一天天过去,这砖堆也就一天天壮大起来。直到有一天砖堆壮大得足以令李远底气十足了,他的冲锋号也就算吹响了。他把李晶从家里叫出来,叫到她家房后的砖堆旁,盯住李晶的眼睛问,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是啥?李晶满脸困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远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最大的困难就是上厕所,内急得要喊娘了,还得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跟人家谈笑风生。”
李晶说:“这不光是我的困难,也是别人的困难呀!”
李远说:“别人的困难我不管,你的困难我不能不管,我送你一个厕所怎么样?”
李晶脸上的困惑又增加了几成,问:“你怎么会有厕所?”
李远说:“你别管我有没有厕所,我送你厕所你要不要?”
李晶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戏谑,说:“好呀,你要能送我就要。”
对李晶来说,这不过是一种随机的玩笑话,说过了也就忘记了,她根本没想过李远真的会送她一个厕所。两天后,当一个用红砖砌成的小巧精致的厕所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惊讶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个厕所就盖在李晶家房子侧面的一个多余出来的夹缝里,不占任何住户的地皮,也就没有任何人出面干涉。虽然里面只有一个蹲位,但对李晶,甚至对李晶的五口之家来说已经足够了。厕所的木头门上挂着一把锁头,显示着其私厕的身份,李远把钥匙往李晶怀里一塞,不容她发表感想,转身走人了。
李远和李晶的恋爱就是从送厕所开始的,李永虽然有些吃醋但也无话可说,问题出在他们的母亲和李晶的父亲身上,这两位家长都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们并不是看不上这两个孩子,而是分别看不上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没办法,李远的父亲李大兴和李晶的母亲张彩凤是有绯闻的,他们的绯闻曾是胡同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大兴和张彩凤在一家工厂里上班,李大兴是钳工,张彩凤是车工,李大兴常常拿着工件去找张彩凤加工,一来二去混熟了,对眼了,就有了那种关系。工厂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场所约会,二人就只好找八小时之外的时间。有一天晚上,李晶的父亲带着孩子们去电影院看电影,李大兴就借着夜色溜进了张彩凤的家。也是合该出事,那晚电影放了一半时停了电,电影院给大家退了票,李晶的父亲带着孩子们返回,却怎么也敲不开家门。李晶的父亲兴起,凶狠地用脚踹门,门板爆裂,窗户那边却跳出一人,正是李大兴。这是一件无须解释的事情,李晶的父亲顺手操起一把铁锹就要劈李大兴,李大兴落荒而逃,李晶的父亲挥舞铁锹追过整条胡同,他的叫骂声引来很多人围观,两个老李家也因此迅速在胡同里出了名。
李晶的父亲说:“我闺女说啥也不能嫁给他儿子。”
李远的母亲说:“我儿子说啥也不能娶她闺女。”
倒是李大兴和张彩凤十分赞同,虽然嘴上不便声张,暗地里却为两个孩子开了绿灯,提供了不少方便。李晶的父亲虽然反对这门亲事,但李远提供的厕所他却不拒绝使用,每天早晨看见人们急匆匆奔着公厕走,刚从私厕里优哉游哉出来的他脸上就会显出自豪来,赶上想借光寻方便的,他总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说,不是我不让你方便,是我让你方便了别人怎么看?别人也来求我方便我又怎么拒绝,都是街坊邻居,总得一碗水端平。说罢啪的一声上了锁,手里颠着钥匙,撇下那个内急的人便走。
转机的出现依然与厕所有关,有一晚,喝过酒的李晶的父亲上厕所,刚一蹲下去就扑通一声一头栽倒。一个小时过去了,张彩凤带着李晶赶来查看才发现出了事。李晶家姐妹三个,没有男孩儿,往厕所外边抬人就相当吃力,张彩凤冲着李晶说,去喊李远呀!李晶喊来李远,由李远背着她父亲去了医院。一检查,脑出血,李晶的父亲从此瘫倒在床上,这之后也就无力再阻挠女儿的亲事。李远母亲的抵抗力原本就比李晶父亲弱许多,李大兴父子做一做工作,她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这门亲事。
新婚之夜,李远先脱了衣服,哧溜一下钻进被窝,然后又伸出半个身子来帮李晶脱衣服,被李晶挡住了。李晶嗔道,好事坏事都因为你这厕所。李远笑道,只有好事,哪有坏事?李晶说,我爸是不是摔在你这个厕所才成瘫子的?李远说,这要辩证地看,如果他不瘫,哪来咱俩的新婚之夜?李晶生气了,把脸别过去说,你这么坏,我不跟你一起睡觉了。李远赶紧告饶,说我是开玩笑,是口误。李晶说,那你这个厕所是好事还是坏事?李远说,坏事,绝对是坏事。李晶说,这还差不多。扭回脸羞羞答答地让李远帮她脱了衣服。
两人第一次性生活是以失败告终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就那个样子,对象搞了好几年也不见得有肌肤之亲。二十大几的小伙子第一次面对异性的裸体,激动程度可想而知。李远的身体刚挨上李晶的身体就不行了,一泻如注。
二
现在的李远已经人到中年,对女人的感觉迟钝多了,性生活所用的时间也比以前大大增加。
李远是三十四岁那年从工厂调到市计生委工作的。当时市直机关搞改革,公开在社会上招聘一批机关干部,一共招了三十名,李远考了第八名。据说被录用的三十人中只有几个人是货真价实考上来的,其他二十几个都有背景,这几个人是留给社会看的,李远位列其中,除了个人的能力,运气也是好到了极点。往各个机关分配的时候,那二十几个都是重要部门,唯独这几个人的去向有些边缘。李远进了市计生委,庆幸之中有无奈,一个大男人去搞计划生育,怎么说怎么有点儿别扭。
行行出状元,李远铆足了劲要干出一番事业。第一天上班,他早去了五十分钟,把所在科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两只暖壶打满了开水,把每个人的茶缸也洗刷了一遍,就差给沏茶了。五十分钟很快过去,科室里还没有人来上班,李远来到走廊瞧瞧其他科室,都是房门紧闭,不见人影。又过去十分钟,情况照旧。李远紧张了,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出了问题,是否大家都去参加某个活动,把他给落下了。这种担心持续了半个小时,当大家一个个络绎走进来时,他才确认不是自己弄错了时间,而是大家都习惯迟到这么半小时。集体违规算不得违规,不违规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某一天,李远敲开了主任室的门。主任是个中年女性,外表看上去慈祥可亲,脸上挂着永远不褪色的微笑,实则是个作风泼辣的主儿。李远冲着她的微笑也尽力微笑着,递上一份建议书。李远说,这是我对工作的一点儿新想法,不知得不得当,请主任批评。主任翻着建议书看了几眼,放下,又看了看李远,然后又低头翻看建议书。李远发现主任脸上的微笑不见了,他立马紧张起来,刚才堆积在胸口的自信迅速下降,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李远的科室是分管农村计划生育的。计生工作的重点就在农村,李远们的工作其实也就是计生委工作的重点。农村的计生工作是最不容易搞的,许多适龄妇女在监督下上了环儿,过后又偷偷摘掉,躲到外地去超生。找回来再逼着上环儿,过后还会是这种结果。这使得计生干部们防不胜防,伤透了脑筋。李远的建议书就是针对这种情况想出的新办法。以往的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他的新办法是冲着根子去的,绝对一劳永逸。他的办法对男不对女,对已经有了孩子的男性,一律强制执行输精管结扎术,这样一来,农村的超生问题就得到了根本的解决。
主任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了李远的建议书,她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李远的眼睛,沉默了好一阵,把李远看得直发毛。
主任还是开口了,问:“这男性结扎,到底可靠不可靠?”
李远连忙说:“可靠,绝对可靠,我查过不少资料,也亲自去医院咨询过,这结扎的男人是绝对不能再让女人怀孕了。”
主任说:“我问的不是能不能怀孕,我问的是这结扎术有没有危险。”
李远又连忙说:“没有危险,还没有一例因为结扎术出生命危险的。”
主任摇摇头说:“嗨,我说的危险不是生命危险,我的意思是,那种危险,你明白吗?”
李远直着眼睛看主任,糊涂了。
主任急得一拍桌子,说:“就是结扎了,这男人还有没有性能力,明白了?”
李远这才恍然,笑道:“主任您就放心吧,这结扎术就是阻止精子的通行,对性生活不会有影响。”
主任释然,微笑又回到脸上,说:“这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小李,我会重视你这个建议的。”
李远的这个建议就这样被主任采纳了,并且很快开始在全市的农村推广。李远受到鼓舞,生命里犹如有一道电光一闪而过,魔法般点燃了潜伏在心底里的激情。那段日子,他被这股激情顶得鼓鼓的,像一只充了气的气球。
但好景不长,男性结扎术刚刚推广几个月就出事了。有一个已婚男青年拒不响应号召,在集体去乡镇医院结扎的路上临阵脱逃,几个村干部去追,追得那青年走投无路,跳下了山崖。这桩命案成了导火索,村民们的不满情绪被点燃了,有数千人闹到市政府来抗议,搞得市计生委相当被动,主任挨批评,李远也就没理由不挨批评了。
这件事对李远打击很大,这以后他再不敢贸然提什么建议了。他和其他同事一样开始中规中矩地工作,该统计数据就统计数据,该整理材料就整理材料……时间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人到中年的李远早已经成为一个平庸的机关干部。
人到中年的李晶是一家三级甲等医院手术室的护士长,有关男性结扎的技术问题李远都是通过她了解到的。早年李晶卫校毕业刚参加工作是在泌尿外科,对有关男性的生理问题十分了解,与人聊起男性生殖器就像是修理工聊螺栓螺母。李远说,本来挺美好的东西,怎么到你嘴里就变味了?李晶笑道,我理性地说事,没啥变味不变味的。后来李晶调到了手术室,协助主刀医生大小手术做得数不过来。
李晶和李远的婚姻生活一帆风顺,虽然也有过小打小闹,但那不过是生活的调味料,细细想来,几乎都算不上吵架。李远是个顾家的男人,特别是人到中年,凡事均以家为重,对于现代人谁都逃不开的社交应酬,他也是看李晶的脸色行事,若是哪一晚的应酬李晶说别去了,他总能积极响应,编出一个勉为其难的借口去搪塞别人。李远对李晶的好是从新婚就开始的,家里有好用的先让李晶享用,有好吃的也可着李晶先吃。套用一句名言便是,对一个人好一时不难,难在对一个人好一辈子。李远对李晶的好已经超过了半辈子,对于余下的日子,李晶信心满满,从没产生过怀疑。
事情的转折似乎是一个电话惹起的。那天李晶刚从手术室出来,一台超长时间的手术令她几近虚脱,她摘下口罩,在走廊里猛吸了几口气,揣在裤兜里的手机便响了。电话是一个叫陈二嘎的人打来的,陌生的声音报出这个名字后,她脑袋里呈现一片空白。陈二嘎说,你忘了吧,十多年前我做精索静脉曲张手术,你给我备的皮。李晶立即感到一丝不快,她做这么多年的外科护士,不知给多少人备皮过,谁会单独记住其中的一个人呢!备皮是医学术语,就是把手术周边部位的汗毛刮干净,以免感染,更确切地说,就是刮阴毛。在工作环境里提起备皮,对于一个护士来说十分普通,但换了环境,特别是时过境迁十多年再提及,李晶就觉得对方有耍流氓的嫌疑了。她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果断掐断了电话。
李晶问敏杰:“接到过骚扰电话吗?”
敏杰说:“接到过。”
李晶问:“是耍流氓的那种?”
敏杰愣愣地看着李晶,摇了摇头。
敏杰也是手术室的护士,她和李晶相处得最好,无话不谈。尽管敏杰比李晶的年龄小了一轮还多,但李晶有了倾吐欲,最愿找的人就是敏杰。
李晶又说:“有那个人跟我说起了备皮,你说是不是在耍流氓?”
敏杰笑了,说:“这算啥耍流氓呀,这词儿在咱这儿不是家常便饭吗?”
李晶说:“可我觉得他就是耍流氓。”
敏杰接着笑,说:“这是你对姐夫太忠诚了,所以对别的男人都持反感态度。”
李晶认为敏杰说得没错,她对李远的确太忠诚了,夫妻二十余年,别说是行动,对别的男人她几乎连想都没想过。没办法,李远对她二十年如一日的好,她只能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不给别的男人任何钻空子的机会。
过去了整整两天,李晶才想出那个叫陈二嘎的人是谁。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一个准备做阑尾炎手术的男人躺在处置室的床上备皮,阴毛被刮了一半,突然有人来找正在操作的护士,说有急事,她只好把剃刀交给了另一名护士,这个护士就是李晶。李晶一手拿着剃刀,一手轻轻捏住这个男人的生殖器,轻轻地提起来,谁知经她这一捏一提,男人居然强力勃起,搞得二人都很尴尬。好在李晶也算得上是个老护士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她硬是在这种状态下顺利完成了操作。这个男人就是陈二嘎,李晶出去后,见了这场景的一个男医生跟他打趣,说你肚子都疼得头撞墙了,见了女护士还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厉害!陈二嘎红着脸说,我越不想让它有反应,它就越有反应,真是丢人!这话被有意放慢脚步的李晶听到了,她当时咧嘴一笑,也没把这事当回事。
如果不是几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李晶是绝对不会记住陈二嘎这个名字的。陈二嘎要出院时住院费还没有交齐,而没交齐住院费医院就不给办出院手续。陈二嘎和老婆是同一家厂的下岗职工,多住一天院的费用对他们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看陈二嘎老婆躲在走廊里一个人哭,李晶就动了恻隐之心,她问陈二嘎老婆还缺多少钱,陈二嘎老婆说,缺七十元,怎么凑也凑不上了。李晶回了趟护士站,出来时硬塞给陈二嘎老婆七十元。陈二嘎出院时去护士站见了李晶,他给李晶鞠了一躬,说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
十几年过去了,李晶早淡忘了这件事,想一想自己无故掐断了和陈二嘎的通话,她的心里就隐隐掠过一丝歉疚。
三
晚上,已经中年发福的李远挺着隆起的小肚子从卫生间出来,他一丝不挂,身上满是浴后的水珠。李远一边用毛巾擦肚皮,一边对早已上床的李晶说,你说怪不怪,最近老有一个陌生女人给我打电话。
李晶心头一颤,已经升起的睡意倏忽消失了,她马上想起了那个叫陈二嘎的男人。
李远接着说:“她叫我刚子,我说你打错电话了,我不叫刚子。她说别装了,你就是刚子。没办法,我只能把电话按掉。”
李晶没好气说:“你是不是挺遗憾的,你是不是特想当这个刚子,这样,你就有机会有一段新故事了。”
李远说:“天地良心,你可以看低我的人品,但千万别看低自己的魅力啊。”
李晶还是被逗笑了,消极的心情瞬间被化解为无形。她从来没有看低过李远的人品,结婚这么多年,李远还从没有传过绯闻,她一直相信他对她是忠贞不二的,反过来,她对李远也是忠贞不二。可是,一想起陈二嘎那个电话,她的心头就滚过一阵莫名的慌乱。
李远上床后说,明天是周六,一起去望湖山庄钓鱼好不好?李晶压住心头的慌乱,说了声好。李远又说,要不,咱再约上一家,两家人在一起玩儿更热闹。李晶反问,约谁?李远说,随你。李晶第一反应就是敏杰,敏杰虽然还没成家,但有男朋友。李晶说,就约敏杰吧!
不知从何时起,李晶似乎已经离不开敏杰了,对于一个有二十年婚姻的女人来说,一个谈得来的闺蜜的分量,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比自己的男人轻多少。李晶睡意全消,马上兴致勃勃地给敏杰打电话,叫她带上男朋友,明早一起出发。
第二天天气很照顾人,连日来的雾霾散尽,天空中出现了少有的浅蓝,一丝丝淡淡的白云浮在空中,使天空的蓝有了衬托的伙伴。望湖山庄离市区三十公里,李远开车先去接了敏杰和她男友,然后车子掉头开向通往郊外的马路。一路上四个人嘻嘻哈哈,心情好得和天气一样。李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时扭头和敏杰说话,敏杰的男朋友也是个爱说笑的小伙子,李晶早就见过他,他叫石庆斌,这个名字不断出现在敏杰的嘴里,李晶想记不住都难。
望湖山庄是个依山傍水建起来的度假村,规模不小,刚建起来时游人还算不少,但几年下来,不知怎么搞的游人渐渐稀少了,因此便也宁静、安谧,山是绿的,水是绿的,加上少有的蓝天,仿佛令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四个人分成两组开始垂钓,中间隔了足足十米的距离,组合是男男与女女。李晶和敏杰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相对来说敏杰显得被动一些,她很少主动扯起话题,虽然她的话也不少,但她的话往往是顺着李晶说的。也难怪,李晶是护士长,大小是她的上司,年龄上也大她许多,她的迎合与顺从顺理成章。
李晶说:“敏杰,咱俩做个游戏好不好?”
敏杰说:“啥游戏?”
李晶说:“咱俩都说一说他俩的不好。”
敏杰一脸懵懂,一时不知李晶是什么意思。
李晶笑道:“就是说一说他俩的缺点。”
敏杰恍然,也笑了,说:“那李姐你先说吧。”
李晶说:“我提议的,当然我要先说,你姐夫呀哪点儿都好,就是情商有点儿低,用好听的话说是呆萌,用不好听的话说是傻,除了我,对别的女人他好像都没感觉。”
敏杰笑道:“你这是说姐夫缺点吗?分明是在说优点。”
李晶说:“对大街上那么多美色无动于衷,也太没血筋儿了吧?我还是觉得是缺点。”
敏杰敛住笑,说:“李姐我说句笑话你别生气,假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儿主动勾引姐夫,他会怎么样?”
李晶也敛住笑,拧起眉头做思考状,然后说:“我还真想过这个问题,爱情经得住考验吗?”
敏杰说:“我是在问你。”
李晶说:“你替我考验一下你姐夫,怎么样?”
敏杰的脸刷地红了,连连摇头:“李姐你别瞎说,我可不敢。”
这时李晶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居然又是那个陈二嘎。
四
李晶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陈二嘎在电话那边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跟恩人说一声谢谢,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心愿一直搅得我难以安生,近来实在忍不住,才打听到你的电话号码,才打了电话。李晶说,不用谢。陈二嘎说,如果能让我下半辈子安心地生活,就请你给我这个机会。李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把目光递给身边的敏杰,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敏杰冲着她点了点头,她像得到了允许,放松了口气说,好吧。
陈二嘎把时间定在了翌日晚上。
李晶苦笑道:“一不小心,当了人家的恩人。”
敏杰说:“李姐是个好心人。”
李晶说:“敏杰,你说我背着你姐夫去见一个陌生男人,是不是出格了?”
敏杰说:“只是去接受他的感谢,又不做什么,算不得出格。”
李晶想了想也觉得敏杰说的有道理,就不去想这件事了,把精力更多地集中在鱼竿上。鱼竿毫无动静,水中不时泛起的波纹令她产生了一丝错觉,她以为有鱼上钩,可提起鱼竿,又什么都没有。
李远那边却有了收获,李远钓到了一条肥硕的草鱼,他和石庆斌的欢呼声把李晶和敏杰吸引了过去。李远对李晶说,今儿中午就吃这条大鱼。李晶拎了鱼去山庄的厨房,石庆斌赶紧把自己的鱼竿交给敏杰,一溜小跑跟过去,抢过李晶手里的鱼,一起说说笑笑奔了厨房。
这样,敏杰只好单独和李远坐到了一起。对敏杰来说,李远一直是个充满神秘感的男人,她对他陌生而又熟悉,陌生是因为只见过他几面,只说过几句话,熟悉则来源于李晶的嘴。在李晶的嘴里,李远早已是个熟人,她熟悉他对李晶的好,熟悉他的生活习惯,甚至熟悉他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小怪癖。敏杰把鱼竿放置在地上,扭过头看李远的鱼竿,眼角的余光则凝固在那张原本平常的中年男人的脸上。李远眼角的鱼尾纹相当明显,脸庞偏胖,似乎已经失去男人最吸引人的棱角,但为什么他的身上依然有一种令她怦然心动的东西?她开始紧张起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好奇心,李晶越把他描绘成一个不近老婆之外的女人的呆男,她的好奇心便越会加重几分。
敏杰说:“姐夫,听李姐说你是个特浪漫的人,是吧?”
李远扭过头,果然一脸呆萌。
敏杰又说:“用一间厕所追到了心爱的女人,不是浪漫是什么?”
李远恍然,笑道:“这叫什么浪漫呀,那个年代上厕所困难,我不过是给她解决个小困难而已。”
敏杰说:“您的工作也挺浪漫的!”
李远又是一脸的呆萌。
敏杰说:“管计划生育,就是管爱情呗!”说到这儿,敏杰笑了起来。
李远又恍然,又笑道:“把人家爱情的结晶都打掉了,算什么浪漫呀!”
敏杰话锋一转:“听李姐说姐夫对李姐忠贞不二,是吧?”
李远说:“这顶帽子不轻啊!”
敏杰眉头一皱:“姐夫嫌这顶帽子重了?”
李远一时答不上话来,还是一脸的呆萌。
从望湖山庄回来,李远开车一直把敏杰和石庆斌送到敏杰家门口。和李晶、李远挥手道别后,石庆斌一把将敏杰揽到怀里,敏杰迅速地看了一下左右,发现楼门口只有那几棵熟悉的银杏树在俯视着他俩,视野之中并没有发现人的影子。石庆斌的呼吸打在她的耳朵里,令她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石庆斌说,别回家了,去开房。敏杰和他虽还没有结婚,但已经开房一起睡过无数次。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敏杰突然涌起一阵反感,她猛地推开石庆斌,说,瞎说啥呀,都回家吧。
望着敏杰开门进楼,石庆斌呆愣了好一阵,待敏杰的脚步声在楼门里消失了,他才摇摇头走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把此归咎于女孩子难以捉摸的情绪。
当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对于敏杰来说,瞬间的反感的确出自于难以琢磨的情绪。敏杰和石庆斌相恋三年了,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半年他俩就将步入婚姻。对于石庆斌来说,敏杰是个有点儿任性的漂亮女孩儿,漂亮女孩儿任性算不上什么缺点,只当是一种调味料罢了。三年如一日,敏杰一直是他手心里的宝,反过来石庆斌也是敏杰手里的宝。二人互为珍宝,应该可以成全一段爱情佳话,偏偏敏杰又是个爱无事生非的女孩儿,在一片大好形势里,她会凭空臆想出一些困难和障碍,然后让自己或者石庆斌来奋力鱼跃。
现在敏杰给自己设置的困难是,考验爱情。这个想法一经出现便吓她一跳,现在有一种谁都知道的说法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爱情,爱情可以轰轰烈烈,可以像玉石和翡翠一样供养,如果非把它往石头上碰,它肯定会粉身碎骨。敏杰明白这个道理,但又偏偏想逆流而上,而令她萌生这个念头的原因,便是李晶和李远的近在咫尺的模范爱情。
进家门后,敏杰推说自己太累了,简单地洗漱一下,便抛开父母躲进自己的房间。脱衣,上床,关灯,她原本属于那种头沾枕头就能睡着的嗜觉女孩儿,但这一晚她决定不急于睡觉,她瞪着双眼盯住天棚,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穿透黑暗,看到了被黑暗遮蔽的一个个场景。而这些场景有的发生过,有的根本不存在。
敏杰与石庆斌的恋情便与一个场景有关。三年前在医院的候诊大厅里,一个小偷偷了一个乡下女人的包要溜走,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拦住了。小偷避开小伙子要逃,小伙子一把抓住了小偷的衣领,只那么轻轻往怀里一带,小偷便扑倒在地,一把短刀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把小偷交给了医院的保安,小伙子才发现手掌上有一条血口子,显然是被那短刀割的。在场的敏杰挺身而出,拉了小伙子就奔处置室。
小伙子便是石庆斌,这以后,二人恋爱了。敏杰喜欢石庆斌完全是出于一种英雄情结,在敏杰眼里,石庆斌就是个英雄,他见义勇为,这可不是时下一般人能够做到的。石庆斌是一家电机公司的工人,有好些人认为他配不上敏杰,可敏杰不这么认为,她认为石庆斌的身上有一种大男人才有的光芒,这种光芒足可以使身份、收入、房子和车子之类物质的东西黯然失色。家里人说她幼稚,连无话不说的李晶也认为她不成熟,至少在恋爱这个问题上,她的价值取向太单一。李晶也不是说石庆斌不好,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有些喜欢这个正义感外露的大男孩儿,她只是认为判断一个人应该是立体的,仅仅凭他抓了一个小偷就把他定位为什么什么,太简单了。
有的时候敏杰也觉得李晶说的不无道理,对于给石庆斌定位,的确还需要一些必要的考验。而此时令她兴奋而不解的是,对李晶、李远的爱情考验,远比对石庆斌的考验更令她着迷。
夜深了,敏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墙上时钟的嘀嗒声还要清晰、强劲。
五
李晶艰难地将车子拐进咖啡厅门前的车位里,熄火,按手刹,拔钥匙。她下车之前隔着车窗玻璃朝咖啡厅门口扫了一眼,门口除了有一抹刺眼的夕阳外,并没见到一个人影。和一个陌生男人在这种场合见面李晶还是第一次,她也想不明白自己赴约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既来之则安之,李晶强化了一下自己的心理,下车,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进了那扇咖啡色的玻璃旋转门。
里面的光线也是咖啡色的,李晶的目光在每个座位上一扫而过,对于这个陈二嘎的形象,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记住的只是那件事情的本身。她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心情和神态一样茫然。其实她只在里面走了不到五米,一个男人就迎着她走过来。
男人伸出右手,说:“李护士长你好,我是陈二嘎。”
李晶只好也伸出右手,两只手握在一起,虽然瞬间即离,但那只手的温度却好半天没有散开。
坐下,点了吃的喝的,陈二嘎盯住李晶的脸说:“李护士长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一点儿没变,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李晶说:“哪里,老了。”
陈二嘎说:“不老,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李晶说自己老了其实是一种习惯性的谦虚,对于那张世界上她最熟悉的脸,她的自信是真实的,和十年前那张脸比,她多的不是皱纹而是风韵。在对方的赞美中她自我感觉良好地打量对方,陈二嘎的年龄看起来和她相仿,五官端正,脸上虽然略显沧桑,但颇有风度。李远也颇有风度,但李远的风度是机关干部的那种循规蹈矩的风度,陈二嘎的风度则多了一份随意和洒脱。
陈二嘎随后说了一通感恩的话,又说了一通惭愧的话,说十年了,本该主动还上那笔钱,可十年来他一直在忙,一直拖着没有还上。说罢,陈二嘎从皮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说连本带利,是他的一点儿心意。李晶望着眼前这个不薄的信封,突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她果断把信封推了回去,说用不着,如果我收了你的钱,十年前我的那份帮助就真的变了味道。
陈二嘎没有坚持,随后又聊了一些别的话题。陈二嘎谈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卖过菜,卖过海产品,倒弄过钢材,一次次碰壁,一次次转换项目,最后投资煤矿才赚了钱。就在煤矿最火的时候,他果断撤出,现在他在本市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洗浴中心,生意走向正轨,他也有了可以随心所欲支配的时间。
陈二嘎口才极好,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李晶对时间的流逝几乎毫无察觉。直到意识到了什么,她才起身告辞。陈二嘎买了单,随着李晶往外走。李晶开车门时脚下一滑,身体歪了一下,陈二嘎赶紧援之以手,扶住了李晶的腰。他的手是温热的,李晶坐进了车里,那种温度似乎还在延续。她礼貌性地向陈二嘎挥挥手,就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到了家,下车时李晶才发现那个信封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她只好拿起来,塞进手包。
第二天上班,李晶找了个空闲拉过敏杰,迫不及待地和她通报昨晚和陈二嘎见面的情景。李晶说,这叫什么事呀,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去见他?敏杰反问道,李姐,你反感这个人吗?李晶想了想,摇摇头。敏杰说,既然不反感,见见面又有什么呀!李晶说,我们这辈人和你们这辈人不一样,我们这辈人去和一个陌生异性见面,会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另一半。敏杰扑哧一笑,说,你又没和他做什么,怎么就对不起姐夫了,我就不信,姐夫就没在外边和别的女人一起吃过饭喝过咖啡?李晶坚定地摇头,说,你别瞎说,你姐夫不是那种人。
然后都忙着去干活儿了。接下来的一台手术李晶明显不在状态,思绪老是顺着敏杰的那句话往岔道上走,李远会不会和她一样,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身不由己地去会一个女人……她递错了一样器械,主刀医生歪过头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才强迫自己醒过神来。
这天晚上,吃完饭后李晶拉着李远一起坐到沙发上看电视,他们的儿子在另外一座城市读大学,家里其实就是二人世界了。李晶调了一阵频道,觉得那些电视剧都不过瘾,就索性把电视调到DVD模式,找了张光盘塞进去。李晶选的是一部好莱坞的文艺片,床上镜头不少,当男主角按倒女主角狂吻她的脖子时,李晶有意把身子斜向了李远,她的一颗头在李远的胸脯上来回地蹭,李远很快对这种身体暗示有了回应,电影看不到一半,两个人已经离开沙发,转战到卧室的床上。
李远开始冲击。间隙,李晶问:“如果有别的女人和你约会,你会应约吗?”
李远说:“我没有别的女人。”
李远继续冲击。又是间隙,李晶又说:“我不是说你有没有女人,我是说如果有个女人约你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你会去吗?”
李远说:“不会。”接着冲击。
完事后,李晶发现李远的下体红肿起来,她顺嘴说,用劲儿大了吧?李远说不是,是发炎了。
李晶说:“不会是性病吧?”
李远瞪起眼睛:“你怀疑我?”
李晶也瞪起眼睛,但还是很坚定地摇摇头。
李远笑了,说:“是发炎,不知怎么搞的,近来老是发炎。”
六
李远心里清楚,李晶的疑问是开玩笑,她信得过他,就像他信得过她一样,他们对彼此太了解了,除了他和她,他们不会和其他的女人或者男人有来往。二十年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平平淡淡,而这种平淡实际上正是牢不可破的基础。
李远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扑面而来一股房间闷得太久才有的那种霉味,实际上,这个房间不过才关了一宿的门窗。李远关上门,然后推开一扇窗,有新鲜空气透进来了,他才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这间办公室属于他自己,多少年来的循规蹈矩,使他于四十岁那年很正常地被提拨为单位的中层干部。因为所在的新处室工作量不大,空虚感便升上来了。有的时候他也想把工作弄得引人注目,但每每已经着手做了,他又会及时刹车,因为工作经验告诉他,这样做往往会得到费力不讨好的结果。
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李晶,李晶说,你抽空儿来趟医院吧,我已给你联系了泌尿外科的张主任,让他给你看看。李远说,发点儿炎是小毛病,不用去看医生了。李晶说,小毛病不治就会成大毛病,还是来看看吧!李远还是说不去。李晶加重语气说,这位置不像胳膊和腿,有病了只是你一个人难受,这位置关系到你和我,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着想吧!李晶的这句话抱怨中有一丝温暖的暧昧,李远心头就有一种软软的东西滚过去。他改变了主意,也提高声音说,别讲了,我去还不行吗?
李远关上窗户,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了他的女上司,他赶紧做出一副笑脸迎上去,女上司顺嘴问道,干吗去?他说,去医院。女上司又问,怎么了?他迟疑了一下,说看痔疮。
赶到医院时李晶正在候诊大厅等他。他随着李晶穿过候诊的人流,一边走一边说,看这种病,怪不自在的。李晶也头不回,边走边说,不自在就别得病,得病了就别怕不自在。
看病过程只用了一分钟,那个和李远年龄相仿的张主任让他褪下裤子,只看了那么一眼,就摆摆手,示意他提上裤子。张主任的诊断是,包茎。他对李远,也是对李晶说,要想别再发炎,干脆就割了包皮。李远咧着嘴看李晶,李晶说,主任叫割就割吧!李远说,我都四十多了,还割包皮,好说不好听。张主任不轻不重地说,治病不是为了好听。李远还想辩解,被李晶用眼神止住。李晶对张主任腆着笑脸说,主任说得对,我们割,我们必须割。
来到走廊,李远发了脾气,冲着李晶吼,要割你割,我不割。惹得周围人目光都聚过来看他俩。李晶把李远拉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压低声音说,要是我能割,我真替你割。
李远还是吼:“不管你替不替,我就是不割。”
李晶也发了脾气,提高声音嚷道:“少废话,到底割还是不割?”
李远反而软了下来,降低音调:“为了你,割吧!”
李晶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们俩。”
再小的手术也是躲不开一个程序,那就是备皮。敏杰悄声对李晶说,为了保护姐夫的隐私,就别让别人给他备皮了。李晶说,我给他备皮,别人还以为我多小气呢,还是叫别人给备吧!李晶说到这里盯住敏杰的脸,问,你说他备皮的时候会不会勃起呀?敏杰嗔道,瞧你说什么呢,人家还没结婚呢!李晶说,别跟我装了,人家问你的可是真心话。敏杰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以咱们的经验看,给男人备皮,男人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勃起,当然那百分之一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必大惊小怪。李晶继续盯住敏杰的脸,说,这些护士我最信任你,给你姐夫备皮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敏杰的脸一下子红了。
“对,就交给你了。”李晶说。
李晶觉得这是最合适的选择,如果别人给李远备皮,李远要是不争气下体真有了反应,说不定会成为一个笑柄。敏杰和她关系最近,李远要是在敏杰手上发生了反应,敏杰一不会笑话,二不会跟别人说闲话。
李远进处置室的时候李晶躲出去了,这样对李远和敏杰都少了些尴尬。李晶一边忙着别的活儿一边想,这李远会不会在敏杰手上有反应呢?不管有没有反应,这都是一件既正常又可笑的事情。李晶想着想着想起了陈二嘎,一丝异样的感觉便缓缓通过了她的末梢神经。
敏杰从处置室出来,还没来得及洗手就被李晶拉到了一边,煞有介事地问,怎么样,你姐夫是那百分之九十九,还是那百分之一?
敏杰绷着脸说:“告诉你件不幸的消息吧,姐夫真的是那百分之一呀!”
看李晶一时有些发懵,敏杰松开紧绷的脸,哈哈大笑道:“逗你玩呢,姐夫是那百分之九十九。”
七
敏杰跟李晶说的后一句话撒了谎,她的前一句话才是真的,李远真的不幸成了那百分之一。敏杰的谎言是善意的,尽管那百分之一也是正常的,但想一想李晶和李远人人称道的夫妻感情,她还是特意撒了个谎。
李远做手术的这天晚上,李晶有意提前回家做了晚饭。看着餐桌上冒着热气的鸡汤,李远开玩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晶说,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是你的身体终于在人到中年时完美了。李远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李晶没有笑,她看看李远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李远手术的那个部位,做出一副神秘相说,问你一件事呗?李远停住笑,又愣了一下。
李晶说:“备皮的时候,你的那个部位是不是有了反应?”
李远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你啥意思呀?”
李晶说:“请明确回答。”
李远一咬牙,说:“没有。”
李晶又问:“真的没有?”
李远咬着牙,依然说没有,但心里却虚得不行,他知道李晶和敏杰无话不说,如果敏杰跟李晶说了实话,那他的撒谎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反而弄巧成拙。
这回是李晶哈哈大笑,嗔道:“逗你玩儿呢,看把你吓的。”
李远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自嘲道:“是吓着了,这就是个怎么答怎么不讨好的问题。”
李晶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只能是个玩笑,无论李远是那百分之九十九,还是那百分之一,她都没有理由为难李远。要不是那个见过一面的陈二嘎,她也许根本不会有问这个问题的念头。就在这天下午陈二嘎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又要邀请她一起吃饭,这回她没有犹豫,果断拒绝了。陈二嘎的再一次邀请使他的真实想法昭然若揭,他显然想和她在关系上有所发展,而追溯源头,又不能不让李晶联想到十年前的那次备皮。照这样的逻辑,李远和敏杰……李晶就有一种汗毛发炸的感觉。
李晶有些后悔让敏杰为李远备皮了。
有一天上午,趁着跟前没别人,李晶故作神秘地对敏杰说,姐想求你帮个忙。敏杰说,客气啥,叫我干吗你就说呗!李晶说,姐想求你去试一试你姐夫。敏杰瞪大眼睛,这个地方光线有些暗,但敏杰的眼前还是有亮光一闪。
李晶接着说:“我就是想试一试他,看他能不能经得住考验。”
敏杰连连摇头说:“姐你饶了我吧,这个忙我还真不能帮。”
李晶没有强求,看着敏杰走进手术室,李晶竟然有一种长出一口气的感觉,既然敏杰不想顺水推舟,也可能说明敏杰对李远真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接下来便是一台不大不小的手术,李晶表现得正常稳定,敏杰却出了几次不该出的错,要不是李晶及时纠正,敏杰肯定会遭到主刀医生的训斥。
手术做完后,敏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透汗,摘下的口罩都湿透了。她一边洗手一边呼呼地喘粗气,她知道这身汗的原因来自于紧张,而紧张的原因又显然不是手术本身,而是来源于与李晶的那段对话。一想到李晶是在猜忌她,她就有一种极度的紧张与不自在。
敏杰越来越觉得摸不透李晶了。
李晶过去在敏杰的印象中一向是个乐观大度的女人,她对自己的男人无比信任,你就是说看见李远和其他女人怎么样了,李晶也会一笑置之,只当是开玩笑。可不知为什么,近来李晶的眼神里总有股莫名的紧张,特别是看她的眼神尤为不对。这是中年女性在青年女性面前感到了威胁,还是在她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了什么?
敏杰开始检查自己的言谈举止,怎么查也没查到不妥的地方。她又开始检查内心,检查自己的潜意识,这一查才发觉自己对李远其实存在着一种特别的好奇,这种好奇与好感不同,是好感与猎奇相加的东西,是一种对和谐婚姻或者完美爱情的向往与猜疑。
这天晚上,敏杰和石庆斌睡在了一起,她本想把自己的感觉跟石庆斌一吐为快,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反观石庆斌,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做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走神了,敏杰只好更主动一些,尽自己所能来迎合。事毕,敏杰双手捧着石庆斌棱角分明的脸细细地审看,仿佛在看一件新到手的艺术品。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鼻梁和嘴唇,轻轻地问,庆斌,你真的爱我吗?石庆斌笑道,这还用问吗?敏杰从石庆斌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丝苦涩。她继续问,如果有另一个漂亮女孩儿主动跟你,你会拒绝吗?石庆斌说,你说什么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认真地说,回答我。她又一次从石庆斌的脸上捕捉到了苦涩的成分。
石庆斌说:“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就这时候,石庆斌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脸色刷地变了。听筒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敏杰警觉地瞪大眼睛,盯住石庆斌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听筒里的声音她听得十分清晰。
听筒里的女人说:“石庆斌,求你给我作证好吗?”
石庆斌没吭声。
听筒里的女人接着说:“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了,你要给我作证呀,只有你才能还我清白。”
石庆斌还是没吭声。
听筒里的女人拖着哭腔说:“我把王总告了,可王总倒打一耙,非说我是主动投怀送抱,你要是不给我作证,我就是诬告人家了。”
石庆斌按断了电话。
敏杰再次捧起石庆斌的脸,她发现他的脸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问到底怎么回事,石庆斌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说:“我们王总在他的办公室调戏女下属,正好被我撞见了,她叫我作证,你说我能作证吗?”
敏杰说:“你当然能了,你是石庆斌你怕谁呀?”
石庆斌说:“我要是给她作证了,我还能在这家公司干下去吗?”
敏杰说:“那你想怎么办?”
石庆斌说:“只能装作没看见。”
敏杰松开了石庆斌的脸,她眼里这个具有英雄气质的男人一下子萎蔫了。她下床,进了卫生间一顿猛洗,然后穿上衣服,从容不迫地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石庆斌问:“你要走?”
敏杰蓦然回首,正撞上石庆斌一双茫然的眼睛。
敏杰说:“在我眼里,你是两个人。”
她发现石庆斌的双唇蠕动了一下,却不去听他在说什么。推开门,扑面吹来一股凉风。
八
走在外边凉风一吹,敏杰镇定的表情立马变了,她的泪水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不单单是对石庆斌的失望,她突然对许多东西产生了怀疑。
包括对李晶和李远的爱情。一个念头由失望中产生,令她皱起波澜的心河再难平静。走着走着,她掏出手机,给李晶打了个电话。
敏杰的声音很低,她嘟嘟囔囔,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电话那边的李晶也察觉到了异样,她问敏杰怎么了,敏杰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一句能让人听明白的话。她说李姐,我失恋了。
接敏杰电话的时候李晶已经上床了,李远脱了衣服正要上床。李晶和敏杰通完了电话扭头看了看李远,李远哧溜一声钻进被窝,伸手来揽李晶,被李晶推开了。李晶说,敏杰失恋了。李远说,女孩子失恋大都想不开,你这个当姐的可要劝一劝她。李晶叹口气说,爱情真不可靠,一对那么要好的年轻人说分就分了。李远笑道,要是结婚了,就可靠了。李晶翻过身来面对着李远说,结婚也不见得可靠,现在的离婚率可是越来越高。李远说,别操那份闲心,只要咱俩白头到老就好。
白头到老,真的能够白头到老吗?有那么一个时刻,李晶竟然有些羡慕敏杰,敏杰这一代人身子是轻的,想走就走想跑就跑,想分手就分手,绝不委屈自己。而她的身上显然要重得多,父母、公婆、孩子、家庭、别人的眼光……她和李远这么多年一路走来,想不白头到老都难啊!
李远又一次把手伸过来,这一次李晶没有推开,任凭那只手在她的身体上部轻轻揉了揉就长驱直下。李晶察觉到李远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就说,伤口还没好利索,你能行吗?李远说,应该没问题了吧!李晶说,让我看看,别不行硬逞能。她伸出手去触碰,李远已有的反应竟然倏地一下子消失了。
李晶重新盖好被子,说:“算了吧,身体重要,再等一段日子再说吧!”
李远没强求,老老实实地躺着,李晶关了灯。沉默一会儿,李远又开口,说这周六还去钓鱼好不好?
李晶继续想敏杰失恋的事,没接李远的话茬儿。
李远继续说:“还带上敏杰两口子。”
李晶不能不接茬儿了,她说:“刚说过,敏杰失恋了。”
李远说:“那就邀敏杰一个人也好,就算帮她调整情绪了。”
李晶说:“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安排。”
周末转眼就到了,又碰上了一个不错的天气,天空不但没有雾霾,而且几乎没有云彩,望过去是那种画卷般的蔚蓝色。这多少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依然是李远开车,李晶坐副驾驶的位置,然后到敏杰家门口接上她,一行三人开始向郊外进发。一路上说说笑笑,敏杰的脸上和天气一样晴朗,丝毫看不出失恋的样子。这又给李晶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到了望湖山庄,李远把三根钓竿安置好,又支起了一柄硕大的遮阳伞。三人并排坐下,李晶在中间,李远和敏杰各在一边。因为遮阳伞的缘故,三个人挨得很近,三根鱼竿直直地伸向湖心,湖水静如一张大网,李晶怎么看怎么觉得鱼竿与湖水形成的是一种互钓的关系。
最初三个人还说说笑笑,好一阵过去了,三个鱼漂毫无动静。渐渐的三个人的话都少了,鱼漂依然安静如初,丝毫没有鱼咬钩的迹象。也许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鱼漂上,到了后来,三个人几乎不说话了,都默默盯住湖心。
阳光下的湖水由浑浊的绿色变成了浅黄色,有点儿像人皮肤的颜色,这令李晶想起了处置室里司空见惯的备皮……手机铃声打破沉寂,是李晶的手机,一看是陈二嘎的号码,李晶站起身,躲开李远和敏杰,一直走出他俩的视线,在一处建筑物边拐了一个弯,这才要接电话,但电话响铃的时间显然超过了陈二嘎的耐性,电话已经断了。
李晶当然不会回拨这个电话,一想到陈二嘎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她就有一种反感情绪。往回走时李晶只走了几步就停住了,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单独在一起的李远和敏杰,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呢?这个念头诱惑了她,她觉得有必要考验一下他们。
李晶找了个木墩坐下,这个位子李远和敏杰看不到她,而她刚好能看见李远和敏杰。天气依然晴朗,李晶的目光从明媚的阳光中穿过去,如一根透明的鱼竿。
李远点燃了一支烟,淡淡的烟雾像一只手轻轻拂过敏杰的脸,令她有种痒酥酥的感觉。她扭过头去,看着身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本来安然潜伏的那个念头,一下子便上升到无法潜伏的高度,她想以自己做诱饵,试一试李晶和李远的爱情。
敏杰的目光软软地淌过去,轻声说:“姐夫,把你的左手伸给我。”
李远睁大眼睛,一脸的茫然与紧张。
敏杰说:“伸过来呀,我给你看看手相。”
李远说:“你还会看手相?”
敏杰说:“你手伸过来就知道了。”
李远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左手伸给了她。抓住李远左手的一瞬间,敏杰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湖中的鱼竿,湖水依然静如处子,但鱼漂却开始有些晃动了。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