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骇客
2015-04-29洛风
一、楔子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空里流霜不觉飞”,使整个鹰溪中学笼在淡淡水华之中。
鹰溪私立高中建在一个半山腰上,占地极广,四周种着北方常见的高大杨树,外面罩一排黑铁栏杆,栏杆外就是绿野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东西筑“揽月”、“问星”两台,说是供学生观测天文,实际上却让校园情侣们找到了谈情说爱的宝地。这两座台子如两条手臂,捧出园内的最高建筑——教学楼。站在楼顶极目远望,月光下,图书馆、技能馆、游泳馆以及学生宿舍楼尽收眼底。不远处,一座半月形的大礼堂与教学楼遥相呼应。教学楼和礼堂中间,笔直的一列喷水池,周围是人工琢成的青绿小坡,上面疏疏落落几个花床,种着芍药、玫瑰、郁金香、熏衣草。
关叔背着手在月光下的鹰溪校园里踱步,像一只苍老的雄狮巡视自家领土。其实,他只是这园子的园丁,和老伴儿一起伺弄这里的花草。每到周六日的夜晚,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除了偶尔半夜巡逻的保安,只有关叔、关婶愿意在校园里游荡。看着修剪整齐的灌木、草坪上正在“突突”洒水的喷头、花床里半开的月季,关叔在心里做了个比喻,这里的学生就像这些花草一样,远看姹紫嫣红,近了,这朵儿横伸了根杈子,那枝斜插个尖,就需要他这样的园丁时时修剪,以保证它们看上去始终轰轰烈烈实际也蓬蓬勃勃。
关叔在校园里独自走着,琢磨着明天的工作,不知不觉来到教学楼前。此时风露清绵,楼前几株玉兰开得极盛。一阵风儿吹过,关叔抬眼望着那满树的花朵,像瞅着自己心爱的孩子,半是怜惜半是欣赏。
这时,一个重物从天而降,砸破这满树芬芳,直接砸在关叔眼前,鲜血四溅。
警察赶到后,关叔口齿不清地讲述着所见所闻。其实,他唯一见到的就是一个“人体”突然砸烂了他面前的玉兰树,至于那人在砸树之前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点“降落”,从多高的地方“降落”,是自己掉下来还是被人推下来……他都不知道。而在他突然失聪失明大脑失控的几分钟里,更不可能注意到教学楼的西北角,一个中等偏胖的男子,半搂半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从侧门踉跄钻出,迅速混入茫茫夜色之中。
赶来的老师在警察的陪同下来到尸体旁,一眼就得出结论:死者唐婉儿,高二(3)班学生。她身穿一件白底紫色横纹T恤,领口很宽,几乎露出半个肩膀,T恤上零零星星缀满了殷红、橘红、粉红的单词:WAR(战争)、WANT(愿望)、WEB(网络)、WANDELU、WILLING(意愿)、WIN(成功)、WIND(风)、WILD(荒凉的)、WORLD(世界)、WORTHWHILE(值得做的)……白色热裤,短至大腿根部,更显得两腿细长,双脚脚趾甲上画着黑色花纹图案,左脚上套着一只紫色高跟凉鞋。法医面无表情提取着她鞋底的灰尘,口腔、鼻腔的附着物,以及可能藏在她手指甲里的他人的皮肤组织。一个白净脸的小民警在老法医身旁认真地给尸体照相。
唐婉儿坠楼死亡案对鹰溪中学的冲击很大。
如果鹰溪中学是个不起眼的中学,死个把人也不会引发多大的社会效应。但鹰溪中学拥有最一流的设施和师资力量,每届毕业生部分留学欧美,更多的则进入北大、清华、复旦等名牌学府。它每半年的学费是四十五万元,三年就是二百七十万……突然有学生坠楼死亡,无论自杀还是他杀,都会引发这个城市最强势的社会群体的地震。一时间,鹰溪中学山雨欲来风满楼。
为了稳定民众情绪,也为了维护学校名誉,鹰溪私立高中迅速召开新闻发布会,在教务处秘书康雅心的主持下,教务主任周海生表达了对唐婉儿香消玉殒的沉痛悼念,通报了学校董事会决定出资筹建心理咨询室、关注学生心理健康的计划,重申了鹰溪中学“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
康雅心今年三十五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她穿着紫色收腰西服短裙,头发盘在脑后,猫脸圆中带尖,眼睛细长而妩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到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正因如此,更加显出雅致的古中国情调。在周海生宣读唐婉儿的悼文时,她偏过头去,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擦了两擦。
记者最擅长推波助澜,如此火爆的专题哪有不上脚踹的道理。周海生刚念完新闻稿,已经有记者迫不及待地发问:“周主任,已经确认是自杀还是他杀了吗?”
“有没有犯罪嫌疑人?”
“唐婉儿死前连续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信息说被人骚扰、生活了无生趣,这是她跳楼的主要原因吗?”
“听说唐婉儿生前有赛貂蝉的美称,但校园内的‘吕布’就有十二个。请问她跳楼是否跟这十二个‘吕布’的情感纠葛有关?”
“校方如何与家属商议赔偿问题?听说赔偿金额已超过六百万,是这样吗?”
……
周海生端坐在主席台正中,眼中越过一道道灼热的怒火,与那些记者的提问彼此撞击,仿佛爆开了一朵朵无形的烟花,飘荡在周海生头顶。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次新闻发布会,给警方的调查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线索。信息时代,媒体的力量不可小觑。
唐婉儿死前几个小时,曾连续在微信、微博上发信息,感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同时配有夜色下教学楼楼顶的截图;鹰溪中学的老师虽然异口同声地否认本校学生存在早恋现象,但据同学们反映,唐婉儿的感情生活“丰富多彩”,不仅同时与多个男生关系暧昧,还经常有男生为了唐婉儿在校内校外大打出手;去年一个叫赵鹏的高三男生为了唐婉儿企图跳楼,被救下后迅速办理了转学手续,时至今日,其家长仍然拒绝向警方透露有关赵鹏的任何信息……
乔赞睿托着手上的档案夹,正在向齐队长报告。他是齐队长手下大小乔中的大乔,与乔铁并称“二乔”。大乔善断、小乔多谋,齐队长让他们二人搭档,凡事互有贴补,不易有失。
乔赞睿让所有的情况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继续说:“似乎一切现象都在不断组合并完善这条‘自杀’的证据链。”
“但是?”齐队长抬头,好像知道乔赞睿接下来要说什么。
“但是,”乔赞睿摸摸微秃的头顶,笑道,“从当晚十点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天台的监控录像里没有任何人的逗留记录;而在当晚十一点半到接近零点的时间,有人出现在教学楼十五层走廊、楼梯间和一层大厅的监控录像里。”
“是谁?”
“一个成年男子,中等偏胖的身材,他出现在十五层的走廊和楼梯间;还有一个年轻的胖子,俩人一起出现在一层大厅,从西北角侧门离开。”乔赞睿说着,从档案夹里抽出几张放大的照片放在齐队长的办公桌上,“这些是监控录像的截图。”
教学楼宽敞的大厅里,一个中等偏胖的男子,半搂半抱着一个几乎圆滚滚的年轻胖子,正走向西北角的侧门。俩人神色慌张,那年轻的胖子眉眼都已经不在其位,全身更像被抽了骨头般软绵绵地塌在同伴肩上。而他的同伴虽然一脸倒霉相,但那典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在这模糊不清的截图里,仍然十分醒目。齐队长凝视着,半晌道:“叫阿喜进来。”
照片上这个中等偏胖的倒霉男子,是阿善。
二、与子同袍
阿喜这段时间很清闲,也很烦。
因为阿善的关系,齐队长以“回避”为由直接剥夺了她参与侦破唐婉儿坠楼案的权利。看着专案组的人每天在楼道里脚打后脑勺地窜来窜去,阿喜心中烦躁郁闷无名火起。
知道她烦,小丁、陈自超、何大志不敢在她面前乱晃给她发飙的机会,只是静静地处理一些入室盗窃、街头抢劫、寻衅斗殴的案子。
不过他们忘了,制定规则的人怎么会被自己的规则束缚住?
半夜,阿喜带队出现场。这是个酒后寻衅闹事的案子,几个人为抢一张桌子在路边小店大打出手,其中一个脑袋被酒瓶砸开好长一条口子,还在医院里包扎。
小店已经被警戒带封锁,小丁、陈自超带着几个民警分头询问邻里和路人,店内靠墙根儿蹲着一排七个嫌疑人,何大志带人看守,等待分别问话。阿喜走进店中,环视一圈,指着其中一个蹲在地上的:“你,跟我来。”
那人抬头,满不在乎地说:“干吗?”
“不干吗。”阿喜面无表情。
想是道上有一号的人物,不能在兄弟面前跌份儿,那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一老娘们儿起什么哄?你又没带枪!”
在底层酒馆的笑谈中,“枪”往往与那些房中之事联系起来。在场的这些人哪能听不出他话里藏着的猥琐味道,只不过碍于眼前威武的人民警察,只得苦苦忍住,使劲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阿喜平静地看着他:“按你们道上的规矩,英雄不问出身,拳头硬就是道理,是不是?”
那人哼了一声:“切,跟我讲道理?老子从小到大靠的是拳头,不是耍嘴皮子……”
周围响起一阵轻微的哄笑,何大志瞬间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事态似乎要朝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阿喜缓步向那人走了过去,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当她走到那人身前时,声音却陡然拔高,举起右手,劈头盖脸就打了过去,愤怒地咆哮道:“拳头硬就是道理?那我现在打你就是有道理。”
店里响起一阵惨嚎。那人不知道是被一拳砸蒙了,还是过于尊重警察,竟没还手,被身材娇小的阿喜瞬间打到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上去异常凄惨。
不知过了多久,阿喜终于住手,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训道:“我遵守你们道上的规矩,拳头硬就是道理。”
从阿喜痛揍当事人开始,店内外早已乱成一团。店外的人伸长脖子看热闹,店内的嫌疑人纷纷震惊站起,但都被何大志等民警厉声喝住。当然,没人敢去拉进入狂躁状态的阿喜。
阿喜擦擦手上的血迹,面无表情地抬头,鼻孔朝着地上某人,说道:“走吧,不至于要我搀你吧?”
阿喜带着那人,目不斜视走进小店最里侧的包间,然后锁上门。
那人擦擦嘴角上的血,瓮声瓮气道:“不是说好了不打脸嘛!”
阿喜冲上去又是一脚,那人不敢躲,就势摔倒,阿喜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混账,闯了那么大祸你还敢来这里?找死啊你!”
“阿喜,阿喜,别激动!我来……必须找你确认些信息,要不然两眼一抹黑……”
阿喜更怒,掌根用力下压:“你怕他们找不到你是吗?还主动送上门来!”
“咳咳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咳咳,你跟我说的……”躺在地上被卡住脖子的人自然是阿善。
破案时,让阿善给些意见出点儿小力没有问题,兴许还能收到意外之效,但让他自己破案,那实在是不靠谱——幸好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阿喜,你最好能进专案组。”
“我不想吗?不都是因为你,回避你懂不懂!”阿喜放开阿善,俩人没有起身,而是直接坐到地上,被面前的桌子挡着,即使有人从门缝儿里望进来,也看不见他们。
“我是被陷害的。那天我是去接黄若虚的小公子黄炜德去了。”
“你抱着的那个人是黄若虚的小儿子?”
“对。他儿子有半个多月都没回家了,黄若虚找人查了他的登录IP,就在鹰溪中学的教学楼。所以我就去了。”
“你看到谁了?”
“只有黄炜德。”
“怎么回事?”
阿善对当天的事情知之不详,至少知道的不如黄炜德多。而黄炜德所知道的,不过是他在潜入唐婉儿的电脑时,发现对方正在写一封给检察院的举报信。当时阿善已经来到鹰溪中学,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可就在接电话的工夫,唐婉儿突然坠楼,把黄炜德吓得方寸大乱。阿善按照黄炜德的提示迅速赶到唐婉儿所在教室,一无所获,直追到楼下,还是看不见人影。教学楼外已经响起园丁关叔的惨烈长嚎,教学楼内的黄炜德心胆俱裂正欲嘶声,被阿善一手捂住嘴巴。趁警察没来,阿善半拖半抱把他拽离了教学楼。即使这样,黄炜德仍然是警方目前锁定的第一嫌疑人,阿善是第二嫌疑人。
“他不是凶手,”阿善肯定地说,“黄炜德只是潜入了唐婉儿的电脑,顶多算个偷窥,属于道德问题。”
“那你们跑什么?”阿喜怒喝道。
阿善无奈地一摊手:“当时只有我们在场,而且黄炜德还在入侵唐婉儿的电脑。阿喜,抓了我们,不是仅仅扣押二十四小时那么简单吧?”
阿喜点点头,“你这跑腿律师还真不白当。”
喘口气,阿善继续说:“黄炜德通过唐婉儿笔记本的摄像头,录下了凶手作案的全过程。”
阿喜瞬间来了精神:“视频在哪儿?”
阿善反应倒是迅速:“怎么可能这么给你?那岂不坐实了私相授受的罪名,你更进不了专案组了。”
“等等,”阿喜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他离开唐婉儿坠楼的教室怎么就凭空不见了?教学楼大厅、前后门、包括楼梯和电梯里的监控视频里只有你和黄炜德的影像记录!”
“这就真不知道了。我从楼上找到楼下,连根毛都没有找到。”阿善摇摇头,疲惫地说,“凶手的逃跑路线得去现场实地考察,是有另一条通道,还是他手里有隐形衣之类的设备是破案的关键。为了查明这一切,你必须进专案组!”
阿喜怔了一会儿,严肃地说道:“也许,真的有隐形衣。”
阿善换了个话题,“黄炜德现在跟我在一起。”
阿喜盯着阿善的眼睛:“你把视频传到网上,动静要大一些,效果轰动一些,我想办法进专案组。”
俩人又交流了一些合作细节,终于,阿喜问到实质性问题:“你们打伤了人,如果鉴定是轻伤、轻微伤怎么办?那是要拘留的。”
阿善肿着脸笑笑:“那是旧伤。我答应帮他出医药费,他才带兄弟们帮我演这出戏。”
阿喜开着车正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立交桥,桥上车流缓慢,她摇下车窗,夜风吹来,拂去她满身烦躁。立交桥两侧大厦林立,两个巨大的LED显示屏端立其间,屏幕上仍然是鹰溪中学的新闻发布会片段——这几天的新闻热点没有回温转凉的趋势——教导主任周海生正在答记者问,现场气氛火爆,与他严肃的面部表情形成反差。
突然,屏幕上出现一段雪花,打断了正在进行的新闻发布会,再有图像时,是唐婉儿死亡当晚的画面,长发飘飘的她冲着镜头正在写着什么,细看视频的角度,可以断定这是她笔记本上的摄像头录下的。她身后是巨大的落地飘窗,窗外林木萧萧,远处的地灯闪烁,正是鹰溪中学的校园——突然,唐婉儿抬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她跑到打开的飘窗前探头寻找,就在此时,电脑旁一个人影闪过,快步走过去顺着女孩儿的肩膀往外一推,女孩儿一下子坠出窗外……镜头定格,推人的那只右手手腕上,一个亮点被红色圆圈圈出,但由于像素太低,根本看不清是什么。镜头重复,电脑旁一个人影闪过,快步走过去顺着女孩儿的肩膀往外一推,女孩儿坠出窗外,推人的那只右手手腕上一个亮点被红色圆圈圈出……镜头再重复。立交桥两侧的LED显示屏反复播放着,桥上桥下,哗然一片。
又一次重复的时候,镜头里推人的右手手腕被放大、再放大,经过像素调整恢复,发现原来亮点是只手表:百达翡丽(Patek philippe),功能复杂的男士机械腕表,价值大约在百万人民币左右。
镜头突然切换到新闻发布会现场,在记者咄咄逼人的追问和闪光灯的照射下,周海生双手交叉相握,紧紧地压在桌面上,像在祈祷一样,他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昂贵的百达翡丽。
阿喜在车上大骂:“阿善你个白痴蠢货混账王八蛋!让你搞大些动静,你竟然搞了这么大个动静!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进专案组啊?”整座立交桥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型停车场。
阿喜的手机铃响,她面色凝重地接起来,然后说:“我被堵在光华路了。我想办法尽快赶回来。”
三、浑水摸鱼
万里晴空,从韩国飞来的中国的CA138班机在跑道上慢慢减速,引擎响了几秒钟后停止了,舷梯推了出来,乘客们鱼贯而出。
阿善站在候机大楼里,正把他戴着的墨镜往上推到前额,然后用望远镜观望。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飞机上下来的旅客。这是今天早晨的第六班了,平台上挤满了接机的人们,因此这个观望者的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当第八个旅客走出飞机,在阳光下直起身子,阿善长出一口气。他看着这位旅客走下梯子。
从韩国来的这位客人上身穿一件奶油色衬衫,打了一个蝶形领结,下穿浅色裤子,浅色皮鞋。从他那铁灰色、中等长短、从前额向后梳的头发来看,他应该五十多岁了,是一个学者型的人物。但是他的脸看上去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宽宽的肩膀,看上去身体不错。更重要的是,他的身材和阿善差不多。
当旅客们进入入境大厅等待办理入关手续时,阿善把望远镜扔进公事包里,悄悄穿过玻璃门,下楼来到停车场。十五分钟后,这位韩国人提着一个旅行包和一只箱子独自走出来,走到标有“Taxis(出租车)”字样的出口处。
跟黄炜德达成协议的当天,阿善买了六桶进口汽车速干漆,在市郊一个露天修理厂,请人把他的黑色车身喷成了浅香槟色。看在钱的份儿上,车行老板还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车牌做了小小的改动,这样,只要阿善不违章,警方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他这辆车的。
黄炜德在车后排座上睡着了。阿善叹口气,把车开到上客站附近,注视着前面停着的一长排出租汽车。韩国人上了第六辆出租车,阿善跟了上去。
出租车把那位昏昏欲睡的旅客送到一家小旅馆。阿善的车驶过旅馆门口,几分钟后,在街后巷的居民楼附近找到一个停车位。阿善把公事包塞在黄炜德怀里,下车买了份晚报,三分钟后进入旅馆的门厅,一边看报纸一边张望。那位韩国人还在服务台办理手续,临上楼前重复了一句,“1006号,是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拖着行李走进电梯。二十五分钟后,韩国人下楼了,向服务员询问附近有没有吃火锅的地方,然后兴致勃勃地走出旅馆。
在韩国人大汗淋漓吃火锅的时候,阿善还在旅馆里,看到前台女服务员低头帮客人查找信息,他尾随着一堆旅客溜进电梯。
一片两寸宽的云母片,上面加一个有弹性的画家用的调色刀,阿善很轻松地把1006号房的锁舌推了回去。
那韩国人只是出去吃午饭,按照阿善的分析,上了年纪的人一般习惯把护照和现金放进行李箱的一个隐蔽地方。阿善没用几分钟就找到了护照,他没动那一大笔现金,也没动旅行箱里的贵重物品,没有留下任何盗窃痕迹,悄悄地走了。
韩国人回来时并未注意到已经丢失了护照,一直到好几天以后他才找到旅馆经理说自己的护照丢了。经理见他其他东西都没有丢失,就提示他他的护照很可能是在外出开会、或者观光的时候丢的。韩国人在此人生地不熟,也就没有大张旗鼓地报警。第二天,他向韩国大使馆报告说自己丢失了护照,要求重开一张旅行通行证,他也因此提前归国。
两天后,从香港来的职业调酒师和从日本来的销售代理人也都经历了类似的护照丢失事件。他们在机场大楼里都曾把手提包放在地上几秒钟,继而发现手提包不见了……
这几个丢失护照的人虽然年龄差别很大,却有些共同性:前两个身高都是一米七八左右,宽肩膀,中等偏胖身材,第三个高壮些,有一米八七左右,魁梧健壮。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个的前额和下巴跟阿善的相当近似,只不过韩国首尔汉文化研究学院的姜智焕教授五十一岁,铁灰色头发,戴金丝茶色眼镜;香港来的调酒师谭梦飞只有二十九岁,染金黄色头发,戴绿色美瞳,面色苍白似鬼;日本来的销售代理人冈田雄辉四十六岁,披肩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唇上两撇小胡子,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
阿善在自己的车上对这三个人的脸型仔细地进行了研究。他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做了一系列采购,定制了一套绿色美瞳、一副宽边墨镜、一副金丝边的茶色眼镜;买了一整套旅行装备,其中有皮鞋、短袖汗衫、休闲裤、运动裤,以及大学教授需要穿的银灰色西服、衬衫、夹克、领带,等等。最后,他去了一家假发专卖店,买了直发器、卷发器,铁灰色和金黄色两种染发剂,店主还兴致勃勃地教他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使染发剂达到最好的效果,他还买了几把蘸染发水的小刷子。
阿善在“欲望都市”酒吧的卫生间里完成了改装。谭梦飞的护照被竖立在洗手盆的旁边,阿善往头发上倒足了染发剂,使它变成金黄色;戴美瞳的时候费了些劲,他从小到大连眼药水都上不好,这次差不多把眼睛杵红了才戴上那副绿色美瞳,倒更像是从酒吧刷夜回来的人。
第二天,阿善以谭梦飞的名义在鹰溪中学附近租了间一室一厅,和黄炜德一起住了进去。
四、草蛇灰线
阿喜带着小丁火线加入专案组。她提议调取唐婉儿笔记本电脑的数据信息,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她死前发的几条微博、微信。再深入调查,发现她的微博和微信账号都有被侵入的痕迹。阿喜破解了唐婉儿手机里的隐藏文件,发现了一张随手拍的低像素照片,是唐婉儿跟高一(9)班刘美昂的合影,看背景像是在某个大型游乐场,俩人亲密地挤在一起,刘美昂的左手圈着一个男人的右胳膊,只不过那男人没有在照片中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乔铁带人拿着照片去鹰溪中学走访,阿喜带着小丁再次勘查嫌疑人黄炜德的家。这就是个暴发户的家,到处金光闪闪,各种字画、书帖、古董杂乱地摆在一起,也许很奢华,但阿喜看不出美来。走进黄炜德的房间,阿喜的第一感觉就是疯狂且凌乱的孩子的房间。满墙的动漫贴图,满地的动漫模型,满桌的铅笔橡皮绘图纸,上面有画好的或残缺不全的动漫人物造型,唯一方方正正的东西就是电脑,矗立在角落里落满灰尘。
保姆在阿喜身后小声解释道:“少爷从不允许别人乱动他的东西,即使我来打扫卫生,也要保证他的东西按原位摆放,否则他就要发脾气。”
阿喜点点头,没说话。
小丁在阿喜的调教下早就学会了如何打探自己需要的信息,在这儿装愚蠢装天真都不合适,所以他开始唠家常,感叹保姆的辛苦和不容易,句句暖人心。果然,在满是地雷的屋子里才走了几步,保姆便眉开眼笑,兴奋地与小丁交换主人家的八卦趣事:老爷不常回家,回家的主要目的是宴请,城中著名的厨师会带所有后厨人员来家里掌勺。跟老爷回家的都是“贵客”,他们身边都带着一个甚至两个特别年轻漂亮的姑娘,很多时候还留宿这里。少爷也不常回家,回到家里就钻进卧室不出来,跟老爷基本没话说……
听着保姆的介绍,看着脚底下金山银海似的模型,小丁感慨着:“真TM有钱啊!”
台式电脑的键盘上覆盖着一张报纸,是几天前的《金融焦点观察日报》,有些脏,上面还有鸟粪、花粉等黄黄绿绿的痕迹。阿喜顺手拿起报纸,发现这份超厚的64版日报上,有几个版上被人圈出一两个文字。
阿喜扬着报纸问:“这也是黄炜德的吗?”
保姆看了一眼,认真地说:“应该不是。少爷平时不看报。”
阿喜点点头:“我们借阅一下。小丁,帮她填写《扣押物品、文件清单》。”
与此同时,乔赞瑞发传票请周海生来刑警队协助调查。当然,调查得并不顺利。
讯问室里,周海生双手指尖相对,摆得像座塔一样,那只腕表在他的右手手腕上熠熠闪光,但正如周海生所说,这只表虽然名贵,却不是绝版,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乔赞睿淡淡问:“唐婉儿坠楼死亡当晚,你在哪里?”
“在家里,在床上,看电视。”
“看什么?”
“嗯,真人秀。”
“哪个?”
“厨艺,厨师大比拼,一个男的主持的。”
“哦?”
“长得有点儿像郭德纲的那个人,很幽默,很搞笑。”
“有人和你一起吗?”
“没有。我妻子她……去外地旅游了,周末才能回来。”
“所以你无法证实你当晚在家看真人秀,因为我们都知道每周日晚都会有厨师大比拼。”乔赞睿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他突然话锋一转,“你对未成年人有特殊癖好吗?还是只有唐婉儿特别吸引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能理解,现在十七八岁的孩子就和成年人一样,聪明、成熟、口齿伶俐,对吗?”乔赞睿的声音清洌如冰,“她们甚至比成年女性更具吸引力,唐婉儿就是这样。”
周海生的眼皮一跳,望着对面的乔赞睿:“你们是不是总用这种办法套人招供?”
乔赞睿目光炯炯,平静地与周海生对视,“你想否认吗?是不是以为只要保持沉默,就能逍遥法外?”
“我只是觉得你的工作做得很不错,也很高兴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坐在这里和你聊天,但是我想,”周海生的嘴角微微一牵,“你不会从我嘴里听到你想要的。”
“是吗?”乔赞睿微微冷笑,“现在办案,不一定靠口供定罪。”
“我拭目以待。但是现在,你没权扣留我。”
齐队长突然推门进来,“你错了,周海生先生,刚才在你的办公室里,我们发现了唐婉儿的另一只高跟鞋。”
“什么?!”仿佛一个九天玄武雷从头顶砸下,周海生的脸在抽搐。
齐队长说:“与坠楼现场唐婉儿脚上的鞋是一对。”
“看来,形势不容乐观啊!”乔赞睿继续说,“还是那个问题,你对未成年人有特殊癖好吗?”
周海生的双手交叉相握,紧紧地压在桌面上,像是在祈祷,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们之间不存在除师生以外的任何关系!”
“是吗?”乔赞睿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凌厉地扫过周海生和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双手,“那就是说你一直骚扰她、威胁她,而她始终不肯就范,所以你付诸了行动……同时拿走了一只鞋当纪念品……”
周海生将两个大拇指收进相握的双手里,凄惶道:“我要见我的律师,我不会对你们再多讲一个字。”
回到办公室,乔赞睿急匆匆地向齐队长展示他刚刚的发现:“行为心理学。”乔赞睿指着监控录像的定格画面,“没找到那只高跟鞋之前,他的手是塔状手,这种小动作是极度自信的表现;等你进来告诉他找到了高跟鞋,他的手势变成了祈祷状,这说明他的信心开始动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周密的地方;等到最后,我们步步紧逼,他把两只大拇指收进双手里,这是他信心丧失的表现,他知道自己难以抵赖了。”
齐队长沉吟着,“如果他真的周密地计划杀人,为什么会把高跟鞋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很多变态都喜欢收藏被害人的东西作为纪念品。”
“也许吧。先等鉴定结果。”
初夏时分,校园内翠色愈浓,愈显得空旷寂寞。乔铁站在鹰溪中学校门口,静静地望着这闻名遐迩的私立高中,校园内尽是飞檐卷翘,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耀目如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在这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笼罩之下,唐婉儿的坠楼事件仿佛没发生过,似涓滴入海、颗粒收仓,已没有任何涟漪。
二乔在校门口亮出警官证,教务秘书康雅心亲自到接待室迎接,并领他们进入学校。教学楼里,质地优良的木质地板,落地大玻璃窗,软包装的墙裙,大盆的常绿植物,校长邸万东的照片满墙微笑着,都是与教育局长、市长等各种领导的合影。乔铁指着其中一张,某位领导人正在给邸万东颁发奖状:“这张很像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康雅心笑道:“演《佐罗的面具》的那个吗?我们也都说像呢。”
乔赞睿首先请康雅心帮忙辨认照片,他指着刘美昂挽着的那条右臂问:“你有没有印象,这个人会是谁?”
康雅心仔细看了看,审慎地说:“不知道。我们学校严禁学生早恋,但在校外,防不胜防。”
乔铁以一种放肆的目光盯着她的脸,笑着说:“我们需要分别找学生谈话,请帮我们安排。”
康雅心点头:“我会全程陪同。”
乔铁本来第一个就想找刘美昂谈话,但刘美昂旷课了,乔铁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唐婉儿所在的高二(3)班和刘美昂所在的高一(9)班的大约四十几个学生分别谈话。他们对唐婉儿的评价如出一辙:聪明、骄傲、得瑟……而男孩子对唐婉儿和刘美昂则有一个共同评价:美得像妖精一样。几乎对每个人,乔赞睿都问了同一个问题,是临走前阿喜特别交代的:“听说过W帮吗?”大部分人反应一致,对这个所谓的“W帮”根本没有反应。只有两个人例外。
帅俊杰,人如其名,仪容清俊,他一进门,立时就把屋子里的两个警察比得没了颜色。不过这并不妨碍乔赞睿问问题:“听说过W帮吗?”
帅俊杰酷酷一笑,剑眉星眸,标准的师奶杀手。
乔铁代替他回答:“哦,看样子听说过。”
帅俊杰反问:“你们听说过Wandelu吗?”
“洗耳恭听!”
帅俊杰唇角一扬,神采熠熠:“鹰溪中学最出色的校友,在校期间发明无数,大概拥有一百多项专利,1997年毕业后各大国际知名企业抢着要他。但他,咻——”帅俊杰用口哨声代替了他的语言表达,“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不断有Wandelu的专利发明出现。”
乔赞睿的微笑里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急切,“他跟W帮有什么关系?”
“Wandelu是他们的领袖,精神领袖。”
乔铁的目光定格在帅俊杰的脸上,久久凝视着:“那么执事领袖是谁?”
“哈,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W帮的成员!”这是一个感叹句。
帅俊杰俊美的脸庞闪过一丝落寞:“他们只吸收高精尖的……网络人才。”
乔铁微微一笑,“他们邀请过你,但你没通过测试?”
帅俊杰倒是坦白:“不错。”
“怎么邀请?”
“当然要有介绍人,让我在规定时限内突破某个防火墙拿到一份文件。”
“第一次,一般是你父母单位的数据库吧?”
帅俊杰一愣,“差不多。”
“你没通过?”
“我没通过我爸那一关,他口风太紧,我什么都探听不到。”
“其他孩子也是从自己父母那里搞到文件的吗?”
“我猜大部分是吧,黑客又不是冬瓜苹果梨,满大街都是,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拔尖儿的,要不怎么会有这个W帮。”
乔赞睿眉心一紧:“这是犯法的。”
“拜托,我们又不做坏事,不捣乱,不刷屏,我们只是去……”他琢磨着恰当的词句,“偷窥!看一下而已。”
“然后呢?”
“然后就销毁了。”
乔铁始终注视着帅俊杰的眼睛,柔声问道:“那个人,那个冒充Wandelu的执事领袖,怎么知道你拿到了?”
“当然也要让他看一下,来检验真假。”
乔铁双眸一闪:“通过网络?”
“那怎么行,会被发现的。”
“那你们怎么运作,让他看到?”
“哈,这我就不知道了,”帅俊杰脸上更多了几分颓丧之色,“我只跨进去一只脚,就被打出来了。”
乔铁追问一句:“他如何知道那份文件的真假?”
“天哪,你怎么还不明白,”帅俊杰带着恃宠而骄的夸张语调,“他才是真正的天才,顶尖的天才,他能突破世界上任何一道防火墙……当然是据说。”
乔赞睿一笑,“如果你是执事领袖,你会选择给哪些人发e-mail?”
帅俊杰沉默片刻,扬眉笑道:“嗯,唐婉儿吧。她曾经被推荐参加国际奥赛(IOI)程序设计大赛,获得第一名。”
“还有吗?”
“高三的林霄贤。”
“林小仙?女的?”乔铁大概想起了古龙小说中那个貌若天仙心如蛇蝎的女子。
帅俊杰瞥了眼乔铁,重复道:“林、霄、贤!高三的,听说IBM公司来学校挑人,他当场就找出考试程序里的一个BUG(漏洞),在考试过程中顺手就帮他们修正了。要知道,那套考试程序IBM公司已经用了好几年了!IBM出高薪聘请林霄贤去做安全防护,被他拒绝了,他一心一意要考清华大学计算机系。”
“听说?”
“嗯,听说,真假不知道。我们学校高手满天飞,但都神神秘秘半真半假,没有谁能真的雄霸天下。”
谈话间隙,康雅心打电话去找林霄贤,一无所获。康雅心叹息着说,林霄贤跟刘美昂一样,旷课是常态。但他们都一枝独秀,计算机技术无与伦比,其他科也还可以,肯定是要保送清华的,所以学校对他们的旷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轮到孙祁的时候,乔赞睿只是简单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就切入正题:“W帮是什么?”
孙祁的笑意凝滞在脸上,“我不能说。”
乔铁会心一笑,劝道:“说说看。”
“不,真的不能说。”
乔赞睿捻着袖口上的金属扣子,淡淡道:“不就是你们学生的一个秘密社团组织吗?”
孙祁愕然:“你怎么知道?”
“看过《士兵突击》吗?那个高干子弟老七,自以为天天向上,其实就是只猴子——你以为大家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大家什么都知道。”
“是吗!”孙祁抿嘴一笑,“好吧,确切地说,是个秘密网游社团,我们网上联系,做游戏,Wandelu是我们的领袖。”
乔铁问:“谁建立的?”
“我不知道。”
“执事的领袖是谁?”
“我不知道。”孙祁解释道,“我们都是网上联系,彼此知道的是网名,我试着找过他的IP,但那个Wandelu每次说话之后总把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很了不起,我找不到他,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猜其他人肯定也试过,但都没成功。”
“你们网上怎么联系?”
“QQ群,我们建了一个‘SNEAKERS’群,每个人只有通过介绍人才能加入,他也只认识那个介绍人。”
“SNEAKERS?”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好像是一部电影,讲一群代号‘SNEAKERS’的合法黑客的故事。”
乔铁点点头。那是部1992年的电影《通天神偷》。看来这个执行领袖,要么是个涉猎很广的人,要么是个年龄不小的人,但肯定不是黑客,真正的黑客从不看这种无聊电影。
“你的介绍人是谁?”
“唐婉儿。”
“还认识其他人吗?”
“不认识……我们在群里,大家陌生又熟悉,互相讨论,彼此吹牛,就像个黑客论坛,只有Wandelu知道我们谁是谁。”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群里有几个人?”
“不到十个人,其实是七个,算上Wandelu是八个。这里是高手的游乐场。”
等学生离开,乔铁和乔赞睿相对无话,二人不约而同地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这样的静谧时光,本应是读书声声声入耳的恬淡,如今却在不动声色间风云雷动。
五、狐潜鼠伏
近夏天气,雷雨颇多。阿喜拿着那张过期的《金融焦点观察日报》回来时天气尚好,可她向齐队长汇报才一会儿工夫,就天色大变雷电交加,那雨瓢泼似的下来了。
阿喜把报纸连同一张涂得乱糟糟的纸一起递到专案组齐队长眼前。
“线索吗?”
“齐队,这是条加密信息。”
“哪儿来的?”
“从黄炜德卧室里拿到的。”
“所以呢?”
“这是条谍报密码,队长。”阿喜自打来刑警队就跟着齐队长混,早已习惯这种短平快的思维方式,解释道,“黄炜德喜欢漫画,他的卧室凌乱不堪,看上去就像个六岁孩子的房间。而他的狗窝里有一份与环境十分不相称的《金融焦点观察日报》。您看。”阿喜翻开厚厚的报纸,“这份报纸已经褪色,而且很脏,就像被放在室外很久。那么这份沾着鸟粪和各种花粉的报纸曾经被放在哪里呢?你闻闻看!”阿喜把报纸直递到齐队长鼻子上。
齐队长揉揉鼻子,翻开报纸,对比着另一张纸上乱七八糟的线,连横连纵,还有那些看似没有因果关系的汉字、数字和英文字母,皱着眉头问:“这写的是什么?”
“不知道。”
“哈,”齐队长瞪着阿喜,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以为你很擅长解密呢!”
阿喜倒是无所谓:“我不擅长解密。那是绝顶聪明的人才能干的事——但这不是关键,齐队,关键是出现了一条加密信息!”
“或者是一张涂鸦。”齐队长仍然面无表情。
“拜托!齐队,你至少也看过些犯罪小说吧,如果你想跟别人交流,又不想被人发现,那你就会在报纸上留一些信息,然后把报纸放在某个公共场所。”
齐队长摸着自己微微发秃的脑门,有些哑然失笑:“你觉得黄炜德是个间谍?”
“不,我认为他发现了一个间谍。”
“什么?”
“他看见有人留下了这份报纸,于是他拿走了,他想知道用这张报纸联系的上下线是谁,出卖的是什么?还有没有更高的上线,终端是谁?也许就是这些疑问导致了唐婉儿的坠楼事件。”
这话听上去有点儿长有点儿绕,但意思很清晰。齐队长说:“黄炜德发现了一个间谍,导致了唐婉儿的坠楼死亡,是这个意思吗?我们已经发现是黄炜德潜入了唐婉儿的电脑,当晚黄炜德也在那栋教学楼里……很有可能,他们之间的恩怨只是因为爱情……”
阿喜执著地盯着齐队长的眼睛,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上那张旧报纸,意味深长地说:“或许。但现在周海生也是嫌疑人。”
面对阿喜的倔脾气齐队长根本不为所动,他轻捻着手上那支蓝色签字笔:“间谍活动和在报纸上涂鸦差别可大了去了!况且,这些孩子能有什么值得间谍感兴趣的东西?”
阿喜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他们可能没有,但他们的父母有。别忘了,唐婉儿的父亲是咱们市委秘书长。”
齐队长愕然,“你想说,唐婉儿是间谍?”
“也许她只是被间谍利用,又惨遭灭口!”
“这只是你的推论。”
“很接近,不是吗?”
晚上,收到阿喜指令的阿善,正在与黄炜德就睦邻友好关系问题展开热情的会谈。窗外天色浓墨一般,风哗哗地吹着,气氛有些诡异,连街边路灯看着也比平时暗淡许多。
阿善发问:“你常看这种报吗?”他在脑海中过了一边阿喜说的话,确认一个字都没记错后,说,“《金融焦点观察日报》?”
黄炜德又圆又白又光滑的脸上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束火焰,“你想问什么?”
阿善静静地盯着他,似已洞穿他隐秘的想法,却不揭穿,“你为什么跟踪唐婉儿?”
“我只是想见她。”黄炜德的神色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陶醉与神往。
很多个夜晚,他独自在她家的附近踱步,一遍遍从她家楼下经过,看她在日光灯下敲电脑、写文案、打电话、听音乐,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她那样遥远地存在着,像是一个幻境,只能看,不能靠近,更无法触碰。但无论如何,他爱她!
“她经常去家附近的公园跑步,经常在一棵银杏树下的长凳上休息。有一次,她拿出报纸来看,然后,就放在了公园的长凳上……”说到这里,黄炜德心中已经蒙上一层阴翳,有如窗外暴雷滚滚的天色。
“哦,明白了。”其实阿善未必明白,他还没有这样的经历,“这些字符,报纸上的这些,代表什么意思?”
黄炜德微翘的嘴角带了一丝戏谑的弧度:“你没解开?”
阿善坦然道:“我怎么能跟你比!”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放之四海而皆准——黄炜德轻笑,“你怎么知道我能解开?”
阿善轻轻一叹,“要不然唐婉儿怎么会死!”他突然转移话题,“W帮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W帮?”
“她身上的那件大背心。她穿着它写举报信,穿着它坠楼——她知道自己也许难逃一劫,提前给我们留下线索,就在她身上。”
“她永远那么聪明……”窗外落雨潇潇,黄炜德想起自己和唐婉儿的唯一一次长谈,也是最后一次长谈,他们竟然在吵架:“唐婉儿,你在出卖情报吗?”
“你胡说什么,”唐婉儿的面色掠过不悦,“这只是W社团的一个网络游戏。”
“黑客入侵吗?”黄炜德继续凝视着她,“窃取情报,然后把情报资源共享,让某人看到成果……可是你怎么知道那人没有非法出售它们获取利益?”
“谁告诉你有人非法出卖情报?!”唐婉儿终于生气了。
“因为他用了这个间谍常用的方法!”黄炜德的胖手扬一扬手中的报纸,“你在某一固定时间把报纸放在固定的地点,他前往取回,解密信息,以采取下一步行动——如果他不是为了获取利益,为什么神神秘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你们一个非官方小团体,团员个个身手不凡,应该见面互相炫耀,为什么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这才是W帮的乐趣所在啊!”
“不,唐婉儿,我觉得你应该有所警觉了。如果有人在利用你们做非法勾当,你们的行为已经叛国!”
“叛国?”唐婉儿被这个严重的字眼惊住了,心突地一跳,目光直直地瞪视着。
黄炜德急切地说:“唐婉儿,你回忆一下,你入侵并窃取的文件中有多少是机密级?有没有绝密级?这些东西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卖到西方,不是叛国是什么?”
六、法不传六耳
技术人员在周海生办公室里找到的高跟鞋,上面有擦拭过的痕迹,没有指纹、没有血迹、没有皮肤组织,什么都没有。虽然周海生当晚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无法自圆其说,但齐队长不能靠一只高跟鞋给人定罪,所以,在没有取得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之前,周海生被保释出来。
午夜,陈自超出现在ON-OFF酒吧的时候,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戴着墨镜,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吧台前:“给我一杯威士忌。”他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议论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嗨,他可真帅!”
“瞧这身肌肉!我从没见过这么棒的。”
侍者心里偷笑,心想今晚可热闹啦!
坐在陈自超背后的那两个男人已对他挤眉弄眼了好几分钟。两人都已四十岁开外,一个是胖子,一对小眼睛包藏在肥厚的眼皮底下,脖子上的肉卷鼓出在领子外面,长相粗俗,活像一头猪。另一个是细长个子,风度翩翩,长长的脖子,秃脑袋上几根稀稀疏疏的头发还抹得油光锃亮。他那一身衣服做工精良,窄裤管,衬衣袖子在袖口处还微微露出花边,脖子上花哨地系了一条印花绸巾。陈自超暗地里想这个人大概是搞艺术或者时装设计之类的。
胖子招手叫侍者过来,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话。一张大票滑进了侍者的紧身裤。侍者穿过店堂回到吧台后面,轻轻地对陈自超说:“那位先生说,您是否可以赏光陪他喝杯香槟?”
陈自超放下他的威士忌,“告诉那位先生,”他一板一眼地说,“他对我没有吸引力。”
侍者带着夸张的表情睁大了双眼,“他只是请你喝香槟,亲爱的。我们认识他,为什么……”
“因为他有主儿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陈自超身后响起,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优雅地搭在陈自超的肩膀上,陈自超就势靠了上去。
说话的人差不多有一米八七左右,身材魁伟健壮,一头黑色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唇上两撇小胡子,眼睛透过那副黑色宽边眼镜正严肃地望着侍者。
侍者立即低眉顺眼:“对不起,先生!我以为这位先生是一个人,真是抱歉。”
那人掏出几张大票,扔在桌子上,说:“给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侍者走出吧台,跳着华尔兹舞的步子走在前头,轻盈地说:“这边请,先生。”
在酒吧的最里侧,侍者打开一扇不太起眼的门,初来者会误以为是厕所,实际上这是个通道,走进去,通道两侧还有五六个小门,里面分别是隔音的小房间。屋子不大、五脏俱全,是专门给那些喜爱“挖花”的客人们预备的。
走进最里边的小单间,侍者静静关门出去,陈自超才把头从对方肩膀上移开,同时狠狠地甩开搂在自己腰上的左手:“呸!阿善,非要选这么个鬼地方吗?”
一个薄薄的充气背心,让阿善的身材魁梧了些,一双内跟增高鞋,让他的身材挺拔了十公分左右,再加上脸上的道具装扮,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何况他身上还揣着日籍销售代理人冈田雄辉的护照。
陈自超气呼呼地说:“说吧,搞这么多小动作到底要干啥,啥话不能在电话说?”
“这个,法不传六耳。”
阿善坐在床上,细细向陈自超报告自己和黄炜德的分析总结,陈自超则转述阿喜和二乔的调查。首先,确实有人利用鹰溪中学学生非富即贵的家庭背景窃取情报,那么他贩卖情报的目的是什么?一个人主动背叛祖国的动机往往很单纯:因为长期得不到满足而选择的极端报复,钱、权、情。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其次,周海生和刘美昂在交往,也许不存在事实性的关系,但是二人关系暧昧。这种事情能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教务秘书康雅心。
乔铁拿着照片请康雅心辨认的时候,她低头看了许久,然后慎重地说:“不知道。我们学校严禁学生早恋,但在校外,防不胜防。”
阿善分析:“周海生四十多岁,黄金年龄,很容易吸引涉世未深的小太妹,周海生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囚禁的公主,而不是每天面对一堆小屁孩儿的孩子王,刘美昂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潇洒的海盗,而不是现实中婚姻失败工作日复一日的教务主任……所以周海生把他那张很像佐罗的照片挂在特别醒目的地方,自恋地炫耀。”——但这种人有贼心没贼胆,是替罪羊的首选。
另外,刘美昂不见了,有可能是周海生把她藏起来了。同时,林霄贤也失踪了。齐队长动用技术手段也没发现他俩的踪迹,此刻正冲着阿喜和二乔在发飙。
阿善说:“我能试着找到刘美昂,但找她没用,林霄贤才是关键。”
“需要我们做什么?”
“查林霄贤的家庭背景,往根儿上刨,”阿善加重语气,“行为是由性格决定的,而性格的养成一定跟家庭有关。”
更关键的问题,这个叛国者操纵的黑客集团,架构上看似摇摇欲坠,其实坚不可摧,既杜绝了内部的分崩离析,也避免了外部的挑拨离间,因为谁也不认识谁,想咬他一口,都不知道从哪儿下嘴。
陈自超说:“阿喜让我来就是为了这个问题。你现在有怀疑对象了吧?”
“你们也有嫌疑人了吧?”
“有。但是没有证据。”
“没关系。”阿善思索着,“搞定一个精明的犯罪分子的诀窍,就是让他以为局面由他掌控。就像让一个人认定是他在把握方向盘,你就能指挥他把车开到任何地方去。”
“该怎么做?”
“首先,用一些闪光的东西给他下套,然后把他引向一个好的卧底,一个花瓶,我们需要一些赌注,然后放水给他。”
陈自超深深地吸了口凉气:“这一连串话我一句都没听懂。”
“你原话传给阿喜,她会明白的。”
七、统一战线
陈自超回来偷偷向阿喜复命的时候,阿喜正在看《毛主席语录》。她刚被齐队长骂得狗血淋头要抽风,抽不出来,只好看《毛主席语录》安慰自己。她翻开的那一页写着:“要建立革命统一战线,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
周海生连续三次被专案组传唤,说是协助调查,妻子永远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却在暗地里调查他所有的通话和短信记录,学校里也在闹闹哄哄地传扬他和某位女学生的秘闻,令他不胜其烦。
一个细雨纷纷的傍晚,康雅心穿着一条昂贵的PRADA紫金修身无袖连衣裙,撑着伞在国家大剧院周围游荡着。今晚有于魁智的专场演出,她在等待开场。这时响起一个声音:“请问,这条巷子怎么走?”
康雅心抬头,一个男子手撑一柄黑白格子的大伞,铁灰色的头发微微沾了些雨气,有些湿漉漉的,方正的脸庞,戴着一副金边茶色近视眼镜。
康雅心仔细看了看男子手上的地图,为他指明了方向,细长的眼睛对他稍稍看了一眼,那男子道谢后,大踏步走开。
之后的时间,康雅心一个人在雨中漫步,有些慌乱、有些得意,心中莫名还有些难掩的喜悦。
周日的傍晚,康雅心准时坐在她惯常去的左岸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窗外斑驳的树影倒映在钟楼上,她注意到旁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桌上放着两本书——似乎关于城市的起源和历史,还有一杯焦糖拿铁。她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享受着牛奶和浓缩咖啡一同注入杯中碰撞出的闲适心情。
侍者退去,邻桌焦糖拿铁的主人从洗手间回来了。一直到他坐下来康雅心才认出,那铁灰色的头发和金丝边茶色眼镜。男人向她凝视片刻,笑笑说:“噢,你好啊!又见面了。”
康雅心的嘴唇抿了抿,“嗯,你好啊!”她望着他桌上的书,“你不是本地人?”
“哦,确切地说,我不是本国人,呵呵。”他扬一扬手中的《北京城的起源和历史》,“中国文化令人着迷。”
“你中文很好!”康雅心带着明显的疑惑。
“是的,我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韩国人,我生命中一半的时间都是在中国度过的。”
康雅心抿了一口咖啡:“你是来这里工作的吗?”
“算是吧,我来考察这里的教学体制和培训方式,中国的教育管理是很先进的,我们要取长补短。”
康雅心惊讶道:“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中国的教育体制好。”
“只有本国人才有资格批评本国的各种体制。我记得中国一位校长曾经说过,‘什么是母校?母校就是那个你一天骂她八遍却不许别人骂的地方!’——祖国也是。”
康雅心嘴角含笑,一身紫红云锦暗绣银色合欢花长裙衬得她如一抹天边的晚霞。
正想着,旁边的男人已经喝完了咖啡,“对不起,我还有约,先告辞了。”说完,他起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咖啡厅。
等他出门,康雅心才回过神来,为自己刚刚一直目送那人离开而感到愤愤不平。
黄炜德以韩国首尔汉文化研究院的名义给鹰溪中学教务处发了一封邮件,请求周海生主任于周二下午三点亲自接待一位名叫姜智焕的教授。
两点五十,阿善穿一身做工精良的灰色西服,系着黄白相间的领带,站在了鹰溪中学门口。
教务秘书康雅心亲自走出来迎接,俩人对视的一刹那,都不约而同张大了嘴。
“你?你是……”康雅心脑海中迅速闪过国家大剧院门前问路的男子,咖啡馆里跟她谈论中国教育体制的男子。
“我是……韩国首尔汉文化研究院的教授,姜智焕。”他递上手中的信封,“这是我的,证明。”
那封信用的是非常昂贵的奶油色信纸,顶部印着金色的“汉文化研究学院”几个字。信是用汉语写的,信的末尾有首尔汉文化研究院院长朴文渊的汉语签名。
康雅心认真检查了这封信,旋即恢复了职业性的微笑:“姜教授,请跟我来。”
两人上了一辆校内巡逻车。
康雅心一路解释校园的防卫系统和安保措施,任何车辆和闲杂人员都禁止入内,对这种行为请姜教授谅解。
姜智焕两眼发光:“我明白,我理解,我……见到你真的非常高兴!”
当姜智焕被请进周海生的办公室时,后者端坐如常,只不过他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周海生接过信,默默地阅读着。
康雅心送来咖啡,姜智焕教授站起来鞠躬,并双手接下,接过来的时候碰到了康雅心微凉的手指。康雅心把另一杯咖啡放到办公桌上,然后侧身站在一旁。周海生皱皱眉头,挥手道:“谢谢你雅心,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照顾好你自己。”
康雅心退出去,然后带上门。
姜智焕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照顾好你自己”?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温柔的赶人方式。
周海生打断他的内心独白,问:“朴文渊院长好吗?”
“恐怕我不知道,主任,因为我没见过他。”
周海生不解地望着他,用手指了指面前的那封信,“这是什么?我不明白。”
姜智焕长出了一口气,摘下眼镜,“周主任,首先我必须坦白,我不是首尔汉文化研究院的教授,这封信也不是朴文渊院长写的,信封是真实的,签名是精心伪造的。搞这种不光彩的文字游戏的目的是因为我必须见到你,必须见到你本人。”
周海生立刻警觉起来——这个人是疯子吗?还是杀手?自己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请您解释一下。”周海生故作镇定。
“我是阿善。”这个冒牌的韩国教授说,“曾经是若谷律师事务所的跑腿律师,受黄若虚大律师指派,来这里做过一些调查。现在我和黄若虚的公子黄炜德在一起,我们想要找出害死唐婉儿的凶手,同时也能洗刷你的嫌疑。周主任,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和刘美昂……在交往。唐婉儿手机里藏着一张她和刘美昂在游乐场的合影,当时刘美昂挽着一个男子,那个男人虽然没戴那块价值百万的百达翡丽,但他手腕上的痕迹表明——那个人就是你。你跟情人逛嘉年华,当然不可能戴着手腕上的身份证。”
周海生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我喜欢孩子,她们的肉体和灵魂是纯净的,但我没有占有她!”
“这点你可以在法庭上解释。”
周海生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好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我想的,我一直想,但我没有……”
“那天晚上你和刘美昂在一起?”
周海生沉默良久,神色如夜一般凄暗,再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是的,我给她带来生日蛋糕,我想给她补过一个生日。然后,然后我对她说:生日快乐,亲爱的!然后我想和她发生更亲密的关系……但是她拒绝了……我们闹得很不愉快。我想,她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
“那你呢?”
“我一个人在街上逛了很久,我不想回家。”
阿善微眯起双眼,目光变得锐利,“所以警察才会把你当作嫌疑人!你的婚姻一团糟,内心却渴望爱情,你喜欢一个人闲逛,有过酗酒的历史,你很像会干出这种事的人——逼奸不遂。而且你没有不在场证明,还有那只该死的高跟鞋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你的办公室里……”
周海生从没想过一个陌生人能够对自己这么了解,而且了解得这么透彻,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阿善却没给他伤春悲秋的时间,“我想知道,你不戴那只百达翡丽的时候,通常把它搁在哪里?”
“当然是办公室。”
是的,阿善明知故问,周海生怎么可能把“身份证”放在家里,这不等于告诉妻子我有一场见不得光的约会。但是,阿善心想,我需要确认。
周海生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你认为是我杀了唐婉儿?”
阿善缓缓道:“不,我不认为是你干的。我想你内心深处是个好人,是个有原则和良心的人。”不管阿善是恭维还是忽悠,只这一句话已经让周海生泪光莹然。
“我没有杀她!”周海生做了简短的总结陈词。
当然,阿善心想,在“做”与“不做”这件事上能够犹豫这么长时间的人,肯定是个软蛋,没胆量杀人。
“我想我知道凶手为什么把唐婉儿的鞋放进你的办公室,不止是想陷害你入狱,更想看到你现在六神无主神思惶惶的样子。”
“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阿善一如既往地沉静,“但我能找出来。凶手就在校园里。我需要到处看看,到各个地方走一走,问一问,又不能搞得人心惶惶,我需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幌子,需要有人陪同,解释,联络……但不能让那个人知道,最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按照周海生的指示,姜智焕访问期间由教务秘书康雅心全程陪同,讲解并提供他所需要的任何资料。
康雅心带他参观了图书馆、技能管、游泳馆以及语音、绘画、形体训练各类教室,向他介绍了学校的建校规模、师资力量、招生情况,等等。
姜智焕兴高采烈,边走边记录,不停地问这问那,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他的热情感染了已经三十五岁的康雅心,她充满喜悦地向这位充满能量的教授讲述这个学校的发展奇迹。
临走时,姜智焕很认真地说:“谢谢,康小姐,谢谢你!你真好,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相信这对你来说一定很枯燥。”
“啊,不,一点儿也不枯燥。”她真诚地说,“我非常高兴能温习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我更高兴你也喜欢。”
“你能不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姜智焕请求道。
“哦,我给您的资料里有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可以随时打电话。”
“我知道,”姜智焕咳嗽了一下,脸上漾起玫瑰色,“我不是为了这个要你电话的。”
康雅心眼珠一转,满面含笑,“说真的,我可从没跟外国人约过会。”
“总会有第一次的,对吗?”姜智焕一脸殷勤,“我想,我很乐意边用晚餐边告诉你我的一切,以便我们增进了解。”
康雅心耸耸肩膀,笑道:“听起来不错。”
姜智焕坐上出租车,车开出了很远,康雅心仍然站在校门口,姜智焕探出头冲她挥手。
八、釜底抽薪
周四晚上,姜智焕请康雅心在国家大剧院欣赏了国粹经典《穆桂英挂帅》。在国家大剧院音、画、影超高艺术水准的烘托下,这场“谁说女子不如男”的热血春秋大戏被营造得金戈铁马,威风凛凛。
在这个壮丽的天堂里,康雅心的兴致随着乐声鼓声唱声而上升、上升,升腾到欢乐的剧院顶棚。上半场,当杨文广、杨金花兄妹在她面前冲进校场、刀劈王伦时,她感觉到一只大大的、掌心温厚的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没有动,反而随着音乐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暖流涌到了她的身上。
姜智焕看得很认真,在幕间,他还问了几个问题,康雅心耐心地解答了他的提问。后来,阿善跟黄炜德说:“看这种演出简直就像看油漆干燥一样乏味无聊。”
“你这个人真是低级趣味!”黄炜德圆胖的脑袋挤在屏幕前目不斜视说,“一点儿艺术细胞也没有。”
“我跟她在一起真不是为了艺术!”阿善叹道。
“那就好好培养一下,姜教授。”
全场结束时,康雅心仍然陶醉在戏剧之中,并答应了姜智焕的请求去了绿松石西餐厅。姜智焕为她倒了一杯香槟,在他们说话的间隙又给她添了一次,她双颊浮上两朵红云,吊起的丹凤眼愈加灵动妩媚,语气更是软糯慵甜。
喝咖啡时,姜智焕俯身向前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谢谢你,雅心,谢谢你陪我了解中国!要不然,凭我自己永远也弄不懂中国文化的精髓……我觉得我们兴趣如此相投,仿佛认识了很久。”
康雅心抚一抚垂落的发丝,眉目如蕴日月之光:“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是的,我们都隐藏在自己的外表下面,从不轻易让人看透。就像你,在美貌和笑容之下,有一个热情、热忱、热烈的小女人,渴望爱、渴望拥抱、渴望亲吻。”
康雅心脸上浮起的红晕已带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全不似她此刻含糊的回答,“是吗?”
“是的,那个康雅心才是我真正想见的。”
康雅心眸色发亮,云霞般的粉色在脸上展开,“作为一个久疏阵仗的人,你的话很动听,几乎打动我了。”
“哦,看来我表现得还不够好。”
康雅心扭着裙上的丝带,问道:“你,还没结婚吗?我看到你手上没有婚戒的痕迹。”
姜智焕坦然回视她问询的目光,“看来,你也经历过不少波折啊。”
康雅心一偏头,耳坠上薄金镶红玛瑙的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没你想象得那么惨。”
“别在我面前故作坚强了。”姜智焕低头,似乎有些动容,“你一定很腻烦这里的工作了。枯燥、乏味、按部就班,每天看那些半大的孩子们炫色炫富耀武扬威,会让你的人生停滞不前。可是再痛苦,再厌倦,你也必须前进,而不是在过去中踯躅。”
俩人静静地对视着,时间似乎停滞了。
姜智焕呷口香槟,“这也是我的目标,不过还在努力中。”他的目光划过康雅心,“我真希望,有人陪我一起前行。”
夜深了,姜智焕教授打车送康雅心回家。到家门口时,康雅心拿起手包下车,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很荣幸。”姜智焕站在车门口,“我能送你进去吗?”
“啊,”康雅心转头看他,夜色里,他那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像黑夜里的星星,“如果你送我进去,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姜智焕望着她深邃地笑了。
康雅心轻轻叹息一句:“下次吧,好吗?”
“所以,”姜智焕兴奋地说,“还会有下次吗?”
“只要你打给我。”
姜智焕痴痴地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我一定会打给你。”说完,他突然俯身在她唇上狠狠地吻着。月亮挂在天际,淡淡的月光透过路灯洒下来,慢慢流淌在他们身上,他的吻越来越深,康雅心耳畔一热,大力推开他,脸如新桃初绽。
姜智焕转身上车,康雅心眼眸牢牢锁住他,仿佛有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她没注意到,楼上,一双嫉妒得发红的眼睛正掩在窗帘的后面。
康雅心回到自己的家,刚关上门,就听见一个弱弱的、颤抖的声音在问:“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康雅心一边换鞋一边淡淡道:“你怎么又来了?”
对面的大男孩儿红着眼睛,半泣半诉地质问:“你明知道我没地方可去!”
康雅心的声音有明显的不耐烦:“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又来了?”
“够了,你明知道我爱你,我的一切都围着你转,你怎么,你怎么能背叛我?!”
“背叛?”康雅心亲昵地笑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吗?何来背叛?”
“你说过你欣赏我!”
“我欣赏的人多了!我还欣赏于魁智呢。”
“我,我帮你……帮你做了那么多,就为了看到你肮脏丑陋的真面目吗?”
康雅心“啪”地给了他一巴掌,“永远不要威胁我,你个小混蛋,忘了你在和谁说话吗?这是我家,你给我放尊重点儿。”这时她才来得及细看对方的脸,“你怎么这么脏?”
男孩儿没有回答,凝视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刻的眷恋与痴痛。
康雅心无所谓地说:“不说算了。我猜你来这里,也是因为这里能让你感到舒服、安全、放松。”她搂过男孩儿的肩膀,顺势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手划过他纤细的手臂,握住他的掌心,轻轻揉搓着,“至少,你能向我倾诉,倾诉任何事情。人生就是这样,既来之则安之,你要让自己漂浮在快乐的空气里,释放紧张情绪……”
林霄贤的眼皮缓缓垂下,似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但是他慢慢陷入这种美好的、梦境般的环境,慢慢倒在康雅心的怀里,耳边,是康雅心的喃喃细语:“……如果跳下去就能放松、平静、解脱,那就跳吧……”
很小的时候,林霄贤的父母各自在外面忙着做生意,把他扔给一个丰满、和蔼的家庭教师,温老师。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他五岁。
即使回来,父母也是身心俱疲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待楼下餐厅送饭。而出于安全考虑,父母从不让温老师单独抱他外出。虽然他的父母想起来也会回家抱抱他、亲亲他,但每次总是来去匆匆。从五岁时起,孤独和寂寞就不断缠绕着这个幼童,对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
只有几岁的林霄贤过着冷清而又平静的生活。没有父母的照料宠爱,没有小朋友的嬉笑打闹,他的娱乐伙伴就是电脑,只有在荧光屏里才能找到属于他的世界。在这孤独的环境中,只有温老师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对林霄贤而言,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他的母亲,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这个人陪他熬过了童年。
变化来自于高一那年,他开始住校,而温老师已经三十五岁了,丈夫在国外为她准备好了一切,请她飞去团聚。温老师离开了林霄贤。让他欣慰的是,另一个女人开始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而日渐成熟的林霄贤逐渐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微妙的感情,他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遗憾的是,在跟这个女人确定了特殊关系之后,林霄贤发现,他在网络世界里的反应变迟钝了,他以前能够自由访问的超级程序现在变得壁垒森严,很多后门对他关闭了。这使他苦恼,但那个女人一直安慰他、鼓励他,让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无与伦比的。
他相信这个女人,愿意听她的,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够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在一起……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九、打草惊蛇
阿喜向齐队长请示了案件调查的一个关键环节,之后她把陈自超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老天,”陈自超仰起头,脸上因为惊讶生出一层难以置信的奇异的笑容,“阿喜,你想让我记住将在聚会上出现的76个男校友和58个女校友的简历吗?”
“不用那么紧张,着重记住2001年毕业的,其次是2001年之前的,再次是2001年之后的。”
“那也不少了,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陈自超似乎在心算那些数字。
阿喜轻轻一笑,“很简单,你建个记忆宫殿就好。里面有很多房间,房间里有很多不同的柜子,只要你把每一样东西放在自己的柜子里,你会迅速、准确地记住很多东西。”
“譬如?”
“譬如,你走进门,校友聚会主席唐诺在跟你打招呼,他的脸略黑,方方正正的,很像我们普通家庭里的微波炉,微波炉只要工作就会发出嗞嗞的声音,你就会想起唐诺,97届学生会主席,辩论队队长,曾带队拿过三次高中辩论赛冠军,现在在电视台做军事节目主持……怎么样?”
“哦。”陈自超不置可否。
“想要记住这些细节,你要闭上眼睛,将它们储存在你的记忆宫殿里。”
“可为什么要让我记这些?”
阿喜会心一笑:“因为只有你没在鹰溪中学露过面。”
陈自超拼命摇头,摇得头都快晕掉了,“阿喜,我干不了!”
阿喜的语气和她的笑容一样无懈可击,“你没得选。”
“这……你可以找阿善,他最适合干这事儿!别告诉我你找不到他。”
“我当然找不到。即使找得到他也不会干,因为他有别的事儿。”
为了弥补坠楼事件给鹰溪中学带来的负面影响,也为了恢复自己继续留任教务主任的信心,周海生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鹰溪中学建校三十九周年校友会,作为交流学者的姜智焕教授也应邀参加,部分在校学生代表身着侍应生礼服,布置会场、引领客人、端茶送水。
头天晚上,黄炜德“侵入”教务处外联主机,在服务学生名单上发现了林霄贤的名字,并偷偷加入了孙祁的名字,并叮嘱孙祁一些注意事项。
庆祝活动的地点选在了教学楼天台,到处悬挂着彩带彩球,插满鲜花,还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舞台,天台上每个角落都放了一盆棕榈树,在“花语”里,棕榈代表的是胜利。天台充满了活力、喜悦、兴奋,迎接着各方宾客。
白衣无尘的陈自超翩然出现,步履轻盈、潇洒自如,一路问候着、招呼着:“嗨,最近好吗?见到你真高兴!过得不错啊!挺滋润嘛……”
在签到处,一男一女正相互簇拥着把酒言欢。陈自超签到后直起身子,兴奋地和那男子握手拥抱:“嗨,李智渊!和我最爱的舞蹈俱乐部主席韩巧莹在一起的感觉如何?”
那女子笑得愈加甜美,男子下意识握着她的手,笑道:“不错啊,你怎么样?”
“好得不得了!”
“嗨,伙计,我不记得你名字了。”
陈自超弯腰从签到处拿起一个姓名牌,写下名字后挂到自己胸前,“王洛,当然,大家最熟悉的是我的英文名,Wandelu。”然后,完全不理睬后者目瞪口呆的表情,笑着走进教学楼,他向门口站着的两位打了个响指:“回来的感觉真好!”
天台上,大家吃着东西,喝着鸡尾酒,一个个兴致高昂,到处有开怀的笑声。
他路过阿喜的时候也打了招呼,阿喜抿嘴笑着:“进展顺利啊。”
接着,陈自超跟走过来的一个矮个子握手寒暄,“嗨,卫华,你不是在德国吗?别告诉我你为这次校友会特意回来的!”
那人回答:“这么盛大的节日我怎么可能不到。”
旁边站着几个同届校友,陈自超一一握手,当握到康雅心的时候,对方明显愣了一下。
“樱花,这么多年不见了,风采依旧啊!”
“王洛?真,真不敢相信,你,你变化可真大!”康雅心难掩其惊讶。
“难以置信,你竟然语塞了!当初你在高中辩论联赛决赛中舌战群儒让六所高校的选手俯首称臣啊!”
康雅心眼睛放光:“你还记得!”
“怎么能忘?你那时简直是我们心目中的女神,只不过大家都不好意思承认罢了。”他凑近康雅心耳边低低笑道,“你不知道大家听说你结婚了,多少人长夜无眠通宵买醉呢!”
康雅心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回到了曾经的光辉岁月,“哦,你,你和那时候完全不同了。”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了,不懂得珍惜。”
陈自超抿下一小口酒,“我去和别的同学打声招呼,能见到你我真是太开心了!”
陈自超来到鸡尾酒酒桶前,脸色绯红,喃喃道:“我快不行了,紧张死了。”
阿喜就在旁边,正优雅地给自己倒酒,“你正渐入佳境呢。准备好第二阶段了吗?”
“我不行。”
“深呼吸!”阿喜眼中荡漾着浓浓笑意,“想想看,你要是搞砸了案子,如何面对齐队长的怒火,反正我是扛不住——你不会让我们这么长时间的辛苦都付诸东流吧。”
他们正说着,曾经的学生会主席唐诺走上舞台,灯火闪烁,音乐也渐渐消失,“大家晚上好!接下来,我们要颁发大家翘首以盼的钻石奖!”掌声雷动,“这是由你们,鹰溪中学历年的优秀毕业生、社会的杰出贡献者们投票选出的。”
鸡尾酒桶旁,阿喜拍拍陈自超的肩膀,“该你了,Wandelu,祝你好运!”
在一片喧闹声中,主持人唐诺说:“这个钻石奖的得主是——”
陈自超走到台上,凑近话筒说,“沈义山和姜沁水嘛!你们竟然还在一起,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没有悬念,对吧,伙计们!”说罢带头起哄鼓掌。
唐诺笑着皱眉,离开话筒小声问道:“你来干吗?”
陈自超笑嘻嘻地说:“我来插个话,唐诺。”
“不过……”唐诺显然有些为难。
陈自超坚持,“我有话想说,很快的。”
唐诺无奈地看了看手中的奖杯,“好吧,抓紧时间……”
“当然。”唐诺再次对准话筒,大声道,“嗯,我们的流程稍微有些变动,颁奖将在稍后继续进行。现在有请2001年毕业生,Wandelu,王洛。”
陈自超取下话筒握在手里,他稳稳地站在舞台中央,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许你们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感受一下再回到这里是什么感觉!我知道现在有人以我的名义在建立黑客攻击群。”
这时康雅心偷偷拽拽身边姜智焕的衣袖,“还听吗?”
姜智焕笑笑,“悉听尊便!”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周围人继续听陈自超的演讲:“不管你们的目的是什么,群内的同学死了,这座教学楼是她生命的终点,你们竟然无动于衷,依然在这里狂欢,仰慕前辈学长的成就,是期待自己有一天也会万人之上吗?”
人群中有人质问:“你当初不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非法攻击吗?”
“是的,所以我在忏悔。而且,当初我虽然非法攻击,但我不会把情报卖给其他国家来牟利。”陈自超顿一顿,“那是在叛国!”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刚才的热烈气氛一扫而空,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猜测着。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人这一辈子,有许多困扰是钱无法解决的,比方说生老病死,比方说众叛亲离,比方说不再相爱……”他还没说完,眼神已被跨上天台边缘的林霄贤吸引过去,那句“小心”还在齿缝中回旋,林霄贤一个入水的动作,“嗖”地从天台上消失了。
“呜!”宾客们不约而同地用手捂住嘴。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赶紧跑过去,只见孙祁和林霄贤两个人大头冲下倒悬着,林霄贤双手垂下,浑身软绵绵的,已经晕了过去;孙祁双手抓着林霄贤的脚踝,自己的双脚悬在天台边上,被乔赞睿紧紧抱住,小丁探身拽着孙祁的腰带,孙祁已经露出半个屁股。
“维持好现场秩序,把两个孩子捞上来,”阿喜吩咐道,“告诉阿善,准备收网!”
乔铁一愣:“阿善?阿善不见了!”
“什么?!”阿喜的声线里明显带了一丝颤抖。
乔铁赶紧解释:“陈自超在台上讲黑客攻击群,我让现场兄弟们一对一盯防,阿善盯着康雅心,我看见他们出去了。”
“然后呢?”
“没有,没有然后了,”乔铁努力让自己不要结巴,“他的手机关机,他,他没说接下来怎么跟他接头……”
“我靠!”阿喜大怒,“立即找到黄炜德。让技术组放下手上的一切先办这个,联系到他就说:阿善有危险。”
十、无中生有
康雅心边开车边说:“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姜智焕打量她两眼,笑道:“听起来很棒!”
车上,姜智焕接到电话,说:“我现在有事,稍后再说。”
康雅心戏谑着问:“女朋友?”
“哦,是我在中国的助理。”姜智焕望着康雅心的眼神,解释说,“女的,但长得没你漂亮。”
“切,谁问你这个了?”
康雅心开车开了很久,来到一处不知名的海滨,她下车,拿起手袋,轻轻挽起姜智焕的手臂,俩人相依相偎走向不远处的一艘小游艇。
游艇周围泊着很多小帆船,像是一个帆船俱乐部,只是很安静,到处黑漆漆的。康雅心解释,这是一个朋友的私人小港口,停靠的都是其他朋友休闲娱乐的帆船,很少有人知道这里,也不对外营业,来的人都是熟人介绍的。
“这儿有什么特别吗?”
康雅心笑着戳一戳姜智焕的手臂,“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姜智焕似乎凝神思索:“你和其他人来过吗?”
“怎么?”
“你和别人也来过这里?”姜智焕带着酸溜溜的口气,“不会是我的情敌吧!”
康雅心笑着捶他的肩膀,“瞧你说的!我发现了,你是个心胸狭窄、疑心病重、最会嫉妒的男人。”
“我居然有这么多缺点!”
“可是,”她悄悄地抬起睫毛,“我很喜欢你这些缺点!”
康雅心带他来到游艇的小甲板上,点燃两根芳香蜡烛,打开从厨房拿出的葡萄酒,倒进两只高脚杯里。
烛光摇曳,美酒香飘,海声仿佛回荡在遥远的天际,满天星星明亮如碎钻倒在海中。姜智焕轻轻握着康雅心的手,另一只手慢慢散开她头上精致的发卡,长长的头发随意散开,姜智焕将手指轻轻穿过她如匹的青丝,“中国有句古话,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你很喜欢中国?”
“当然,不然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也很喜欢韩国。”她突兀地说道,“你愿意带我回去吗?”
这时,姜智焕的手机又响了,“哦,真抱歉,太失礼了。”姜智焕轻轻按了一个键,然后把手机扣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康雅心端起酒杯,斜睨了他一眼:“你还真是个大忙人!吃醋的该是我吧。”
姜智焕赶紧解释:“都是工作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真希望我能多待上一段时间,我们才刚开始相互了解。”
“你可以带我回国啊!”
姜智焕沉吟良久,认真道:“恐怕我不能。”
康雅心第一次听到姜智焕如此清晰地拒绝自己:“为什么?”
“毕竟,你们学校发生了学生坠楼死亡案件。”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哦,我也只是猜测,”姜智焕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你在鹰溪上学时算是叱咤风云了吧,明星学生、班长、最佳辩手,简直是万人之上,你的世界堪称完美。”
“没错。”
“但后来发生了件事情,让这种完美有了瑕疵,我猜是你的家庭问题,导致你的经济受损,没能完全施展你的抱负,大学毕业后不得不来这里当一个中层行政管理人员。”
康雅心笑意温柔,目光却渐渐凌厉。
“我猜你应该对周海生一见钟情,他那种强势男人特有的紧张感很有魅力,让你有征服的欲望。而周海生不会对他的一个下属,尤其是有些年老色衰的下属动什么心思,这是你恨他的起源。我猜为了满足你曾经耀武扬威的排场,你肯定想很快地挣很多钱,因为你丈夫在国外挣的钱也不够你挥霍,而这里的学生就是你的资源,他们的父母,随便找上一两个,都是来自金融、科技甚至政府的核心部门,所以你怂恿你的学生窃取情报。”
姜智焕又呷一口酒,“你的黑客技术不够,所以你操纵了林霄贤,通过他的手建立‘SNEAKERS’QQ群,你在群里以‘Wandelu’的身份出现并发布命令,之后请林霄贤删掉自己的一切痕迹,来无影去无踪……以便控制那帮傻乎乎的小娃娃。”
“哈!”她笑了,一脸不屑,“我操纵林霄贤?”
“当然。你不一定懂计算机,却很懂心理,林霄贤这种狂热的计算机爱好者,肯定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这种人缺少爱、渴望爱,你让林霄贤自感伟大,让他为自己的孤僻、桀骜感到自豪。你给了他生活的意义,也许,还有爱情,至少林霄贤认为是爱情——同时你也很享受这段感情,因为这种将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让你兴奋不已,对吧!”
“你到底是谁?”康雅心的目光平静下来,仿佛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冷冷望着他。
“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让孩子们窃取自己父母的情报,而唐婉儿发现了真相,找林霄贤质问被你得知,所以你杀了她!你陷害黄炜德只是这整个阴谋中的第一个幌子,很多间接证据看似能串成锁链其实都似是而非。当这些证据锁链被一一击破之后,周海生浮出水面被当作真正的犯罪嫌疑人。监控录像里那位‘凶手’的身高、体重、动作都在模仿周海生,而他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又是那么牵强……你做了这么周密的计划,堪称完美。”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姜智焕倒是坦然,“从头到尾都是猜测。其实嫌疑人很好确认,谁在教学楼里拥有隐形能力?谁能轻易拿到百达翡丽的手表再放回去?谁能顺利存放那只鞋子?谁了解掌握这么多孩子的业余爱好和家庭背景并用到极致?谁能让一个有严重恋母情结的孩子死心塌地地追随并付出……同时符合这几项条件的人并不多。”
“但也有可能是几个人。”
“不。没有谁会主动背叛祖国,除非他的某一方面长期得不到满足,才会爱极生恨选择这种极端报复方式。对你而言,雅心,就是钱和情。前者不是因为从未拥有,而是害怕失去所以贪恋;后者,因为周海生,他对你的冷漠拒绝甚至没经过刻意掩饰。”姜智焕顿了顿,在稀薄的海面雾气中,两个人中间似乎浮起一个熟悉的画面——
周海生办公室里,康雅心送来咖啡,目光柔情似水,仿佛能融化一切。周海生挥挥手:“谢谢你了,雅心,这儿没你的事了,出去吧,照顾好你自己!”康雅心默然地退出去,然后带上门。
姜智焕继续说:“‘照顾好你自己’,这真是我听到的最温和的赶人方式。所以你恨他!你是他的教务秘书,能够很轻易出入他的办公室而不留痕迹,比如拿走他的腕表再放回来,比如放一只鞋子进去;你负责巡视教室监察教学质量,能够离开1513教室后迅速消失,因为你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去了旁边的配电室躲起来,你的身份就是你的隐形衣;你是学校的中层管理人员,能够轻易获知哪些人擅长黑客技术;你的相貌、口才,尤其是你这双善于说话的眼睛,极容易取得那些心思单纯又自以为是的小娃娃们的信任……”
康雅心看着阿善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杀过人,还敢跟我出来?”
“因为这是一项测验:犯罪心理学中典型的Blocking behavior,行为阻截。今晚Wandelu在台上讲人生大道理,你尚且能听下去,可他刚一讲起你们的黑客攻击群,你就立马想离开了——我猜你想跟我回韩国,躲上一阵子,如果我不同意,就杀了我,改动我的护照,乔装后去另一个城市继续生活。”
夜凉如水漫上肌肤,这里空寂得如一座空岛,唯有海浪拍岸的声音,寂静里,康雅心的声音缥缈如一抹淡淡的云烟:“漂亮!你说的一切都很接近,好像你就在我身边,看着我做那些事一样。可惜的是,你没有证据。”康雅心的笑如毒蛇吐出的信子。
“的确。”姜智焕说。
康雅心从手袋里慢慢取出一管唇膏,慢慢涂在自己薄薄的嘴上,那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
“那只高跟鞋其实是你的纪念品。”姜智焕盯着她说道,“证明你康雅心无所不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论是唐婉儿,还是周海生。”
她慢慢把唇膏放进手袋,突然从里面掏出一把枪指向阿善:“无论你是谁,这里,都是你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地方。”她慢慢起身,走到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
阿善抬头:“我死了,你也跑不了!”
康雅心几乎冷笑出来,“看看周围吧,没人会看见这一切,只会有个陌生人的尸体在海里被发现,也许还发现不了。”
“是没有人,”阿善举起双手,也慢慢站起身,“但是,很抱歉,”他慢慢放低右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举起手机对着康雅心,蓝色屏幕闪闪发光,“你说的每一句话,警察都听见了,他们马上就到,就现在。”
周围一片寂静。
阿善微笑地望着康雅心,嘴伸向手机话筒说:“就现在!”
周围仍然一片死寂,那样寂静,能清楚地听到蜡烛缓缓融化的声音。
阿善有些慌,他大声喊:“现在!”
康雅心心底有骤然而起的愤怒,是对他,更是对自己,“别装了!亲爱的。”她说。
此时,警笛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康雅心举着枪偏头张望的刹那,阿善迅速转身,毫不犹豫地从甲板上跳下,等康雅心追过去,海里只剩下一片浪花。
警车中有人通过话筒在喊:“我们是警察,立刻放下武器,举起手来……”
小丁、乔赞睿上船把康雅心反剪双手戴上手铐,康雅心乖乖就擒,却不以为意,“没有林霄贤,你们根本奈何不了我。那个傻子已经跳楼了,已经解脱了,已经……”
陈自超从阴影里走出来,他身后闪出孙祁,然后,又闪出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林霄贤。
晚风裹挟着海浪的咸腥无尽地吹来,康雅心脸上红白交替,最后被震惊取代,她的目光接触到林霄贤之后,便是一种死寂的绝望。
齐队长目光平静如水,“康雅心,你通过W帮获取了十三份机密级以上文件,一定有很多事想跟我们解释吧。”
十一、尾声
康雅心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做事不留痕迹,且除了林霄贤,没有任何指向性证据,而林霄贤在爱的迷醉下不一定指证康雅心。
为此,阿善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他在第一阶段建立一个松散的联盟,黄炜德、阿喜、孙祁、周海生……他们是与案件切身相关的人,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斗。
第二阶段是实行反间,阿善以姜智焕的身份接近康雅心,并通过周海生让康雅心相信姜智焕的真实存在。阿善的行动目的不是让康雅心陷入自己的甜蜜陷阱,而是让林霄贤看到自己与康雅心在一起的甜蜜假象,以摧毁林霄贤对她的依赖心理。
当陈自超以Wandelu的身份参加鹰溪中学建校三十九周年校友会的时候,标志着第三阶段的开始。一个成功会孕育更大的成功,而一个失败也会产生进一步的失败,在偏僻无人的小艇上,随着阿善对她X光般的透视分析,潜伏在所有自大狂身上的偏执狂也开始发作了,阿善的最终策略是利用这种偏执,并抱一线希望,让她自己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
最关键的一环还在林霄贤身上,以康雅心对林霄贤的掌控能力,她极有可能在逃跑前唆使林霄贤自杀。在校友会上,黄炜德让孙祁死死锁住林霄贤谨防他做傻事。
无论何时何地,在最终胜负显现之前,绝不能押上所有的筹码——这也是阿善让黄炜德始终待在电脑前的原因之一。他和康雅心赶往海边的时候,他需要黄炜德给他打电话:第一次他挂掉了,因为还没到地点;第二次他静音了,以保证让黄炜德录下他和康雅心的对话,同时追踪定位,让警方迅速赶往现场。等康雅心承认杀死唐婉儿并试图杀死阿善时,阿喜带人应该出现了,只不过因为技术上的误差,晚了一点点……幸好只是晚了一点点。
当阿善再次出现在刑警队时,阿喜难以抑止地生出火焰般的怒意,混合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最终喷薄而出:“行啊你,长本事了,敢带着嫌疑人玩失踪,你是欺负我必须把你找到是吧!”
阿善不说话,默默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道:“你们来得确实晚了点儿……”
“少来这套!”阿喜打断他的诉苦,“我们要先定位黄炜德,然后再追踪你新买的那个破手机。”
“所以我一直开着机呀!因为事先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阿善抬头,兴奋地露出两颗门牙。
“这次能找到这艘船算你命大!”
“这次?”阿善开始醒悟过来,突然提高音量,“还有下次?阿喜,我也是要吃饭的,总不能一次次被你们白使唤!”
阿喜嘴角浮起一丝浮光掠影的笑:“别跟我提钱,提钱伤感情。我们的钱只能勉强养家,分不出余额来算你一份儿,况且,我们几个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够你每月的房贷啊!”
阿善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干这行,是工作轻松,还是报酬丰厚?总得图一样吧!”
“我们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你又不是警察,说了你也不懂。”阿喜说道。
阿善双腿骤然一软险些坐到地上,我不懂?我不懂,我帮你们破了这么多案子,我不懂什么叫除暴安良?阿善越想越是生气,卷起袖子在阿喜办公室里四处寻摸起来,像极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然而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即使找到了什么,他也打不过阿喜。所以半晌后,他很无助地重新走到阿喜面前,低着头说道:“我要找工作,若谷律师事务所我肯定不能再干下去了。”
“随便。”
阿善抬起头来瞪着她的眼睛:“随便?你们难道不打算请我当顾问吗?”
“没这打算。你想来也成,但我们没钱。”
阿善气得几乎跳起来,“我帮你们破案,化装侦查的钱我自己掏、租房子的钱我自己掏、吃饭的钱我自己掏、养黄炜德的钱也是我自己掏——现在案子破了,你跟我说没钱?”
“你帮我们破了这么多案子,刑警队一穷二白的现状你不知道?”
阿善酝酿了很长时间的情感攻势,竟刚开了一个头便被冷冰冰地打断,这种感觉非常难受,阿善开始继续卷袖子。
陈自超在旁边看着吓了一跳,以为他真恼羞成怒要动手,一个加速度便要冲过去,想着先把他拦住再说,小丁急忙拽住陈自超。
小丁知道他们打不起来。二人虽然是在争吵却让人觉得和谐无比,仿佛一个任谁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阿喜和阿善在一起便是一个世界,让他们合作破案,才是真正的双剑合璧。
“这是一个圈套!”阿善一脸悲愤地喊道。
阿喜唇角勾出一缕悠远的笑意,“这个案子本来就没想惊动你,没想到你自告奋勇地出了这么大力,下个案子,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