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匠家的女儿
2015-04-29吴晓
姥爷油坊的生意兴盛时期我还很小,逢集,姥姥扯着我的手,我挑着两个小油瓶,一路走,一路吆喝:卖香油——卖香油——直走到染匠家门前,我就再走不动了。不是累的,是染匠家的布出锅了。
染匠家门前是晒场,偌大一片空地上扯着密密麻麻的晒绳。几株老槐树围绕着晒场,大都枝繁叶茂。值盛花期时,蜜蜂嘤嘤嗡嗡地唱着,花香浓郁得让人不忍呼吸。晒场上有时是蓝布,满晒场的蓝,风吹,海浪似的,一涌一涌地鼓动;有时是红布,满晒场的红,和着槐花的缤纷落英,那红就有了灵性,如雨后的虹,或晚天的霞。染匠的女儿踩着厚厚的槐花,一跃一跃地往晒绳上搭布。她白皙的脖颈,以及脖颈上那条黑底红花的假领子,曾引起了我对美的无限遐想。
我躲在姥姥身后,偷偷打量她。她把臂弯里的布晾好,回头冲我莞尔一笑。笑时露出嘴角处的两个酒窝,在我眼里简直美若天仙。
我看得痴痴呆呆,姥姥便使劲地拽住我的手臂往前拉,如同牵着个提线木偶。走是走了,眼睛却还不停地往回看。我想着她的手,被蓝的、红的、紫的颜料浸染过,还有她弯曲的,被火钳烫过的刘海,都那么的好看。
走远了,姥姥这才朝我屁股上轻轻拍一下,嗔道:“你小丫头长大后可不能学她。”我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久久不能从姥姥的情绪里出来。后来知道,染匠家的女儿收了人家彩礼钱却迟迟不跟人结婚,被告到了法院,要求退彩礼。法院的传票下到染坊那刻起,染匠家女儿的名声就臭了整个西街。
再后来我上学了,每每路过染坊,发现晒布场上的布越来越少了,总是寂寥的三两匹。而染匠家隔壁的屠宰场,生意却越做越大。雨天里,血水和牛粪漫得到处都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忽然有一天染匠死了。我去看时,尸体就躺在他家的门板上。染匠女儿趴在老父亲身上哭得不行,我也跟着哀哀地哭。一直哭到天黑了,姥姥提着马灯来寻我。我坐在染匠家门前的拴马桩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抹在了那白麻石上。夜里,我发起了高烧。姥姥说我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她和姥爷抱着我去染匠家门口给我叫魂。我听见染匠女儿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哭。一边哭,一边说她会守住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和手艺,请老父亲放心之类的话。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月明星稀,青石路面映出斑驳的影子。染匠女儿的哭声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悠远,凄厉。
此后,断断续续听大人们说,染匠是自杀的,染坊没生意了,他想卖了祖业另做些别的小生意,跟买家签了合同后他却反悔了。
染匠的死,让小小的我多了一些心事,我害怕姥爷和姥姥也会死。最终,姥姥和姥爷还是去世了。我到城里跟爸爸妈妈生活后,西街就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
年后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问我可是在文管所工作的那谁谁?好熟悉的声音,我努力分辨着,是来自西街的。
数日后,我带着同事,回到阔别已久的西街。
染匠女儿早早在车站候着了。看到她的一瞬间,我愣怔住了──她垂在胸前的两根白花花的麻花辫上,各系着一根鲜艳得扎眼的红头绳。这么奇异的装扮到底有什么讲究?正当我疑惑不解时,我身边的老同事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凑近我的耳朵很是惊讶地说,老姑娘!
他的那声惊叹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老物件日渐消失的今天,我陡然间对这个老姑娘多了几分敬意。
拍照,测量,记录,做完这些我们准备回去上报材料。临走,染匠家的女儿扯住我,小声说,癌症,日子不多了,隔壁一直想把老宅买去拆了扩建屠宰场……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望一眼染坊门口的拴马桩和屋脊上的瓦松、蹲兽,很自信地拍拍包里的材料对她说,你等着啊。
数月过去了,当我再次带着批下来的材料去染坊时,发现染坊的大门锁着,隔着门缝看见当院里新起了一个土包。
去隔壁屠宰场打听,伙计说,这女的真狠,自己挖坑躺进去,等发现时她已经死了好多天了。我眼里的泪光突然一闪。
此后的很多日子,我常想,屠宰场的伙计们有没有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听到过悲怆的哭声?反正我,总是能听到。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