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局长
2015-04-29王建平
一
耿春江从市委书记夏熙的办公室出来后,心中就感觉澎湃起来了。
让他意外的是,夏书记今天在和他谈正事前,问了他许多很个人的事情,比如说他的经历。
他一五一十地回答着书记的询问。十五年前他就在市郊的一个县里任常务副县长了。后来县改区,他被调到市化工局当局长。没几年,化工局被撤销,他又被调到轻工局当局长。再后来,轻工局也被撤销了,他就来到现在的招商局。
夏书记被他古怪的经历逗笑了,打趣道:老耿啊,你怎么进啥庙就拆啥庙呀,多亏没让你当公安局长。
耿春江自嘲:唉,人家都说我是末代局长。
夏书记说:老耿我可提醒你,你可别把招商局给弄没了哟。
耿春江正准备表态,夏熙却没让他说出来,接着便开始交代起工作。他要求招商局今年一定要在招大引强上下工夫,近期尤其要盯紧广东那个智能马桶项目,那可是十个亿的大项目,何况又是在省长眼皮底下签的意向协议。夏熙说完,用手托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重托。
耿春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项目前后已经谈了好几次了,双方还存在一些分歧。那次全省招商项目推进会上,要求各市都要有大项目签约。耿春江领命后,费了吃奶的劲,最后通过“卧底”,才把那个姓姚的马桶大王哄来签了个意向协议,总算是没给书记市长丢脸。但意向协议要变成正式协议,还有个艰难的过程。
耿春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反复揣摩着夏书记讲话的内涵。那个马桶状的烟灰缸里不知不觉就塞满了烟头。揣摩到最后,他擅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夏书记先问他的经历,可能暗示在前程上要关心自己,而后来又特意提到智能马桶项目,说明自己的前程和这个项目的成功与否有着很大的关联。
耿春江忽然兴奋起来。正处干了十几年了,他做梦都想混个副厅级。他也清楚,按照自己目前的状况,想进四大班子已经是不大可能了,但党校常务副校长之类的帽子不也是副厅级吗?
想到这里,耿春江立马就给哈妮打起了电话。哈妮就是他的“卧底”。
哈妮是他的老邻居,比他小好多岁,小时候老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耿春江大学毕业分回本市一家国企工作好几年,哈妮还只是个高中生。那时候,他还给她补过英语课。但哈妮的成绩却越补越差,原因倒不是他的辅导水平不行,而是哈妮走神了。她常常盯着这位邻家大哥郭富城式的脸发呆,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发挥出自己的英文水平,将一张写着“I adore you”的纸条塞给了耿春江。耿春江看着眼前这个怀春的美少女,心脏一阵狂跳,但他还是努力平静下来,板起面孔向她说教起来。道理说得很空洞,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心虚。耿春江怕自己把握不住弄出什么事来,只好采取回避的方式,搬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很少回家。那时候的耿春江虽然还没有成家,但也不想和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女高中生有什么感情纠葛。过后他才知道,哈妮是把他当成郭富城给“追”了。
哈妮后来只考了个中专,毕业后还来找过他。那时候的耿春江已经和公司招待所的服务员倪霞结婚了。哈妮知道后很冲动,当着倪霞的面质问耿春江为什么不等她,好像耿春江和她有什么约定似的,这让他有口难辩。耿春江为了在老婆面前有所交代,硬着心肠说:哈妮,我是你叔叔,你就别再有什么糊涂心思了。说完,挽起老婆就走了。身后传来哈妮由抽泣变成嚎啕的哭声。耿春江心头一颤,但他坚持没有回头。
哈妮不久就去南方闯荡去了,从此音讯皆无。如果不是因为招商引资,他和哈妮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面了。
在深圳的一次招商说明会上,他意外地遇见了哈妮,她是作为一家大型智能卫浴企业的总裁特助来参会的。耿春江正在会场张罗的时候,一片蓝色向他袭来,那是一个穿海蓝色长裙的女人,远远看去让人想起“天之蓝”的酒瓶。耿春江忙得头昏脑涨,根本没工夫去解读“蓝色经典”。但对方却主动迎了上来,说:耿老师,不认识我了?耿春江愣了一下,认出眼前的这个有些脱俗的女人就是当年的哈妮。
那天晚上,在招待晚宴结束后,哈妮又带着耿春江来到“海上世界”大酒店的酒吧喝啤酒。啤酒是鲜酿的德国黑啤,装在炮筒一样的器皿里端过来。两人就这样看着海景,边喝边聊。
“一炮”喝下来,哈妮很快就把自己这些年的来龙去脉吐露出来。原来,这么多年来她也很不容易,干过酒店销酒女,也干过售楼小姐,最后才在这家公司落了脚。她还透露,自己在有过一段简短的婚史后,一直是单身的。耿春江听完她的讲述后,随口说了一句:你现在总算成了一个自由幸福的人了。
哈妮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虽然是衣食无忧,但自由幸福谈不上哟,我的自由幸福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人带走喽。
第二天,哈妮将耿春江引荐给了公司总裁姚义。姚义看上去就是个瘦老头儿,不停地抽着雪茄,眼睛在烟雾中透出一种变幻莫测的深沉。这让耿春江在和他讲话时,不得不斟词酌句。好在有哈妮在场撺掇,气氛也就渐渐活跃起来。耿春江便不失时机地介绍着本地的投资环境,并表示希望姚总能去投资。姚义笑着说:好说,到哈助理的家乡去投资是好事啊。说完就拿眼睛去瞟哈妮,哈妮则报以感激的笑。耿春江从姚义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一些玄机。
中午,姚义在圣廷苑酒店设宴招待了耿春江一行。酒足饭饱后,双方开始互赠礼品。姚义送的礼品是一只高档的水晶烟缸,造型竟然是一只马桶。耿春江赶紧让办公室主任沈菲菲拿出本地产的铁画来,那是一幅猫戏图,很精致。正要递给姚总,哈妮却一把接了过去。耿春江有些不解,直到出了酒店上车时,哈妮才悄悄告诉他:姚总是属鼠的,你想弄群猫来吃了他?耿春江立马就有些傻眼,一坐上车就把沈菲菲批评一通:这要是去进贡皇上,我还不被你们害死呀?
后来,姚义带着哈妮到本市来过两次,书记和市长也都亲自参与了接待,但因为几个具体问题没谈拢,项目就一直悬在了那里。
今天夏书记一提起这个项目,耿春江马上就想到了哈妮。但给哈妮拨了半天电话,也没有应答。直到晚上他回家后,哈妮才回他的电话。
哈妮的电话回得很不是时候,耿春江正在洗澡,手机在外面的裤子里顽固地叫着。老婆倪霞掏出手机一看,就冲着浴室叫了起来:耿春江,你相好的又来电话了。耿春江裹着浴巾跑出来,一把夺过手机。倪霞气呼呼地说:真不要脸,不穿衣服就接电话,你就是个搞裸聊的变态。
自从知道哈妮和耿春江重新接上头后,倪霞就有了戒心。这几年,儿子上大学不在身边,倪霞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丈夫身上。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丈夫现在都是她唯一的指靠了,她最担心的就是丈夫被哪个狐狸精迷住。年轻的时候,她依仗自己有几分姿色,还挺有自信的。但现在自己已经四十四岁了,什么都完了,除了收获了大量的鱼尾纹,她没给自己剩下什么。早在十几年前,她所在的那个招待所就从国企剥离了,接着她就莫名其妙下岗了。而丈夫在好几个单位都搞过一把手,是完全有能力解决自己工作问题的。其实,丈夫也为她的工作操过心,但最终都因为怕人家说闲话而放弃了实质性的操作。她也理解丈夫,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丈夫的前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丈夫就是她的“青山”。
而现在,丈夫也已经五十岁了,这座“青山”眼看着就要变成“荒山”了,于是她抓紧向丈夫表达出想要一份工作的诉求。否则,丈夫一旦吃了回头草,自己可是一点儿扳本的机会都没了。
耿春江穿好衣服从浴室出来,看到倪霞冷着脸坐在沙发上,于是堆起一副笑脸想缓和一下气氛。倪霞却没好气地说:我警告你姓耿的,组织上让你搞招商引资,可不是让你去招蜂引蝶。耿春江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好使出杀手锏,神秘兮兮地告诉她:我早就说过,这个项目一旦搞成了,市里会奖励我一个事业单位进人指标的,到时候,你就会名正言顺地吃财政饭了。
倪霞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他说:耿春江,这可是你说的,好像不止说过一遍了吧?我就踮起脚等着了。
二
第二天早上一到办公室,耿春江想开个局务会议,研究一下当前的招商重点,特别是智能马桶项目的落地问题。可等会议要开的时候,却没见副局长马亮。问沈菲菲,回答是手机没人接听。耿春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马亮头脑灵活,但成天就像长着一双隐形的翅膀四处飞,老是落不下脚来。为此,耿春江没少说过他,但碍于他当市政协主席的舅舅,也没好往深里说。
会议开了一半,马亮才急匆匆地赶来。耿春江正要数落他,他却解释说是昨晚陪客商陪迟了。耿春江问他是陪什么客商,马亮却神秘地说,等会后专门向他汇报。
会议结束后,马亮随耿春江来到办公室。一进门,马亮就迫不及待地说:耿局,福建那个搞灯具城的聂老板聂太平又来了,我昨晚就是陪他的。耿春江眉头皱了一下,这个聂老板他见过一面,开口就要两千亩地,要建一个中部地区最大的灯具城,条件是政府要低价配给他两百亩商业用地。耿春江凭直觉,就看出他是个暗度陈仓的主,所以也不想在他身上花什么心思。
看着马亮一副热心肠的样子,耿春江也不好泼冷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那你帮他和开发区再衔接一下吧。马亮说:下午到开发区您最好能亲自出个面,我舅舅说他也去呢。一说黄主席也参加,耿春江就不好推辞了。
一行人在聂老板下榻的宾馆门前集中后,寒暄了几句,就赶往市开发区。耿春江上了聂老板的商务别克,发现车虽然很旧,但开车的司机却让人侧目,居然是一位武警战士。聂老板解释,自己的大奔和路虎正在保养,临时用了部旧车。空调不太制冷,大家都感到有些热,都把外套脱了下来,唯有司机一丝不苟地穿着制服。耿春江看着满头大汗的司机,就劝他也把衣服脱了,但司机却不为所动。聂老板说:小张过去是给将军开车的,讲的就是纪律严明。耿春江心中就有些佩服。
在开发区看地的时候,黄主席语重心长地对开发区主任郭世成说:目前我市专业市场建设还是个短腿,政协委员的提案也集中反映了这个问题,所以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项目拿下来啊。郭世成连忙点头说:黄主席说到点子上去了,这也是我们的一块心病啊。耿春江心想,这小子平时都以副厅级领导自居,今天竟然也肉麻起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黄主席毕竟是山口市官场的元老,现在又是四大班子头面人物之一,在市委书记办公会上可是有话语权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黄主席敬了几杯酒就去串场去了。临走时把耿春江叫到一边叮嘱:春江啊,聂老板的这个项目要是搞成了,一定要算咱们政协引进的项目哟。耿春江说:放心吧主席,一有眉目,我就让马亮把考核表给政协办送过去。最近几年,为了推进招商引资工作,每个单位和领导都分了任务的,年底还要进行考核。所以黄主席一开口,耿春江就心领神会了。
酒到酣处,聂老板开始来了神,光头上泛出了不规则的红晕来,嘴也变成了壶口瀑布。自从黄主席离开酒桌后,郭世成就成了他主要的关注对象了,耿春江被冷在了一边。耿春江并不太在意,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客商刚来的时候,往往和招商局关系还不错,而一旦遇到项目载体单位,马上就会移情别恋,和人家勾肩搭背去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掌握着政策和资源嘛。
聂老板边说边掏出手机,不停地将里面的照片翻给人看。照片都是些他和名人的合影,他边看边讲述着照片背后的故事。当讲到一位大人物的遗孀时,他的眼圈立马就红了起来,说:我不孝啊,已经半年多没去看我干妈了。郭世成立马就显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聂老板突然话题一转,对郭世成说:郭主任啊,像你这样早该进常委班子了,这有利于开发区工作嘛。郭世成被说得心花怒放,举起酒杯就要敬酒。聂老板说:先别急,我给省委组织部欧阳部长打个电话。他从手机的号码簿里调出欧阳春秋的名字,给郭世成看了一下,就拨了出去。接着就操起了生硬的普通话:是春秋部长吗?我是聂太平呀,我在山口呢……哎呀,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嘛……暂时就不劳你大驾了,这儿的投资环境很好嘛……好的,你先忙吧,我下周去拜访你。郭世成愣在那里,就像突然看到观世音显灵。
马亮看到这场面好像和招商局没什么关系了,有些急,就想通过敬酒来抢点儿戏。无奈,聂太平酒量太大,很快就把他灌得昏天黑地了。马亮就撺掇沈菲菲去喝,沈菲菲被劝得没了退路,只好端起酒杯朝聂太平走过去。聂太平说:美女敬酒当然要喝,不过最好能喝个交杯酒。沈菲菲进退不得,其他人就跟着起哄。就在这时,包厢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一个戴厨师帽的年轻人怒气冲天地闯了进来。沈菲菲顿时花容失色。耿春江一眼就认出是沈菲菲当厨师的老公,知道情况不妙。厨师走上来就把聂太平推了个趔趄,然后拽着沈菲菲就往外走,边走边骂:什么狗屁招商局,简直就是三陪局。耿春江脸有些搁不住,又怕沈菲菲吃亏,赶紧跟出去劝解。在门口,正好碰到老板娘春兰,就让她去劝劝。春兰耸了耸肥厚的肩膀,说:耿局,你让我咋劝?我求你下次来吃饭别带小沈来了。耿春江瞪了她一眼。
下午上班的时候,耿春江想到聂太平被推了那一下,有些不过意,就喊马亮和他一道去宾馆看望并解释一下。到宾馆的房间一按门铃,出来的竟是那个司机,他说聂总正在睡觉。耿春江只好告辞,但他无意中却发现,穿着背心的司机胳膊上竟然文着一条龙。于是,就对他武警战士的身份怀疑起来,并由此又怀疑起聂太平的身份。
出了宾馆,他又带着马亮到沈菲菲家去看她。一想到沈菲菲,耿春江就觉得她挺不容易的。大专一毕业,她就来到九味轩端起了盘子,不久就当上了领班,还和厨师白勇结了婚。本来小两口日子过得还算和顺,但就是因为她考进了招商局,平衡就被打破了。九味轩是市政府定点饭店,生意特别好,这和首席厨师白勇有很大关系。白勇烧得一手好菜,过去一直是他骄傲的资本,但现在他却很失落,他不愿看到漂亮的老婆面对着自己烧的菜,和那些领导和老板们觥筹交错。
沈菲菲靠在床上,脸上有明显的手掌印。看到他们来了,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耿春江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她。马亮说:下次我们再也不去那倒霉的九味轩了。
沈菲菲说:就是不去那儿,也消除不了白勇的疑心病。每次我在外面应酬回来,他都要我陪他喝酒,我要是不肯,他就会说,你能陪那些当官的喝,就不能陪陪我这个厨子?
耿春江说:这个小白怎么变得那么小心眼呢?
沈菲菲抽泣着说:他就是心理失衡。耿局长我求求你了,能不能弄个指标,让他也进个事业单位吧,不然我迟早会毁在他手里的。
耿春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昨天晚上他刚答应了倪霞,现在指标还是天上的大雁,就又有人指望着了。想了想,只好含糊其辞地说:等等看有什么机会吧。
出了沈菲菲家的大门,马亮愤愤地骂了一句:他娘的招商局真不是人干的,上下受恶气,里外不是人。
三
全市招商引资再动员大会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进行。会上,夏书记分析了当前山口发展的严峻形势,并批评了招商引资中普遍存在的虚与委蛇的现象,最后提出全市干部都要做到一岗双职,要让干部用项目说话,让项目为干部说话。市长季风还和各区县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签了军令状。让全市干部最为关注的是这次会上出台的招商引资奖惩措施,完不成任务的将被扣除岗位责任奖,并将影响提拔使用。
这次会议确定了九大招商组,分别由市领导挂帅。耿春江和夏书记分在了一组,负责广东招商。
大会一散,夏书记就把耿春江找去,推心置腹地说:春江啊,现在虽然不唯GDP论英雄了,但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欠发达地区来说,发展的任务还是很重呀。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要招大商、招好商,不能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了。我们这个组可得带个头哦。
耿春江坐在那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现在欠发达地区招商引资越来越难了,既要把客商引来,还要让他们投下绿色环保有科技含量的项目,这简直就相当于穷光棍想要娶上漂亮媳妇。作为招商局更是左右为难,招不到商要挨骂,招到不该招的商也要挨骂。当然,他没敢把自己的想法对夏书记说,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没过几天,夏书记就提出要去广州开一次招商推介会,而且要求这次推介会一定要开出气氛、开出效果来。接到任务后,耿春江赶紧带着马亮几个飞往广州打前站。
在白云机场,哈妮亲自开车来接他们。耿春江本来很高兴,可一听哈妮说姚义到东北去了,一时可能赶不回来,就有些沮丧。这无异于给了他当头一棒,因为姚总可以说是这次推介会的首席嘉宾。哈妮看出他的心事,说:不就是缺少个把人吗?全国开“两会”还有人请假呢。
你说得倒轻巧,这可是缺的主角啊!
我代表他还不行?
耿春江看看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在宾馆住下来后,他们就开始联络客商,这是推介会能否成功最关键的环节。以往的经历告诉耿春江,客商是不会以招商者的意志为转移的,他们不会因为要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而轻易改变自己的活动安排。对一个欠发达地区来说,请客商有时候比请神还难。
果然,费了很多口舌,除了几个已经在山口投资的客商答应能来,很多人都说了模棱两可的话,有的干脆就说来不了。耿春江急了,赶紧把随行的几个人召集起来,把请客商的任务分到人头上,要求确保客商到位。他自己则赶紧找哈妮去了。
哈妮这几天帮他们联系参观点,忙得也够呛,最后总算落实了几家有规模的企业。为了表示感谢,耿春江请她到云顶阁旋转餐厅吃饭。哈妮如约而至,一套高腰印花长袖裙让她显得很年轻,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耿春江忽然想到倪霞那日渐肥胖的身子。同样是女人,却是不一样的花开,有的开得那样粗糙,有的败得那样彻底,可有的却开得那样精美永久。
窗外的美景、餐厅的美味和眼前的美女,让耿春江有些想入非非,他知道在南国这个暧昧的夜晚,随时都可能发生一些什么。
两人边吃边聊。餐厅里轻轻地回荡着《教父》里那曲《柔声倾诉》,耿春江暂时忘记了烦恼,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对面坐的就是那个对他仰慕之极的女孩儿,一种久违的情绪在他心中荡漾。
忽然,手机响了起来,耿春江一看是市委秘书长丁真打来的,赶紧接听。秘书长在电话里说夏书记两天后就到,问他准备得怎样了,最后还特意强调说书记要见姚总。放下电话,耿春江又被烦恼包裹起来了。于是,一改浪漫话题,和哈妮又扯起了推介会的事,一再请求她要把姚总请回来。哈妮很失望,说:你要是一心只记挂这件事,何必请我到这么浪漫的地方来呢?耿春江很愧疚地举起酒杯,敬了她一杯红酒。哈妮喝完酒,还是答应他再去试一试,不过她向耿春江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他陪她去看一场电影。耿春江已经很多年没到电影院看过电影了,他忽然记起当年给哈妮补课时,她也向他发出过类似的邀请,当时他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
两人走进电影院,看的是美国大片《世界末日》。银幕上山崩地裂的场面让哈妮不停地发出惊叫,身体也渐渐靠近了他。而耿春江却我自岿然不动地忙着自己的事——他在不停地用手机信息调度着马亮他们。对他而言,这次推介会如果搞砸了,很有可能是自己前程的末日。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耿春江问马亮客商联系得怎样了。马亮说正在找同学帮忙联系。耿春江就问他同学是干吗的。马亮说他同学在越秀区当城管大队副大队长。耿春江就觉得这事有些悬。马亮看出他的心思,就说:耿局,其他客商的邀请你就放心吧,关键是那些重量级客商,尤其是晚宴上坐主桌的客商。耿春江觉得有道理,马上又想起了姚义,掏出手机就给哈妮打电话。哈妮关机,耿春江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这里的人都有晚起的习惯。好不容易等到十点多,哈妮回了电话,很抱歉地告诉他,姚总一周后才能回来。耿春江急了,让哈妮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哈妮说:耿老师,我也是给人家打工呀。耿春江感到了一种绝望。
又隔了一天,夏书记正式启程。耿春江在赶去接机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如何向书记解释姚总不能参会这件事。刚到白云机场,就接到哈妮的电话。电话那头,哈妮很平静地告诉他,姚总将于今天下午飞回广州。耿春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问哈妮是通过什么办法把姚义请回来的。哈妮淡淡地说:这你就别问了,我只是希望你下次别再这样重商轻友了。
推介会如期召开。偌大的会场坐满了宾客,气氛也变得热烈起来。哈妮陪着姚总也闪亮登场了,让耿春江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会议结束后便是招待晚宴。伴随着山口市剧团精彩的表演,晚宴气氛达到了高潮。这时候,耿春江发现靠近后面的一桌客人竟然划起了拳。“哥儿俩好、五魁首、七匹马、九连环……喝……”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他赶紧把马亮找来,问这些是什么人。马亮嗫嚅着说:我就不瞒你了,这些人都是我同学帮忙找来的小摊小贩。耿春江当场就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时候,夏书记正好过来敬酒。耿春江和马亮同时对划拳的人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夏书记过来和大家一一碰杯,表示希望大家到山口去发展。一个喝多了酒的摊贩当即表态:我们都去山口,只要你们那里城管别那么凶。耿春江一听,差点儿昏倒。好在大厅里声音嘈杂,夏书记也没太在意。夏书记一走,他就把马亮拽到一旁,训斥道:马亮,你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我迟早要毁在你手里。马亮一脸委屈,说:我这不也是为了救场子嘛!
好不容易等到晚宴结束,耿春江头昏脑涨地回到了房间,正准备放水洗澡,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哈妮打来的。哈妮醉醺醺地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今天也不来敬我一杯酒?
耿春江这才意识到自己忙昏了头,疏忽了哈妮,就说:改天我请你喝酒。
不行,就马上,我在下面的酒吧等你。
耿春江来到宾馆的酒吧时,哈妮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耿春江将满身酒气的哈妮扶到宾馆门口,并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送她回家。一上车,哈妮就倒在了他的怀里说起了酒话:耿春江同志,你别以为我是没人瞅的黄花菜,也只有你不在乎我。
在乎,在乎,谁敢不在乎哈助理呀?
在乎个鬼,在你眼里,我还不如那智能马桶。
哈妮,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
不是我讲大话,就连姚义也不敢小看我,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前赶回来吗?
不知道。耿春江也很想知道个中缘由。
哈妮买个关子,说:你送我回家我就告诉你。
出租车开进了一家高档小区,耿春江扶着她走进一栋高层住宅。哈妮住在三十三层上的一个大套房里,装潢很是考究。耿春江一进门就惊叹道:哈妮,你活得很惬意啊,难怪这么多年没见你回山口了。
哈妮口齿不清地说:耿春江你懂什么?得到多少就会失去多少。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套豪华的监狱。
耿春江惊讶地说: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这一辈子也挣不到你一间厨房。
哈妮突然大笑起来,说: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和你一起去住寒窑。我什么都敢放弃,你敢吗。除了你,任何人也别想掌控我……
耿春江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姚义,就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让姚老板回来的呢。
哈妮说:我给他发信息,说我要辞职,他问我为什么辞职,我不回答,他就飞回来了,嘿嘿……
耿春江说:看来姚老板对你很在乎嘛。
哈妮突然抱住耿春江,说:春江,我只需要你的在乎。
耿春江刚想说点儿什么,哈妮湿润的嘴唇已经贴了过来。耿春江感觉身上的血液全都呼啸着喷向脑门,他一弯腰抱起哈妮直接奔到卧室的床上,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儿拖泥带水,好像已经事先演习了多少遍了。然而就在这时,手机又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起初并没理睬,一心只想着把疯狂进行到底,但无奈的是,手机的震动声很快又变成了京剧人物出场的伴奏声。耿春江一下子被镇住了,这是他刻意为市里重要领导设计的来电声。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夏书记的来电,赶紧接通了。夏书记说:春江,你到我房间来一下。耿春江支支吾吾地说:夏书记,我到外面来了,去见一个同学,马上就回来。夏书记说:春江啊,推介会虽然开完了,但还要抓落实呀,听说那个智能马桶项目很多地方都在盯着呢。
接完电话,耿春江的身体已经委顿下来了,头脑就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似的清醒了许多。哈妮显然还没从炽热中走出来,眼睛还是火辣辣地盯着他。但耿春江却是一副偃旗息鼓的样子,说:哈妮,我还是先走了,领导正在找我呢。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身后传来哈妮的声音:耿春江,你还是个男人吗?
四
从广东一回来,耿春江就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区里一位招商局长,在陪客商喝酒的时候,当场就送了命。
这位局长这段时间一直带病在外面招商,累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回趟家,正准备去医院检查,区里又来了一拨客商,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接待,结果在酒桌上就出事了。他死后,家属就闹着要认工伤,但区里却感到非常为难,怕认了工伤,网上会炒作。而事实上已经有很多传言,说该局长是因为贪杯送了命。
耿春江有些兔死狐悲,作为一名招商局长,喝酒是必须过的坎儿,为了把客商陪好,往往是舍命陪君子,而一旦喝出个三长两短,还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段时间,市里抓午间禁酒,这本来是好事,但偏偏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招商局长可以例外。有人还对他说风凉话:你小子真走运,居然有喝酒的特权。一位人大的老领导也和他开玩笑说:春江啊,闻不到你身上的酒味我们心里不踏实呀,证明客商来少了啊。耿春江有苦说不出,他知道再这样喝下去,自己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耿春江到殡仪馆送走了区里的那位招商局长,就感觉自己的肝部也在隐隐作痛。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市体检中心做了个全面检查。几天后,结果一出来,他吓了一跳,很多指标都超了,尤其是转氨酶高得怕人,医生诊断是重度酒精性脂肪肝。
耿春江决定要控制喝酒了。白酒是绝对不敢碰了,如果确实需要意思一下,他就喝一种特制的“酒”。他让沈菲菲将蓝莓汁对上少许红酒,装入红酒瓶中,倒出来的液体和红酒一模一样。喝惯了白酒的他每次靠这种“特供酒”蒙混过关,心里就感到有愧,但转念一想还是保命要紧。
除了控制喝酒,耿春江还决定开始锻炼,主要方式就是上下班走路。但很快他就发现走路不仅要付出体力,有时候还要承担心理压力。刚走没几天,就听到小区里有人议论,说这人是不是犯错误了,过去可是有专车接送的呀。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一位退下来的老同志,对他说:春江啊,有车不坐,群众接受,好样的,但千万不要像有些领导干部那样只是一时作秀啊。
换了一种生活方式的耿春江觉得很别扭,就像和周围的环境有了隔膜。特别是在应酬方面,过去自己是如鱼得水,现在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了。所以,一般的工作应酬他就让马亮出面了。但有些时候,他还必须要亲自出场。
这天下午,马亮来报告说聂太平又来了。耿春江手一挥,让马亮全权代表去接待。马亮说:这次聂总是来正式签约的,如果你一把手不出面,功劳可全归开发区了。
耿春江一听,马上站了起来,疑惑地说:这种项目也能签?
反正这种模式也不是山口一个地方在做。
耿春江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们还是接待好吧。
晚餐仍然安排在九味轩,原因是聂老板对那儿的菜很感兴趣。在请什么人陪酒的问题上耿春江却犯了难,他知道姓聂的喜欢和女人喝酒,而市招商局的女同志除了沈菲菲能喝点儿酒,其他几个都不太行。自从上次那事以后,他再也不敢让沈菲菲喝酒了。想来想去只好把难题交给了马亮,没想到马亮胸口一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晚宴开始的时候,聂太平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黄头发的年轻女人,马亮向他介绍,这是市招商局借调来的周秘书。耿春江仔细一看,原来就是经常来单位推销“醉贵妃”酒的那位销酒女。聂太平一看美女在侧,就来了精神,主动发起进攻。销酒女也不甘示弱,将一杯又一杯“醉贵妃”倒进了嘴里。几番酣战下来,销酒女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开始不停地宣传起“醉贵妃”酒来,还劝聂太平要把这酒作为公司指定用酒。耿春江怕她露馅,赶紧让马亮把她扶了出去。聂太平一看不高兴了,说:既然耿局长把美女藏起来了,那就我们俩喝吧。耿春江想让其他人代劳,但聂太平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没办法,双方最后达成协议,耿春江喝一杯红酒,聂太平就喝半杯白酒。耿春江就喊拿酒来,沈菲菲就心领神会地去给他斟“特供酒”。可一拿瓶子,却发现已经见底了,就赶紧跑到吧台上要了一瓶蓝莓汁,现场勾兑起来。等耿春江将沈菲菲斟的一大杯“特供酒”一口气喝下去后,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甜得腻人。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好一杯接一杯拼下去。喝到最后,两人都跑厕所吐去了,聂太平是醉吐的,而耿春江则是被甜吐的。送走了聂太平,耿春江就问沈菲菲今天的蓝莓汁怎么那么甜。沈菲菲跑去一看包装盒,顿时就傻了。原来上面注明,这是蓝莓汁浓缩液,要按一比十稀释后才能喝。马亮一看就说:沈菲菲你想谋害领导呀,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子。耿春江知道她最近因为家里的事闹得有些分神,叹了口气,就没再计较了。
接下来几天,耿春江都感到全身不自在,口渴、多尿,而且还有疲乏感。到医院一查,餐前血糖竟然超过了十三。医生说这是急性糖尿病,必须马上住院治疗。耿春江即刻就悲观起来,酒精肝没治好,现在又得了糖尿病,真是祸不单行。
耿春江在医院住下来后,就更加强烈地想着能去市委党校了,老校长就要退了,自己要是能过去,一来级别上去了,二来就可以修身养性了。
就在他住院期间,市里召开了一次招商引资汇报会,县区、部门和各招商小组都要汇报近期招商引资情况。由于最近一段时间招商引资成效不明显,所以大家汇报起来也就东扯葫芦西扯瓢,甚至出现互相抢功劳的现象。发改委、环保局、规划局和土地局等单位都介绍了自己引进灯具城项目的事迹。夏书记就问郭世成到底怎么回事。郭世成说:我只知道这个项目是在政协黄主席的亲自关怀下,开发区发扬蚂蝗精神叮出来的。一番话就把功劳全部揽了过去。由于他把黄主席挂在前面,其他几个部门也就没好和他争了。
就在这时,代表招商局参会的副局长李印说话了,他说:灯具城项目到底怎么认定我不好说,但我们耿局长为这个项目喝得住院这是事实。李印是部队正团职干部转业的,已经来了四五年了,还没适应地方的水土,一番话说得很冲。
会场哄笑起来。夏书记突然来了火,说:我们有些同志别的本事没有,争功邀赏的本事倒不小。灯具城项目刚有些眉目,大家就赤膊上阵抢起来了。
散会后,李印气呼呼地到医院向耿春江做了汇报。耿春江一听,也很生气,吼道:老子为这个项目差点儿送了命,他们却把桃子给分了。
李印说:耿局长,这窝囊气我受够了,招商局我是不想待了。
耿春江劝他:李局长,地方上不比部队,你还要学会适应啊!
李印说:大不了我就辞职,我老婆孩子还在东北呢。
五
耿春江本来想趁这次住院彻底治一下身上的毛病,但哈妮却来电话了,说她近期要陪着姚总到山口来看看。接完电话,他从病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就赶到市委向夏书记汇报。夏书记指示一定要接待好,争取把项目谈成。
为了表示重视,耿春江亲自到机场去接他们,还特意准备了两束鲜花。当他们从贵宾通道一出来,耿春江就把花献了上去。哈妮凑在花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顿时洋溢出幸福感,随即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耿春江。耿春江想起上次在她家的尴尬事,感到有些不自在,就把头偏了过去。
到了市委贵宾接待室,夏书记和有关领导已经等在那里了。双方寒暄一番后,就坐下聊了起来。姚义很善谈,特别是一提到马桶,就上下五千年地说开了,从古希腊克里特人制作的第一个抽水马桶,到中国周朝的第一个尿壶“兽子”,侃侃而谈,整个就是一个马桶发展史,弄得夏书记插不上话,但也不好打断他。耿春江急了,只好接招了。自从开始谈这个项目,他就注意收集过一些关于马桶的知识,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他说的是历史名人的如厕洁癖问题,姚义很感兴趣。当说到元代画家倪云林以鹅毛覆便的故事时,姚义高兴地竖起了大拇指。事后夏书记在一个公开场合充分肯定了耿春江,说和客商谈项目,也不能光做专家,有时候还要做个“杂家”。
中午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耿春江就陪他们到开发区详谈。谈来谈去,最后分歧还是集中在地价和投资补贴上。郭世成和耿春江也不敢作主,只好连夜向书记和市长报告。夏书记和季市长一合计,都认为现在招商引资,光靠普惠制的政策,那些实力强的企业是不会来的,可以放宽一点儿。得了尚方宝剑后,他们第二天想约姚总再谈,可找了半天也不见姚总和哈妮的影子,电话也打不通。直到晚上,姚总和哈妮才出现在宾馆里。趁姚义进房间的当口,耿春江迫不及待地把哈妮拉到一旁,问:你们上哪儿去了?我就差点儿报警了。
在耿春江的再三追问下,哈妮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们今天一大早就被邻市的招商局接走了。人家市主要领导许诺,只要姚总的项目落户,山口给的政策他们照给,山口不给的政策他们也给。甚至还表态,姚总的智能马桶投产后,将以政府行为在全市各大宾馆和机关单位推广使用。哈妮有点儿遗憾地说:看来姚总是有所动摇了。
耿春江骂道:这些狗日的,像这样招商不等于比赛跳脱衣舞吗?好好好,他能脱成三点式,老子干脆一丝不挂和他拼了。
哈妮笑了,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脱。
晚上吃饭的时候,耿春江和郭世成轮番说服姚总。因为心里有了哈妮透露的底牌,他们的话说得很有针对性。最后在哈妮的极力帮腔下,姚义终于心无旁骛地答应把项目放在山口了。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耿春江注意到一个细节,郭世成在不停地给姚义夹着菜,但姚义只吃哈妮给他夹的菜。
第二天,姚义为公司上市的事飞回广东,留下哈妮就一些细节问题和山口磨合,过几天他再过来正式签约。
一切算是比较顺利。耿春江这几天的主要任务就是陪哈妮在家乡转转。这天晚上,哈妮请耿春江到护城河边的茶楼喝茶。他对在本地和一个女人单独约会还是有些顾虑,为了避嫌,他就把沈菲菲也叫去了。喝了一会儿茶,沈菲菲老公的电话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告辞了。沈菲菲一走,哈妮就说:和我一起喝个茶还要带个女保镖,怕我吃了你呀?
我是怕你对项目上有什么要求,让小沈也过来听听嘛。
耿春江,你就别打马虎眼了,你这人就是患得患失,我倒要看看你最后能得到些什么。
耿春江引开话题,说:哈妮,这次项目的事真是多亏了你。
哈妮把头伸过来,用一只手托住下巴,说:那你拿什么来谢我呀?
耿春江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哈妮赶紧就把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串精美的绿松石手链。她惊喜地说:这是给我的?
耿春江点点头,说:虽然比不了你手上的那只翡翠镯子,但这东西能辟邪呢。
哈妮眼睛一闭,把手伸了过来,说:快,给我戴上。
耿春江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赶紧把手链套到哈妮的手腕上。
哈妮吻了一下手链,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接下来,哈妮也从包里拿出一盒东西来递给耿春江。他一看,是一盒极品冬虫夏草,就说:这东西太名贵了,我哪敢收呢。
哈妮说:你就别一本正经了,再不补补,你就真成老大爷了。关键时候丢盔卸甲总不是什么好事哟。
耿春江又想起上次在哈妮面前出丑的事,脸上就感觉燥热起来。
这几天也是耿春江最惬意的时候,项目基本落实了,整天还有美女相伴。他身上的毛病好像一下子全好了。
但他的乐不可支引起了倪霞的警觉。经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倪霞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于是一场雷雨正等待着仰望星空遐想无限的耿春江。当耿春江那天晚上哼着小调走进家门的时候,倪霞没有任何征兆地就发起飙来:耿春江,你就是个混进党内的大色狼,还给老情人买手镯,结婚这么多年,我就从来没见你给我买过一根牛皮筋。耿春江起初坚决否认手镯的事,但倪霞却当场揭穿了他,说他买手链的那家珠宝店是自己的一个发小开的。耿春江只好自认倒霉,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倪霞骂完就嚎哭起来。耿春江怕邻居听见,赶紧把客厅的电视打开。结果电视上的“道德观察”栏目正在播放一个小三谋害原配的故事,这就更加火上浇油了。倪霞不知疲倦地闹了一夜,连耿春江故伎重演地提出“指标”的事,也没能让她消停下来。
第二天,倪霞再接再厉,竟然闹到了市委大院,引来很多人的围观。耿春江脸面尽失,当时脑海里就很冲动地闪过一个念头:要和倪霞离婚,如果哈妮愿意,自己就把她娶回来。
当天下午,夏书记在电梯里遇到他,就说:春江啊,这段时间工作很有起色嘛,但千万不能后院起火哟,这样闹下去影响可不好呀。耿春江正想解释,电梯门开了,夏书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他看着书记的背影,愣在那儿忘记动弹,直到电梯门重新合上,再次把他关进那个铁盒子里面。
耿春江妥协了。他用私房钱买了副金耳环,在倪霞稍稍平息的时候拿了出来。倪霞睥睨了一下,说:不会是老情人用剩下的吧?
耿春江说:这是一个老板送的,你不要我就退给人家了。
看倪霞的眼睛开始盯在了耳环上,耿春江继续做思想工作,说:你别再闹了,我和人家把项目谈成了,进人指标不也就有了?
倪霞说:谁知道你是谈项目,还是谈恋爱?说完,就开始拿起耳环比画起来。
后院的火刚刚扑灭,项目的事又出了岔子。这天,耿春江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哈妮匆匆赶过来向他告辞。耿春江以为她是因为倪霞闹腾的事要走,没想到哈妮说出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本来,姚义是准备近日过来签正式协议的,却突然再度横生枝节。事情的缘由是,姚义公司的一位财务总监去年因为违反制度被除名了,这个人恰巧就是邻市人,在一次酒宴上,他把姚义公司财务上的有关问题透露给了该市招商局的人。没想到该市招商局一位副局长立功心切,就使出了阴招,他到广东找到了姚义,再次劝他投资邻市,还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他的软肋。姚义有些害怕了,因为他的公司正在运作上市。
听了哈妮的叙述,耿春江骂了一句:妈的,这简直就是王老虎抢亲。哈妮说:没想到为了招商引资,有些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耿春江也感到迷惑了,从事招商工作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逼商投资的损招,就觉得这项工作已经让人开始疯狂了。
哈妮走后,耿春江就把马亮喊来商量对策。马亮眼珠一转说:他们来阴招,我就来黑招。
你可别弄出什么事来啊。
放心吧耿局,我会掌握分寸的,不过到时候你得给我撑腰哟。
几天后,马亮就以沿海一家电子企业老板的身份来到邻市招商局,接待他的正是那位立功心切的副局长。因为自身职业的原因,马亮谈起项目来还是头头是道,这引起了对方的浓厚兴趣。这样,两人很快就称兄道弟了。在接受了几次宴请后,马亮决定要回请一下他和邻市招商局的班子成员,地点就定在该市最豪华的皇后酒店。席间,马亮流露出想聘请一位财务总监的想法。那位副局长立马就打电话联系起来。不一会儿,进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脸上瘦得没四两肉。几句话一聊,马亮就知道,他就是姚总公司的前财务总监,于是热情有加。
喝完酒,趁着大家余兴未了,马亮又提出去唱歌,大家就有些犹豫,有人说现在公务员最好少去那种场所凑热闹。马亮说:不就是去吼几嗓子,又不是公款消费。众人半推半就就跟着去了。来到一家会所式的歌厅,马亮点了一个豪华包厢,几个人就进去唱了起来。不一会儿,几个陪唱的小姐便鱼贯而入,一对一地坐到客人的身旁。大家的情绪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那位副局长和陪唱女合唱的《长相依》还真像那么回事。
几天后,邻市招商局那位副局长接到了一个威胁电话——如果他胆敢再找姚总的麻烦,他和陪唱女唱歌的照片就会寄到当地的纪委,这样,他就会和麻烦“长相依”了。与此同时,那个财务总监也收到了忠告——如果再不安分,他过去做商业间谍的光荣历史将会在网上公布。
招商对手就这样被摆平了。当姚义接到邻市招商局那位副局长和前财务总监的道歉电话后,感到既高兴又惊讶。放下包袱的他很快又来到山口市,正式签订了投资协议。签完协议,当着夏书记的面,他明确表示今后山口项目的建设就交给哈妮全权负责了。
正式开工仪式也很快进行了。那天,市四大班子主要领导都参加了仪式。哈妮在代表姚总的致辞中,特意表达了对耿春江的感谢。
耿春江在台下听了感到很受用,他感觉自己历尽艰辛,终于就要功德圆满了。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马亮以歪治歪的非常行径。
六
马亮找耿春江批发票,耿春江一看居然有两万多元,就问是怎么回事。马亮就支支吾吾地说起他到邻市卧底的详细经历。耿春江一听,倒吸一口凉气,说:这种卑鄙的事你也干得出来?
我这也是正当防卫嘛。
我们是招商局,不是“招事局”啊,再说局里经费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
耿局放心吧,下不为例就是了。
耿春江狠狠心将发票批了。在签字的时候他倒过来想,如果不是马亮的“无间道”,恐怕智能马桶的项目真要泡汤。
马亮出去了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地返了回来,说发票报不掉,局里的账上没钱了。耿春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为局里的经费烦透了神。招待费、礼品费,以及市领导外出招商的费用都要开支,财政拨过来的钱根本就不够用,只好到处挂账。市里有几家饭店就经常来要账,前不久,九味轩的春兰就过来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耿局长,你干脆把招商局的牌子挂到我那儿吧,我免费供你们吃喝。受了刺激的耿春江最近为经费专门找过一次季市长。季市长说:老耿啊,山口的穷财政你也不是不知道,还是到年底再说吧。耿春江一听,只好横下心来据理力争。季市长被他缠得没办法,就当场打电话给郭世成,让开发区支持招商局二十万元经费。郭世成虽然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了,但钱却迟迟没有到位。
想到这二十万元钱,耿春江就把分管办公室的李印找来,让他抓紧到开发区去要钱,也好用这笔钱抵挡一阵子。
李印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开发区管委会。郭主任上班也比较早,正坐在老板椅上做颈部运动,他努力地伸着脖子,一副曲项向天歌的样子。李印说:郭主任,我是受耿主任委托,来向你求援来了。
求什么援?郭主任继续伸着脖子。
就是季市长说的那二十万块钱。
李局长啊,开发区的日子也不好过呀。说着,脖子还是在伸。
郭主任,我们招商局可都是在为开发区服务啊。
那我们又是为谁服务呢?开发区可不是唐僧肉呦。脖子仍然没停止伸动。
郭世成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始终没停止他的颈部运动。这让李印非常生气,说:老郭,你不要羊头狗颈的,你给句痛快话吧。郭世成一看李印竟敢骂他,就端起副厅领导的架势,训斥起来。李印也不买账,结果两人大吵一场。
耿春江听李印回来一说,就赶紧打电话向郭世成赔不是。郭世成余怒未消,没好气地说:老耿,你派个武夫想来敲诈我是不?
郭大主任,你就是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啊,只是想请你帮扶一下弱势群体而已。
我开发区也不是扶贫办。
说了半天,郭世成还是一副“地主家也没余粮”的口气。没办法,耿春江只好使出杀手锏,话里有话地说:郭主任,今年市里下给开发区的任务很重呀,到年底考核不会有问题吧?
这一招果然很灵,郭世成一听,语气马上就有所缓和。对招商成果的考核认定几乎是招商局唯一的权力。以往由于种种原因,这项权力没有得到充分运用,但这不能代表这项权力就消失了。
郭世成犹豫了一下,说:耿局,钱我马上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耿春江有些警觉,说:什么条件?
灯具城那个项目你就别和我争了,当然我也知道你为这个项目吃了不少苦。
耿春江一听是这事,就释然了,说:好说,好说。
开发区的钱一到位,耿春江就让会计把大家口袋里的发票报了,然后开了一个机关干部会,强调要厉行节约。针对有人提出的招商干部待遇低的问题,耿春江说:搞招商工作,最好的待遇就是能让你在市领导眼皮底下晃悠,只要你好好干,说不定哪天就被领导看中了。
会议结束后,马亮知道耿春江把灯具城项目让给了开发区,就不乐意了,他找到耿春江,说:耿局,这个项目是我最初接触的,第一引资人应该是我,凭什么让给开发区?
不让给他们你的发票怎么报销?再说你舅舅也出面了,我们怎么好再插一脚?
我就是不想把到手的肥肉给让掉。马亮有些不死心。
我看是块烂肉吧,你还看不出来,那姓聂的很可能就有猫儿腻。
耿春江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过了些日子,夏书记视察开发区项目建设情况。来到智能马桶项目工地后,一看那热火朝天的场面,非常高兴,对耿春江说,今后就是要招这样既有实力又有科技含量的企业。
但夏书记高兴的表情很快就被下一个场景冻结了。在灯具城项目工地上,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只有沿马路商住房的基础出了地平。夏书记当场就火了,责问:这个项目到底是谁引进的?不是说好了要先建好市场,才能建商住房吗?现场一片哑然。
第二天,市委督察室就开始调查事情原委。调查的初步结果表明,这个项目的问题还比较严重,除了违规建设外,就连土地出让金也只是象征性地交了一点儿。问题一出来,那些曾经想在这个项目上分一杯羹的部门开始装聋作哑了,就连开发区的态度也暧昧起来。最后大家竟然不约而同地指认招商局是始作俑者。耿春江知道后,气得脸色铁青,大骂:这帮二皮脸遇到好事就像狗抢骨头,坏事一来就拿老子出气。当督察室的人来找他核实情况时,耿春江骂骂咧咧地找出一沓材料来,原来都是开发区和有关部门报给招商局的招商信息,这些信息都如歌如泣地叙述着他们为灯具城项目呕心沥血的事迹,足以表明他们和这个项目的关系。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夏书记在一次市委中心组学习扩大会上,严肃批评了开发区和有关部门在灯具城项目上的失策,责令限期整改,否则立即收回土地。
开发区和有关部门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慌忙行动起来。但聂太平却好像石沉大海般地消失了。
时间不长,一批福建人纷纷来到山口,也在打听聂太平的消息。原来他们都是上了聂太平当的合伙人。
聂太平在拿到部分土地后,就开始大肆二度招商,寻找合伙人。那些人在他的鼓捣下,到现场考察过几次,在确信无疑后,纷纷把资金打给了他。但聂太平在虚晃一枪后,竟然携款蒸发了。按说,他们被骗与山口没什么直接关系,但这些人找不到聂太平,就扬言要把山口开发区当第二被告告上法庭。
郭世成急了,竟然病急乱投医地找到耿春江商量解决办法。耿春江本来想奚落他几句,但一看他那副倒霉相,就不忍心落井下石了,反倒安慰他,打官司并不可怕,只要把聂太平留下的残局收拾好就行了。虽然话没什么用,但郭世成还是非常感谢他。
这件事最终倒没给山口造成什么经济损失,因为土地毕竟被收回来了,但却给山口的投资环境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事后,马亮非常庆幸自己没趟这道浑水,他对耿春江说:耿局你真神了,既然你早就看出了门道,为什么不提醒人家呢?耿春江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提醒呢?你去问问你舅舅就知道了。但大家都在兴头上,我说了管用吗?
七
转眼就到了年底,招商引资的年度考核工作也开始启动了。以往这时候,为了能通过考核,各级头头脑脑都各显神通。特别是一些市直部门,想方设法从载体单位挖项目。载体单位也得罪不起各路神仙,只好网开一面,有求必应。考核表报到招商局,招商局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于是大家“瓜菜代”也都过了关。
但今年夏书记和季市长都一再要求招商局要顶真考核,否则就要追究责任。耿春江感到压力很大,他知道真要顶真起来,很多人的岗位责任奖就拿不到了,不顶真吧,上面很可能要拿自己开刀。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能得罪两个主要领导,就横下一条心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他还安慰自己,杀人不怪刽子手,大家会理解的。
按照耿春江拿出的最新考核办法,项目实际投资额必须要有资金银行进账单和固定资产购置的原始发票做佐证才行。这一招让大家瞠目结舌。过去只要投资企业和载体单位盖章证明一下就行了,而现在就很难蒙过去了。
招商局开始门庭若市起来,求情的、诉苦的、申辩的,林林总总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少人过来想请他们吃饭,耿春江一一谢绝了,他知道这个碗是不好端的。
李印负责服务业项目的考核,整天挂着一副丁是丁卯是卯的脸,让被考核的单位叫苦不迭。有好几次,在考核现场就和引资人吵了起来。有一个单位找到他,想把老板坐的加长悍马也算成固定资产投资。李印讥笑道:按你的逻辑,老板带的小蜜也要算成投资喽?人家被他噎得满脸通红。
马亮负责工业项目的考核,一圈跑下来,认为真要较起真来,恐怕很多单位都过不了关,就建议耿春江能不能适当抬抬手。耿春江就给他打预防针,说:既然恶人已经做了,就做到底吧,千万不能放水。
看看耿春江和他的手下都刀枪不入,大家就齐心协力叫骂起来,骂他们缺理缺德缺心眼。耿春江觉得很委屈,自己辛辛苦苦,到头来把人都得罪光了,现在还骑虎难下了。好在夏书记知道后,安慰他说:春江啊,我就怕没人骂你,有了骂声就说明你敢于坚持原则嘛。耿春江听了心里才有了一丝暖意。
考核结束后,耿春江看大家比较辛苦,就想请大家聚个餐。开席的时候,李印匆匆赶过来敬了大家一杯酒,然后就向耿春江请假,说老婆生病了,要连夜坐火车去东北。
十天后,李印回来了,人瘦了一圈,精神状态也不太好。耿春江见状,就主动去他办公室找他。李印正在整理东西,办公室显得很凌乱。见到耿春江,沉默了一会儿,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耿春江一看,竟是一份辞职报告的复印件,在报告里,他向市委提出辞去副局长职务的恳请。正在愣神,李印就阴沉地说:对不起耿局长,这次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李局长,你这是何苦呢。
老婆的肾病又复发了,儿子也没找到工作,我一个人在这儿别别扭扭地干着有什么意思。
你可得三思啊,一个正处级是来之不易的呀。
放心吧耿局长,我已经想好退路了。李印显然是去意已决。
一个月后,在李印固执的请求下,市委批准了他的辞职报告。免职文件下来后,李印就以长期病假的方式离开了单位。耿春江和他的部下们都唏嘘不已。有人说李印是一个逃避者,也有人说他是一个勇敢的逃避者。
八
在很多人为捞项目挖空心思的时候,耿春江和招商局的招商成果——智能马桶项目进展却非常顺利,一期工程竣工投产后,已有产品下线了。这给了耿春江极大的鼓舞,他暂时忘记了那些飞溅的吐沫和李印辞职留下的阴影。
哈妮给他送来了一台新型智能马桶,看上去就是一个陶瓷垫圈,往家里的坐便器上一放就能用。耿春江带回家一试,果然好用,冲洗、烘干一气呵成,必要的话还能喷洒香水。耿春江从此爱上了如厕,坐在那上面,原本最龌龊的一项活动竟然变成了一种享受。更重要的,他坐在那马桶上就有一种坐在功劳簿上的感觉。
接下来,耿春江也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个事业编制指标。但关键时刻,又出现了卡壳。当耿春江去市编办给倪霞办入编手续时,却被告知倪霞超龄了。按照最新规定,上限年龄是四十五周岁,而倪霞是四十五周岁零两个月。耿春江好说歹说,恳求他们能不能把日期推前两个月,但对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耿春江找到编办主任老白,请他能否高抬贵手,老白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耿局啊,你们有你们的规定,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呀。
耿春江知道,编办主任的态度和年初他们之间的一次结怨有关。年初,编办通过关系准备引进一个日资造纸项目,这个项目投资十五个亿,一旦建成,将成为山口市最大的项目。项目前期工作还比较顺利,但最后却卡在了专家评审会上。市里成立了一个以季市长挂帅的专家评审委员会,主要是对一些重大项目进行最后的把关。耿春江作为成员之一,在那次会上,和项目牵头单位负责人老白针锋相对地干上了。耿春江坚持认为,这种项目再大也不能要,因为每年十多万吨的污水处理是个大问题。老白则历数这个项目投产后的好处:增加税收、解决就业、带动三产。他俩这一戗,与会的领导和专家们也分成两股争论起来。最后都等着季市长拍板。季市长眉头皱成一团,显然一时也下不了决心。这时候,耿春江用手机搜索出沿海某市在引进同类项目后所引发出来的群体事件,然后把手机交给大家传看,传到季市长手里后,季市长认真地翻看起来,突然把手机往桌上一放,挥了一下手说:同志们,春江同志提醒得对啊,还是尽可能地保住山口的青山绿水吧,不然我们就要给子孙后代留下骂名啊!
造纸项目就此搁浅,编办也因此在年底招商引资的考核中垫了底。
耿春江原本想去找夏书记求个情,但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他自己扼杀了。他想,自己提拔的事马上就要麻烦夏书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为老婆的事去找人家,很可能会让领导产生不好的印象,弄不好会顾此失彼,而且失的是大头。
倪霞得知自己的事泡汤后,再次旧病复发,和耿春江吵起来,反复骂他是个没用的蠢货。耿春江的后院再次变得风雨交加。
既然倪霞因年龄问题入不了编,指标总不能浪费吧,耿春江自然就想起了沈菲菲的丈夫。这个厨子整天找老婆麻烦,不就是心理不平衡吗?他想起沈菲菲哀求自己的话,就把她找来,明确表示把指标让给她用。沈菲菲一听就哭了起来,但从她痛苦的表情来看,显然不是因为激动。耿春江正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沈菲菲抽泣着说:谢谢局长,我已经不需要了。原来,她已经离婚了,而那厨子竟然和九味轩的老板娘结婚了。
听了沈菲菲的哭诉,耿春江就像是自己受了侮辱,气得牙床都咬松了,心想,一个堂堂的招商局女干部,竟然被一个厨子给甩了,这不是打招商局的脸吗?耿春江跑到九味轩,想找厨子白勇去兴师问罪。没想到一进大厅,就被老板娘春兰拦住了,说:哟,耿局是来还钱的吧?
耿春江一下子没了底气,只好草草收兵。
耿春江回去后越想越憋屈,招商局长这种窝囊角色看来真不能再干了,还是趁书记、市长对自己还有点儿兴趣的时候想办法挪位子。这样想着,他就决定开始做些收官事宜了。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把局里的债务清了,省得人走了还留骂名。正在为钱的事发愁,一位财大气粗的矿老板找到他,想用他手里的指标把不成器的儿子安排进事业单位。请客送礼耿春江一概拒绝,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将招商局在外面的账给结了。矿老板满口答应。就这样,耿春江出卖了进人指标,让招商局从债务中脱了箍。
九
处理完局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后,耿春江鼓起勇气去找夏书记谈自己的事,因为前不久,党校的老校长退下来了。
夏书记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充分肯定了他在招商局期间的工作,对他的要求也表示了充分的理解,让他要相信组织。虽然没得到正面的答复,但他感觉到了希望。他深信,自己即将成为“让项目为干部说话的典型”。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耿春江一屁股坐在智能马桶上,竟然浮想联翩。他感觉那马桶就像莲花宝座一样把他慢慢托起,真是妙不可言。
不久,省委组织部真的下来考察党校常务副校长的人选了,而且最终锁定的人选就是耿春江。
考察结束后,耿春江立即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哈妮。哈妮也很为他高兴,马上就要请他吃饭。耿春江考虑到关键时候不能授人以柄,就把时间推到正式上任后。
然而,就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全市机关效能测评的结果出来了,根据市领导和各单位互相打分后汇总,招商局竟然被排在倒数第三名。根据规定,后三名单位的主要领导是不得提拔的。
很快,耿春江就得到消息,自己提拔的事真的被搁置了。耿春江如雷轰顶,他知道招商局在全市的这种异常排位,正是招商考核中得罪人的结果。
夏书记又把他找去,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并鼓励他要经得起考验。耿春江木然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在官场的时间是耗不起的。
又过了两个月,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由市纪委一位副书记接任。而耿春江只得了一个安慰奖,被任命为市政府副秘书长,招商局长也不再担任了。
耿春江履新的第二天,哈妮请他吃饭。席间,他说了许多灰心丧气的话。哈妮安慰他说:春江,大不了辞职不干,到时候咱俩在一块儿闯出一片天地来。耿春江本以为她是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哈妮接下来说出了具体设想,这些天她正在找机会向姚总请求,自己想出来单干,并希望能做智能马桶的配套产品。
耿春江听完她的想法后并没有多少反应,只是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岁数不小了,也没什么专长,经不起折腾啊。
哈妮坚定地说:我不管,等我把事情弄成了,非把你拽过来不可!
耿春江叹了一口气,忽然就想到了李印。前不久,他出差到沈阳,顺便去看望了一下李印。李印现在以儿子的名义成立了一家大型保安公司,部队式的管理和训练使他的公司在当地很吃香。李印在请他吃饭的时候,打趣说:耿局长,等我到山口去投资的时候,你可得把我当外商看待哟。耿春江看到他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就觉得他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换了自己是绝对不敢迈出这一步的。
在新的岗位上干了一阵子,耿春江发现副秘书长其实是个悬在空中的职位,领导欣赏和不欣赏的人都有可能放在这个位置上。欣赏你,你在这个位置上就有发展的空间;不欣赏你,这个位置是解除你实权的最好方法。难怪有些局长一不小心就成了光杆副秘书长了。一些资深的副秘书长还给这个职位总结出三点:不点头、不摇头、只牵头。
耿春江干得有些心灰意懒,就想找点儿精神寄托,于是哈妮韵味十足的样子便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周末的晚上,耿春江打电话给哈妮,想请她吃饭。哈妮说姚总来了,正陪他应酬,等会儿再联系。耿春江只好回家开了一瓶酒,在倪霞的唠叨声中自斟自饮起来。等到晚上十点多,哈妮也没来电话,耿春江就借着酒劲去找她。来到哈妮临时租住的房子,他按了半天门铃也没人开,就干脆拍起门来。门终于开了,哈妮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很性感的样子。耿春江打个招呼,刚想进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双男人的皮鞋,与此同时,一股浓浓的雪茄味从房间里飘过来。他知道这是姚义的味道,愣在那儿,心里陡然就被抽空了。
耿春江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哈妮穿着拖鞋就追了出来,对他说:春江,你听我解释,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贱的女人。
这还用我想象吗?
我承认我确实和姚义有那层关系,但自从在深圳遇到你后,我就下决心要和他断绝这种关系了,我甚至想到了要离开他的公司。而你的心中只有你的项目和前程,正是为了你,我才不得不和姚义老调重弹……
恐怕是老调常谈吧?哈妮,你让我失望。
到底谁让谁失望?耿春江,我看你还不如姚义,人家最起码把我当盘菜,而你却只把我当作你生活中的味精而已。你今天来干吗?是不是仕途受挫后想在我身上发泄发泄?我可不做你饥饿时随便拿来充饥的方便面,有本事你带着我远走高飞。我什么都不要,现在就跟你走,你敢吗?
一席话击中了耿春江的要害,他忽然感到惭愧起来,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哈妮,也对不起倪霞。其实这两个女人都对他倾注了许多,但他都没能珍惜,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忽视和伤害了她们。
耿春江忽然在黑暗中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回到家里,他感觉想吐,就立即跑到厕所里,但不知怎么又吐不出来。头趴在智能马桶上,整个人就瘫坐在了地上。这时候,可能是无意中触动了按钮,马桶突然工作起来,对着他的脸一气呵成地完成了冲洗、烘干和喷洒香水的程序。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