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赔我的爱人
2015-04-29胡雪梅
月亮像果盘,端起满街风光。老吴对小楼说:“这么好的月亮,我去把它剁一半。”
老吴说的剁一半,是要去背街巷捅安小曲的窝。安小曲是个卖淫女。小楼说:“老吴叔,安小曲厉害,不捉个现把她按在床上,她就不会认账。”
今晚过后,老吴退二线,小楼当派出所长,这是老吴最后一次指挥行动。噌噌噌,老吴三步赶到小楼前面。“安小曲夜夜不歇,一抓准是个现。”
月亮跟着走。这一队人马轻手轻脚,穿过镜园巷、牌楼巷、流花巷,夜深人静,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到了背街巷,“双飞燕”的招牌挂在昏暗的路灯下,闪闪发亮。小楼说:“老吴叔,小曲性子烈,破罐子破摔,抓回来也管不好。”
老吴捅一把小楼的腰。“你帮她说话,你是不是摸过她?”
小楼嘿嘿笑:“我没摸过她,不过,她摸过你。”
老吴被摸,那还是两年前的事。
那天,老吴参加市公安局统一行动,到明堂市场捉小偷归来,穿黄绸衬衣、白裤子,头发梳在脑后,像个大号花花公子。早上五点出去,晚上十点回来,他一个人逮住九个小偷,累得走路打晃晃。小曲见迎面走来一个花花公子似的老头儿,摇摇晃晃,以为喝了酒,就下了一个饵料,对着老头儿小粉指勾了十好几下,粉指后面的眼睛闪闪烁烁,要把老头儿的心闪个破洞。老吴老远就看见,嘴里龇出九颗牙,额的神,失足妇女上天啦!竟敢勾引派出所长!
其实,是小曲没有认出着便装的吴所长。小曲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一家洗脚,一家按摩,两个店里的男男女女都在笑,像看美女耍猴。老吴心里生气,看一眼店名,心里记下“双飞燕”三个字。小曲走过来撞一把老吴的肩,香气迸一下,像一颗炸弹,把老吴炸晕。老吴转了两个九十度,小曲又用手指头勾勾,小手指竟然勾住老吴的黄绸子衣襟,使劲一划,粉指划过老吴的胸口,一直划到胳肢窝。老吴打个热战,慌忙用力一甩,拔脚跑掉。
那时起,老吴就把小曲搁在心里,只等着空下来,把小曲捉一次、关几天,整治整治这个“害人精”。
“害人精”是小曲的外号,她有个姓,姓安,大名叫安小曲。她平时玩微信,网名叫“害人精小曲儿”。她这个名字,是背街巷的居民给她起的,久而久之,喊的人多,姓也省下来,害人精是她,小曲也是她。到街头买水果,听到背后有人窃窃私语,看人家神情,就知道说的是“她就是那个害人精小曲儿”。小曲就回头质问:“我害人精?我害了你的?你凭什么叫我害人精?”又把头一甩,“看你们家那个穷样,想害也没人害!”
没人跟她吵架,整条街都知道她是卖淫女,跟她吵架有失身份,还会让人误会自家的男人买过她。“害人精小曲儿”就在那里名正言顺地生存下来,再往后,连“害人精”三个字也省了,只剩下小曲这两个字,叫起来简单、亲切、爽口。
为了买小曲,背街巷里的夫妻们的确打过好多架,打破头的都有好几起。为这事,前门街17号的李婆婆、张婆婆,还有前门一街3号的吴爷爷、陈大叔都劝过她,不止三十次。前门三街的刘婆婆还去庙里给她请回一道符,化一碗符水端给她。刘婆婆说:“小曲,你是个好女伢,喝下淫心就没有了。”
小曲推开药:“刘婆婆,你这不是治病,你是逼命啊!你要逼我饿死啊!”
刘婆婆唬下脸:“卖个小菜,卖筐水果,当个服务员,在家做个手工十字绣,去工厂上个常白班,都饿不死人,我们都是劳动过来的,你也能劳动。”
小曲坚决不喝。“刘婆婆,我这也是劳动呢!”
“放屁!你这叫什么劳动?全国人民都叫你们婊子,那是骂你的咧!”
小曲嘻嘻一笑:“政府给我们起了一个大名,叫失足妇女,你说的那个婊子,是脏话,那是歧视我们的劳动呢!”
刘婆婆气得浑身哆嗦,要是有胡子,肯定翘天上去了。
街心一个安小曲,简直就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社区的王会莲主任,也知她是个“毒瘤”,想拔也拔不去,会莲主任只好改变工作方式,对她关怀备至,哄她走了几条街,去疾控中心做体检,查了没有大病,推荐她到街道办事处食堂做饭,洗菜洗碗,一点儿脑筋都不用,还有好吃好喝。可小曲只洗了一天半,共计五餐饭,要走,厨师长不让,说:“你走了,王主任得说我。”
小曲说:“说你什么,又没惹我。”
厨师长说:“说我摸了你不给钱。”
小曲“切”了一声:“不给我钱的男人多了,我都当发福利,也不多你一份。”
小曲执意要走,提着她的小包包,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服,还有她叫厨师长专门给她做的两盘干煸鸡翅。厨师长送她到门口,小声说:“小曲啊,你能说会道,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你还是找个好人嫁了吧。”
小曲扬起脸:“你是好人,你回家离婚,我嫁给你。”
厨师长吓得两手乱摆,脚不点地地溜了。
就是这个死不要脸的安小曲,除了卖淫,她什么也不想干。
一晃两年,老吴忙这忙那,没空整治小曲。隔三差五过巷子,见小曲穿个小吊带,胸前鼓胀鼓胀,屁股包得像粽子,脚丫趿拉双人字拖鞋,脚板打得啪啪响,那染黄的头发,油炸散子似的乱蓬蓬,在巷子里东一下走,西一下逛,似平静的小河里游进一条鳄鱼。
“害人精!狐狸精!”老吴嘴里嗫嚅,提醒自己,莫忘了,下课前一定要端掉她的鸡窝。
现在,派出所正要行动。老吴最后一次说话管用,想端谁就端谁,这次得把两年前的心愿了了。他大手一挥,率队拐进巷子,老鹰抓小鸡一样,扑进“双飞燕”。
果然,“双飞燕”里燕双飞,一男一女正好被堵在床上。小曲失足多年,端窝的事,肯定不止一次经历过,她抢过一条床单裹上,抱头蹲下。那男的慌忙拿起衣服,两只手抖得像筛糠,把两只衣袖管子套到脚上,脚下一绊,一跟头摔到小楼面前。小楼使个眼色,一个警察一把逮住,一脚踩上,那男的就趴地不动,像只断气的公鸡。
捉了现,小曲犟也不得犟。老吴办案三十年,这就是完美的句号。老吴神气地说:“带走。”
小曲突然厉声大喝:“吴所长,你给我看清楚,我们是好人!”
好大的口气!真不愧是深资小姐。老吴眉毛一挑:“我看得很清楚,见过好人,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好人。”
小楼捡起一件衣服,扔到小曲头上,喝令:“穿上!”
小曲三下两下穿好,噌地一下跳过床,张牙舞爪地要把警察踩在地上的男人抢出来。男人趴在地上,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小曲抢了两个回合,没有抢到手,涂着红指甲的手便抓到小楼脸上。小楼一闪,哗,五片细长的指甲,把墙上扒出五条印,又尖叫着:“放开他!他是我爱人!”
老吴嘴一努,眼一闭,小楼明白,揪起男人就要带走。小曲又冲上去,一把从背后将男的抱住,大声说:“他是我爱人!他是我爱人!你说啊,你说我是你爱人!”
那男人瑟瑟发抖,嘴里呜哩呜噜,说不清一个字。小曲大喊:“快说啊,你要跟我结婚!”
男的没有说,倒是小楼厉声喝问:“你是不是嫖客?”
那男人吓得筛糠样,牙齿磕得当当响,战战兢兢地答:“是是是……我是……”
老吴得意地说:“小曲,你都听见了,他承认他是嫖客。”
小楼把男人押出去。小曲瞪着眼,白的多,黑的少。“吴所长,我警告你,他是我爱人!你伤他一根汗毛,我就去告你!”
人证物证俱全,老吴把小曲逮进派出所。小曲又犯了犟,十个涂成红色的指甲又尖又利,舞剑一样,终于把小楼的脸抓伤。小楼气急败坏,找根绳子,把小曲捆得结结实实。小曲仍然不住地喊:“他是我爱人!他就是我爱人!”
小曲的勇敢和义气,真的毫无意义。就在一墙之隔,她的“爱人”早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把假发一把撸下来。老吴仔细一看,哈哈!原来是后街卖热干面的老钟。
老钟名叫钟大干,五十多岁,不是本地人。他晚上出摊,白天穿个黑绸大褂四处闲逛。钟大干是有前科的人,因嫖娼被抓过两次,共计罚款一万元,其中有一次,还是老吴亲自抓的。老吴当时教育他:“老钟啊,不值啊!赚钱不易啊,得卖一千多碗热干面,才挣得出你这一野炮啊!”
老钟实实在在地回答:“我没有家炮。”
钟大干再次被老吴抓到,羞愧难当,二话不说,举着他的银行卡就要刷给派出所。但是,隔壁正被讯问的小曲却犟得像头牛,咬死钟大干是她的爱人。可惜,小曲硬扛时,钟大干已经乖乖地捧出一千二百多碗热干面,把“爱人”两个字刷进验钞机。
老吴执行市局任务回来已是第二天下午,钟大干缴过罚款,早已逃之夭夭。小曲还捆着双手在派出所里哭闹。小楼脸上的血印子,红一道白一道,又用龙胆紫擦过,像个钟馗。小楼忍痛对老吴说:“直接扔她进看守所,关十五天让她好好悔改。”
老吴还没有做决定,小曲突然破口大骂:“你们是什么警察,你们是瞎了眼睛的狗……”
小曲骂口不停,五花八门,前八代,后十代,骂得老吴和小楼差点儿流鼻血。两个人面面相觑,哎呀,这么恶的失足妇女,是得好好整治一回。老吴拿起笔录,最后耍一次所长威风,管教管教这个“害人精”。小楼要小曲签字画押,连夜送她去看守所关起来。小曲气急败坏,更是骂得声嘶力竭。老吴语重心长:“小曲啊,进去好好想一想,反省反省,出来后就回家找个男人嫁了吧,趁着年轻漂亮。”
其实,小曲已经三十六岁,卖龄长达二十年,也算不上花容月貌,要不然,也不会在背街小巷里江湖二十年,连个二奶三奶都没有捞着。用行业内的定位来说,她只是个低端的大众消费品,老鳏夫的福音。听了老吴的话,小曲“扑通”一声软软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我讲的是真话啊,他是我爱人,我要嫁的就是他!”
老吴把脸一拉:“小曲啊,你别说瞎话,进去好好悔改吧!”
“他就是我爱人!”
老吴手一挥:“进去进去,好好反省!”
没有商量余地,小曲又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的猪耳朵卖到烧腊馆去了!剁了,砍了,煨了!”
老吴指着自己的耳朵:“看看看,我的人耳朵在这里!罚款的钱人家一分不少地缴了,他承认他是嫖客。”
小曲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直直地望着老吴。老吴大手一挥,定局。
老吴卸职后,小楼当上所长,老吴成了一名社区民警。他最后顺路端掉的鸡窝,给他的所长生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早起,背街巷的居民看到“双飞燕”关了门,拍手称好,夸老吴做了一件大好事。老吴很得意,终于把那祸害背街巷的“害人精”消灭了。
时隔多日,这天早上,老吴正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登记流动人口,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的小曲。春天还没有到来,小曲却早早地穿上短裙子,黑丝袜子把双腿紧紧绷着,在人流里一扭两扭,生生地扭进老吴眼里。
看她的打扮,老吴心凉半截。小曲关进去也没有悔改,放出来又重操旧业。红灯亮起时,老吴骑自行车到达安全岛,准备过马路。小曲在对面路口等红灯,她也看到了老吴,眼睛突然瞪成铜铃大,撞到老吴的眼睛,砰的一声,火星子就爆出来了。
这个照面,惊出老吴一身汗,因为老吴穿着便服,正是两年前假扮花花公子的那件黄绸衫。他担心两人错过时,小曲像当年一样,一根手指头划进他的胳肢窝。现如今,他胸前的一排盘扣早就扯松,一拉就像开膛破肚。他觉得小曲做得出来,为了把她关进看守所那事,扯着他在街上打架,报仇雪恨。
绿灯亮,老吴和小曲都过马路。两人交错而过时,小曲果然一把抓住老吴,老吴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小曲突兀地一抓,老吴冷不防身子一歪,自行车倒在路中间。绿灯正在倒计时,时间有限。老吴赶紧扶车子,谁知道小曲又一扯,一拽,把老吴的黄绸褂子嗤啦一下扯开了。老吴原本就有些胖,穿上警服周周正正,像模像样,可是衣服扯开,老吴的一身白肉就亮出来,一动就颤颤悠悠。老吴的脸,红到耳根子,一只手要拽衣服,一只手要推车子,挣不过小曲,只得任由小曲把他拽回安全岛。
行人们都好奇地观望,看着小曲怒气冲冲扑向老吴,又抓又扯,像警犬撕咬罪犯。老吴只觉得胸前一阵刺痛,胸部被抓出十个红鲜鲜的爪痕。小曲叫:“你赔我!你赔我!你赔我!”
绿灯熄,红灯亮,安全岛重又聚集了大批行人,观看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好不热闹。老吴当了一辈子警察,除了自己的老婆,没有摸过别的女人的手,也没有其他女人摸过他一根汗毛,这情势把他吓呆了。小曲怒火中烧,乱抓乱扒,把老吴的黄绸褂子撕掉了。老吴打个赤膊,转了两个三百六十度也没有找到衣服,半裸街头,晕头转向。可小曲还是不依不饶:“你赔我!你赔我!”
老吴不知要赔什么,担心她撕完衣服又来撕裤子,两只手死死地提着裤腰,任打任骂。等老吴被值勤的交警小方救下,才知道小曲要他赔的不是别的,是卖热干面的钟大干。
话说小曲被老吴送进看守所,十五天后放出来,她顾不得梳洗直奔后街,去找钟大干,没想到钟大干租住的房子已经人去楼空。小曲向房东打听钟大干的去向,房东摇头不知,只说半个月前的晚上,钟大干回来很晚,第二天没有出摊卖面,第三天也没有,到第四天,房东才知道他病了,三天没有起床,也没有吃喝。房东给他下过一碗清汤面,端给他时,见他神情落寞,十分消瘦,不言不语,像刚从噩梦中惊醒。当天晚上,钟大干便不辞而别,去向不明。
屋子里只剩下钟大干的炉子和钢锅,才过去半个月,炉子和钢锅已生了锈。小曲蹲下来,摸摸炉子,摸摸钢锅,像摸着钟大干的后脑壳。小曲和钟大干相识,这炉子和钢锅是他们的媒人呢!
那天深夜,小曲“失足”下班后,觉得肚子很饿,就到街上去找吃的。正是春天百花盛开的时节,街面上层层落下厚厚的樟树叶,黯淡的灯光,让春天披上秋天的萧瑟,适合愁肠百结,无事生叹。就是这时候,小曲看到街边有个炉子,燃着红红的火焰,一口大钢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她感觉很温暖,就向着热锅走去。走近了,小曲才看到,大锅后面站着一个男人,穿得很旧,脸上有两块红团团,正在引颈巴望顾客临门。整条大街上,除了奔跑的出租车,就剩下卖热干面的男人和小曲,还有几丝儿春光,也算是浪漫。
小曲坐定,要一碗热干面。那男人高兴地掀开钢锅,一锅滚烫的水咕嘟嘟,像盛开的白莲,钢锅盖子擦得铮光瓦亮,小曲便不禁多看了这男人两眼。男人高兴地说:“好嘞,大妹子,你给俺开张了!”
听口音,男人是个甘肃人,那脸上的红团团,正是传说中的高原红。小曲故意问:“你这么辛苦,老板给你开多少工钱?”
男人答:“我就是老板。”
小曲又说:“我说的老板就是你老婆。”
男人又答:“我没有老婆。”
这个没有老婆的男人就是钟大干。小曲心中一阵欢喜。一来二去,两人很快熟悉。起先钟大干并不知道小曲是个失足妇女,是小曲亲口告诉他的。小曲说:“大干,你敢不敢娶我?我是个小姐。你要敢娶我,我从此洗脚上岸。”
钟大干大吃一惊,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热心直爽、说话利落、知冷知热、天天加班的女人是个失足妇女。小曲说:“我们一起经营小食摊,以后再做火锅,炒个菜,煮个水饺。赚了钱,我们买个房子,生个孩子,过热乎乎的日子,好不好?”
那夜的街,没有星光,还刮着细细的北风,可两个人心里的温度,足足可以煎熟荷包蛋。小曲描绘的蓝图,就像一个磕进油里的鲜鸡蛋,哧的一声烫熟了。从此,“双飞燕”就成了他们的“据点”。
自从有了钟大干,小曲就不再开门接客,钟大干亲手把屋里的红灯换成白炽灯。虽然小曲的店子还在出入男人,但这个男人,只是钟大干一个独宝贝。可是,两人还没有结婚,钟大干胆小怕事,坚持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看似乱搞男女关系,其实干着爱情的“勾当”。
小曲从良的路已经铺到大门口,抬一脚就是人家的老婆。可是这些事,老吴和小楼怎么会知道呢?结果,小曲和钟大干被当作失足妇女和嫖客一网打尽。
小曲掏出钱,对房东说:“钟大干的炉子和钢锅,我全买下来。”
小曲请了一辆三轮车,把炉子和钢锅拖回“双飞燕”,这都是钟大干活命的家当,将来等钟大干回来,也是他们养家的营生。小曲以为,她被关进牢里,定是把钟大干吓坏了,以为接下来,会把他也逮进去,胆小怕事的钟大干可能去躲风头了。
小曲起先安心在店里等,晚上不断有老顾客敲门,要她“失足”,小曲不给开门。传说小曲从良了,有人不信,把钱从门缝里塞进来,小声喊:“小曲小曲,这是你今晚的加班费!”
小曲用卫生纸把钱包好,一把扔出去,叉腰骂:“叫你亲奶奶去加班吧!”
可是,小曲等来等去,却是把钟大干已经关机的手机号码等到停机,又等成空号,最终,把钟大干等没了。
小曲不相信钟大干舍得抛弃她,抛弃他们的宏伟蓝图。她收拾行装,关了店门,去找钟大干。可是钟大干的情况,她知道得并不多,只断断续续地听钟大干讲过,说他的父母从武汉支边到甘肃,再也没有回来。可怜的钟大干,是背着父母的遗愿回武汉的,他要把家安在武汉。树没根,可落叶要寻根。钟大干回武汉寻根,没有钱,也没有房,没有工作,更没有依靠,东飘西荡,飘来飘去,就飘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单身汉,靠一碗热干面过日子,这炉子和钢锅其实就是钟大干的亲人。
小曲揣着一份甘肃省地图,买好去兰州的火车票,千里迢迢寻找钟大干。她到兰州下火车,看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立马就后悔了。钟大干留下的两个字——甘肃,就跟地球一样广大,放眼一望,她的钟大干就是大海里的一根针。但是,小曲还是满怀希望,靠着推断,凭着臆想,硬着头皮去找了几个城市,几个乡镇,几个村庄,跑得灰土头脸,却没打听到钟大干的一点儿消息。
她带的钱快花光了,火车票也买不起,找不着钟大干,又回不了家,走投无路。那晚上,她花三十块钱住进一家地下招待所,重操旧业,“失足”两次,赚到回家的路费。坐上返程火车,看着兰州渐渐远去,甘肃渐渐消失。火车渐行渐远,钟大干渐行渐远,小曲的爱情也渐行渐远,直至无影无踪。
火车咣当咣当,小曲的心中渐渐地蹿出一个字来——恨!不是恨钟大干,而是恨老吴。要不是老吴把他们当卖淫嫖娼,他们早已成为一对恩爱夫妻。小曲发誓,回家要找民警老吴,算账。
小曲在安全岛收拾了老吴之后,就把老吴盯上了。小曲的盯,就是在派出所里泡着,哼哼唧唧地找老吴要钟大干。老吴造流动人口花名册,她就坐在老吴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吴,看;老吴要是抬头,她就说:“你赔我的钟大干!”有时候老吴没什么事干,看看报纸,见小曲盯着自己,便把报纸举起来,隔住小曲。可不管老吴举多久,只要露出头来,小曲又说:“你赔我的钟大干!”
刚开始,老吴还一遍遍解释,小曲根本不听。新所长小楼也来解释,小曲火冒三丈,像点着的炮仗跳起来,指着他们两人:“你们两个赔我的钟大干!”
转眼过去一个月,钟大干杳无音讯,小曲大闹派出所的事情却已经发生过几起,一起是女警陈然驱赶小曲造成的;一起是指导员老张,话没说好,撩的;一起是局里下派的民警多嘴,惹的。次次都是老吴挨榔头,小楼挺身而出,把老吴从小曲的咒骂里解救出来,而老吴每次都低着头,灰溜溜的。
小曲真叫派出所头疼,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轰她出去的事,谁也不敢干。她上穿小背心,下穿小皮裤,头上盘个富士山,再插一朵大红花,轰隆隆跑进来,轰隆隆跑出去,派出所欠她的爱人,比欠她的钱还难办。老吴无计可施,多次向小楼汇报,请求上级领导想办法平息这件事。小楼苦思冥想,在脑袋上抠几抠,抠得头皮屑直飞:“老吴叔,要是菜场上有钟大干卖,我就去给她买一个,不管有多贵。”
老吴走投无路,决定跟小曲好好谈一谈。这天大早,小曲没事干又来盯老吴,老吴把早准备好的糖果和西瓜子捧出来,摆在小曲面前,女警陈然还殷勤地端来一杯奶茶。小曲说:“给个天上的月亮,也莫想让我罢休!”
老吴轻言细语:“小曲,对不起啊,是我没有弄清状况,可是,当时钟大干承认自己是个……连罚款都交了。其实,只要钟大干当时一口咬定你们是恋爱关系,这事就不会发生。”
小曲一下子蹦起来:“你们能听他的话吗?你们那样子,能让他说话吗?你们那个小警察把他踩在脚下,他是杀了人,还是抢了银行,要这样对他?我的钟大干老实巴交,你们把他吓破了胆啊!你赔我的钟大干!”小曲说着说着,眼泪当真淌下来,啜泣几声,她又恶狠狠地说,“二十年,我就遇到钟大干这一个好男人,你们得赔给我!”
小曲死心塌地,老吴觉得,应该给小曲说实话,就说:“其实,钟大干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是有前科的,嫖娼这事,我还抓过他一次。”
小曲截住话:“那又怎么样?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不能找个女人暖和一下吗?你有老婆,你哪里知道孤独的滋味!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老吴败下阵来,小楼前来支援:“小曲,按照办案程序,我们照章办事,没有半点儿差错,你到哪里都告不倒我们。你听我一声劝,钟大干要是想着你,肯定早就回来了。你真是不懂男人的心,他既然无影无踪了,那就是……变了心。”
老吴和小楼交换一下眼色,人家风月场上行走二十年,怎么会不懂男人的心?果然,小曲说:“我见过的男人用火车拉,用不着你教我哪样好坏。我的钟大干不是你们这样有吃有喝的男人,他吃不饱,穿不暖,我们都是被人遗弃的孩子,我捡了他,他捡了我,你知道吗?我们歪锅配歪灶,这叫相依为命……”说着说着眼泪珠子又掉下来。
小楼也给打哑了。女警陈然又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支援楼所长:“小曲,说实话,我们都是女人,用女人的心来看这件事,我觉得钟大干诚意不足。你进去,他倒跑了,他爱你就应该不离不弃,起码要送个牢饭。”
小曲眼一瞪:“你个黄毛丫头,男人都没见识过,你知道个屁!”
这场谈话,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让小曲越讲越有理,声音越来越大:“吴警官,你听好了,钟大干要是不回来,我就重操旧业,你就是逼良为娼!”
重操旧业是小曲的个人选择,谁也管不着,可“逼良为娼”这四个字,却能毁了老吴的一世英名。当晚,老吴和小楼提着水果专程上门看望小曲,想息事宁人,向她道个歉,以免事情越吵越大。
小曲刚做完美容回来,脸上浮着一层油光。天气热,她穿一件睡衣,趿拉着人字拖,脚趾甲染成绿豆色,眼睛四下一瞟,像寻找猎物的猎人。看她这个样子,若相信她能从良,就像相信母猪会上树。只有店里的一盏白炽灯,证明小曲没有正式对外“营业”。老吴进门来,一眼便看见钟大干留下的炉子和钢锅,被小曲擦得锃锃亮,盖着一块棉绸花布,乖乖地坐在屋里,巴心巴肝地静等钟大干归来。
屋里没有地方坐,老吴和小楼站着,小曲自顾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和小楼所长说话,一边时不时拉扯花布,要把身旁的钢锅和炉子盖实,怕它们受凉似的。老吴心里一热,突然有点儿愧疚。他决定去甘肃,把钟大干找回来。
老吴找钟大干,肯定比小曲有办法,他先到钟大干的房东那里打听,又去找认识钟大干的人,就把钟大干模模糊糊画了出来。
老吴请了休假,登上开往兰州的火车。此行虽然也是大海捞针,但总算有个方向。就这样,老吴一口气走了甘肃的几个县城,从县到乡又到村,打听到钟大干的下落。
老吴找到村里时,皮鞋都走破了。摸黑进村,老吴心里真是高兴,钟大干的村子虽然偏远,但是山清水秀,吸一口气,都是甜津津的。老吴大口大口地呼吸,洗肺,畅快得很。山沟沟里的村子一个连着一个,灯光如豆,似群星落山涧。看村庄的密度,算人口的密度,老吴就想好了,要钟大干把小曲接回来,在这山里开一个面馆,生一群孩子,没事两个人坐在房顶看月亮,美得很。
老吴进村去,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门口跑着欢跳的狗,还有淘气的孩子,女人们在泉边担水,闪闪动动的腰身,把村庄闪得鲜活而蓬勃。老吴突然有点儿担心,如果钟大干说了假话,家里有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一路寻来的老吴,岂不要被人打出门去?
老吴越往村里走,越是后悔,觉得来得太冒失,太冲动。钟大干这家伙,把二十年的失足妇女骗了,又把三十年的老公安骗了,是个超级骗子,老吴要捡块石头,把他家的锅砸个洞。
袅袅升起的炊烟,像一幅温馨的图画,老吴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智商,炉子和钢锅的爱情竟然冲昏他的头脑,把他的理智给煮了。原本老吴打算直接找到钟大干的家,推门进去,先吓钟大干一跳,再告诉他好消息,再喝一壶山里的好酒,再规划未来,现在老吴考虑了一下,不行,先得去找村长了解情况。
老吴找到村长家时,几乎已经垂头丧气。他越来越怀疑钟大干说了假话,他有老婆孩子,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外出打工挣钱,那一套谎言是玩弄小曲的,却把老公安骗得结结实实。可是,既然已经来了,横竖都要问个明白。老吴鼓足勇气敲开村长的家门。
村长是个女的,快言快语告诉老吴:“你找的这个人,有,是村里人,也不算村里人。”
老吴一愣,没找对?女村长说:“十多年前他就下了户口,说是转回武汉去了。”
老吴一阵惊喜,这就对上了号。女村长说:“他走了许多年,村里的娃娃辈都不认得他。”
老吴心里又一阵喜,确定钟大干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女村长说:“前几个月,他回来了。”
老吴狂喜,终于找到了,好事就要大功告成。女村长说:“可惜,回来才住几天,到县城去找地方开面馆,晚上被车撞死了。”
老吴怔住。女村长说:“撞死他的车没有找到,尸体是村里收的,村里拖去烧了。”
老吴的脑袋轰地一响,差点儿没有站住。女村长说:“村里把他埋在后山,后山上有他爹妈的坟。他还是我们村里的人。”
老吴心里一紧,低下头去。女村长说:“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没有亲人,没有遗产,连遗物都没有,你找他做甚?”
老吴答不上来。当晚,老吴住在村长家。睡得很早,其实,老吴一分钟都没有睡着。听窗外山风,呼啦啦吹响,他便想起那棉绸布下的炉子和钢锅,这两样都是老钟的遗物,一生的财产。老吴翻来覆去,不知该如何向小曲交代。
清早,老吴去看钟大干的坟。在后山,有苍翠的丛林,绚丽的阳光,百花盛开,百鸟争鸣。钟大干是个孝子,给父母双亲都立了碑,只是他的坟前,是空的。老吴便掏出钱:“村长,请村里给他立块碑吧!”
临走时,老吴用手机拍下钟大干的坟,坟上,已经长满草,青青的草,在山风里摇摆。
老吴回到家,小楼给他接风。小楼说:“老吴叔,你走这些日子,派出所被小曲闹翻了天,她说我们故意把你调走,想躲她,要逃避责任。”
老吴只埋头喝闷酒。小楼又说:“她吵得我们没法过,我就告诉她你找钟大干去了。我估计钟大干家里有老婆,要不然也不会跑得无影无踪。我就等你回来,判她个无理取闹,再不敢要我们赔钟大干。”
老吴三杯酒下肚,低下头,沉默良久才说:“小楼,对不起啊,钟大干是无论如何都赔不回来了。”
小楼瞪着眼;“跑哪儿去了?”
老吴说:“死了。”
两人都不言声,什么招也没了。“死了”这两个字,真是挖了他们的肚肠。这个晚上,两人双双醉倒,一路搀扶回所,老吴吐了几回,肠子都要吐出来。小楼红着眼睛说:“小曲明天还会来大闹派出所,老吴叔,你避一下吧!”
老吴推开小楼:“避也不是法子,她要是提块板砖来,我心甘情愿让她把我的脑袋,拍一个窟窿。”
明天也只是几个小时的事。都如老吴预计的那样,小曲像到派出所上班似的,准点到来。她穿一件旗袍,头上的富士山插上一朵粉色的花,高跟鞋底很厚,踩在地上像木头棍子杵在地上,咚咚咚咚,还没见人,她的鞋已经先声夺人地闯进来。小曲一屁股坐在小楼面前:“我找吴警官。”
小楼所长早已醒酒,抓抓脑壳:“小曲,你来这么早,没吃饭吧?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小曲眼睛一瞪:“没找到我的钟大干吧?你们找不到,就去登启事,到全中国去找,到CCTV打广告。我不管,我要你们赔我的钟大干!”
老吴酒醒得晚,还在值班室里睡觉,被小曲的吵嚷声惊醒,一翻身坐起来,正听见小楼说:“吴警官已经尽力了,你这个案子人证物证俱在,我们没有办错,还帮你找人,已经仁至义尽……”
小楼话没有说完,就听到砰的一声,小曲的头把墙撞了一下。老吴心一紧,听见外面一片手忙脚乱。他快速穿上鞋,一步跨到门口,手刚触到门锁,就听到小曲撕心裂肺的叫喊:“老吴,你出来!我撞死给你看!”
小曲又蹦又跳,敲得地上咚咚响,可能她还想撞墙,被小楼拦腰抱住。外面乱成一片。老吴吓得缩回手,站在门后,一动也不敢动。小曲还在咆哮,挣扎,最后,老吴听见小楼气急败坏地大声怒吼:“你别吵了!你要把我们的吴警官给逼死了!”
突然,静寂无声,落根针都能听见。太安静了,老吴心中不安,悄悄扭开门锁,从门缝望去,见小楼挽着袖子,偏着脑袋,怒气冲冲地瞪着安小曲;安小曲叉着腰,龇着牙,鲜红的嘴唇周边口红洇了半圈,像刚咬了一口生肉,还在滴血。两人怒目相向。小楼所长手指苍天大声说:“安小曲,我赔你的这个人不是钟大干,是王大干,李大干,刘大干,总之,我们赔你一个大干!”
小曲呼地一下跳起来:“我要一个爱人!”
小楼所长大声说:“我赔你一个爱人!”
老吴身子一软,无力地靠在墙上,嘴里喃喃:“天哪天哪!小楼气疯了!”
听到小楼的承诺,安小曲没有再闹。她前脚出门,派出所里就爆发一阵大笑,从所长到警员,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大家一致认为,赔一个爱人是天方夜谭,小楼所长气昏了头。老吴也笑了几声,可是他笑得很惭愧。小楼所长大笑过后,直起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承诺已经出口,不能失信于民。大家都看着小楼所长转圈圈,徘徊数圈之后,小楼手一挥:“开会!”
小楼开会,商讨赔偿钟大干事宜。女警陈然率先发问:“这爱情如何能赔?”
市局下派警员小刘也问:“东西可以赔,人怎么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老吴坐在角落,耷拉着脑袋,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言不发。众人一阵爆笑接一阵爆笑,把会议开成了联欢会。最后,一直坐在角落的老吴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赔安小曲一个爱人,并不是天方夜谭。刚解放时,咱们政府也改造过妓女,把她们都改造好了,自食其力、生儿育女。现在是新时代,就业机会多,观念开放,我有信心把小曲改造好,让她嫁个好男人,过正常生活。”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老吴。小楼是个好所长,他把茶杯放在桌上,咣当一响:“安小曲是失足妇女,咱们辖区里现有三十多个失足妇女,加上没有公开营业的暗娼,有近百人。小曲能改好,能嫁人,是我们帮助和教育失足妇女取得的成绩,能够带动其他失足妇女,促使她们从良,还我们一个真正干净、清白、温暖的辖区。”
小楼所长赢得了掌声,更加信心满满,立即对拯救安小曲之事做周密布置,由他负责给小曲找工作,老吴负责给小曲找对象,其他警员通力合作,他要求全所充分利用拯救安小曲的契机,拯救更多的失足妇女。
拯救安小曲的行动很快实施。
小楼所长这天一口气打了十多个电话,给小曲找工作。小楼出面,先讲讲形势,再讲讲社会公益的重要性,再讲讲派出所的工作重点。小楼所长开金口,辖区内的超市、宾馆、酒店一致同意接收小曲。小楼所长掂量掂量,给小曲选了一家名叫安心假日的宾馆,做铺床叠被的服务员。
有这次爱情经历,小曲从良的决心很大,她二话没说,顺从小楼所长的安排,临去上班前,还把她波涛翻滚的金色头发拉直染黑,又去买几件良家妇女穿的衣服,包粽子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小楼所长亲自把她送到宾馆去报到,还差半条街时,小楼所长叮嘱:“小曲呀,服务员这工作说累也累,说轻松也轻松,就是要态度好,对客人说话轻言细语。你脾气大,说话直,都要收一点儿才好。”小曲答“好”。小楼所长又叮嘱,“你的过去已经清零,以前那些事,不要对人讲。”小曲又答“好”。
要说,此时的小曲虽然失去钟大干,但钟大干给她的感觉,仍然是珍贵的。“失足”二十年,经历的男人不计其数,只有钟大干与爱情相关。爱情的小芽种在小曲心里,虽然暂时没有开花结果,却是小曲从良的动力。小曲说:“楼所长,我从来没有依靠过任何组织,但今天,我觉得派出所就是我的依靠,是我的靠山,我的组织,我一定好好工作。”
小楼所长欣慰地点头,又鼓励小曲:“好好好!工作稳定了,下一步老吴就帮你找对象。要相信自己,相信爱情,相信吴警官。”
转眼,小曲在宾馆当服务员满百日,工作稳定安心,老吴就把给小曲找对象的事情提上日程。老吴的办法不多,他先是直接去一家婚介所,给小曲登记上册,还从荷包里掏出钱来,为小曲交婚介费。婚介所把一本厚厚的资料摊给老吴看。老吴翻开第一页,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条件太好;第二页,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太年轻;翻开第三页,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老吴眼睛一亮,发现是个丧偶的,还带着两个孩子;翻过去,是个小男人;再翻过去,是个六十岁的老汉……再翻再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一个闪光的男人也没有。老吴合上资料册,摇摇头,自言自语:“连个烫热干面的都找不到呢!”
老吴又跑了几家婚介所,给小曲登记花光半月的工资。前前后后跑了五六家,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要不男人太老,要不结过几次婚,要不有恶习,要不人家条件太好,小曲配不上。像钟大干这样的,确实要打灯笼找。老吴心中再生愧疚,都说钻石王老五难求,其实朴实无华的穷男人才是更难求呢!老吴这才意识到,自己领到手的任务是个烫红的山药,尤其是市内一家名叫“有缘”的婚介所,看小曲的相片,便一眼认出她,惊呼:“哎呀,这不是害人精小曲儿吗?她还能嫁人啊!哇噻!”
正当老吴为小曲找对象一筹莫展之时,转眼,小曲当宾馆服务员已经半年了。这晚,老吴正在所里值夜班,接到一起报警,说安心假日酒店门口一男一女在打架,拉都拉不开。老吴带着新警员小胡开着警车一路呼啸而去,远远就看到酒店门口围着一群人。老吴奔上前,扒开人群一看,一男一女正在拉扯,喊声震天。老吴一眼认出打架的那女人,安小曲。
小曲很英勇,无论对手多么强壮,被打得稀里哗啦她也不放手,尖叫声撕破夜空。老吴冲上去,要把尖叫的小曲解救出来。谁知小曲的手很有劲,五根手指头像章鱼的吸肉盘子一样,嵌进男人的皮肉。小曲的手抓功夫的确一流,那男人的脸被小曲抓得像网了一层渔网。老吴和小胡奋力拉开两人,老吴没问打架的缘由,几十年的老公安,只看一眼小曲,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曲擦把脸上的汗珠子:“吴警官,没什么大事,我们是为工作上的误会打架。不是他的错,是我服务态度差,负全责。”
那男人也立即换了面孔,连连弯腰向小曲赔不是。两人即刻冰释前嫌,倒叫老吴无话可说。老吴批评几句,便把小曲叫到警车上,小曲穿的还是宾馆服务员的装束,唯一不同的是,她胸前的扣子少一颗。老吴说:“小曲,你瞒不了我,你没干好事。”
小曲的眼睛瞟一眼车窗外面:“我不是故意的。”
老吴顺着小曲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窗户里挤着几个酒店服务员,正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小曲说:“臭不要脸,没有男人要她们,卖都卖不出去,还敢取笑我!”
老吴的推测得到印证,严肃地说:“卖淫的人才臭不要脸。”
小曲三下两下脱下蓝色工作服。“吴警官,不是我干不了,是别人太欺负我。我卖淫,她们贱我;我现在不卖淫,跟她们一样劳动,她们还是贱我,背地里叫我贱货、婊子货。你要我怎么办?”
老吴听出个中缘由,说:“小曲,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时间能证明你能改好,跟她们一样是自食其力的好女人,会叫她们哑口无言。”
小曲哈哈一笑:“告诉你吴警官,我不想改了。我今天就是专门卖给她们看的,她们看不起我,我就睡她们的老公,赚她们的血汗钱。”小曲说着说着还理直气壮叉起腰,眼睛一翻两翻,不得了了。
老吴气得差点儿一口气闭过去。简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失足妇女揭竿而起,负能量战胜了正能量,这还了得!老吴定定神,得把小曲的嚣张气焰打下来。“用劳动养活自己,没有谁看不起你!”
小曲“呸”一声:“卖淫不偷不抢也是劳动。”
老吴眼睛一闭,真没救了。可是,不救是不行的,谁让他欠她一个钟大干呢!老吴又语重心长地说:“小曲啊,劳动是光荣的,但你的劳动是可耻的。”
小曲立即接上话:“劳动没有贵贱之分,只要是劳动,都是光荣的。”
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僵住了。老吴踌躇间,小曲突然跳将出去,穿一件白色小背心,露着肚脐眼,胸罩带子掉到肩膀下,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楼上看热闹的服务员破口大骂:“黄脸婆!你给我听好了!有本事就管好你老公!没人要的女人,老女人,死女人……”
附近楼道的灯,都被小曲骂亮,不少居民探出头来观望。小曲不知羞耻,继续咒骂,良家妇女们被她骂得千疮百孔,却只有人捂嘴笑,没有人还嘴。于是,小曲越战越勇。这时,楼上一个小西瓜突然飞下来,啪地一下正砸中小曲的头,黄瓤子西瓜,糊了小曲满头满身,接着,西瓜皮、烂番茄、烂包菜、垃圾袋,哗啦啦从天而降。小曲狂喊:“我就是要睡你们家男人,有多少睡多少……”
小曲疯了。老吴拉住小曲的胳膊肘儿,把她往警车里拽。小曲犟,手扒着警车的门,不从。突然,哗啦一声,一盆冷水泼下来,瞬时把两人浇得透心凉。老吴浑身水汤汤,仍巴心巴肝地说:“小曲啊,你不要再骂了,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说你坏,我和小楼所长都是支持你的,相信你的,你能改好!”
楼上的垃圾仍然一袋袋砸下来,白菜叶子、鸡蛋紫菜,挂了小曲满头满脸。小曲从墙角捡块砖头,要还击。老吴抓住砖头,几近哀求:“小曲,我求求你,不要再骂了,你这砖头扔上去也会掉下来,不砸你的头,就砸我的脑袋,你留老吴叔一条命好不好?给老吴叔一个面子好不好?你听老吴叔的话好不好?”
这几句“老吴叔”情真意切,苦口婆心,总算管点儿用。小曲被老吴叔拉进警车里,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脸上写满悲壮。老吴说:“小曲啊,你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都要认定自己是个好女人。”
小曲一把抹掉脸上的污秽。“呸!我不是好女人,我要把她们的老公都睡了,我全免费,我大赠送!”
小曲的这个远大志向很难实现。这次与良家妇女们的对抗,让她不仅丢了工作,还被一个热心市民拨打晚报的新闻热线,把小曲以“某小姐”的称呼推上头条。小曲也看到那张报纸,不过没有用真名,要不然她就闹到报社去了。早上,小楼所长拿着报纸说:“老吴叔,拯救小曲的行动宣告失败了。”
老吴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来:“没有失败。她已经答应我,重新找一个工作,重整旗鼓。”
小楼所长大惊:“老吴叔,你有回天术啊!”
老吴认真地说:“我求了社区主任王会莲,她说保证完成任务,给她找个爱人。”
小楼是个好所长,立刻在胸脯上“啪啪”拍两下:“老吴叔,我再给她找个好工作。”
小楼所长当天就给小曲找到第二份工作,到市中心医院开电梯。这事儿又轻松又体面。小曲起先不想去,怕在医院开电梯人来人往遇到熟人,脸上挂不住。小楼想得很周到,说:“上班戴个大口罩,没准人家以为你是护士呢!”
小楼和老吴送小曲到医院报到,这一回小曲比上次改变很多,穿一条宽松的牛仔裤,扎着马尾辫,脸上连Baby霜也没有擦,岁月写上的憔悴,直愣愣的,一点儿弯也不拐。老吴说:“你这样打扮就对了,男人找情人喜欢妖精似的,找老婆要找家庭妇女。”老吴的话明显给了小曲鼓舞,她报以一笑,又温柔又贤良。老吴又说,“你就应该这样笑,又朴实,又稳妥,这就能打动好男人的心。”
当天下午,小曲就上岗了,穿着医院发的白大褂,戴着天蓝色的口罩,谁也认她不出。安顿好小曲,老吴松下一口气,只要愿意劳动,是一定可以改好的,劳动创造一切,包括爱情。
老吴的工作很忙,上级要检查警务内务,他这个老所长自然不愿落后,整天泡在所里做资料,辖区几十万人,一个不能丢。有时候女警陈然会向老吴报告小曲的近况:“老吴叔,我今天在医院看到小曲了,伪装得挺好,连我她也装作不认识。”
有时候小楼所长也递个信儿:“老吴叔,小曲表现不错,今天我去处理医闹,她还给我买了一瓶纯净水,我不要,她说这是她的劳动换来的。”
老吴喜出望外,这小曲,总算明白劳动的价值了。心里一高兴,老吴决定表扬一下小曲,请小曲吃饭,吃著名的潜江油焖大虾。老吴一个电话,叫来社区主任王会莲,请她作陪,这介绍对象的事,也顺便提上日程。
王会莲主任是个“老街道”,能说会道,早已为挽救小曲做过许多工作。老吴开着警车,带着会莲主任,曲里拐弯到了约好的餐厅,小曲已经在油焖大虾的牌子下等着。她穿着一身素裙,脚蹬高跟鞋,后脑扎着一根马尾,甩甩荡荡。在医院工作几个月,整天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没见阳光,皮肤养得又细又白,没有夜生活,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连眼神都透着柔柔的光。这女人,已经拿得出手了。
三个人坐定,红鲜鲜的油焖大虾端上来,肥美的大葱和净白的大蒜,混在红鲜的大虾里,还有粒粒饱满的青色花椒,削尖脑壳的红辣椒,黑头方脸的大八角,直来直去的桂皮和气鼓气胀的沙仁,面上落下几张香叶,散出的却是小茴香的浓香,满满一大盆,放在桌子中间,像只大眼睛瞪着他们仨。
会莲主任主打群众工作,跟小曲打过多次交道,一直想铲除小曲这个顽疾毒瘤,但回回都败下阵来。这次有老吴的周密计划,她对拯救小曲又充满了信心。会莲主任先开口:“小曲,我和吴警官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小曲拿筷子的手缩到胸前,眼泪便滴在桌沿上。老吴说:“吃吧吃吧,不说伤心事,都过去了。小曲,你现在有哥哥,有姐姐,我们给你找对象。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告诉我们,我们去帮你张罗。”
小曲抽噎了几声:“只要人家不嫌弃我,对我好就行。”
看样子,小曲已经接受现实,不再追讨钟大干,择偶面积扩大,老吴突然感到一身轻松。会莲主任问:“年龄呢?”
小曲说:“我没资格挑别人,就把钟大干当个标准吧。”
老吴便向会莲主任解释:“钟大干,穷人,烫热干面,老实本分,勤劳肯干,没有钱,但有……爱。”
老吴讲的是实话,脸却红了。会莲主任说:“穷男人你不嫌弃,那就很好找。”
小曲有点儿惭愧地低下头。老吴又说:“小曲家里还收着钟大干留下的炉子和钢锅。”喝了一口酒,老吴有点儿激动,“就冲着这炉子和钢锅,我认定小曲是个好女人,能做个好女人,谁找着她,谁有福。”
会莲主任望着小曲微笑,这算是对小曲刮目相看。这顿饭,老吴和小曲彻底和解,丢失钟大干之事,小曲表示不再追究,老吴终于解脱了。
此后,小曲继续开她的电梯,会莲主任则召集社区干部们开了一个会,布置大家搜罗信息,把单身汉们从茫茫人海里捞出来。听说是给小姐找对象,有人一口茶笑喷。会莲主任严肃地说:“不要笑!谁介绍成功,奖励两双百丽长靴。”
社区干部们没有人当真,大家都认为,小曲在家门口卖淫,如何在家门口找对象?这不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吗?会莲主任说:“时代变了,二奶三奶都嫁了人,安安心心地过往后的日子才是王道。人家小曲手里还攒了一笔钱,又不是要吃他的喝他的,找了小曲有赚不尽的便宜呢!前些时,东莞扫黄回来的那几个小姐,都说上了婆家。卖淫算个什么事,那不是生活所迫么!”
有人附和:“也对,穷男人哪里找得到老婆,还有什么可挑的?”
有人说:“自古笑贫不笑娼,她不卖了就是好女人。”
会莲主任深受鼓舞,大声做总结:“旧社会的妓女也都嫁了人,生儿育女。我们不能歧视她们,拯救小曲就是拯救社会风气,拯救女人,拯救母亲,就是拯救人类的未来。”
虽然社区干部们最终达成了一致意见,但是,真到给小曲找对象时,只有会莲主任一个人在努力。她东打听,西打听,七大姑八大姨都打听遍了,打听到几个合适的,可对方听说是“双飞燕”的小曲,连连捂鼻子,好像已经闻到了腥臭味。
小曲对会莲主任信心十足,碰到节假日,会莲主任就能收到她发来的问候短信。刚开始会莲主任也回她一条,但隔三差五地收到小曲的问候短信,会莲主任就有点儿着急,那言外之意就是催促对象的消息。会莲主任一急,就给老吴打电话:“吴警官,大事不好,想不到这个任务如此艰巨,完成不了啊!”
其实,老吴也正为小曲找对象跑得焦头烂额。小曲失足时间太长,名声太响,经不得人家打听,谁也不愿娶这个害人精。老吴骑着自行车跑了辖区之外的辖区,请求兄弟派出所支援,后来兄弟派出所求助当地社区,提供了几个单身汉,其中有一个适龄男人。老吴拉着小曲去相亲,坐下话没讲到三句,那男人就开跑了。老吴不知情,追上去劝,那男人说:“吴警官,我再穷也不能娶个小姐啊!”
老吴急了:“她已经改好了。”
男人说:“改成天上的仙女我也不要她。”
老吴抠抠头皮,不懂。男人只好说:“我和她有过一腿呢!”
老吴这才恍然大悟,但仍然诚恳至极:“那你原谅她吧,她能做个好女人。”
那男人一口痰啐在地上:“我呸!”
小曲相亲次次失败不说,还害得会莲主任挨过几次骂,最后,逼得会莲主任打了退堂鼓,见到老吴和小楼就躲。小楼和老吴常在一起喝小酒,两人喝到七层醉,老吴就感叹:“毛主席真伟大,只有他把妓女改造好了,全体从良,全体嫁人,全体劳动。如今劳动机会这么多,中国男人这么多,拯救安小曲怎么就这么难呢!”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时,小楼所长接到小曲的电话,说她已经名花有主,不用再找对象。小楼欣喜若狂,一把抱住老吴:“好了好了!包袱终于扔掉了!”
小曲开电梯兢兢业业。起先医院让她开客运电梯,因她工作认真,没多久就调到手术病人专用电梯。开这个电梯的任务重,责任大,这是医院对小曲工作的认可和褒奖,相当于颁发了一本荣誉证书。手上有活干,心中有期待,小曲着一身粉红的护士服,戴着蓝色口罩,露出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无意之中,把外科医生王教授给扑倒了。
王教授做的手术都是可能有去无回的大手术,只要王教授出现在电梯里,小曲就知道,今天有个重病患者正在奔向新生,或者奔赴死亡。专用电梯里的王教授,身后总是跟着一群人。王教授神色严竣,不苟言笑,白大褂一尘不染,金丝边儿眼镜闪闪发亮,镜片后面的眼睛,超大。小曲第一次见到他时,正撞上王教授的眼睛,她的心便忽然怒放一朵春花。
王教授做手术,总是上午进去,下午才会出来,有时候一天一夜都没有出过手术室。小曲暗暗地把王教授放在心上,所以,王教授出入的时间,她都了如指掌。有时候,遇到她下了班,王教授还没有出来,小曲就像心里被人挖了个洞,下班时,必定踮着脚尖在手术室大门口张望。
这天,小曲连续顶班,生生地守着王教授做完一台高难度的手术。王教授被两个年轻医生扶着走进电梯,王教授的宽脑门上津津汗,两只眼睛恍恍惚惚。小曲暗暗算了一下,王教授这一个手术做了二十多个小时。小曲又心疼又难过,不晓得如何帮助王教授,她突然想起口袋里装着一块巧克力,便立即摸出来,捧到王教授面前。小曲什么都没说,那双可怜巴巴的手,热情,温婉,固执。
王教授患有低血糖,这块巧克力真是雪中送炭。接过巧克力,王教授笑了笑,温柔和煦,像一盏灯泡,照得小曲心里透亮。小曲的心弦就在这一瞬间被王教授拨了一下。
第二天,王教授出现在电梯时,拿着一盒费列罗巧克力,说:“小姑娘,这是我送还你的巧克力。”
一声“小姑娘”,喊得小曲眼里当即盈满泪水。几个月前,她可是卖淫女啊,原来脱胎换骨只需要三个字。要是能回到“小姑娘”的时光,小曲愿意死一百回。小曲像听到神的召唤,突然对过去的自己无比厌恶。王教授把巧克力捧到小曲面前,小曲背住手,觉得自己的手无比肮脏,受不起王教授的巧克力。王教授却倔强地拉出她的手,把巧克力放在她的手心。
王教授的手,温暖细致,有淡淡的风油精气味,是妈妈的手,爸爸的手,小曲真想抱在怀里,贴在脸颊,吻在唇间。可是,电梯很快到了手术室,停下。王教授走出了电梯。
电梯门自动关上,把小曲一个人关在里面,淡淡的风油精气味还没有散去,小曲深深吸口气,这是多么幸福的味道啊!她自言自语:“小姑娘,小姑娘!”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曾经那些卖笑的时光,就此令她悔青了肠子。
从那以后,小曲工作更加勤奋,每当手术病人进电梯,她便主动帮助提吊瓶、盖被子、提鞋子。有时候手术少,电梯清闲,小曲闲下来了,但是她一分钟都不会离开电梯去闲逛,就傻呆呆地坐着,在密闭的电梯里,眼睛闪着光,好像望着大海、草原,和天山顶上的天池那纯净的湖水。小曲变了,温柔,安静,好像正光着脚丫等王子送来水晶鞋。
到了春季,王教授的手术明显增多,几乎每天都要上下电梯,两人常在电梯会面。小曲温柔一笑,什么也不说,因为王教授必定会说:“小姑娘,累了吧?”
久而久之,小曲打听到,王教授的妻子是大学的法语老师,得了肺癌,无法医治,已经回家等死多日。得知这个消息,小曲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暗暗地屈指算了一回,她和王教授的年龄整整相差十八岁,英雄配美人,牺牲是值得的。算过,想过,小曲有点儿内疚,这算什么事?人还没死呢,这叫良心大大的坏了呢。
小曲整理一下思路,她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天守着电梯,给王教授送微笑,送安详,送糖果,做了那么多年小姐,小曲对男人了如指掌。不急,要等机会,等的过程一定要美好,这叫稳固感情基础。王教授每天照常手术,风油精的气味从不消散,这熟悉的气味,让小曲感觉温暖如春。小曲也常想,王教授并没有去照顾妻子,或者王教授没有全力照顾妻子,甚至想过他们夫妻形同路人,或者妻子病的时间太长,王教授已经烦了。想过这些,小曲便在心里替王教授感叹,做丈夫真不容易。
小曲的关心,似和风细雨,一点点滋润王教授的心田。要是遇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电梯里,小曲便把蓝色口罩拉下来,露出她的面容,擦了口红,涂了眼影,抹了腮红,加上活亮的眼睛,也算是蛮漂亮的。她主动替王教授拉扯几下衣服,有时候还替他整整衣领,王教授就说:“小姑娘,累了吧?”小曲从不回话,只是笑。
其实,王教授的医术全院第一,收入高,地位高,妻子病入膏肓,有非分之想的人,绝不止小曲一个。没多久,小曲就发现,动王教授心思的人,有一群。小曲留心观察,竟然发现给王教授介绍女朋友的媒人都上门来了。这事,还是小曲在电梯里无意听到的。一个说:“他老婆快死了,这个位置迟早空出来得有人去填。”
另一个说:“是要抓紧机会,这是钻石王老五。”
小曲心里“咯噔”一声,都说卖淫小姐厚颜无耻,跟眼前这两位衣着光鲜的人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小姐们买卖公平,自觉自愿,没伤天害理,可这两人是来夺命的呢!
小曲很生气,故意把电梯开到半中腰,说电梯坏了,把这两人赶了出去。可是,赶走两个,又来三个,她没办法阻止。来找王教授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送饭的,送汤的,送花的,接送教授下班的,纷纷登场。小曲在电梯里把她们看了个透,看一次,心里就骂一次。终于有一次,小曲在电梯里跟王教授说:“那些女人真坏。”
王教授露出一脸惊讶。小曲又说:“她们是夺命的鬼。”
王教授便笑起来:“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小曲的脸红到耳根。王教授又说:“我对生活很认真,不会乱来,将来要找也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
机会来了,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曲的“失足”经验丰富,半儿点不怯场,她一把逮住机会,马上说:“我是开电梯的,哪里配得上教授?”又说,“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几天青春。你要不嫌我手粗,我帮你照看家里的病人。”
王教授诧异了:“这……这太委屈你了。”
小曲昂起头,认真地说:“你工作忙,我只能这么帮你,也让……你的妻子……王夫人最后的时刻过得舒服点儿。听说,这叫临终关怀,我愿意帮你做好王夫人的临终关怀。”
这话说出口,小曲竟然把自己感动哭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浑身闪耀着善良的光辉。电梯到了手术室,停下,门正在打开。王教授也被感动了,眼眶盈满热泪:“你要是愿意,就等着我。”
胜利来得太突然,小曲一阵眩晕,差点儿倒下。门开了,在王教授跨出电梯门时,小曲说:“你把家里的钥匙给我。”
就这样,小曲轻而易举进了王教授的家,先以钟点工的身份,照顾生命垂危的王夫人。小曲没有食言,尽心尽力,白天买菜做饭,夜里衣不解带地伺候。那时候王夫人吃什么药都没有用,只靠杜冷丁止痛。小曲守在身边,她喊痛,她就在她身上轻柔地抚摸。点点滴滴,王教授都看在眼里,搁在心头,对小曲除了爱意,还充满了感激和敬佩。要是没有意外,等王教授送走发妻,小曲就能占山为王。
小曲找好对象的消息,春风一样吹遍派出所。扔掉小曲这个包袱,大家奔走相告,小楼又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我小楼所长说话算数,说赔一个就赔一个!”
老吴悄悄扯住小楼所长,很是忧虑。老吴说:“小曲说的话,要打七折。”
小楼又拍胸脯:“放心吧,老吴叔,她找谁我不管,只要不找派出所就行了。”
老吴不放心,又回电话给小曲。老吴说:“小曲,你找了什么样的男朋友?小心被人骗啊!”
“老吴叔,你放心,我找了个大英雄,相当于一万个钟大干。”
老吴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小曲在电话里笑出一串“咯咯咯”:“他是个医生!你放心了吧!老吴叔,谢谢你哦,你还了我一万个钟大干呢!”
老吴松口气。原本赔一个,结果赔出一万个。可想想觉得还是不把稳,又说:“小曲啊,你是不是真的找好对象了?”
“是呢!老吴叔,我现在很幸福呀!”
老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小曲啊,你真不找我赔你的爱人了?”
“放心吧,不用赔了。”
老吴说:“那好,小曲,你给我写一个和解书,爱人就算我赔给你了。”
小曲说:“好啊,这爱人原本就是你和小楼所长赔给我的。”
老吴挂断电话,立即写好一份和解书,骑着自行车找到医院。小曲正在电梯里上班,穿着粉红色的护士服,脸上化着淡妆,走路轻盈,美目含情。小曲先说:“老吴叔,你是不放心我的男朋友吧?”
老吴下意识地摸摸口袋里装的和解书,不好意思拿出来,就说:“把你男朋友介绍我看看,我帮你把把关。”
王教授还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小曲当然不会说出是谁,她笑笑:“到时候请你和小楼所长来喝喜酒,现在暂时保密。”
见小曲如此肯定,老吴掏出和解书。“那是真的不要赔了,我们就签个字,我也好给所里一个交代。”
小曲拿过和解书,二话没说,立即签字画押。
老吴揣着和解书赶回所,满心欢喜对小楼说:“毛主席做到的事情,我们派出所也做到了。小曲这回彻底从良了,嫁人了,走上金光大道了。”
正如小曲所想,这一万个钟大干才能抵上一个的王教授,对小曲也真不差,送了蜜腊手镯,也送了金项链,金戒指要等发妻走了才能送。王教授把握得很好,小曲也很有分寸,从不提要求。在小曲的精心照顾下,王教授的发妻又挺过一个月。王教授对小曲感激不已,看小曲的眼神温柔里面又加了深情。
小曲白天上班,夜里照顾病人,累出两个黑眼圈。她无怨无悔,这是她的一项汗水投资,投汗水到王教授身上,以收获稳定的婚姻。小曲终于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劳动光荣,什么样的汗水才有意义。
可是王夫人还是一天天不行了,无论小曲怎样精心,也留她不住。终于,王夫人咽下最后一口气,走了。张罗丧事时,王教授家来了很多亲戚朋友,小曲又一次站出来,帮忙办丧事,跑殡仪馆,跑酒店订席,迎来送往。小曲穿得很得体,说话也很靠谱,她已经忘记自己的过去,到处抛头露面,作主拍板。王教授更是依赖得不得了,收到的份子钱也交由她登记保管。小曲挎一个黑皮包,装满了份子钱,她已经有了老板娘的样子。
把王夫人送去火化的当天,王教授哭得双眼红肿,小曲一路搀扶,俨然两个生死相依的知己。送走发妻,小曲扶着王教授进家门,一个亲戚突然恶狠狠地盯着小曲,后来王教授被叫出去了。再后来,亲戚们全出去了。再后来,一群人围住了小曲,大家七嘴八舌,好像抓住了一个妖精。再再后来,小曲失足妇女的身份就大白于天下了。王教授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从天堂到地狱,小曲只一秒钟就粉身碎骨。王教授再也没有和“害人精小曲儿”打照面。小曲是被赶走的。王教授给了一沓钱,钱被亲戚们扔到小曲身上,又掉到地上。小曲估计有一万块,支付她照顾病人的工资绰绰有余。她原本要捡起来,可是转念一想,这算什么呢?把她当骗子还是当保姆?她都不是。她是奔着爱情来的,奔着王教授的温暖来的,同时,也是王教授敞开胸怀,接纳了她的,如果收下这笔钱,她就又把自己卖了,这叫贱。
小曲头一回发现,世界上还有贱字一说。回想从前,别人常骂她贱人、贱货,她对贱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才明白,贱字就是当头一棒,砸得她脑袋开花。这一次,她绝对不卖,既不卖身,也不卖劳动的汗水,她就是自愿的,就要高尚一回,她不要钱。
“卖淫小姐在电梯里勾引医生”的消息很快传遍医院,不用说,王教授成了受害者,小曲自然就成了害人精。小曲仍然在开电梯,只是电梯里突然多了许多人,她们都是医护人员,和小曲一样,戴着口罩。男人看一眼,不吭声,女的看过小曲几眼后,便交交眼神,捂着嘴笑。小曲知道,这都是专门来看她的,像看动物园的大猩猩。小曲心中的火腾地蹿出来,一把扯下口罩,露出真面目:“老娘撕烂你们的嘴!”
当天,小曲就被医院解雇了。
回到“双飞燕”,小曲扎扎实实大哭几场,哭累就睡,醒来再哭,哭得眼窝塌陷,走路打飘。小曲的哭声,不分昼夜,夜深人静之时,哭声便飘落在背街巷子。一天两天,到第三天,就有人来敲小曲的门:“害人精,我啊,老赵啊!我是你的老相好啊!”
小曲生活中的老赵老张小王小刘,多得数不清,也从不问真假。小曲止住哭:“滚走!”
小曲的眼泪,是用来回味爱情的,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到第五天,小曲的哭声断断续续,有一声没一声,像扔在野地里快要断气的小猫。终于,她迎来了重操旧业的第一个客人。
这事,老吴和小楼所长都不知道,小曲也没有讲。这天,老吴下夜班回家,路过背街巷,意外发现“双飞燕”又亮起红灯。更深露重,老吴一个人不敢贸然闯进去,给小曲打电话,也是关机。老吴大清早赶去派出所向小楼做汇报,小楼眨巴着眼睛反问老吴:“是不是连夜把这个窝给端掉?”
老吴摇头:“小曲八成是重操旧业了。”
小楼背起手,在屋里走了几圈。“老吴叔,我看还是别管小曲这事了,和解书已经签了,爱人赔了她一万个,这一万个是她自己没有看好,怨不得我们。”
老吴也背起手,在屋里走了几圈,想了好久,才说:“你不管她,我也是要管到底的。钟大干是我弄丢的,赔不了爱人,那我就赔她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我不放弃。”
小楼说:“时代不同了,毛主席能做到的事,我们如今做不到。有了和解书,我们不用管她。”
老吴说:“我不信这个时代赶不上那个时代,我不信救不回安小曲。有和解书,我也要管她。”
老吴是真倔,当天就到“双飞燕”去找小曲,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曲没开店门,老吴把门拍得震天响,小曲才睡眼惺忪地出来。老吴严肃地说:“小曲,你又变坏了。”
小曲拢拢睡衣:“老吴叔,不变坏就等着饿死呢!”
老吴环视店子,腥红的沙发又搬回来了,房顶的灯笼,扭着一颗红灯泡。老吴伸手按开墙上的开关,屋子里顿时洒满氤氲的暗红。老吴很生气:“这是卖淫的信号灯!”
小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乱头发抓成一把马尾,胡乱扎起来,慢腾腾说:“你们赔了我一万个钟大干,我们签了和解书,又不能叫你们再赔。”
老吴心情十分复杂,有点儿庆幸,也有点儿内疚。他一眼看见盖着花布的炉子和钢锅,那是钟大干留下的遗物,它一直闪烁着爱情的光彩,这一刻令老吴万箭穿心。但是,赔她一个钟大干,老吴是万万不敢想的,事实证明,连老天爷也赔不出来。老吴搬过小板凳,坐在小曲面前,跟小曲讲理,讲人生,讲理想,讲爱情,讲亲情,讲自立自强、自尊自爱……最后还是小曲截断老吴的话:“如今社会笑贫不笑娼,老吴叔你六十岁的人了,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老吴气急败坏地回所,要小楼继续去劝说小曲。小楼所长被老吴强拉来说理,他没有拯救小曲的雄心壮志,小曲也没有要被拯救的意愿,说了没到三句话,两人都白眼对白眼。小楼又派女警陈然来说,陈然刚开口,小曲就把她赶走了。后来,又有社区干部们轮流上门劝说,小曲回他们的,还是那句话:“笑贫不笑娼。”
天一黑,她就把红灯挂出来,坐在门口,抓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等客。有一天晚上,会莲主任匆匆路过,一眼看见红灯闪闪下的小曲,她一口爆出一句大实话:“小曲啊,做不得啊!你要是还干小姐,老吴会跳楼的!”
小曲不解。会莲主任说:“你的钟大干不是有老婆孩子才跑的,他被大卡车撞死了!老吴惭愧得要死呢,你这样做是要逼死老吴啊!”
小曲眼睛瞪好大,好久才有泪水缓缓聚集,一颗颗掉出来。“我的钟大干死了啊?”
会莲主任说:“撞死了,老吴的手机里还有他坟头的照片,不敢给你看。老吴的心早就碎成片片,没有哪一天不受煎熬呢!”
小曲的眼泪哗哗流,她这才知道派出所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原来他们是一群骗子,不仅骗了她的信任,还骗她签了和解书。小曲越哭越伤心,会莲主任递一张纸巾给她。小曲说:“死了,也应该给我一句实话。”
会莲主任说:“你火药桶子一样,成天找老吴赔人,老吴赔不出来,哪个敢给你实话?”又说,“钟大干赔不回来,老吴的心剁成块块,小楼所长也为你操碎心,给你找工作,人家不愿意要你,他就对人说,你是他妹妹呢!”
小曲一直哭,会莲主任继续对小曲展开攻心战:“小曲,老吴对你就像父亲对女儿,你再看看我,我也是这样对你的啊,把你当我的大侄女。你要是回头再去做小姐,他们抓你不是,不抓你也不是,他们脸上挂不住啊!小曲啊,快洗脚上岸去,你的工作我来解决,你的爱人,你的爱人……”会莲主任说到这里就卡住了,停顿半天才说,“会找到的,你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能嫁个好男人!”
等会莲主任走后,小曲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给老吴打了一个电话:“老吴叔,我要看钟大干的照片。”
老吴很意外:“我……我没有啊。”
小曲说:“老吴叔,你别骗我了。”
老吴不知道小曲如何知道了内情,先报告小楼所长。小楼所长说:“老吴叔,不理她,我们有和解书,写得明明白白,她的爱人已经赔给她了。”
老吴默默收拾办公桌,他决定现在就去见小曲。走到门口,老吴又转回来,把和解书带上。
小楼说:“老吴叔,小曲不好惹,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没有迈出门,小曲已经迫不及待打的士赶来。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鼓着胸,翘着臀,头上挽着富士山,插一朵红花,身上擦得喷喷香。小曲说:“我要看钟大干。”
老吴并没有钟大干给她看,坟里的人是看不见的。老吴心情更加沉重。小曲眼睛直勾勾盯着,老吴见包不住,只好如实说:“只是一座坟。”
小曲眼泪掉下来:“坟里埋着我的亲人啊!”
老吴把手机打开,找出那张照片。老吴拍照技术很差,有点儿模糊。老吴以为小曲会放声大哭,或者抢过他的手机砸个稀烂,但是小曲没有,只是侧着头看了两眼,说:“现在好了,我一个人,什么顾忌也没有,死了反而清净。”
老吴拿出和解书。“小曲,我一直想救你,可是我没有做到。这和解书,什么都不能和解,我赔不出钟大干。”
老吴把和解书递给小曲。站在一旁的小楼所长,眼睛瞪得铜铃大,这和解书就是派出所的太平,谁惹得起安小曲啊?
都以为小曲会接过和解书,一把撕碎,说派出所骗她签这个协议,但小曲却没有接。“你们对我太好了,我不会为难你们。爱人,原本就赔不出来。”
一个月后,小曲把店子重新做了装修。那红灯笼,原本是挂在屋里的,现在挂在屋檐下,天一黑,红灯闪闪亮。小曲的生活恢复得跟从前一样。前门街的张婆婆、李婆婆们,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劝她做个好人。小曲说:“老奶奶,笑贫不笑娼呢!”
后来,张婆婆摔断腿,没钱住院,小曲送钱去。张婆婆不要,小曲就说:“老奶奶,是我做了坏事,不关钱的事,钱是王八蛋!”
会莲主任把钟大干的下落说破后,吓得很长时间不敢见老吴,以为小曲要挑大事、拼死命,把派出所砸稀烂,谁知道她没有任何行动。小曲的心从此便死得像一块石头,立志要把失足事业进行到底。
这天,小楼所长接到市局通知,全区进行一次扫黄打非的整治行动。小楼召开紧急会议,布置扫黄事宜。任务布置下去,老吴悄悄问小楼,扫不扫小曲?小楼想也没想:“当然要扫。”
老吴说:“小曲也只是图个生活。”
老吴竟然替小曲求了情,小楼吃惊地望着老吴:“老吴叔,你丧失立场了。”
老吴说:“不让小曲活下去,就是你的立场?”
小楼说:“老吴叔,小曲的店子是被举报的,我不扫她,别人也会扫。这次扫黄是全市大规模行动,她逃不掉的。”
老吴鼻腔里哼一声,没有答话。
当天凌晨,派出所行动了。小楼率队直扑酒店、会所、KTV,刑警队路过小街小巷,遇红灯就扫。老吴不服老,定要跟着队伍一直扫。大队人马路过华容街,扫扫扫,又路过流花巷,扫一气,抓一堆。再往前走,就是背街巷,那是小曲的地盘。走到背街巷口,小楼突然率队转进另一条街,那是一条主干道,两边都是商场,夜里统统关门,根本没什么可扫。
老吴脸上没有半点儿惊奇,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小楼是个好所长,他放了小曲一条生路。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昨夜扫黄打非的新闻。小曲订了一份都市报,看到这则消息大吃一惊。昨天傍晚,小曲早早地吃饱喝足,准备上岗,突然接到老吴打来的一个电话。老吴问东问西,最后说:“小曲,今晚早点儿睡吧。”
小曲心里一紧,纳闷几分钟,便把门关上,红灯也没有点。她以为老吴今晚要来买她。老吴是个好人,小曲决定给他免费。那晚,小曲洗了个澡,去用一个小时,香皂、沐浴液轮番搓洗,送就送个干净的。又洒上香水,穿着崭新的真丝吊带背心,安安静静地等在屋里。可是一直等到天亮,老吴也没有来。此时她才明白,原来老吴是来报信的。
没多久,老吴办了退休,啥事也不用管。小曲心里打起小鼓,没有人通风报信,没准哪天会被扫黄。有一天,小曲接到小楼的电话,也是问东问西,最后小楼说:“小曲,今晚早点儿睡吧!”
当小曲铁了心要做一辈子失足妇女后,会莲主任竟然也对小曲十分好,为她办社保,办医保,做免费的妇检。社区有什么捐款任务,小曲也很积极,多少都是她的一点儿心意。
有一天,会莲主任鼓动小曲为灾区捐款后,给小曲提出一个可行化建议。会莲主任说:“小曲,你开个店子吧!”
小曲说:“我是开的店子啊。”
会莲主任说:“在你的‘双飞燕’门牌上再多写两个字,把店子包装一下,现在都时兴包装,你也要顺应时代发展。”
小曲问:“加两个什么字呢?”
会莲主任说:“加茶馆。”
小曲照办了。有一天,退休的老吴报名参加夕阳红合唱团,晚上排练回来,路过小曲的店子,突然发现“双飞燕”的牌匾上多了“茶馆”两个字。老吴哑然失笑,小曲也学会包装了。老吴从小曲的红灯笼下走过,红灯笼在春风里荡来荡去。老吴突然发现,红灯笼里的灯泡换成了白炽灯。老吴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他轻轻哼唱着刚刚学会的歌:“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深深唱不尽人间的苦,先生老总尽开怀,唉唉唉——”
小曲的店越来越火红,小曲的生活也越来越好,白天晚上茶馆都有顾客,客人少的时候她还经常做做十字绣。晚上,她就睡在钟大干留下的炉子和钢锅边。装修店子时她扯回一块大红布,把它们盖得严严实实,她打算过些日子,把烫热干面的买卖也干起来。
这天晚上,小曲正准备打烊,会莲主任来了,还带来一个恶气声吞、邋里邋遢的男人。会莲主任把小曲拉到一边说:“小曲,你帮帮忙,这个男人的老婆出车祸死了,钱也赔了,他嫌少,上访了十六年,吵死我了。我服了他!你帮我劝劝他吧,给他沏壶茶,陪他聊聊天。他其实不缺钱,只是缺少温暖!”
小曲看一眼那男人,她不想让这个邋遢男人坐在她擦得干干净净的座位上,但也不好拂了会莲主任的面子,只好点点头,戚戚笑两声,一只手背按在红唇上:“我这里别的没有,只有温暖。”
责任编辑/季伟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