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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后的都市化

2015-04-29周大鸣詹虚致

民族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都市化灾变规划

周大鸣 詹虚致

[摘要]地震重灾区之一的四川省平武县南坝镇重建依赖于国家政府的规划和指导,原本的乡镇在重建后呈现出明显的都市特征,然而政府构想中的都市化效应与地方的实际表达产生了差别,“政府的都市化”不等同于“人的都市化”。地方群众面对“灾变”后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乡产生了诸多的不适应。重建后的数年间,当地人在逐渐适应“政府都市化”的同时也积极发挥自身的能动性形塑着“人的都市化”。南坝镇经历“灾变”后的都市化表现,当地人对灾后重建的适应和改造,表明了人的能动性在从“政府的都市化”到“人的都市化”的变迁过程中所起到的实际作用。

[关键词]灾变;灾后重建;都市化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391(2015)02-0026-08

作者简介:周大鸣(1958-),湖南湘潭人,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族群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人类学。詹虚致,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人类学。 广州 广东 510275

一、 引言:“灾变”与都市化

人类学一直擅长研究社会变迁。社会各方面现象的变化,社会制度或功能发生的变化,相应而来的文化变迁都是人类学关注的研究对象。而灾难引发的社会变迁与社会自然发展引发的变迁有所不同,相较于社会发展过程中缓慢的、历时的变迁,灾变是“突然的”“不可预知的”,人类学家同样关注着灾难引发的社会变迁。对于“灾变”的学术理论的提出最早源于西方,基础词catastrophe,disaster最开始出现在自然科学的地质学研究中,而18世纪末,地质古生物学家居维叶等提出了灾变论(Catastrophism)[1],这一理论又被称为“突变论”,在广泛应用于地质及生物研究之后,也被社会科学接受,用以探讨文化和人的本质等问题,与渐变论(也称均变论)或社会变迁理论形成研究视角上的对称和互补。

都市化是一种社会变迁,并且在通常情况下是一种循序的渐变。随着乡村都市化而来的是城乡差别的缩小,农村的生产力结构、生产经营方式、收入水平及结构,生活方式、思维观念等的变化与城市逐渐接近,趋向同一。对于中国来说,乡村都市化伴随着改革开放、户籍制度放宽等政策意义上的变迁,也伴随着国家经济产业转型,劳动力资源调配等发展意义上的变迁。如前所述,灾难引发的社会变迁是一场突变,这一突变中止了受灾地区原本的社会变迁进程。在笔者的研究中,灾区重建有赖于政府的规划和指导,重建后的灾区充满了都市的特征和元素,迅速的基础设施建设,地区产业结构的调整,征地的发生和镇区的扩大都使得灾变后都市化的形式、带来的问题、当地人面对都市化的反应等都与普遍社会变迁背景下的都市化现象有所不同,灾变背景下的都市化研究是都市化研究的一个新的视角。

汶川地震引起的灾难研究涉及众多学科,而各门类的社会科学对于灾后重建的研究也层出不穷,如社会工作在灾后重建中的介入研究、灾后重建中的地区规划或城市设计合理性的研究、灾后当地人们的心理状况的调研以及对于灾后重建中国家干预的讨论等等,这些研究或专注于灾后重建的物质建设,或专注于灾区人们的个体心理研究,鲜少出现灾后重建的整体社区研究。本文最初的写作目的,就是想初探灾后重建地区的社会文化变迁,汶川地震的灾后重建,由于受灾地区高达97%以上都是山地,对于灾前的各个集镇,都采取了针对山地小城镇的城市设计方案进行重建规划和实施。灾后重建结束之后,这些重建的城镇都表现出了明显的城市特征,而作为社会文化变迁的都市化现象非常突出。因此,灾变背景下的都市化研究也是研究灾后重建的一个重要角度,是灾后物质重建之后对于灾后文化重建的有效探讨。

对于灾后重建的都市化现象,笔者试图从“政府的都市化”和“人的都市化”两个方面来梳理,这两个方面既是看待都市化的两个层面,也是灾区在重建之后社会变迁时间上的两个阶段,灾后重建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发展规划依赖于政府的指导和实施,物质重建迅速的完成之后,灾区呈现出“现代性的”“城市设计感”的新面貌,而灾区的人们面对着灾难之后“突然”的城市化,在欣喜家乡新貌的同时也开始了漫长的调适过程,灾变之后的都市化,给当地人带来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笔者通过两年多来在灾后重建地区的田野调查,试图描绘灾区从“政府的都市化”向“人的都市化”的转变过程,阐述当地人是怎样通过能动性调适并参与到当地的都市化实践当中的。

二、灾后重建:谁的重建?

“一场地震让我们这的发展至少快进了五十年”南坝镇的一位居民这样说。2012年7月,笔者第一次走进这个完全建好不到一年的镇子,看到的是一个规划整齐的崭新社区。笔直平坦的水泥街道,两边是紧密相连鳞次栉比的三层楼建筑。由于政府的统一规划,这些建筑看起来完全一样,白色的墙面,四角飞起的屋檐,屋顶上铺着相同的灰色琉璃瓦,并且,如一切普通的城市一样,镇区主街道的两边每隔十五米左右就有一盏路灯,路灯下有黄绿两色的分类垃圾筒。整个镇区被明确地划分了功能区,住宅区、商业区、休闲广场和观光大道;住宅区的房屋排列整齐,前后有长条形的苗圃;商业区店铺种类齐全,建造成了清一色的仿古建筑,并且拥有一条长约500米的步行街;而休闲广场占地约1200多平方米,有着专门放置户外健身器材的区域;观光大道沿河道延伸,一侧的山体正进行着苗木的绿化工程。通向外界的柏油马路平整崭新,这一切都使南坝看上去是一个小城镇的模范例子,有着典型的城市化趋向,传统的中国乡村景象毫无踪迹可寻。

南坝镇隶属于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具体为北纬32°,东经104°,处九环线公路与成青路交汇处,也是涪江与石坎河的相汇处。南坝场镇距县城51公里、绵阳117公里,是南宋五代龙洲郡所在地,有“古龙洲”、“古江油关”之称。全镇总面积326平方公里,辖26个村、1个社区居委会、180个村民小组,总人口2.35万人,是平武县第二大镇。镇内有中学1所、中心小学3所、幼儿园2所、中心卫生院1所。境内矿产资源丰富,锰矿、石英矿储量巨大,是平武县重要的工业基地;农作物以玉米、水稻、小麦、土豆为主,经济林木以核桃、蚕桑、银杏为主,是绵阳著名的核桃集散地。在“5·12地震”发生前,南坝镇一直以其拥有丰富的农特产品及矿产资源,兼具便利的交通优势成为该片区的经济中心和商品集散地,其主导经济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工业,即以矿业为主导的锰粉开采与加工,以及木材及淀粉、药品等生产,其中矿业占据绝对的主力。另一部分是农产品生产,这里山势险峻,水田稀少,坡地众多。退耕还林后,人们对于农业的依赖进一步缩减,而商贸流通的比重有所增加。

从现象上来看,地震前的南坝经济已经不再单纯依赖农业产值,工业、经济作物和商贸的流通标志着当地已经处于都市化的阶段,从现存的影像及访谈资料,我们依稀能看到当年南坝日常生活的影子。当时的南坝,大部分居民的居住房屋还是木架结构的平房,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镇区正在渐渐的从集市向商业区转型,而公共基础设施的建设如路灯、垃圾桶的摆放等还未能提上日程。总的来说,地震前的南坝居民过着略微封闭却闲适的生活,并且由于本地工矿企业的存在,能够接收一部分镇里的富余劳动力。然而,过去的南坝只能永远的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了,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地震爆发时,南坝属于受灾最为严重的区域之一,全镇死亡1343人,失踪1人①。房屋基本全部毁损。企业全部垮塌,并为随后的泥石流所淹没。南坝镇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废墟。

南坝的灾后重建工作完全的依赖于国家政府的规划和安排,平武县政府邀请重庆大学城市规划与设计研究院的学者为南坝镇的重建和发展制定了规划。在这份《南坝灾后重建规划(2008-2015)》中,对南坝的未来发展做出了这样的定位,规划目标是将南坝建设成为历史文化小镇和平武县东南片区商贸重镇。而经济发展目标镇域以农林业为基础,以工业集中区为龙头,利用丰富矿产资源,加快工业发展速度,提高工业化水平;镇区以文化旅游发展为重点,深入挖掘历史文化底蕴,依托九环线旅游优势,打造过境旅游,加快旅游发展;加大城镇建设力度,进一步完善城镇规划;抓住核桃主产区特色,加快特色农业发展,依靠核桃产业在场镇规划区发展龙头企业、开发相关产品,繁荣市场经济。南坝重建的具体工程实施由对口援建单位河北省唐山市全面负责。

分析上述的发展规划,国家对于南坝的城市化效应期望非常明确:重新打造一个旅游城镇,且要发挥旧有优势建设工业集中区,且发展特色农业,最终达到市场经济的繁荣。产业的调整规划可看作是软件上的都市化趋向,而从硬件的基础设施的建设上来看,重庆大学规划与设计研究院将南坝镇的重建看作是对于一个山地小城镇的城市设计[2],从道路交通的设计、建筑群体的设计以及环境设施的设计等都按照城市的标准进行,并且注重城镇公共空间以及历史文脉的开发等,以辅助规划中的旅游业发展。显然,南坝在这样规划下的重建,其表象必然带有明显的城市特色。而在事实上,四年后的南坝,看上去完全实现了当初的规划,一切都崭新而充满现代气息,也无怪乎当地的居民发出本文开头的感叹。

然而,对于南坝镇来说,城市化原本作为一个自然缓慢的社会变迁历程被地震这一灾变打破。镇子的重建依赖于政府的规划和指导,重庆大学设计与规划学院给出了相应的城市设计方案和未来的产业发展规划,河北省唐山市作为对口援建单位将相应的规划和设计付诸实践。当地人对整个过程的参与,一般表现在与施工单位的合作施工上。对于南坝来说,灾变之后建立的新城镇是政府规划下的城市化结果,南坝的基础设施、公共空间和地区产业发展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对于当地居民来说,灾后重建的这四年时间,仅仅是一个从地震的创伤中平复,并重新开始日常生活的过渡期。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观念不可能立即与城镇的变化相适应和匹配。因此,灾变后的都市化,要分成两个层次去看待,既要看政府都市化下的规划与收效,也要看当地人在应对这种都市化过程中的调适和通过自身能动性的发挥去形塑本地都市化的过程。

三、政府的都市化:规划与效应

南坝的镇区在重建后成为了一个功能区划明确、基础设施优良的城镇社区,而在产业规划的指导下,商业、工业和旅游业也在硬件配备齐全的基础上尝试着积极的发展。在基础设施升级和产业规划落实的同时,三层楼的封闭住宅、路灯、垃圾桶、步行街还有活动广场的陈设也鼓励着当地居民向都市化生活方式进行转变。不得不说,南坝镇的重建在城市设计的合理性、基础设施完善度以及产业规划的前瞻性上都体现出了城市设计的规划者和城镇的建造者的用心,政府的都市化有了一个良好的起始。然而,政府的都市化在地方的实际表达上并没有完全的符合原有规划中的期待。笔者试图从私人生活空间、公共活动领域和产业规划三个方面展示政府的都市化,规划中的期待和地方实践中的效应。

(一)私人空间的变革

私人空间的变革或许是对南坝镇居民来说日常生活中体验最深的都市化现象,地震前的南坝人住房正经历着从木架结构房向楼房的转变,镇区周边先富起来的家庭已经建好了三至四层的小楼房,在乡民的认知里,楼房代表着现代及富裕,而木架结构的房子则是传统和贫困的象征。大部分的南坝家庭都拥有自己的小院子,院子里常有饲养家禽牲畜的围栏、厕所、仓库等,宽敞的生活空间提供着南坝居民的日常所需。院落式的居住结构还提供了当地人代际之间的相对独立,震前的南坝居民大部分采取核心家庭的居住模式,儿子成家之后会分家单过,虽然也会出现成家的子女与父母同住的现象,但开放式的院落结构使父母与已婚子女之间能够保留明显的区隔,还能够实现“同住不同灶”,在生活上保留相对的独立空间。震后的政府重建规划中,统一将南坝的私人住宅设计成了三层小楼,以严格的标准规定人们使用一样颜色的瓦片、门窗、增强统一性,住宅内家庭功能分区明确并且配备完善的下水系统和天然气能源管道,没有院落。这种私人住宅由内而外彰显着城市化的趋向。政府在私人住宅的改造上的城市化效应受到当地人的追捧,许多居民在访谈中表示,现在的住宅当然比以前更为先进、现代化并且便利。

然而这种城市化的效应并不全都是正面的,不少居民表示出对封闭式住宅的不适应,在访谈中,一部分居民表示封闭式住宅造成的生活成本提高,因为没有了院落,不能养殖家禽和种植蔬菜,做饭也只能使用比原先更为昂贵的煤气,天然气的管道至今也没有通气,形同虚设。除了对于住宅客观条件的不适外,住所的改变也使得南坝当地的家庭关系发生变化,由于新房造价的昂贵,一家人往往需要整合资源,凑钱盖新房。由此一来,父母常常会把自己的政府补助拿出来补贴子女建房,在房子建好之后搬去与子女同住,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家庭的结构发生了从核心家庭到扩大家庭的改变,而原本就是扩大家庭结构由于住所从开放式的院落变成了密闭式的住宅,也经历着子女与老人在生活空间上更为紧密而带来的种种不适应,这种不适应通常表现在代际关系上矛盾的激化。

(二)公共领域的出现

公共领域的修建、设计、使用和管理至关重要,公共领域包括院落、中心广场、停车场、商场、社区内部道路、公共设施以及公众性的组织活动、居民代表组织等,凡是非私人的空间、场所和活动都可称为公共空间或公共领域[3](P.185)。南坝在震后重建中拥有了原来并没有明确划分出的公共领域,在政府的规划中,南坝有了较为完备的城市基础设施,商业区、停车场、步行街、观光大道、 休闲广场均属于城市社区公共领域,所有的这些设施对于南坝的人们来说全部都是新鲜事物,是“现代化”、“发展”、“先进”的标志。在学者的眼中,社区公共领域设施的建设完备则是无可置疑的城市化标志。

一般来说,一个城市的公共领域是在该城市形成的过程中因城市居民的需求而产生的功能性区域。南坝的状况则是反过来的,建立在废墟之上的公共领域以一种闯入的形式进入人们的视线,公共领域对当地人的意义与其在城市的意义表达并不一样。在南坝,一些公共设施从未被使用,比如设计合理的路灯却从未在夜间亮起过,“我们这又不需要路灯,又不像你们城市里,晚上都有夜生活,我们这里的人七八点就都看电视打麻将了,都没有人出门,要路灯干什么?”我的报道人这样说道。对于政府来说,让路灯亮起来则代表着不菲的电费支出和维修费用。此外,休闲广场在2012年笔者初次进行调查的时候也是常年空置的,鲜少看到休息聊天的群众,也没有民众自发组织的集体活动,因为广场上有纪念5·12地震的相关建筑,当地居民多将广场看作是某种形式上的纪念而非公共场所加以利用。与路灯和广场遭到的冷遇不同,公共领域内的卫生设施却大受欢迎,南坝的公共领域干净整洁,生活垃圾并不会随意堆放,道路两旁的分类垃圾箱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地震后的南坝建设,由于是按照城市的标准执行,其生活垃圾的处理有了一个妥善的处理措施,尤其在河北援建者捐赠了一辆垃圾处理车之后,南坝当地政府自己出资在偏僻处建造了一个垃圾场,集中销毁垃圾。南坝人维护公共卫生环境的观念相当深入,我的报道人是这样解释的“我觉得我们这在地震之后干净了很多,一个是国家把我们这儿设计得那么好,新修起来的街道多么漂亮,怎么好意思随便扔垃圾呢?再说了,地震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了,卫生做不好的话很影响大家的健康的,那个时候还怕传播瘟疫啥的,人们都开始注意这些事情。”公共领域的建设是政府的都市化效应非常集中体现的一个部分,国家在打造这个震后城镇时,从理念上就是一个城市的建设模式,基础设施自然按照城市的标准执行。对于南坝当地人来说,从农村到城市的跨越式的发展虽然充满现代化,先进的感觉,但并不代表人们能够完全融入带有“陌生感”的城市环境。

(三)产业规划的转型

“城市化”有着许多的判断标准,农业人口比重的减少,生活方式的改变等等,但实际上,最为本质的判断标准,还是生产方式的转变,即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向更为“先进”、“高效率”的生产方式转变的过程。南坝的灾后重建规划方案中,明确地提到发展特色经济农业,集中化工业以及旅游业。这三个产业都具有明显的城市特征,如果顺利发展,必将带动地区经济、加快当地的城市化进程。地震之前的南坝,其工业和特色农业经济都已发展得小有规模,但是,当时的此类产业属于依托当地自然环境,是在地方社会历史发展的长期进程中形成的,缺乏政府的系统性规划,处于规模化发展的前期阶段。地震之后,南坝的发展规划中,对于工业和旅游业都有明确和完整的发展规划,并有相应的建设内容,如工业区设计、场镇特色仿古建筑设计等。在国家政府规划下的南坝看上去充满产业转型的活力,也具备旅游业发展的元素。但是事实上,政府的都市化期待并没有得到实现。

在笔者调查的2012年至今,规划上相当完善的工业区在震后的实际运作中矛盾重重。在遭遇到地震彻彻底底的破坏之后,当地企业都处于缓慢恢复的过程,极其需要政府的帮助,然而由于政府补助政策的不足,没能及时有效地提供支持,加深了企业与政府之间的矛盾,也导致了现在的工业园区的滞后发展。而旅游业的规划对于南坝来说纯属地震之后的新生事物。按照政府的原始设想,南坝将打造以蜀汉三国文化为主的旅游品牌,因此场镇的建设都统一风格,采用古风的建筑外形,街道规划整齐,商业步行街、停车场等旅游基础设施建设完备。政府意图是在打“蜀汉牌”的基础上,兼之以其他特色景点的修建吸引游客,但是原始的设想并没有全部变成现实。很多景点还没有竣工或由于缺乏后期的资金投入而停止建设,而已经实现设想的景点也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在南坝,驻足的游客有限,消费甚少,整个镇子并没有因为旅游业而获得更多的经济利益和回报。

政府的都市化是“形”的都市化,代表着政府对于灾后重建成果的某种期待和憧憬。虽说现阶段政府的都市化规划并没有取得期待中的效应,但是必须要说的是都市化已经成为南坝一个不可逆转的社会发展趋向。在政府都市化呈现出的先进的基础设施、宽敞的公共空间和转型后的劳动力生产方式的指引下,当地居民也开始了“人的都市化”历程,表现在人对于灾后重建都市化效应的主动调适,并且更进一步地通过自己的方式形塑本地的都市化历程。

四、人的都市化:调适与形塑

如前所述,震前南坝的主要收入来源已经不依靠农业,当地的锰矿业在当时为本地人提供了工作机会的同时还吸引了不少外来人口,当时的南坝,已经处于都市化发展的历程之始。在自然变迁的背景下,人的都市化与其生活的背景匹配。灾后重建的南坝,从物质基础的建设上来看, 都市化的进程被突然地加速,前述内容已经简要地从三个方面描述了政府的都市化期待在当地的效应。从人的角度来讲,政府带来的都市化效应纵然看上去符合人们对于现代生活的想象,但在日常生活中,却需要长时间的调适过程,政府的都市化与人的都市化之间的缝隙,需要当地人的不断调适去弥合。由于在阐述政府的都市化中,笔者分了三个较为典型的方面描写,相对应的,本节会在私人生活的调适、公共领域的利用和家庭生计方式的改变三个方面去看南坝灾变之后人的都市化历程。

(一)私人生活的调适

私人空间与个人的日常生活联系得最为紧密,日常生活的都市化表现也是最为生动具体的。因此笔者意图通过反应南坝居民在震后对于私人空间的改造以及家庭关系的处理能动性的基础上,描绘当地人日常生活的都市化趋向。

前述中可以看到灾后重建后的私人住宅呈现出的特色是统一化、整齐、封闭式的、楼房、无院落,一切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功能全部在寓所之中进行,这种在城市人看来习以为常的居住空间却需要南坝人的一个调适过程。

事实上,大部分的居民一方面认为现在的住所跟以前相比更为的“现代化”和“阔气”,另一方面却并不能完全适应楼房生活,大部分的南坝人在房屋建好的两年内(2011-2013)开始了对住房的改造。南坝人对封闭式的居住环境的改造主要出于两个原因:一是观念上不能立刻接受封闭式住宅;二是由于封闭式住宅带来的高昂的日常生活支出。在我的调查对象中,有一个很有趣的个案:居住在距离场镇中心区不远后坪村的唐女士在震后的三年间也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楼房,唐女士喜欢干净整洁,楼房与平房相比密封性更好,也更容易清洁和打扫。然而,对唐女士来说,实在是无法容忍厕所竟然在屋子的内部,虽然有着完备的下水系统,但唐女士仍然觉得无法适应这种居住模式。因此,她关闭了在房屋内部的厕所,禁止家人使用,并在屋子后面的少许空地上建立了一个新的厕所。“哪有人在屋子里面上厕所的嘛,太脏了”唐女士理所当然地说到。而许多老人在访谈中也常会表达对院落生活的怀念,觉得封闭住宅里的生活“有点憋闷”。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适应封闭式的居所生活从心理接受的层面上来说并不是难事,真正困扰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的是封闭式住房带来的高支出。没有了院落,小家庭原本可以自给的蔬菜水果和肉类没了着落,而每月支出的电费和水费以及煤气的费用也远高出震前的院落生活。在政府渐渐的对村民的自建房屋行为放松了管制之后,不少的村民也开始在房屋后面开辟出小小的院落来种植果树和玉米,并且常备有鸡栏和猪圈,院落的产出足以供给自家的日常食用。而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在屋外自建厕所,并非出于观念上的原因,而是因为传统的旱厕和猪圈的结合可以开辟出一个小型的沼气池,日常家用的能源问题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

私人生活领域内的都市化现象还有许多有趣的、值得探讨的现象,其中一例就是网络购物在南坝的兴起。灾后重建时,南坝的镇区实现了光纤入户,而电脑产品的低价化也使得不少居民购置了电脑并办理了网络。南坝镇被山地环绕,到江油市尚有一两小时的车程,但灾后的镇区却在邮政EMS以及其他的五六家快递公司的配送范围内。最初时多是外出务工回来的青年女性开始网络购物。2014年笔者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中年人也开始了网络购物。与青年人喜欢网购时尚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不同,中年人更喜欢从网上买洗衣机、电冰箱等大件,因为镇上的相应产品和网络电商的相比起来功能落后且相对价高。类似的现象还有诸如养老观念的改变,教育观念的改变等,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详述。但必须要说的是,人的都市化在日常生活领域潜移默化的进行着,这种私人生活的变革实际上依托于私人空间的改变和灾后重建时物质条件的进阶,在私人生活领域,人们即积极地改变着,也聪明地适应着。

(二)公共领域的利用

人的都市化在公共领域方面的表现事实上是私人生活的延展。在笔者初次进入田野的2012年夏季到2014年初秋结束田野的这段时间,城市设计中明确规划出的公共领域也从一开始受到冷遇到渐渐的被利用了起来。

相对于前述,最明显的变化是休闲广场的利用,灾区重建之后,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开始走上正轨。休闲广场上在2012年秋天的时候开始有镇上的妇女们集队跳操,后来逐渐演化成了广场舞,到了现在,广场舞所用的曲子和舞步都是从网上学习的时兴的元素。广场舞的队伍从一开始的五六人到现在固定和不固定的三十几人的大队伍,已经成为了休闲广场上最为规律和日常的公众活动。此外,震前由于各家都有院落,出门散步的习惯都是在家周围或与邻居交谈。而震后由于私人住宅的封闭化,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晚饭后出门纳凉,而广场的健身器械和供人休息的石桌石凳为人们提供了良好的放松和交谈的环境。休闲广场的存在也为一些政府或民间组织的表演提供了场所,几次市里或县里组织的艺术表演活动都选定了南坝为巡演的站点。南坝的人们很欢迎类似的艺术表演,每一次的表演活动都会吸引上千人前去观看,包括离镇区较远村落的村民也会赶来观看。虽说此类的表演活动吸引周边人群的现象也显示出当地公共娱乐活动的缺乏,但是休闲广场的出现为当地带来的此类表演活动较之前的形式更为丰富,为人们提供了更具时代感的娱乐生活方式。

除了公共空间开始得到利用,南坝在公共领域意义上的居民组织也开始出现,一位退休的镇干部在2012年的时候开始尝试组织建立镇上的老年人协会,吸引和自己一样从公职退休的老年朋友加入。这个协会的创立人认为退休后的生活比较空虚,想组织和自己一样的老年人进行下棋、聊天、打长牌等娱乐。该协会到后来也吸引了非公职退休但赋闲在家的老年人,并且协会的职能也从简单的休闲娱乐发展到一些公众活动的层面,比如其中的一位老人负责镇里大型寺庙的修缮工程,老年人协会的众位老人就帮其一起募款。民间自发的居民组织的形成是都市化生活方式的一个重要标志。

公共领域的利用是个人生活方式都市化的延伸,也是人的都市化从个人走向群体的标志。对于南坝来说,震后的政府都市化在公共领域的创建方面提供了良好的活动场所,却没有引导形成精神和思想层面的公共精神。而当地人在重建之后的家乡进行日常活动之时,也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公共场所的基础设施丰富自己的娱乐生活,甚而也出现了社区居民组织老年人协会。虽然公共组织的发展还处于基础阶段,公共空间基础设施的利用也没有达到最优化,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政府都市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引导之下,公共领域层面也开始了人的都市化历程。

(三)生计模式的转变

对于个人都市化的初探,笔者意图从个体生计模式的转变去看震后南坝居民生活主要的收入来源。如果说私人生活和公共领域层面的都市化趋向是南坝灾后都市化进程的表征,那么生计模式的转变则应看作是推行这一都市化进程进一步发展的深层动因,毕竟“生产方式的变更是城市产生、城市化发展及迅速扩展的根本促动因素。”[3](P.101)对于南坝来说,生计模式在震后的改变和灾后重建的政府规划紧密相关。虽然正如前述所说,政府规划的产业调整在当地并没有获得期待中的效应,但当地人的生计模式与地震前相比还是发生了转变。

震后的南坝,与震前相比,农业收入占家庭收入来源的比例进一步减少,几乎没有人家的主要收入来源还依靠土地。造成这点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震后的几次征地导致耕地的减少,在重建的过程中,规划者认为南坝场镇的镇区有扩大的需要,现在的镇区比震前的扩大了三分之一,毗邻镇区的行政村古龙村有五个村小组的村民被征完了所有的土地,近2000多村民由农村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这部分人在震后必然发生了生计的转变,而随后的工业区建造、华能电厂变电站的建造等等都在镇区附近发生了多起征地。第二个原因是因为震后的南坝在生活成本上提高了不少,大多数的人家还有建房贷款的压力,农业的收入早已不足以支付家用开销。这些主动或者被动放弃种地从农村来到城镇的人员收入正在逐渐减少,同时地震后南坝物价的上涨也使他们的生活成本不断提高。从农村转到城镇的人当中,主要分为三个类型,第一类是从种地转为打零工或者运输业;第二类是从种地转为到镇上经营商店和做小生意;第三类为从种地转为到当地工业区打工。土地被征收以至于户籍的改变和想追求更好的生活是南坝人在震后改变生计的两大动因。

灾后重建的产业规划虽然没有收到政府预期的效应,但当地人还是在积极寻求生计模式的转变中充分地利用了政府对当地的产业调整。有报道人称之为“看政策的风向,积极发家致富”。而许多人积极地把握了政府要在南坝发展旅游的决策,镇区的许多居民改造自家房屋使其成为了挂牌营业的家庭旅馆。虽说开旅馆的热潮在2012年就已经过去,但南坝场镇上现存的此类家庭旅馆仍有17家之多。而正如前述,政府的旅游规划由于九环线的改道和后续措施的不到位并无多大发展,南坝的这些家庭旅馆后来实质上没有多少进账,而所有者们又立刻改变思路,不少家庭旅馆将客房改成了茶馆,提供自动麻将桌和午饭。也有家庭旅馆专门在镇外的省道上招揽过路的长途车司机住宿。政府的工业区规划也吸引了当地人的注意,工业区的锰粉厂和木材厂就有优先聘用因工业区建造而被征地的村民的制度。在商业方面,地震给场镇带来了商机,房屋重建需要建材金属等、援建人员进驻吃喝住穿等都带来了大量的商业需求,服装店、建筑五金店、家具店、餐饮店等在震后一段时间纷纷涌现。在笔者访谈的人员中,在当地从事商业的人员,有震前就从事商业活动的,也有外来人口因为地震后的商机而进驻南坝的,同时也有不小比例是地震以前务农,而在地震后在场镇开店做生意的。

除了在镇区找到生计之外,外出务工成为了南坝居民近两年主要的生计模式。在地震前,由于南坝已经开始的都市化倾向,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了外出务工,而这部分群体,在地震发生后都回乡参与援救重建工作。南坝在地震中损失严重,房屋、基础设施、交通道路等变成一片废墟。而这些人在外打工时,大多从事修房子修路等工作,所以在重建中他们也积极参与,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后,即2011年,南坝重建工作基本完成。之后,不仅原来外出务工的人重返都市,许多原来没有外出务工经验的人也开始了去外地寻求工作机会。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高效迅速的重建工作使得南坝焕然一新,但也透支了未来的工作机会,继续留在本地的话只能碰运气找零工;二是原来在外务工的人员已经习惯了在外面打工的生活,相反,他们不愿意留在家乡种地;三是重建中各户贷款盖起新房子,仍然需要再度外出打工来偿还剩余债务。

相对于政府的都市化,人的都市化是复杂的、多层次的,同时也是一个缓慢长期的过程。政府都市化的效应明显地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而当地人面对陌生的日常生活环境通过的积极调适和改造回应着政府的都市化。

五、结论:空降城市,何以为继

在南坝,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规划良好、设计合理的城镇,有着鲜明的城市特色和发达的基础设施。对于一个曾经沦为废墟的地震灾区,南坝呈现出的城镇新貌令人惊叹于灾后重建的速度和质量。政府期待的重建效应,明确地将南坝带上了快速都市化的道路,经历了社会变迁断裂的南坝,是一座“空降”的城镇。

本文讲政府的都市化,着重描述政府在南坝的重建时硬件意义上的基础设施和软件意义上的产业规划,以及这些规划在南坝的收效。很明显,政府的都市化效应在当地的实践表达与政府原初的期待有所偏差。突如其来的一系列改变,让当地人的生产和生活状况都发生了变化,人们面对这些变化,有欣然接受,也有诸多不适应。作为原住民的当地人在重建后的日常生活恢复中的角色和地位凸显了出来,而政府在此时减少了对灾区的干预,退居幕后。人的都市化历程在此时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无论是对于私人住宅的改造、购物习惯还是城市意义上公共生活的出现都是当地人对于政府都市化的回应。而生计模式的变化既是都市化的一种表现,又是南坝都市化进程发展的深层动因。最终,人的都市化和政府的都市化将在互相的适应和融合中一起形塑当地的都市化历程。

笔者自2012年夏天进入南坝至今,多次前往南坝进行田野调查。南坝的这几年,正好是当地人从灾难、重建等突变中回归日常的阶段,笔者身在其中,看到人们因为现代化住宅和生活环境感到喜悦,也看到当地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新鲜事物的不适应,更看到人们在灾后不懈努力的工作和生活,看到南坝人们的日常生活热闹蓬勃的复兴。

同样的,笔者也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南坝,去外地打工,寻求生计,在2012年还相当热闹的场镇商业区一年比一年冷淡。留守老人和儿童也开始增多了,政府当时的产业规划在后期遇到了许多现实困难后发展均不理想。南坝的一位报道人在说出“一场地震让我们这的发展至少快进了五十年”时,另一位报道人却认为灾后重建在两年间的时间完成了当地几十年的建设,当地劳动力早已过剩。灾后重建的南坝,灾变引起的都市化进程看似依然无法避免“农村空心化”这一现实的社会命题,而空降的城市,未来的五年、十年、十五年又将去向何方,值得深思。

注释:

①数据来源:南坝镇计生办。南坝由于商业繁荣,外来人口众多,这些外来者或者在石坎矿业区务工,或者在场镇上经商。而这两地恰是此次地震中伤亡最为惨重的地方。

参考文献:

[1]刘芳.“灾害”、“灾难”和“灾变”:人类学灾厄研究关键词辨析[DB/OL]. (2013-10-25)[2014-05-04].http://www.cnki.net/kcms/detail/51.1671.C.20131025.1623.003.html.

[2]常青.城市设计在山地小城镇地震灾后重建中的应用和机制——以南坝镇灾后重建为例[D].重庆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11.

[3]王颖.城市社会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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