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俘和“日本八路”的延安记忆
2015-04-29张焕香
张焕香
[内容摘要] 抗战时期加入中国抗战队伍的日本战俘、“日本八路”在回忆录中对延安进行了特写,延安对于他们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除了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审视之外,他们对延安也有着个体主观上的体验。回顾历史,他们对延安又有着难以割舍的革命情怀,在他们的笔下,延安记忆既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既对“延安精神”念念不忘又对“延安经验”多有推崇,这其中,也掺杂了西方的某些偏执观点。
[关键词] 延安;“日本八路”;延安精神;“延安经验”
[中图分类号] K26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15)03-0033-06
抗战初期,朱德总司令就颁布了6项对待俘虏政策:(一)严禁伤害或侮辱日本俘虏,严禁没收或损坏其私人物件;(二)对伤病日俘应给予特别照顾和适当医疗;(三)日俘凡欲回归本国或回归原有部队,均给予一切可能的便利;(四)日俘如有愿留中国或中国军队服务者,应给予适当工作;有愿意学习者,应尽量协助进入适当学校;(五)凡欲与亲友通信者,应给予便利;(六)阵亡日军应予埋葬,并在坟前竖立石碑或木碑。这一充满人道关怀政策的实施,吸引了很多日本士兵前来投诚,被俘日军也逐渐转变思想成为“日本工农学校”的学员,当时的延安聚集了大量日俘,从抗日战争开始的1937年到1944年5月,被八路军俘虏日本士兵共计2 407人,自发投降的115人,在延安工农学校学习的有300余人[1]58。当年在延安的日本士兵情况复杂,有被共产党俘虏后参加反战同盟,并继续在延安进行对日军的教育工作;有被俘虏的日本士兵,在工农学校接受教育;有从地方各个反战同盟支部到延安来参加会议的各支部先进分子,当地人称他们为“日本八路”。他们因为身份不同,感受也不同,这些人汇聚到一起,组成了“延安日本工农学校”。
这些人在改造教育中学习了共产主义理论,延安对于他们的意义是多重的,那里代表了无产阶级政权,在那里他们不仅获得了新生,而且懂得了真理,也亲历了中共领导的抗战历程。
一、 革命情怀观照下的“延安精神”
对于有过战争体验的人来说,特别是与八路军在延安度过了各种困难的日本人来说,延安中国军民团结一致,抵御外敌、克服困难、坚持革命的精神让人难以忘怀,日本战俘、“日本八路”对延安的情感来自于它带给自己的深刻体验,这个体验由个人上升到集体的共同记忆,就是对“延安精神”的称颂。延安革命的热情感染了“日本八路”,给了他们革命的勇气,日本战后的被占领状态正好需要这样的意识,所以,“日本八路”对“延安精神”情有独钟。回国后,他们中有许多人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对日本革命抱有极大的热情。他们相信亲历过延安精神的他们可以将之带到日本,梅田照文(即香川孝志)这样写道:“我们正准备与正在全中国大放光芒的‘延安之光同样的‘东京之光,并决心为使它照耀在日本的整个国土而战”,“延安之光”到“东京之光”,这之间是革命精神的传承,在香川看来战后日本人民的革命斗争就是“对向我国伸出控制之手的美帝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侵略政策的走狗——日本反动势力”宣战,“建设一个和平、民主、自由的新日本”,延安不仅是他的“第二故乡”,更是革命精神的象征。
(一)窑洞代表的写实延安——艰苦创业的延安精神
“窑洞”是延安的独特景观,日本战俘、“日本八路”对延安“窑洞”的描写既带有感情色彩,也是对这个异国他乡民俗的猎奇,但窑洞在他们印象里象征的更多的是延安的贫瘠,在这之下凸显的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战的伟大艰苦创业精神。
“我们这些初次来到延安的人们,对其城郊的景致觉得很新奇。那是个沙尘与窑洞的城市。到处都残留着日军轰炸的痕迹。”[2]122这是水野靖夫对延安的第一印象。香川孝志对延安的历史比较熟悉,“经过一段不平凡的战斗历程,位于延河中游的古城延安成为中国革命的圣地”[3]122。香川孝志在对延安历史的介绍中渗透着他对革命的向往,“当我们沿着延河走到延安看到鲁艺和抗大的白色建筑物时,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好一座美丽的城镇啊!”对比水野与香川的延安印象可以看出:水野的延安第一印象是破败的,沙尘与窑洞的组合就是延安的符号,这是一座破烂不堪的城市,在他的文章中对延安的描写也只寥寥几笔带过。据水野所言,他当时对中共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对延安的革命象征意义没有多大了解,对会议的目标也没有认识,比较茫然,因而书中并没有对他在延安的经历做详细的介绍。但水野也是呼唤革命的,这从他作品的序言中可以读到:“在荒地的尽处,必有解放之路!在这块土地上,并没有走不到头的密林!”[2]3香川孝志之所以对延安赞美有加,对延安及自己在延安的生活详细地进行了说明,因为他当时的思想已经实现了大转变,延安在他看来是革命者的创业天堂,尤其是在华日本人解放联盟成立后,延安日本战俘的政党意识越来越浓,明确了自己担负的历史使命后,特别是对于回国后参加日共的香川来说,评说那段历史时,自然从中共到日共之间有了政党视角下的对照。
同样对延安“窑洞”印象深刻的是铃木传三郎,他是以俘虏身份被八路军带到这里的,他对“窑洞”比较喜欢。“‘窑洞,日本话应该是‘洞穴,它是把山的侧面削平后,挖出来适合一家人居住的洞穴。从字面上看,它似乎是黑洞洞潮乎乎的洞,但实际上和我们想象大相径庭,它是一个明亮而又宽敞的构造,面积相当于日本的十榻榻米,一半地方是床,另一半地面上安放着桌子、椅子,可以作学习用。窑洞门口一侧一般有半人高的墙,墙上有明亮的窗户,而且可开可闭,左、右、后三面还可以挖个小厨,放置什物”[4]193,他不但惊讶于窑洞的宽敞,更惊讶于当地人的智慧。因为铃木被俘时战局大势已定,他只能顺势而为,对窑洞他也多了一份闲适的欣赏,从文化上惊讶于它的巧夺天工,这里并没有情感的投入。再者,1983年铃木才以《当了俘虏去延安》为名披露了这段历史,此时他回忆中的延安倒是与战时的风餐露宿形成对照,显得宁静、和谐,窑洞尽管在当时显得宽敞明亮,但与眼下日本的居住条件相比的话,无疑他是以文明者的姿态在评说窑洞的奇特。
1940年3月,日本驻共产国际代表冈野进(即野坂参三)绕道中国,准备回日本进行革命,他看到延安的第一印象是有城墙环绕的城门,“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建筑物几乎全部遭到破坏,在广阔的城墙内部只看到堆得高高的石块和砖头瓦片。几乎看不到居民,只是道边上有老百姓在那里卖吃食。”[5]得知这是日本帝国主义轰炸的结果,冈野进感到愤怒,“对于这座没有军事价值的古都,有什么必要破坏到这种程度”,日本侵略下的延安景象成了他指控帝国主义的罪证,使他感到了反对军国主义的重担。冈野进是日本共产党员,因反对侵略战争而被迫流亡海外,对帝国主义战争充满愤怒。因此,作为日本人,看到延安如此被日军摧毁,他感到怒不可遏,称这是非人类行径。半山腰挖的窑洞“好像是天然的建筑物似的”,在延安野坂参三受到了中国共产党的热烈欢迎,因而他对延安有亲近感。
以上我们可以看出日本战俘、“日本八路”对延安窑洞的记忆是不确定的,成为共产党的“日本八路”对延安有许多包容,“窑洞”所代表的写实延安反衬了中国革命的伟大。当年的日本战俘则带着感恩的心情多了一份对延安窑洞的欣赏,那也是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怀念。
(二)革命的积极乐观主义延安精神
“政治”提供的是自上而下的视角,延安进入日本战俘、“日本八路”回忆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意识形态评说,“日本八路”的身份也决定了他们的叙述方式,他们在解放区这一共同体内部观察、体验和思考问题,在表现形式上他们采用了“生活化”叙事。延安的学习生活,对任何一个外国人来说都是奇特的、值得书写的。但是,“真实的历史生活形象记忆是文学形象理解的基础,往往也是文学异域情调生活想象的障碍,因为陌生的生活,由于缺乏经验的基础而无法进行想象性建构。”[6]日本战俘、“日本八路”的延安记忆就是无法进行想象性建构的真实的历史生活呈现,对延安的共产主义体制的体验使他们对共产主义的认识有了切身体会,对战后日本革命也有了信心。
延安实行的战时共产主义供给制,日本工农学校给“日本八路”、日本战俘创造了相对宽松、自由的学习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生活,使我们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日本战俘,而是把自己也当成一名八路军战士来看待。总而言之,日本工农学校无论在物质生活方面,还是在精神生活方面,都完全是自由自在的,没有什么受束缚的感觉”[7]89,他们不仅体验到了八路军对他们的友好,而且体验到了真正的平等和自由。
与延安日本工农学校日本教员的汇报式书写不同,铃木对自己的生活学习进行了诗意刻画,当中平添了不少异国情趣,延安在他笔下是一个迥异的存在,不光景致独特,人们的生活也安逸、平静。吃穿用都是供给制,“公共食堂放着两个桌子,可供十四五个人用餐”,“三顿饭都是像上中国馆子似的,异常丰富可口……饭吃多少都行,没有限量,太好了!遇有节日时,就吃得更好”,衣服是发的,学习自由,办公机关像家属宿舍。1945年铃木被俘,那时的延安经过大生产运动和一系列发展经济的政策的实施,物质上的困难已经解决,经济也获得了大发展,有条件给日俘提供那样的生活。另外一个原因是铃木从太行山区走到延安,长时间的跋涉,此时能吃饱穿暖就是“天堂”了,所以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不但如此,陕北的风光异常迷人,“窑洞上头是耕地,是种麦子的漫坡地。从窑洞顶上看,地里全是种着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农作物;从侧面看,却是许多建筑物的断面,断面上挖了许许多多的洞穴,这就是延安的景观了。麦田里常看见野兔窜出来。有些没有耕过的陡坡,从上往下走好像有踩着沙丘往下就溜的感受。山的形状大部都是不很陡的土丘”[4]196,“延安新市场设在南门外,十分兴旺。其他的军事设备、学校、医院等,分散设置在延河两岸的平地、山沟、山腰和山上,砖瓦房和窑洞都有。南门外山上有延安的名胜——宝塔山,塔下方半山腰完全是一片凹形的地方,那里就是日本工农学校宿舍的成排窑洞。这些延安的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并列在延河两边的山腰,而所有的山顶上全都是耕地,可以看到慢悠悠地走动着的耕牛,真有趣!”[4]197铃木在这里的生活也是别有情趣的,“我一家也在河边沙滩上写字啦、往河里扔石头啦、赛跑啦……一直玩到天快黑。在不下河边玩的日子里,就拿出小凳在山边随心眺望延安风景,毅儿和文子则在比赛找星星……回到室内,点着灯说些闲话,孩子们渐渐地睡了。就这样度过每一天”[4]196。铃木是当年延安军衔最高的、也是最后一个日本俘虏,与美国记者们的待遇大体相同,从他的回忆中可以看出延安虽然清贫,但并不会饿肚子,精神生活也不匮乏,他并没有将延安的经济困难放大化,反而对那段艰苦岁月充满了怀念与感恩。
“延安精神”就是革命的积极乐观主义与艰苦朴素的战斗精神,“日本八路”战后将之内化成对人生的态度。1982年第二次访问延安后,香川确证了“延安精神”的实质,“五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不管是谁,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必须要有坚忍不拔的精神支柱,这就是真理”,作者引用乔治·哈特姆的话对延安精神作了注脚,并相信“作为中国革命精神源泉的延安,将永久留在世界人民的心中”。延安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这个精神的存在成为他的精神财富,“我回国后参加了日本共产党,开展了活动”,认准了反战和平之路,就百折不挠的将之进行下去,“我经常勉励自己,应该为此而竭尽全力”,这就是“延安精神”的内化,它在日本的土地上悄然滋长。延安八路军的生活作风也影响到“日本八路”以后的生活,“回到日本已经很久了,现在回想起来,在这期间我的旧思想已在不知不觉中抬头,也受到许多腐朽思想的影响。尽管是这样,我还是想保持过去那种抵制精神污染的生活作风,不愿丢掉从八路军那儿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贵东西”[1]197。这是前田光繁回国后写的感言,从八路军学到的东西不仅是“抵制精神污染的”生活作风,还是深入骨髓的反战和平思想,这是前田他们持之以恒的目标,“今后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二、“延安经验”聚焦下延安意义的生成
1940年中共创办了日本战俘改造的核心机构——延安日本工农学校,由日本人野坂参三担任校长,这个机构培养的日本战俘都参加八路军对日宣传,逐渐引起了外界的注意。1944年美军观察团抵达延安,2名被派去学习“延安经验”,他们是Koji Ariyoshi(战争信息局的军事情报官)和John Emmerson(国会日本专家、心理战术专家),1945年美国曾有一份长达169页的中国战场心理战报告可能就出自这二位之手,虽然出于政治方面考虑报告中没提到延安,但它在美国政府机构中得到了广泛阅读,这是不争的事实。“延安经验”由此得到人们的认可。“延安经验”将中国战场的胜利归之于心理战的成功运用,这在战后国际社会也得到了宣传,“日本八路”的回忆录也在有意无意地对这一观点进行了渲染,他们结合自己的经历,将这一认识具体化了。他们认为自己由“帝国军人”变成了“国际主义”战士,这都是延安经验的作用,而日本工农学校是“延安经验”的缩影。
(一) 人生讲堂:日本工农学校
到达延安的日本士兵都在日本工农学校生活过很长时间,他们学习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等课程。“马克思主义的存在,给予了我很大的触动。就连昔日我在乡下的田间小路上,每当碰到有钱人家的儿子或碰到中学同学、校长的姑娘时,不知为什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羞得脸红的混乱观念和情感,也好像通过这次理论学习和深入讨论,都一个个得到洗刷和纠正。”[2]126这是水野靖夫自述的变化,他对有钱人家和姑娘的认识得到了改观,看得更透彻了。森健是最早来延安的日本俘虏,他当时任日语培训班教员,“和学员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对改变我们两个人的以前想法大有帮助。国际友人的叫法,不仅仅是为着宣传,通过梅田在一起生活,我体会到这不是停留在口头上的东西,我到八路军里已经两年了,懂得了中国共产党的俘虏政策,作为一个日本工人,也提高了自己的阶级觉悟。同时进一步地理解了日本军部称之为‘圣战的本质。”[3]78可见在延安的学习对他们思想转变的意义之大。
梅田照文也就是香川孝志引用《解放日报》的文章《愉快地学习着的日本工农学校学员》,对学习情况进行了介绍。在这里,日本战俘领悟到了八路军的国际友爱精神,日本工农学校作为“日本人民自己的学校”成立,“学员们在这里学到的一切,都是为了提高他们的觉悟,认识到作为日本人民热爱祖国之路和作为劳动人民的立场。给他们讲述日本的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日本的政治、社会与文化问题;日本人民摆脱军国主义求解放的问题;日本人民从贫困、压迫和剥削下解放出来的问题;为争取上述解放的日本革命问题;独立、自由、民主、和平、繁荣的日本的建设问题;日本的社会主义,进而共产主义建设的问题等等,都与日本人民的利益密切相关,都是劳动人民自身的问题。而且,这些教育对于彻底暴露日本统治阶级的欺骗宣传、唤起作为劳动人民的阶级意识起了很大作用”[3]103-104。这些资料一方面表明“延安经验”的具体形式,一方面也说明了延安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当然更说明了日本俘虏思想转变的必然性,它在无意间与西方宣传的攻心说达成了共谋。
据梅田照文回忆,学校还组织学员开讨论会、读书会和研究座谈会。在实践方面,遇到“三一五”、“米骚动”等值得日本人民纪念的日子,会举行纪念仪式和各种纪念活动,提高日本士兵的阶级觉悟,1943年8月7日《解放日报》对这一活动进行了详细报道,小林清转引道:“延安日本工农学校的广大学员通过参加这些活动,既为帮助中国人民争取早日战胜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正义事业做出了积极的努力和贡献,同时也受到了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教育,受到了保卫世界和平、反对侵略战争的教育”[7]105。对于在学校接受的这一两年教育,梅田照文这样说道:“使学员们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发生了根本变化。昨天还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忠勇士兵,一旦脱掉军装,就恢复了自己是日本劳动人民的本来面目,唤起阶级意识,加入了反战同盟,成为日本人民解放联盟的一员。进而又自愿脱胎换骨成为日本共产主义者同盟的战士。……实际上,正是这样一些发生脱胎换骨变化的战士们,为着反对侵略战争、为着日本人民的解放,在中国战场上开展如同燎原之火的广泛斗争。”[3]112-113对于这些辉煌成就,作者将之归功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他们为日本人民提供了充满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援助和友情,还有“我们日本共产党杰出的领导人野坂参三同志的直接领导”,这其中对中共的感谢之情是显而易见的。但作为学员代表,对曾为日军侵略爪牙的学员的过去渲染无辜,无限放大他们的功绩,这样的倾向也是难以掩盖的。不管怎么说,日本工农学校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
日本投降后,日本战俘、“日本八路”陆续回国,延安留给他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工农学校了,“延安的日本工农学校就是我们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场所。八路军不仅以兄弟般的情谊来对待敌军的俘虏,而且帮助我们学习知识,启发我们的觉悟,使我们懂得了做人的价值,从而为在两个敌对民族之间建立友谊打下了基础,这种事例是我从未见过的。可以说,工农学校是世界战争史上罕见的友谊金字塔,它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1]121这里作者赞扬了八路军对他们的帮助,不过,作者隐晦地认为八路军对他们的改造教育是有目的的,是为了建立中日间的友好关系。这也是战后日本国内对中国政府的宽大、人道主义的误解,香川是追随野坂参三最早回日本的反战盟员之一,战后急匆匆地离开中国,他没有体验中国在战后对日本侨民的遣返所做的努力,因而认识浅显了些,只是从中日两国关系的角度来看待。
(二)日本战俘、“日本八路”对中共俘虏政策及八路军的理解
在“日本八路”看来,“延安经验”是反抗外敌的成功经验,是无产阶级政权由弱变强的经验,是如何发挥外国友人力量的经验,中国抗战的胜利说明他们在战争中站好了队伍,战后也是将“延安经验”扩大到日本的时刻。
战后,日本共产党及其支持者构成“社会主义者亲华派”,以侵华战争期间被俘后以延安为中心组织反战同盟的日本兵、延安日本工农学校的学员为主,他们写下了大量关于中国革命的纪实性文章,从中国共产党的“人民革命史观”出发,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观点说明中国国家形态,并试图与日本的人民革命相联系,倡导日本回归国际社会,憧憬革命的中国,对中国怀着巨大的敬意,反对日美片面议和则表达着重建中日关系最基本的、把中国视为有人类平等尊严的国际主义“战争责任伦理”[8],“日本八路”就是这样的“中国意义”的践行者。回国后,他们被视为危险分子,是被“赤化”的人,经常被跟踪调查,为了向人们传达真相和自己的中国体验,他们纷纷著书,希望日本民众能理解和支持他们在中国的义举,延安是他们真正革命征途的开始,是无法回避的话题。反观历史,他们对中共的俘虏政策及八路军的理解也部分地承袭了西方的观点,这值得我们注意。
对参加八路军的意义,前田他们的认识是有局限的。“正式参加八路军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新人生的开始,对八路军也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我们参加八路军这件事,通过报纸向全体八路军和抗日根据地的群众进行宣传,以证明俘虏政策的正确”,“我们参加八路军后,从前线送来的日本俘虏开始多了起来”,事实也证明“由我们这些日本人来教育日军俘虏的效果最好”,作者多次强调参加八路对中方的作用,这很容易让读者产生目的论,认为中共当年对待日俘的做法完全是有目的的,参加反战的日本士兵是被利用的“宣传品”。这是与事实不符的“被利用”、“目的论”言论。
事实上,抗日战争爆发后,“皇军”遭遇了八路军的顽强抵抗,日军很想知道八路军到底是什么样的军队。于是受日本军方要求,日本军事情报专家、陆军中佐大久保弘一写过一篇名为《赤色支那》的报告,“中国通”波多野乾一也写了七卷版的《赤色支那的究明》,这都是对八路军各方面的考察报告,后者相对于前者谬误较少,因而被日军内部广泛使用,成为了解共产党的重要参考资料。但两者都因主观性较强而对八路军多有歪曲与误解,大多来自对西方报道的翻版,右翼势力利用人们对八路军的无知,肆意抹黑八路军形象。这种情况下,“日本八路”以其亲身体验告诉人们中国八路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队伍,何以它会打败武器装备那么先进的帝国主义。不过,在书写过程中,他们因为自身认识的局限性和意识形态的束缚,他们的观点竟有意无意地迎合了西方言论。美国海军陆战队指挥官卡尔逊在抗战初期就曾考察过八路军实况,他也注意到了这支军队力量的源泉在于“道德灌输”,就是“伦理道德观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有“不调戏妇女”的规定,对此西方记者与日本士兵认为这是“禁欲主义”(如水野靖夫),这是从文化差异角度得出的结论。
前田光繁在他与香川孝志合写的《八路军中日本兵》的后记中专门讲述了他记忆中的八路军形象,从1937年到1958年老人曾在中国待了22年,他在盛赞了八路军对待战俘的真诚之后,着重从女性问题方面讲了他对这支队伍的看法。他特别强调八路军军队内对两性关系的处理,这是与日本军队进行比较后他的意识点。众所周知,日军在中国等地的性侵害行为战后受到了国际社会的一致谴责,他们专设“慰安妇”慰劳士兵,南京大屠杀期间日军对南京女性的性侵害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集体强奸罪行之一,相反,八路军尊重妇女,严禁恃强凌弱,这两者的差异让前田和西方记者一样将目光专注于两军对待两性问题的这个着力点上。前田在这里显然不是对日军性暴力的揭露与控诉,他强调的是从军队纪律引申出来的文化选择上的截然不同。“当然不是说我们已经变成了圣人,只不过学会了忍耐”,从这句话可以体会到,显然他认为八路军的女性问题政策是“禁欲主义”的,这个观点在西方记者的报道中也能看到,“极端的、清教徒式的节制和严格的道德观念,是争取民众纲领计划的组成部分。……清教主义、禁欲主义以及斯巴达主义的哲学,主宰着延安的一切”[9]。这是卡尔逊当年对八路军的判断,前田的观点与之不谋而合。另外,这个原则之所以能在八路军中推行开来,前田认为是因为“政治觉悟”,这和卡尔逊的“伦理道德观念”是有区别的,“政治觉悟”指党群关系、建立民族统一战线、一致抗日,“道德伦理观念”指正义与否,由此可以看出两人的认识程度是不一样的。就是说,在卡尔逊看来,八路军对女性问题的严肃是从道德判断作出的决定,维系此原则的也是道德观念,前田则认为是政治觉悟,因为要团结人民群众,所以才不能做伤害人民的事情,这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臆断。
总之,西方强调的“延安经验”将中国共产党的人道主义说成有目的的战略目标,八路军是一个善于攻心术的部队,这在日本战俘、“日本八路”那里得到了印证,他们虽然对八路军有所了解,但国家民族主义视角还是让他们对中国俘虏政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结 语
对“日本八路”而言,延安是神圣的,因为那里寄语了中国革命的浩瀚历史,也见证了中国共产党所信仰的共产主义事业的成功历程,另一方面,延安对他们自身来说又是具体的,剥去它的革命光环,延安是一个集贫穷与奋斗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因为贫穷而显得朴实,因为落后而显得纯朴、简单,因为奋斗而有生机,因为团结而有自信。于生活,延安留给他们的是它的艰苦朴素、勇于奋斗的精神;于事业,延安给了他们开拓进取的勇气;于修养,延安造就了他们宽厚的胸怀;于学识,延安塑造了他们正确的战争观;于情感,延安赋予了他们人性的关怀。总之,延安经历已经成为他们此生不得不说的神话。
[参 考 文 献]
[1] 香川孝志,前田光繁.八路军中日本兵[M].东京:サイマル出版社,1984.
[2] 水野靖夫.反战士兵手记[M].巩长金,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5.
[3] 日本反战同盟成员回忆录编辑委员会.从帝国军人到反战勇士[M].张惠才,韩凤琴,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
[4] 铃木传三郎.日本俘虏在延安[M].刘国霖,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0.
[5] 野坂参三.野坂参三选集(战时篇)[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200.
[6] 李咏吟.形象叙述学[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378.
[7] 小林清.在中国的土地上——一个“日本八路”的自述[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5.
[8] 刘建平.“中国意义”的丧失与战争责任伦理的解体[J].抗日战争研究,2013(4):143.
[9] 朱鸿召.从地理延安到圣地延安[J].档案春秋,2005-05-13.
The Yanan Memories of Japanese Eighth Route Army during the War of AntiJapanese
ZHANG Huanxi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70)
Abstract: The Japanese captives of war and the Japanese Eighth Route Army who joined the Chinese AntiJapanese Army during the Period of AntiJapanese War wrote some feature articles of Yanan their memories. Yanan has a special significance to them, in addition to the political and ideological scrutiny, they also have subjective experiences of their own. Reviewing the history, its difficult for them to give up the revolutionary feelings towards Yanan. According to what they wrote, their Yanan memory is clear and vague, They always remember Yanan spirit and think highly of Yanan experiences, mixed with some Western paranoid views.
Key words: Yanan; Japanese in Eighth Route Army; the spirit of Yanan;Yanan experience
[责任编辑:郭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