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织作无他语
2015-04-24钱理群
爱你 2015年16期
◎ 钱理群
母亲织作无他语
◎ 钱理群
我的母亲算是半新半旧的女性,家里的人说她喜欢热闹。
然而,从我懂事起,母亲留给我唯一的印象是:终日织作无他语,也无笑容。
1949年,父亲一人到了海峡另一边,把母亲和年龄最小的三个子女留在南京武夷路22号那栋空空荡荡的大楼房里。
一夜之间,母亲由一位受人尊敬的夫人变成了反动官僚的家属,成了人人都以怀疑甚至敌视的眼光望着的“不可接触的人”。
母亲以惊人的决断与毅力迅速适应了这种变化。她主动上缴了留在身边的父亲的“反动证件”和一切可能让人联想起父亲的东西(但她仍然留下了她与父亲结婚时的合影,并且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环顾四周,选定了那张破旧的藤椅,坐在上面开始编织毛线,缝补衣物,并且再也不多言了。
她从此不再和我们谈论父亲,也不再提及与父亲相联系的家庭的、她个人的历史。一开始每逢过年,她都要多摆上几副碗筷,用这无言的安排表达自己无言的思念。后来,外在压力越来越大,这样的仪式也被取消了,于是思念也变得了无痕迹。本来她满可以借某种倾诉减轻内心的重负,但她守口如瓶:既然人们已经宣布那是一段罪恶的历史,那她的口就是那道关住罪恶的闸门,而且一关就是几十年,至死也没有打开。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她终于挺不住,病倒在床上。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母亲拥被而坐,咳喘不止,对从数千里之外赶回探视的儿子断断续续地说:“这几十年来总算没有连累你们。”说完她凄然一笑,又沉默了……
我愿意永远地俯首于这幅圣母图前——母亲端坐在藤椅里,终日织作无他语,也无笑容。(摘自《我的家庭回忆录》漓江出版社图/赵胜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