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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与“横站”

2015-04-24丁颖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内战战士鲁迅

丁颖

对鲁迅而言,上海不仅是他生命十年的栖身之所,也是他情感体验和思想鏖战的最后阵营。上海十年发生在鲁迅思想领域的斗争最为峻切和激烈,鲁迅在上海十年的文化姿态和境遇也最有意味。鲁迅一方面“在而不属于”,在生活和情感上抗拒融入上海,不间断地在海上“漂流”。同时也以“横站”的姿态迎击各路的“围剿”,针砭时弊以及沉渣泛起的封建余毒,发表入于心史的战斗篇章,矢志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创生于独属于鲁迅的“思想的市场”,建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良心。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随后,社会各界纷纷发文悼念鲁迅。沉重的伤悼、溢美的盛赞不绝如缕,如周作人的《关于鲁迅》、郁达夫的《怀鲁迅》、刘大杰的《鲁迅与写实主义》等诸多文章对鲁迅在中国思想史、文学史上的影响和价值进行了中肯而全面的评价。在一个风雨飘摇的黑暗时代, 拥有深刻的思想且始终满怀民族忧患的伟大智者并不多见。鲁迅的荷戟彷徨不是偶然的现象,也正是其孤独的战取和绝不妥协的精神姿态,注定了他在民族发展历程中的“中间物”状态。错位的理解和恶意的诋毁也会如影相随,进而构成了某种境遇和命运。林语堂1937年1月在《宇宙风》上发表《悼鲁迅》,调侃鲁迅“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把鲁迅比为“战士”。林语堂与鲁迅在个人关系上经历了相得与疏离,他的评价基本上还在学理的范畴内。但他的部分描述性的理解,基本上具象了一些人对鲁迅的镜像曲解——鲁迅性格上偏激、多疑、睚眦必报、动辄得咎,好在意气之争中虚掷生命,鲁迅多的是战士的战斗性而少了文人的宽容度。半个世纪以来,各种非恶意的调侃和恶意的非议始终存在,这样的论述在房向东先生的《鲁迅:最受诬蔑的人》一书中有详述。这些评价单方面地抓住鲁迅的文学成就与其文学地位是否对等匹配,鲁迅的作品与“文学的永久性”、“文艺自由”关系模糊、隔膜,鲁迅的创作是“骂世”、“骂人”义气之争的产物,将鲁迅的评价从他所置身的那个“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代抽离开,无视和消解鲁迅“专与黑暗捣乱”、战取光明、苦斗一生的坚持与执着。然而,这些都不影响后人更清楚地看到鲁迅,看到了鲁迅式的孤独反抗和绝望反抗的价值和意义,看到苛责和批评这位中华民族不可多得的民族伟人背后所呈现的短见和浅薄,看到了鲁迅与那些在不自由的环境里妄谈自由、在公平、正义匮乏的时代里主张“费厄泼赖”知识分子之间的文化分野。

在马克思的思辨哲学里,知识分子和哲学家们以行动与否作为类型划分的圭臬和标准,以怎样的方式解释世界造就了哲学家们不同的思想质素,但哲学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思想的高蹈,更重要的是哲学的历史参与意义和现实价值。超脱于现实人生以冥想静观表达着对真理世界的热情,是谓“静观的人生”。这种人生更多地为世人提供着精神层面的思想结晶,静观默想是建构其思想高地或贫瘠或富饶的唯一关键词。另一种是能动地介入现实世界,以拯世和救世与“改变世界”为目标,是谓“行动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是拯世、救世的人生,也是意义生成的人生。显然,在马克思的精神词典里对后者给予了更多的欣赏和倚重。鲁迅一生渴望“精神界战士”横空出世,对“现了战士身而出世”的“行动的人生”格外激赏,尽管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时而“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起伏消长,但因心存远方和民众,最终还是会走出象牙之塔,来到这“骚扰之巷”的。以职业作家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以“同道者”的身份,身体力行的思想,成就着、实践着“行动的人生”。

“五四”前夜的中国知识分子大致处于一种意识危机的时代中,华夏中心主义第一次得到轰毁,西化的思想和学说是否真正为我所用,在本质上又是茫然的。进入三十年代,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在共同的历史场域里并存,社会危机日益尖锐。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日益激化,鲁迅面对的三十年代文坛不复二十年代的“寂寞”与“平安”,带给中国知识分子的直接影响即是因外在环境的巨变而产生更大的分野。这种分化是明显的,不仅仅是文化上的,更多的是政治上的。文坛上赫然出现的“京派”、“海派”、“左翼文学”的三足鼎力之格局,也是这种分野在文学、文化乃至政治上的具体表现。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鲁迅数易笔名,躲避缇骑遍地、文禁如毛的上海出版界。在与各种政治围剿和反动势力进行抵抗和反击的同时,让鲁迅心灵深处充满隐痛的却是知识分子之间发生的各种“内战”。上海十年鲁迅与各种类型的文化派别之间的笔墨官司层出不穷,与梁实秋为首的新月派的斗争、和苏汶所代表的“第三种人”、与“民族主义文艺”等各式各样的文人进行着文化上的论战。为此,鲁迅在私人通信或友人交流时常常如是喟叹中国文人之难处,其中聚集于上海的新文人“尤为古怪”。①显然这种论证不仅仅局限于文学文化层面,而涉及了文化选择和政治立场等方面。疲于抗战但终其一生还是致力于抗战,搏击黑暗却不断遭遇黑暗。即使到了晚年,鲁迅面对的依然是难以摆脱的窘境与困境——让他一再怀着隐忧又无从解决的阵营内部的问题。对于革命营垒内部的纷争,鲁迅是早有戒惕的。但始料未及的竟是如此绵密与频繁,对鲁迅的伤害更是深彻的。为此鲁迅曾将自己在上海的境遇比作瞻前顾后格外费力的“横战”,这些多少蕴含着一代“民族魂”的巨大心灵悲哀。②与“奴隶总管”、“四条汉子”,与“太阳社”、“后期创造社”等“进步”革命青年之间的论争,让鲁迅殚精竭虑、抑郁悲愤的“两个口号之争”等,集中形成了鲁迅后期生存和情感的主要内容,消耗并负荷了鲁迅后期十年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鲁迅在上海的十年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情感感受,寂寞、孤独之感犹如暗夜袭来,将他团团包围。悲叹曾经致力于反抗黑暗的“语丝”后期却携手黑暗。名义上身为“左联盟主”,实际上在左联的组织关系里常常被架空,在情感上也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③

上海作为“中国现代性困境”的核心地带,三十年代行政上的缺席和空白,一方面成为作家们发言为声的思想空间,另一方面也成为革命者们政治流亡的“避难所”,同时也是知识精英和思想者们迎击、鏖战的最佳场域。中国现代性被动楔入的场景在三十年代的上海表现得尤为明显,“二患并伐”依然是粉墨登场,传统与现代、中西方文化杂糅并蓄,从西方社会强行移植过来的文化模式和文化影响依然盛行。鲁迅口诛笔伐的“无物之阵”不仅是陈渣浮泛的封建道统、庸众、看客,还有由学士、文人和正人君子们所构成的文化阵营。“灵魂的荒凉和粗糙”在看似温情实为虚伪的人生世相面前被一一撕开,还原其勇毅、清新、显出的人生本相。战士们战斗的英姿并没有得到凸显,而更多的是“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的“暗暗的死”。夏瑜们悲怆的结局在寒肃昏迷的空气里或供“有恶意的闲人做‘流言的种子”,“或者给‘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学者文人们致力于“文化山”上的坐而论道,爬梳在《昭明文选》的是渐渐死寂的没有血性的灵魂。为此,鲁迅“索诸中国”,大声疾呼叛逆的猛士能横空出世。这样的叛徒具有三大特点:一是不满足社会;二是痛苦;三是反抗与战斗。为此,孙郁先生曾说“鲁迅是中国现代社会中最忧患的灵魂”,鲁迅自己也坦承更愿意看到自己是一个战士。与思想之翼翱翔于幽暗的思想花园里的“爱智主义者”相比,鲁迅永远是一个践行于行动的无畏战士。在严酷的生存环境和纷纭繁杂的文化格局里,鲁迅依然保持着清醒的理性,会通着二十年代对“精神界战士”的渴望吁求,完成自身“精神界战士”的现实身份的定位与落实。鲁迅的意义正在于此,思想上与世俗格格不入,特立独行地反抗着体制和暴虐,同时也以“横站”的姿态,反抗着由学者、精英、名流们所构成的“无物之阵”。那些徘徊于政治与学术之间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大都不能归于此类,那些羽翼于政治与权力之下的政治知识分子更不在此列。鲁迅的战斗性不仅仅表现在思想上,更在于实际的践行,实际的反抗和战斗。应该看到,成为鲁迅绝望反抗对象的更多的是“公仇”,而往往不是什么“私怨”。战士胸怀信仰并坚持践行信仰,战斗性是其品格的基本质素,表现的主要形式是对抗世俗、颠覆道统和秩序。

三十年代的上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三十年代的上海,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呈胶着状态,社会形势严峻复杂。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化格局多元复杂,文学表达上渐渐形成了京派文学、海派文学、左翼文学三足鼎力的局面,它们一方面以各自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平分秋色,同时更在文化观和艺术观上冲突着平衡着三十年代中国的文坛。鲁迅从一己经验出发,“横战”于各种文化力量的“内战”中。像一匹受伤的狼,自舔伤口,慢慢疗伤,再度走向战场。体味着黑暗犹能烛照黑暗,感受着绝望依然能够反抗绝望。在“飘流”的途中勇毅地“横站”着,致力于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辣手书写文章。鲁迅之所以在经历了绝望和虚妄之后犹能选择“横站”的反抗,在思想上是由来已久的“绝望的反抗”,在性格上是一种责任感和斗争意志。鲁迅以上海作为自己最后的鏖战之所,参加三盟,甘做人梯,奖掖并提携后进和晚学,支持进步的文化力量,身体力行地战斗在思想的最前沿。充分赋予其全部思想以及现实的品质,以“金钢怒目”式的战斗檄文,对各类丑恶的社会现象和文化现象进行掷地有声的反抗,有力地批判腐恶势力并助其走向死亡,践行的正是一个战士的使命。“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跟我有关。”心系大众和广宇,坚持思想者的独立品质,阐扬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救世、拯世精神。在同时代作家里,完成少见的独立承担时代黑暗的勇者形象。

基金项目:本论文是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资助项目《都市空间与鲁迅上海叙事研究》(DC110401)后期成果。

注释:

①鲁迅:《书信·330706·致黎烈文》,《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94页。

②鲁迅:《书信·341218·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06页。

③林贤治:《人间鲁迅(下)》,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4页。

作者简介:

丁 颖(1975— ),女,辽宁大连人,文学博士,大连民族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及鲁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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