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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骨记

2015-04-24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所长老汉

张 弛

换骨记

张弛

车厢走道里挤满了人和行李,这趟终点通往边境小镇、一天只发一班的列车,一旦遇上季节性高峰,就会塞得像人肉罐头一样瓷实。赵陵飞背着行李,在挤得密不透风的车厢里艰难穿行着。凭着他的体力和身手,他本可以利索地向前掘进。但一想到他这一身边防武警的制服,他就克制住了那种扒开人群勇往直前的冲动。他让自己消极地,几乎可以说被前进的人流裹挟着慢慢朝前挪动着。人流像他一样,不愿停留在这节人肉罐头一样瓷实的车厢里,或许每个人都和他一样,盲目地相信下一节车厢会宽敞一些。而实际上,他被人流裹挟着已经挤过了三节车厢,毫无宽敞一点的迹象。他苦笑着想,人们或许要一直挤进火车头里才会死心吧。一张张疲惫、苍黄而又肮脏的脸从他眼前飘忽而过,这个季节还往那个边境小镇赶路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可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民工兄弟们。这伙宁死不穷的乌合之众,有的或许会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乘着嘣嘣作响的柴油机船偷偷潜入那汪著名的咸水湖里,打捞几千元一公斤的卤虫,卖给有钱人养高档观赏鱼;有的或许会沿着与这节车厢差不多宽窄的幽深巷道,钻进几千米以下的地层深处,砸眼放炮,在太岁头上动土。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忽然之间地层垮塌了,几个人,甚至十几人就此埋在了地层深处。矿老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家属连尸首都挖不到。这些人的唯一价值,或许就是若干万年后作为人类化石被挖掘出来,供未来的科学家研究,赐予类似“尼安德特人”之类的神圣的命名,这倒也是名垂青史的一种方式。不过,赵陵飞想,假如某一天他也沦落到民工兄弟们的境地,他宁可选择在咸水湖里打捞卤虫。尽管有被执法船跟踪追击,追得人仰船翻的可能,但那片咸水湖是淹不死人的,因为盐度太高,人沉不了底,顶多只能把人腌咸。想到这里,赵陵飞沮丧的心情略微舒缓了一些。人活得幸福不幸福,看跟谁比了。跟民工兄弟们相比,他们这些边防派出所的警察们,已经算是过得很幸福的了,工资有保障,住房公家帮着解决,晚年生活也有依靠。这时他又想起清晨临上车时父亲鼓励他的话:好好干!不说出人头地,至少也不能落到人后去,给赵家丢人吧!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他那秃顶周遭围了一圈的花白头发被寒风撩乱,本来应当“地方支援中央”、盖住秃顶的一缕长发,完全被吹向另一侧,在风中飘忽不定地起舞。不知是一门心思想安慰儿子那沮丧的心情还是怎么的,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任由那缕故意出他丑的长发在寒风中撩乱飘舞。那一刻,他想要伸手替父亲抚平那缕长发,可面对从小就一贯保持着威严气度的父亲,他又无论如何都伸不出手,张不开嘴。父亲却浑然不觉,依然绞尽脑汁地挑选着尽量温软的词句安慰着他,这对从小对他严厉的父亲来说,简直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看着他笨嘴拙舌,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些不符合他性格的温软的句子,看着他那双始终盯着自己的温暖慈爱的眼睛,那眼睛下面的松弛的眼袋,陵飞再也忍不住酸热的眼泪。看到他流泪,父亲更慌了,一边伸手给他抹眼泪,一边在口中喃喃地责怪自己没有给他买上一张有座位的票。甚至破天荒地埋怨起了部队,这算什么探亲?儿子还没到家,要求归队的紧急电话就打来了。两年没见面,才住了一晚就要走。连买张座票的时间都不给!

父亲的神情之中充满了对他的愧疚,可他哪里知道,真正愧疚的是陵飞,他那缕花白的、出丑的、“地方支援中央”的长发,那一夜没睡好的、松弛肿胀的眼袋,还有昨晚上为了没买到座票而挨他母亲的那顿哭骂,都让他打心眼里愧疚。

陵飞再也不愿想下去了,他低下头,手捂着眼睛轻轻地按摩着,把那股鼻酸眼热的劲头抚平。抚弄了一会儿,他感觉平静了些,他仰起头张开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又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已被人流裹挟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下一节车厢,他的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辆售货小车,推车的售货员像穿山甲似的在人流中穿梭着。跟在小车后面,陵飞前进得快了一些,又走过了一节车厢,令人安慰的是,人流竟意外地渐渐稀释起来了。

陵飞终于在一节车厢靠近门的位置坐下来时,已经时近中午。经过一上午的颠簸和折腾,陵飞感觉十分疲惫。他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对面的车窗,窗外,高天上流云,天空已开始呈现高海拔地区那澄澈空明的蔚蓝色。这种过去常常让他感到心旷神怡的蔚蓝色,此时却不能给他带来什么舒展的心情。他的目光淡然地离开车窗,散漫地在车厢里扫过,突然,中途感到了另外一双眼睛的盯视,可等他的目光寻觅过去的时候,那双眼睛已经躲闪到一边,仿佛一直在望着窗外。

那是一个留大胡子穿棉衣的老汉,老汉神情专注地透过车窗凝视着茫茫的戈壁滩,仿佛他一直望着那里想什么心事,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看过他,可刚才明明遇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陵飞此刻无心思考这些旅途中常有的琐碎闲事,也许老汉对边防警察有着某种好奇心,也许刚才只是自己恍惚中的错觉。他很快把老汉扔在脑后,开始猜测是什么紧急情况把他召回部队的。一般来说,所长还是比较体恤他们这些当手下的,毕竟大家一起长年坚守在偏远的高海拔地区,同甘共苦的感情是不可言喻的。如不是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所长是不会忍心把刚到家的他叫回来的。也许有什么麻烦事在后面等着,他的心情不由得一阵低落,好不容易驱散的沮丧感,又像寒露一样凝结在心头。他的目光又开始空茫,失去了对现实的焦点。当他再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却又一次发现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这次有点闪避不及,对他报以憨憨的一笑。错愕之间,陵飞也回报老汉一个微笑。这回他看清了老汉的正面,一把不稀不密的山羊胡,穿着件棉大衣,手揣在兜里。对于老汉的相貌,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怪在哪里,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总觉得他在面相上似乎有种把不协调的因素硬掺和在一起的感觉。为此,尽管老汉心事重重地调过脸去,但他依然把目光凝聚在老汉的侧脸上,这回,连老汉似乎也察觉到他在观察他。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实际上小心翼翼地慢慢转过脸,一双眼睛摸索着向他这边偷窥。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起了一种年轻人常有的恶作剧的心理,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老汉马上就要转过来的那对眼睛,果然,眼睛转过来了,可是一遭遇他多少有些犀利的目光,立刻那边明显哆嗦了一下,接着马上化作了一片憨憨的笑意。那种受惊之后不知所措而流露出的憨憨的笑意,一瞬间把他打动了。老汉定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人,或许他勉强识得大部队的人,但对他们这种穿边防武警制服的“当兵的”还从未见过,不免好奇,也不免有种小地方人的畏惧……

随着车轮的滚动,车厢轻微的颤动,一阵阵困意弥漫周身。就在脑袋点头,眼皮打架的时候,有人从他腿上跨了过去。他勉强睁开眼一看,正是刚才陪他玩偷窥游戏的老汉。他刚要合眼,听到右边发出“刺啦——”一声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他抬头迷迷糊糊地看过去,看见老汉正低头拾东西,他拾起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食品袋,从棉大衣撕裂的破口里塞了进去,然后慌慌张张地向下一节车厢走去。那一瞬间,他有些迷糊的头脑中还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头,会把什么并不值钱的东西包了一层又一层。他不觉又对老汉产生了一种混杂着同情的好感,这时他发现车座底下还掉落着一包一模一样的塑料食品袋,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包奶粉。他顺手塞进自己的旅行包,打算等老汉回来再还他,紧接着,他的脑袋就抵在膝盖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清晨,陵飞醒后发现老汉的座位上已换了人,而终点站,那个边境小镇就要到了。老汉走了?或许一直没有回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赶快归队,看看紧急情况到底是什么。

回到单位,那个海拔超过4000米的边防派出所,他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经上级情报部门侦查,陵飞所服役的边防派出所辖区内可能有大量的毒品在交接转运,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为了不引起群众注意,上级仅为派出所调来了两位缉毒专家。陵飞刚放下行李便被安排了任务。近些年来,一些团伙看中了这个边境小镇山高皇帝远,偏僻落后,不被传统侦察视线所注意,在这里进行毒品的转运,从破获的案件来看,这种现象还有上升的趋势。这次的线报或许指向一起较大的案件,引起了上级的高度重视。

整个派出所配合着缉毒专家高速运转着,一方面根据线报在辖区明查暗访,一方面通过上级协调,扎死了这个边境小镇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也就是那条铁路。凡是走铁路离开小镇的人员,都要经过严密的盘查。根据线报反映的可疑地点蹲坑守候,甚至化妆联络,但对方神出鬼没,与以往相比,显得心事重重,防范心理很重。有那么两次,几乎就要揪住对方的尾巴了,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案件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民警们也似乎陷入无计可施的境地。

在研究案情的会议上,满屋子烟雾腾腾。分析工作不利的症结时,上级派来的缉毒专家们与当地边防派出所的民警们难免为了协调配合上出现的一些小问题而发生摩擦,在一种焦虑急躁,甚至气急败坏的氛围中,大家言语上难免出现些抬杠顶牛,一度濒临争吵的边缘。为了维持团结协作的局面,所长不得不宣布提前休会。但两位缉毒专家却要求与所长单独谈话,这实际上是对大家的一种回避。事后,所里渐渐传出一种说法,说是缉毒专家怀疑队伍里出现了“内鬼”。派出所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了。

这天陵飞拖着疲惫的双腿从辖区回到派出所。走进自己那间办公室,腹中一阵饥饿空虚,离食堂开饭还早,他便从行李包中取出了奶粉打算冲泡。当撕开奶粉袋的一瞬间,他闻到的是一股怪味,而不是奶粉的味道。突然间他想起了这包奶粉的来历,脑海中浮现出火车上那个老汉的面孔。奶粉过期了。这是陵飞的第一反应。他又仔细闻了闻,这时一种沉睡的、危险的嗅觉记忆被唤醒了。这不是他们掘地三尺追查着的“白面儿”的气味吗?他简直不敢相信,不禁又抽着鼻子闻了闻,没错,正是海洛因那熟悉的气味,他曾经亲自参与过查缴。他该拿这袋“奶粉”怎么办?他的脑子在一瞬间有点儿乱,各种凶险的联想纷至沓来。如果贸然上缴,组织上会相信自己吗?自己摊上的这个故事未免有点儿过于传奇,过于巧合了。此时,“内鬼”的说法有如一颗早就潜伏在脑海里的定时炸弹,时间一到,骤然引爆,掀起了滔天巨浪……

身后的门就是在这一刻突然被推开的,那“吱呀”的一声轻响,此刻却像天空滚过的闷雷,惊得陵飞一个哆嗦。他本能地把奶粉袋紧捂在手中,他没有意识到,就在他捂紧奶粉袋的一瞬间,一小股难以查觉的“白面儿”的粉尘从破口中喷射而出,就像滴入清水中的一滴牛奶,曼妙妖娆地在办公室的空气中弥散开来。他慢慢地回过头看,来人正是两位缉毒专家之一的王若谷。这让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惊,他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艰难地张口问候:“吃……过啦?”声调之虚弱之颤抖,连他自己都后悔得要命。王若谷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同时他的鼻翼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又抽动了一下,这才答道:“开饭还早呢,赵警官。”

他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看得陵飞心中异常紧张。他勉强转回头,内心里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二难选择,说?还是不说?给他说?还是给自己的所领导说?王若谷的那张脸,还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脑海中闪烁着,平常只觉得他寡言少语,城府颇深,但今天他那张脸,那副表情,怎么看起来那么的阴险,简直是深不可测。还有那盯着你看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是那么富有穿透力,活像一副颤悠悠的铁钩子,要慢慢地从你的眼睛里伸进去,从脑子里往外掏东西。

王若谷从背后慢慢地踱过来了,陵飞紧张极了,内心里的斗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脑子里乱得几乎无法思考。在各种纷乱的念头之间,他还努力挤出一条狭缝猜测着他会问些什么,该怎么回答。这时眼睛的余光发现王若谷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他竟然连侧头看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他忽然意识到他的手把奶粉袋捂得太紧了,赶紧松开了一些,指缝之间顿感到湿浸浸的凉意。这时,王若谷那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怎么,顶不住了?要泡包奶粉?”

他忽然觉得神经一松,几乎下意识地答道:“嗯。”然而,转瞬之间,他脑子就转了过来,意识到他似乎上当了,上了一个大当!他已经当着王若谷的面认可了那只是一包奶粉,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毫无退路可言了。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王若谷那慢悠悠的、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又从身后飘了过来:“那就泡着喝吧!”与此同时,一只手端着一个暖瓶从后边伸过来,把暖瓶“咣”的一声放在桌面上。那并不响亮的一声“咣”,却如同一记沉闷的丧钟在他耳边鸣响。他顿时明白,王若谷这是在把他往死角里逼。

在百爪挠心似的煎熬之中,一个念头突然横空出世,三十六计走为上,先离开这间办公室再说,这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再多待一分钟怕要死人。他假装拔开暖瓶塞,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强自镇定地嘟囔了一句:“水不热,等开饭吧。”他拉开自己办公桌抽屉,把奶粉袋放进去,硬着心从腰带上摘下钥匙把抽屉锁好,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连招呼都没跟王若谷打。

他一离开办公室,就躲在楼道端容镜的后边朝办公室里窥视。他的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幻想,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过敏的幻觉,王若谷并没有怀疑到什么,他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精明或者阴险。然而,他的心揪起来了!该死的王若谷见他一走开,立刻过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严了,他想干什么?!陵飞想起了抽屉里的奶粉袋!他真想冲进办公室里去,可是不行,那样只能让他更加怀疑。幸好还有一扇窗户,窗帘基本拉上了,只留下脑袋宽的一条缝。他满怀希望地来回寻找着角度,终于透过那条狭缝重新发现了王若谷在室内的动静,确切地说,那只是一只手的动静。手在试图打开他的抽屉,弄了两下弄不开,接着手不见了,一张脸,那张此时看起来格外阴险的脸,充满顽强的该死的探究欲的脸,凑到了抽屉跟前,像一条狗似的咻咻地抽动着,贪婪地嗅着来自抽屉深处的气味。陵飞明白,那种气味,对于一个缉毒专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彻底凉了……脸又不见了,手又出现了,这回手是拔开了暖瓶塞,一根手指刚要伸进瓶口里试温度,却烫着了似的迅速抽了出来。陵飞懵然了一刻,立刻明白王若谷这是要探究他真实的心理,他要看他所谓的“水不热”是不是在撒谎,以便他将来辩称以为奶粉袋里真是奶粉的时候,突然抛出证据给他致命一击……这是个滴水不漏的办案专家,一条不会放过任何猎物的猎犬……一想到自己已经误入这条猎犬布下的陷阱,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他忽然意识到,必须马上给所长打电话,硬着头皮说明情况,所长不比外人,毕竟是了解自己的,一旦由王若谷抢先报告,先入为主可是不得了的判断原则,到时自己就被动了,会成为一个浑身长嘴也讲不清的狡辩者。他哆嗦着掏出手机,心头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果然,所长的手机占线!难道王若谷已经抢先了?!该死的处处抢先,要把人往死里逼!他不停地拨手机,不停地听见那个女人在手机里不慌不忙地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他从未如此仇恨这个女人,他一边不停地拨手机,一边满头大汗地朝窗缝里观察,终于,王若谷的身影从窗缝间移过,尽管只是一瞬,他却实实在在地看见他在打手机,神情严峻。那一刻,他觉得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他必须离开,他只想离开,先离开再说!如果留下,他无法想象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情况,他的脑子里乱极了。

然而,当他仓皇地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时,正好迎头碰上值班室里匆匆而出的两个兄弟。两个兄弟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告诉他所长要跟他谈话。他们的神情异常古怪,那熟悉的脸庞突然之间变得陌生了,那陌生的杀伤力如此之大,以致于他不敢正视,像个真正的罪犯一样,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低下了头。

陵飞在关押他的户籍室里来回踱步——他已经一刻不停地踱了三个多小时了。他的腿都发酸了,但他就是停不下来。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过去观察到的一个现象,为什么从野外刚刚弄进笼子里的野兽,比如草原狼或狐狸什么的,会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踱步。那是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内心的那种焦虑很可能会把你折磨到发狂。他还不停地捋头发,抠头皮,或许这些小动作都有从潜意识的层面抚平焦虑情绪的作用。因此,当他偶然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张头发蓬乱如野草,两眼布满血丝,而且胡子拉碴的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长相上都越来越像一个罪犯了。

现在唯一能说明他身份的就剩下这身边防武警制服了。枪支、手机等关键物品都被他们搜走了,武警制服他们或许暂时还没顾得上吧。他的事也许正在向支队汇报的途中吧。当时他向所长交代情况时,两位缉毒专家都在场。所长铁青着脸,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倾向性。但当交代完毕开始接受质询时,各自的倾向性和分歧立刻就图穷匕现了。所长重在查问那个火车上的老汉,问他详细的体貌特征,问最后一次见到他,也就是奶粉袋掉落时是几点钟,火车大致行驶在哪个区间段,到本镇还有几个站点等一系列问题。这明显是在采信他的说法,他用感激的、甚至乞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所长,结结巴巴地、然而又无比真诚,甚至赌咒发誓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说着说着,竟像受了冤屈的孩子一般带上了哭音。但他偷眼观察两位缉毒专家时,却发现,对于他和所长之间的对话,他们似乎起根儿上就不打算相信。他们带着一种不耐烦的、不得不履行某种程序的态度来听任所长的调查。有时他们的目光和神情甚至表达出,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尤其那个王若谷,作为重大线索的发现者,显得胸有成竹,他的发问很凌厉,那种掘地三尺的劲头十分昂扬。他一连抛出了几个致命的问题:

“假定你的说法都是真实的,先假定,那么我问你,”他边说边在这临时的审讯室里扬扬得意地踱起了步,然后突然把犀利的目光盯在他脸上:“你什么时候发现这奶粉是毒品的?”

在这三堂会审的氛围中,陵飞再也不敢隐瞒什么了。更何况,他对于当时的那种选择已经悔得要死了。他如实供述了发现奶粉有问题的时间。

“为什么不汇报?!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事情太突然……况且……现在所里形势这么复杂,我有顾虑。”他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终于下决心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当时,我想先给所长汇报。”

他看到王若谷又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所长一眼。所长铁青着脸喝道:“混账话!给谁汇报不是一样?!就你是共产党的人,王科长不是共产党的人啦?!”

他心里一哆嗦,知道这话给所长惹了麻烦。王若谷并未停下他的凌厉攻势:“不主动汇报也就罢了,我给你端水让你冲奶粉的时候,为什么要撒谎?找个什么水不烫的理由,就想走,你想走到哪里去?”

他索性横下心来,不再绞尽脑汁地分析什么利弊得失了,一律以实情应对:“我就是害怕,想出去躲会儿再说,我怕你怀疑我,怀疑我们派出所……”

“你怕个球呀!我咋带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这回所长抢先喝斥起来。

从一向爱护,甚至对自己不无器重的所长嘴里听到这样的喝斥,陵飞的心都要碎了。他的头脑中一片巨大的轰鸣声,不争气的泪水在脸颊上恣肆横流。所长他们再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很难集中注意力倾听了。但他隐约听出,所长仍然坚定采信他的说法,因为他已经开始按照他的说法对二位专家分析起案情,甚至想要安排部署下一步工作了。

按照所长的分析,从最后见到老汉的柳树泉那一站算起,到终点之间只有四棵树和干沟两个站点,这两个站点都纯粹是由于道班养护和矿石运输而产生的极小的、只牵扯个别行业、特定人群的站点。再结合近两年案发情况来看,毒贩在这两站下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大可能就是在终点站下车。而本镇也并不大,常住人口不到千人,只有一条主街。加之最近通外道路盘查严格,那个老汉很可能还滞留在本镇或附近山区牧业点的什么地方,只要加大搜索力度,很可能在这次行动中落网。

但所长的分析安排有点自说自话的意味,两位专家关心的仍然是他赵陵飞这条“在手线索”,他们揪住一个问题不放,他撒谎之后,准备往哪里跑?跑出去准备跟谁联系?干什么?

双方之间的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很快,陵飞就不适合继续待在那里了。他被押往了户籍室,一开始对他采取的应该是禁闭措施。但很快,就有人开门进来,给他戴上了手铐。他知道,那一定是两位专家的主意。他这会儿已经彻底明白了所长的心意,所长是坚定地准备相信自己带的兵的。他甚至听见从楼道那头传来的咆哮,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争吵起来。他听见王若谷那尖细而又执着的嘶喊声:“灯下黑!你这是灯下黑!”

楼道里终于归于沉寂。耳朵张得再大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此时的陵飞陷于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孤独和无助之中。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天早晨送别时的父亲,那围着秃顶的一圈儿花白的头发,那一夜没睡好的、松弛肿胀的眼袋,还有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温暖慈爱的眼神……还有母亲,为了没给他买到座票而流泪责骂父亲的母亲,或许此生再也不能见面了,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此刻正戴着手铐关在这禁闭室里受罪,而且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他们会有什么反应……陵飞的一颗心如同塞进绞肉机里一般疼痛,但奇怪的是,这回他却没有流泪,他的喉头一耸一耸的,很快就把那鼻酸眼热,想要流泪的感觉强压下去了,因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所长的那声喝斥令他警醒了:“你怕个球呀!我咋带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他觉得,正是所长的这声骂把他的眼泪骂回去了,或许把他此生未尽的眼泪统统骂回去了。他想,所长骂得对!之所以陷入今天这种痛苦尴尬的境地,不就是因为一个“怕”字吗?君子坦荡,天地共鉴,怕什么呢?!一些有利的因素逐渐开始进入到他的头脑中,逐渐开始占据上风,毕竟所长是相信自己的,毕竟所长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只要那个老汉进入本镇地界,他就插翅难飞。他的思维逐渐转移到那个老汉的身上,真正应该仇恨的是他,是他令自己陷入到如此绝境!那张脸,数度对他憨笑的脸,此刻就像蒙着画皮的恶魔,显得如此阴险狰狞。他恨自己当时为什么如此疏忽大意,竟然没有察觉到憨笑背后掩藏的敌意、防范和阴险狡诈。如果所长分析不差,这个憨笑老汉到此刻为止,恐怕依然隐藏在本镇的某个角落里,他只恨自己不能亲自参加对他的搜捕……

傍晚时分,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楼道里寂然无声,同事们不知去了哪里。他边思索着该怎么向即将接触的审查人员解释清楚,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边茫然地打量着窗外的街道。突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孔闯进了他的视线,让他浑身一个激灵!那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似曾相识,那五官的特征,那眉眼的走势,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憨笑老汉的脸……没错!就是他!怪不得那天在火车上,总觉得那张老脸有什么地方不协调,原来他是由一个中年人假扮的!不能再犹豫了,他拼命地敲打起门板,可咣咣的敲门声只在楼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没有任何人走到这扇锁着的门跟前。他慌忙地转身奔向临街的窗子,努力把脸贴紧玻璃向西面张望,那个中年人已渐行渐远,快要走出他的视线。那一刻,他感到全身一阵绝望的冰凉,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装在笼中船运的野兽,船就要沉了,求生的最后一线希望已经渐渐湮灭。这时,他从眼角极限边缘的一丝余光中看见,那中年人走进了一家店铺。最后的一丝希望仿佛死灰复燃似的,微微冒出几颗火星。一个念头石破天惊一般钻入脑海,他来不及再想什么了,他的手急切地动作起来,那是刚入警时他们常玩的解铐游戏,那游戏已玩到滚瓜烂熟的程度,肌肉中沉睡的记忆都被唤醒,先是左手,后是右手,次第从铐子中解脱出来,一拳砸破窗玻璃,两手握紧钢筋,调动求生的力量和意志,咬碎钢牙猛一发力,两根钢筋之间顿时弯出一段宽敞的、象征自由的括弧,玻璃断茬上的淋漓鲜血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的红色,激起了他挑战极限的热情和兴奋,跳窗而出前的最后一瞬,陵飞的目光偶然触及到地上的铐子,他小心地拾起铐子,塞入了怀中。

陵飞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对街玉素甫家的杂货铺,杂货铺里空无一人,当然,店主玉素甫除外。陵飞一阵失望,他不甘心地打量着杂货铺的角角落落,昏黄的灯光下,那种20世纪80年代的、黄油漆木框镶玻璃的柜台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木格子式的老式货架上,每个格子里各摆放着一种商品。这样的店铺恍然让人产生一种时空穿梭般的陌生而怀旧的体验。唯有摆在门口的冰柜和贴在木门上的花哨的广告招贴还能让人联想到当下的世界。玉素甫带着上个世纪的表情,半张着嘴惊愕地看着陵飞:“所长,这么慌,咋啦?”质朴憨厚的小镇居民,把穿派出所制服的人统称为所长。

“玉大叔,刚才到你店里的,认识吗?”

“外地的,不认识。”

“买啥东西?”

“矿泉水,买得多,十瓶。”

耳边传来汽车引擎声,陵飞掉过头透过窗户向派出所方向望去,只见所长的座驾从街上驶进派出所大院,车轮和叶子板上满是泥浆,看来,所长第一时间到支队去汇报情况回来了,很快要提审自己了。陵飞心一紧,脸伸过去问了玉素甫最后一个问题:“还说啥了,那个人?”

“打听打馕的人呢,我给说了,依不拉音家。”

“我到你这后面上个厕所。”

陵飞没有从前门出来,他不敢从正街上走。他穿过玉素甫家杂货铺的后院,凭着临街建筑物的遮挡,快步朝镇子北边走去。

在派出所食堂里,邱所长人陪着副支队长,可他哪有心思吃饭呀。他的心思全都在关押着的陵飞身上。下午在支队汇报情况,就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了。官大一级,考虑问题的角度和方式就不一样了。用支队长的话说,要有大局意识。什么叫大局意识?就是不能光站在你边防支队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因此,支队长的立场显得不偏不倚:两个方向都要调查,既要搜捕陵飞嘴里的憨笑老汉,也要对陵飞这个“在手线索”加大审讯深挖力度。当“加大审讯深挖力度”这句话从支队长口中吐出的那一刻,邱所长心中不禁哆嗦了一下,感到不寒而栗。回来的路上,两位缉毒专家心情明显舒畅了,一路上聒噪着商量下一步对策,实际上是在对邱所长旁敲侧击,让他别再干扰他们的审讯。邱所长一路上心事重重,想得很多。支队长不比他,毕竟离基层的兵太远了,他压根儿就不了解他们,既然不了解,又怎么敢信任呢?心里没底,又怎敢选边站队?只好来个不偏不倚。而那二位呢,他们就更不了解这些基层一线的边防警察了。他们的办案能力是没的说,可也正因为长年办案,接触的阴暗面太多,使他们养成了怀疑一切的思维定势,谁一旦让他们怀疑上,尤其是再抓住那么点儿所谓的证据,他们的盯本能就被充分地调动起来,像荷尔蒙兴奋起来一样难以遏制。作为一个侦查员,敢于怀疑、善于怀疑,并且顺着自己的怀疑不屈不挠地求证、探究,这本是个好品质。可是物极必反,某种品质一旦极端化,甚至畸形地发达,就会遏制其他一些必要品质的发育,使人陷入片面和偏执,丧失了客观全面看待事物的能力,甚至对常识和普遍逻辑也视而不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偏执之中难以自拔,而且因为聪明,他们还总能为自己的偏执找到理由,自圆其说。比如当他提出,如果赵陵飞参与贩毒,他怎么敢把毒品带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就拿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什么“灯下黑”之类的小说语言来强辩。如果按照他们这种逻辑硬办下去,就是好人也会被逼成罪犯。

邱所长疲惫地抹了一把脸,副支队长等人也吃完饭了。几个人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就吩咐把赵陵飞带上来讯问。

片刻之后,值班民警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赵陵飞他……他跳窗逃跑啦!!”

几双眼睛刷地盯在邱所长脸上,邱所长的黑红色脸膛刹那间一片霉绿,他一把拍在桌子上:混账东西!给我抓捕!立即组织抓捕!

陵飞来到小镇唯一的那个两排平房中间搭着明瓦天棚的简陋市场,略略观察一番,他走进唯一那家卖衣服的店铺。此时太阳已落山,天空一片黯淡。店主四川小个子也准备关门了。这里实际上主要针对民工们卖些劳保棉衣棉裤大头鞋之类。陵飞被关时,身上只剩下150元零花钱,除去刚才比照着憨笑老汉的标准买了10瓶矿泉水之外,现在还剩下135元,而一套劳保棉衣棉裤最少也要130元。陵飞还能在小镇上停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还要到打馕的依不拉音那了解情况。小个子那拗口的四川方言让他再也无心把讨价还价坚持下去,如果不用这套民工身上最常见的劳保棉衣棉裤把武警制服替换下来,也许明天日落之前他就会被派出所抓获。

出了店铺,陵飞找了个背人的墙角脱掉武警制服,小心折叠好跟矿泉水一起塞进老板给的黑塑料袋里,再换上劳保棉衣棉裤,戴上老板作为赠品给的毛线帽,从二十米之外看过去,除了衣服簇新之外,陵飞与镇子上的民工们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的心里略感踏实了一些。

夜色在小镇里四处弥漫,黑暗从天空中笼罩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群星渐渐呈现出点点的银光。陵飞头一次感到,黑夜的来临让他如此的踏实,他突然想到,犯罪心理正在他的心中慢慢地孕育成长,罪犯的角色感正一点一点地侵蚀置换着他多年形成的自我认知。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从头脑里驱逐出去。他努力地说服自己:我在办案,只不过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办案。不需要领导、不需要指挥、得不到任何帮助,还要排除种种干扰,为了我的名誉,为了我的自由,我要挑战自我,挑战一切敢于阻挡我的力量!

他慢慢地潜入到了矿业点的宿舍区,依不拉音的馕坑子就在通向宿舍区的北巷巷口。他从南巷刚一露头,一辆警车的车头从狭窄的北巷巷口突然冒出来,向右拐去,刺眼的光柱子从他脸上一扫而过。他闪电般地捂住脸,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转身向南巷狂奔,耳膜里轰响着“嘣,嘣,嘣”的心跳声。直跑到南巷的尽头,也没见什么人追上来。他站住,继续观察了一会儿,依然没什么动静,这才意识到,他在外人眼中已经纯然一民工了。他慢慢地折了回去,一边庆幸自己的衣服换得多么及时,一边暗暗惊惧派出所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连矿业点这边都布置到了。依不拉音的馕坑子还安全吗?但是,从憨笑老汉一次买10瓶矿泉水,又打听馕坑子来看,很可能他在镇子里待不住,铁路线又扎死,他只好选择越境外逃。过去办理的毒品案件中不乏这种先例。假如真是这种情况,那么陵飞的搜索就有了方向,而且也有了他的优势。他迫切地需要证实这一点。他反复地盘算着,就算布置,他们也顶多在矿业点的内保部门布置一下,工作还不至于细化到依不拉音的馕坑子上去吧。更何况,凭他和依不拉音的交情,他相信依不拉音会听他的。

他再次来到南巷巷口,朝对面的北巷巷口观察。依不拉音馕坑子上用几根木棍支撑起的红色篷布在寒风中猎猎舞动,悬吊在篷布下的一只灯泡也随风晃动,随着灯泡的晃动,馕坑子、铺板、立柱和面的馕房在地面上投下的阴影都摇荡飘舞起来,依不拉音这小小的馕房仿佛在夜色的海洋中漂泊动荡的一只小船,盯得久了竟让人有一丝眩晕感。依不拉音当年是从南疆过来的流浪汉,流落小镇打馕为生。当年的馕房是一间一下雨屋里屋外就淌泥水的土坯房,有一面墙用几根木头桩子斜撑着,活像九十岁的老汉用拐棍撑着身体一般。陵飞接任管区后实在看不下去,就利用派出所搞基建剩下的砖头水泥,发动几个战士和依不拉音一起砌了现在这座带一个套间的砖房,又找矿业点说情给拉上电,接上水,送了一台派出所淘汰的旧电视。依不拉音靠着这几样东拼西凑的家当竟说服从南疆来的一个姑娘跟他过起了日子,如今连孩子都有了。这会儿透过馕房正面的玻璃窗,隐约可看见这一家子正在灯下吃晚饭呢,有一缕缕的热气在窗玻璃后面袅袅升腾。陵飞干咽了一口唾沫,一时间竟有些羡慕依不拉音这一家子,一股酸楚的情绪刚刚冒头,就被他强悍地镇压下去了。他学会了强悍,这种以前从未品味过的心理状态如今频频从心底升腾而起,使他镇定、冷静,他越来越喜欢这种不知从心灵深处的哪个地方滋生出来的精神气质。

依不拉音突然看到这身打扮、胡子拉碴的陵飞,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就转惊为喜,过去他曾多次邀陵飞到家里吃饭,一直未能如愿。

“所长,坐,揪片子。”

依不拉音边邀陵飞坐下吃饭,边拉过一只小木箱用袖子擦擦。

陵飞望着小板桌上三碗花花绿绿的羊肉酸汤揪片子,深深地咽了一股口水。

“不了,今天有急事,刚才有没有一个买馕的过来,上身穿的是黑的,棉袄,下身灰裤子。馕买得多。”

“有!有!买了二十个馕。”

“认不认识?”

“认识,收皮子的。”

“叫啥名字?”

“名字不知道,外地的,年年来收皮子。”

“往哪儿去了?”

“哪儿去不知道,反正近不了。”

陵飞心里有了底,“给我也拿二十个馕,”陵飞一摸口袋,只摸出了最后的那张5元纸币,他拍到依不拉音手里:“剩下的过几天给!”

“说啥的呢哎!”依不拉音把纸币硬塞进陵飞口袋里,让老婆取塑料袋装馕,老婆正要到外面铺板装馕。依不拉音朝她喊道:“哎——这儿的,这儿的。”说着要过塑料袋,从桌下拉出一个纸箱,从里面往外掏馕装。一边扭过脸对陵飞说:“牛奶和面的,营养好!”

临出门前,依不拉音俯耳对陵飞低语道:所长小心点,他们找你的呢。

陵飞未动声色,紧紧地握了一下依不拉音的手,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黑暗、寒冷,无边的黑暗和寒冷,这就是梦境中绵延不绝的感受。陵飞竭力想从这梦境中逃脱出来,当他终于挣扎到半梦半醒的边缘地带时,本能却又让他退缩了,因为梦境之外同样是黑暗、寒冷,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寒冷首先从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和所有覆盖单薄的部位侵袭进来,接着就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渐渐渗入身体的每个角落,渗入血液,甚至渗入骨髓之中。但奇怪的是,脑袋里面却又火烫火烫的。脑袋和躯体,一个火热、滞重、昏沉;一个冰冷、清醒、畏缩。这种冰火两重天集于一身的陌生痛苦,陵飞从来没有经历过。在梦境和现实两不相容的无奈挣扎中,他蒙蒙眬眬地睁着双眼,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

昨夜他沿着矿业点向北离开了镇子,走上了那条人迹罕至的古牧道。憨笑老汉既然数年以收皮子打掩护,那么他要外逃必然也会沿着他收皮子所走熟的路线逐渐接近边境线,这是保障生命安全的唯一选择。而边控巡逻严格密集的地区他是不敢去的,哪条线路既有皮子可收,又能接近那些边控巡逻难以覆盖的通外山口呢?在反复思索、分析判断之下,乌尊布拉克山口渐渐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要走到那个山口,首先要走一截人迹罕至的古牧道,在到达骆驼泉子这个补给点之后,古牧道就又向南折回境内了。曾听老牧人说过,从骆驼泉子再往北走20余公里,有个叫白石墩的地方,能找到一处渗渗泉,极个别牧民也喜欢把那里作为转场途中的休息点,那是越境之前最后一个补给点,再往前不远就是通外山口乌尊布拉克了。如果搁在以前,所谓正常情况下,陵飞会犹豫不决,但如今,不知是非常情境的锻造锤炼,还是求生本能的驱使,陵飞的意志陡然强悍起来了,他带着一种赌命一般的、豁出去的气概,断然选择了这条路线。

“想要自救,这就是目前所能探索到的、可能性最大的一条道路!别再犹豫了!干吧!”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自信从身体深处像蘑菇云一样升腾而起,溢满全身,溢满了“自我”的小宇宙。

昨夜在步行了十余公里之后,月亮躲进了厚重的乌云。黑沉沉的旷野之中,本来就模糊不清的古牧道越发难以辨认。担心迷路,在遇到一处探矿工人废弃的简易房子时,陵飞停下了脚步,在那座片石垒砌的冰冷的简易房子里,他蜷缩一夜,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在阳光的照耀下,陵飞从辽阔的半荒漠戈壁上,从近处永远稀疏、远处永远茂密的戈壁荒草之间,隐约看出一条牧道蜿蜒伸向北方遥远的一带蓝山。陵飞背起沉重的行囊,开始向远方的蓝山进发。累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他边喘气边紧盯着远方的山脉想,大不了就是走到那蓝山脚下。那一带蓝山,在视野之中仿佛也逐渐清晰起来,一些山的皱褶也渐渐可以辨认了。让陵飞焦虑的是牧道模糊,走着走着就难以辨认,经常在偏离一大段之后才能重新找见。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搜索着牲畜的蹄印和人的脚印,但这条古牧道一直在半荒漠戈壁滩上蜿蜒延伸,沙砾石子的道路上,很难留下什么清晰的足印,这一直在考验和煎熬着陵飞的信心和毅力。一直走到太阳偏西的时候,陵飞的精神真的有些动摇了,传说中的骆驼泉子究竟在哪儿?那里能补充到珍贵的饮用水吗?能遇上一两户牧民的毡房,吃口热饭,打听打听情况吗?肩膀上的背囊越来越沉重,勒得那里生疼,腿脚也渐渐地酸软,脚底的水泡像肉里扎进去的刺,一触到就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嘴唇干裂了,口腔和咽喉也干涩得难受,咽下一口馕就像用砂纸顺着咽喉一路打磨下去,可是剩下的几瓶矿泉水要一直坚持到传说中的骆驼泉子……个人的生命在这浩瀚无边,寒冷荒凉的大自然中是多么的脆弱!可是,偏偏又无法向集体求助,甚至连手机都没有。但一个人顽强的生存意志和超常的生存能力,恰恰在这样的时刻才能迸发出来,像陨石一样在天幕上划过璀璨的光芒,也许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这样一个让生命在瞬间绽放灿烂光芒的机会……在第一个白天,陵飞终于没能按计划到达骆驼泉子,天黑透之后,他在旷野上寻找到一个洼坑,把自己疲惫酸软的身体安置进去。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半夜发起高烧,他也不愿再想那么多,甚至连他追踪的憨笑老汉他也不再去想了,他只想着骆驼泉子,传说中的骆驼泉子……

脑袋里依旧是火热、昏沉、钝重,脸皮却清晰地感受到高原夜风流过的寒冷。嗓子眼儿里干涩疼痛,陵飞的手摸索着伸进背囊里,他只摸到了最后两瓶矿泉水。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一瓶。硬撑起身子,拧开盖放到嘴边,小心地吮吸了一口。一小股清凉的矿泉水,就像草茎上挂不住的露珠似的,顺着干涩疼痛的喉咙蜿蜒下滑,陵飞火热的头脑中也流入了一丝清凉。他躺下来,仰望着高原的星空,星空纯净而璀璨,满天星斗高低错落地悬垂在夜空之中,天穹与旷野构建了一座崇高肃穆的大教堂,那些明亮低矮的星斗就像教堂穹顶垂挂下来的灯盏一般,把那银色的微光流泻到陵飞的心里,让他一阵感动。忽然之间,他就想起了成龙的那首歌:仰望星空,谁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你让我如此感动……他感到有一股力量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贯注到身体里,让他一时间忘记了肉体的痛苦。他慢慢地爬起来,背上行囊,星光之下,那条灰白色的牧道突然显得十分清晰明确,引导着他坚定地向前走去……

尾 声

一周之后,偶然转场路过的牧民在靠近边境线的白石墩一带扎下毡包准备休息时,无意中发现远处的荒原上空有无数的老鹰在盘旋。牧民知道那里没什么好事,他犹豫了一番,最后觉得过去看看,或许可以剥下一张像样的毛皮。但他骑马到了跟前,才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老鹰簇拥着的是两具尸体。这两具尸体显得非常奇怪,是用一副手铐铐在一起的,其中之一看起来像是本地牧民打扮,穿着黑棉袄、灰裤子。另一个则一副民工打扮,穿着在镇上常可见到的劳保棉衣棉裤。那么,手铐又是怎么回事?这两具尸体或许跟公家的事有关。牧民顾不上那么多,迅速拆下毡包赶着羊群向南走,来到有手机信号的骆驼泉子报警。

经警方勘察现场,两具尸体一具是边防派出所潜逃多日的警察赵陵飞,另一具经调查是近两年来常在这一带收皮子的皮货商贩马尤布。赵陵飞身体上有多处刀伤,而马尤布头部有钝器伤。民警找到了致马尤布头部钝器伤的石块,也找到了致赵陵飞身上锐器伤的匕首。经法医鉴定,赵陵飞身上刀伤都是马尤布左手持刀所为,根据其右手与赵陵飞左手铐在一起来推断,搏斗是在赵陵飞将马尤布铐住后发生的。无论钝器伤还是锐器伤都很轻浅,绝非致命伤。法医推断,当赵陵飞铐住马尤布时,其实双方都已筋疲力尽,甚至可以大胆推想,双方都已奄奄一息。他们的真正死因其实是在无给养、无休息、无治疗的状态下连日奔命在荒寒严酷、海拔达4000多米的高原上。

警方根据马尤布手机中储存的联系人信息,终于破获了一年多来在本镇活跃的贩毒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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