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蔷薇
2015-04-24王琰
王 琰
蔷薇,蔷薇
王琰
穴居者攫取了先知
佩带花环的阿波罗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边吟唱
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
——西格夫里·萨松
初夏的一个早晨。空气清新,院子里的花坛里开着红的黄的蔷薇,一枝一枝密密匝匝,沉甸甸地压得枝条弯下腰来。张志禾一向很喜欢蔷薇,花期长,茂盛,重重叠叠的花瓣,嫩黄色的花蕊,散发出雅致的香味。不像丁香,一开花,满院子弥漫着浓烈的香气,闻得久了,会胸闷。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有句诗,“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写得多好。让人觉得身体内每一根微血管都已鼓胀,沉睡已久的岩浆在“突突”奔涌。
张志禾拿出手机,拨打了这个清晨的第一通电话。此时田羽还在家,没有出门。电话是打给另外一个女人的。电话里苏妮香甜地“喂”了一声,张志禾立刻满心喜悦。就是这些喜悦,如一堵坚实的墙壁,将张志禾杂乱无章的生活隔在墙外,让他在疲倦的时候,得以靠着这堵墙,在角落里休憩。墙内有东西在日益滋长着,比如蔷薇,比如心里的猛虎。
张志禾和苏妮总是在电话里说着最家常的话。这时候苏妮已经到单位了,她在一家幼儿园上班。这座位于大公鸡肋骨处的城市春季和秋季常有沙尘暴肆虐,铺天盖地昏昏沉沉,苏妮给人的感觉,怎么也不像从那沙尘中走出来的样子,而总是清晰而条理分明。苏妮就是这样,对人生就像孩子们对吃食的选择,不是华夫香糕,就是云片糕,从来不会模棱两可含混不清。
电话一接通,张志禾就迫不及待地在电话里对苏妮说,我们签了离婚协议书,今天去办手续。苏妮“噢”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悲。然后,是长长的一段沉默,长得能听到苏妮身边围绕着吵吵闹闹的孩子。
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来都是温暖、推心置腹的,带着种与生俱来的契合。可是,这个电话的内容显然是在苏妮意料之外,苏妮沉默着,让张志禾不知道接下来该对她说些什么。苏妮你等我,我回头跟你细说吧。
挂了电话,张志禾忽然陷入莫名的懊恼和沮丧之中,变得垂头丧气起来。这样将自己要离婚的消息告诉一个女人,是什么意思?污浊啊污浊。这个电话之前,他们之间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光亮的,可以摆在桌面上。可是,这个电话,带着隐隐的暗示,将苏妮置于共犯的位置。离婚,这个沉痛的字眼,令张志禾忽然想起苏妮告诉自己她离婚时的神情,一改平时的温婉,带着股决绝的凛冽。
“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张志禾眼里的苏妮,一个人能抵得上整座花园的姹紫嫣红。这样的女子,竟然会离婚,张志禾没有见过跟她离婚的人,可是他坚信,对方是百分之百瞎了眼睛。
那个瞎了眼睛的人不久就复明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来找苏妮,希望复婚。苏妮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对张志禾解释说,我不想再犯一次相同的错误。
现在,自己迫不及待地告诉苏妮要离婚了,苏妮会怎么想呢?他像是将她拉进了一片沼泽地。潮湿、阴冷、难以脱身的沼泽,自己一个人挣扎就够了啊。他对自己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至少目前还顺利。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起起落落,在别人眼里,此时的张志禾跟往常一样,正低着头经过开满蔷薇的花坛,走在上班的路上。
张志禾曾经给田羽买过一个蔷薇花的手机链。用得久了,花瓣掉了,灰黪黪看不出原本的色泽。田羽就那么用着,在这些细处她一向是马虎、粗砺的,不懂得珍惜,也没想过要换个新的。
这个清晨,张志禾没有刮脸也没有洗澡,穿着件未换洗的衬衫,头发压得耸了起来,怎么梳也梳不平整。他的生活时常显露出杂乱无章的一面,所以这种颓态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他的三星翻盖手机上绑着一根女儿扎小辫用的黑皮筋,如果把皮筋取掉,电池就会不可避免地跌落下来。有谁说,已婚男人的状态取决于他身边的女人。其实张志禾的手机在买的时候也是颇为流行的款式,处里的小伙子们还跟风接连买了两个。只是时尚最经不起端详和推敲,随着时光飞逝很快就过了气。过了气还是可以接着用的,让它成为怎么看起来都不能再用的模样,是张志禾身旁的女人田羽的功劳。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口角了几句,田羽抓起张志禾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啪”地摔到了地上,它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在他们的婚姻里,田羽不光不懂得珍惜,还极具破坏性。
张志禾每次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时,就算他再小心地左右环顾,也总会遇上同事们揶揄的目光,他们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像是看到了一幕最为乐不可支的滑稽剧。
上个月,张志禾就是口袋里揣着这样一部手机,头发压得耸了起来,怎么梳也梳不平整,领着女儿妮子去参加同学聚会。这么多年后,这是他们头一次聚在一起。张志禾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颓态,没觉得有太多不妥。
可是,他见到了苏妮。那一刻,张志禾愣在那里,她已经不是那个梳着小辫的女孩子了,可是他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她来。只觉得时光哗哗地向着自己冲刷过来,裹着泥沙,冲得自己灰头土脸,见不得人,无地自容。而对苏妮来说,岁月如同灯塔,现在,灯塔点上了灯,暗夜里也会熠熠生辉。
苏妮仪态万方地向他走来,摸摸他耸起的头发说,小可怜,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张志禾禁不住热泪盈眶。
张志禾鼻子酸酸地,手指握紧,无比沮丧,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慵懒。我怎么能这样,出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有些人,是你体内的病毒,她潜藏着,不为人知,在再次相遇的瞬间,突然发作,来势汹汹。
张志禾和苏妮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张志禾时常想起他们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玩耍,摘来成堆的打碗花,苏妮总是将花整理好,一簇接一簇斜着耳朵排好,连续不停地扭着编下去。头上戴着花环的苏妮站在阳光下的山坡上,格格向他笑着,多年来,那始终是张志禾心目中光闪闪的一幕。“妮子——妮子——”这是苏妮的母亲悠长的呼唤,苏妮家的饭总是熟得比别人家早。
山坡下是坟地,不知为什么草的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一个又一个深褚色的大馒头包。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里,不小心磕一下,碰出一截苍白粗硬的骨头,苏妮惊叫起来。张志禾就过去,牵着她的手走过那里。岁月将还没有脱去稚气的他们分隔开来,直到这一刻重新相见。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耀他们,在他们的身上,印出一条条褪色的条纹。他们的眼睛在时光里练就了过人的洞察力,只一瞥,就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了深深的眷念。
是的,这种眷念是下意识的,没有道理的。那一年,当张志禾守在医院,护士从产房里抱出女儿,那小小的惹人怜爱的小东西,脸涨成粉红色,细声细气地哭着,像是被这个世界惊吓到了。张志禾将她揽在怀里,第一眼望着她,就决定,叫她妮子。妮子,妮子,这让他觉得,他和他的童年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一整天张志禾都和苏妮待在一起,山坡、小路、某间老屋子,甚至门前的树和枝叶,都会引申出他们的一大篇谈话。时间是最没有情意的小偷,蹑手蹑脚地向前赶,眨眼到吃晚饭的时候,同学们起哄,说张志禾的话,只对着一个人说了,罚张志禾酒。张志禾并不辩解,一杯接一杯地喝了。然后,他没有悬念地喝多了,跑出去吐,女儿妮子跟着来,一边哭一边帮他拍背。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卫生间,搂着女儿小小的肩膀回包厢,口齿不清地说,妮子,别哭,别哭。都这样了他脸上还带着恍恍惚惚不敢相信的欢喜。
这个初夏的清晨,挂了电话,走在上班的路上,张志禾想,得快些去买个新手机了。是啊,无论如何,不能继续拿着绑根皮筋的手机,过这种杂乱无章的生活了。
昨天夜里,张志禾给田羽摊牌,说出了他离婚的想法。他说得很抒情,让这种生活告一段落吧,他是这样开头的。其实在他和田羽争吵时,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个话题,气头上,话说得没这么温婉,都是短平快的方式,一个高喊道:“离!”另一个用更高的调门肯定道:“离就离!”
这让张志禾对谈分手的前景有了过于乐观的认识,他甚至已经认为,分手,对他们俩来说,势在必行,婚姻已经如同他摔破了壳子的手机一样无可救药。谈之前,张志禾反复想过,他觉得,他提出这个建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慎重的。
张志禾甚至给他们的婚姻下了结论,他说,田羽,我是爱你的。可是,爱情就像是银行里的积蓄,只取不存,用不了多久就会两手空空的。现在,我们的爱情花光了。责任是双方的,可是,主要还是怪我。张志禾甚至为这次谈话准备了致谢辞。他是这样结尾的,田羽,谢谢你,给我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我们的婚姻失败了,可是我不后悔!
张志禾是个有条理、有责任心的好男人。他拿出了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对夫妻财产作了明确划分。张志禾的划分是无可指责和有良心的。他在上面写道,房子归田羽,而女儿归他。为什么女儿归他?他给出了详尽的解释,田羽身体不好,而且,女儿从小就是张志禾操心,甚至包括喂奶。田羽哺乳没几天,乳头皲裂,痛得不行,就不喂了。其实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装帧严肃的各类哺育大全早就教导过她,自孕期就要每天擦拭乳房,这样才可以让乳头在产后变得坚硬,顺畅地喷射出女儿的食粮。爱惜乳房是爱惜自己也是爱惜孩子,可是田羽做不到,她的爱向来只是说说罢了。于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鼓涨的乳房憋断了气,一点一点萎缩下去。
乳房对女人来说就是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两棵树,立着,就是全部意义所在。
从那以后哺乳变成了喂奶,改由张志禾负责。张志禾把奶瓶里的奶一次次滴在自己手腕内侧,试好温度再喂给女儿吃。这次短暂且并不成功的哺乳给了田羽借口,她把干瘪并日渐下垂的乳房归结到女儿身上,都是你姑娘吃成这样的,她对镜子里自己不满意的身形向张志禾抱怨。其实腰部赘肉多一些,臀部和乳房下垂一些,在张志禾眼里都不算什么。只要不总是那么歇斯底里地又喊又叫,弄得自己也像个疯子似的,就可以了,这个要求高吗?张志禾觉得说起来并不高的要求,在他们的婚姻里,却仿佛月亮上的桂花树,永远遥不可及。
女儿归他还有一个原因,张志禾对田羽说,你是女人,带着个油瓶不好再嫁人,我是个男人,我没有关系。
听着张志禾详尽地述说他的一二三,田羽破天荒没像往常一样跳起来,由一言不合发展成相互指责甚至对骂。这场谈话的节奏被张志禾控制得恰到好处,当张志禾把想说的如愿以偿地全部和颜悦色地向田羽说出来时,田羽似乎就只剩下点头。她是家里的老幺,跟计划生育政策抢着出生的,从小被宠大了的。上面两个哥哥,她练就了笔直的小嗓,发作起来像把尖利的小刀,谁都没有她有道理。张志禾一开始总是让着她,时间久了总还会不耐烦起来,想着凭什么呀,于是还嘴。吵架也是习惯,一旦开了头,只能是越来越多。女儿劝架,劝不住就站在中间哭,他们却越吵越跟坐了幼儿园的溜溜梯似的刹不住脚。
田羽提起笔,面前摆着离婚协议书,抬起头,忽然问道:“张志禾,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张志禾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又点了点头。“你知道的,我天天都在家,我只是想,我没有的。”谈话忽然拐上了另外一条岔路,像是提问给一个毫无准备的考生,他立即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他一面语无伦次,一面用右手折着左手的关节,然后,换过来,用左手折着右手的关节,逆着关节的方向。张志禾的手指异样的柔软,整只手向着手背处,从一个钝角,慢慢弯成一个锐角,然后,保持这个姿态,短暂地停止不动。
他们在一起七年的时光,就算一个个日子都薄如纸张,可是叠放起来,也已经是厚厚的巨著,比成套的《追忆似水流年》还要厚。田羽听懂了张志禾的语无伦次,他可能没有,可是,他想要开始。
他掩饰着,在这场婚姻里,他始终处于劣势,那么现在,他想继续这样,依旧做出一副被解决者的模样。是啊,当婚姻成为一个包袱,是该有人果断地出手,解决了它。他想让田羽做那个出手的人,至少看起来得是这样。在这一刻,田羽只有成全他,成全他的劣势。田羽面孔木木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无伦次是沉重的铁箭,凶狠地射向田羽。她万箭钻心一般,却只能强压着不露声色,她是要脸面的,怎么能末了让他看了笑话呢?
然后,他们洗漱睡觉。背对背躺在那张结婚时买来的大床上,一夜无话。田羽知道张志禾没有睡着,这是栋临街的楼,夜渐渐深了,车声却更加响亮起来,每隔几分钟就有车“哗”地碾过去,又有车“哗”地碾过来。她的婚姻就横在车轮下面碾着,让人绝望。她是有话要说的,可是他并没有要听的打算,他僵硬的背脊摆出拒绝的姿势,提醒她已经失去他了。一股子怒气发作不出来,憋得久了从丹田那里开始痛起,盘旋着搅上来。床上像是伸出许多毛刺,怎么躺着都难受。
这张床是田羽选的,当时他们在商场看时,这个款已经售完了,只有样品。田羽坚持不要样品,却依旧要这种款式,没有办法,是商场的导购专门打电话向厂里订做的。田羽记得很清楚,大庆木器厂的。订这张床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为了这张床,他们晚结了半个月的婚。对这个做法,张志禾是不以为然的,不过是一张床而已,买哪张不是买呢?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结婚,当时在他们眼里是压倒一切、无比迫切的事情啊!可是,没有用。田羽坚持,再急也要等,这是婚床,她要一个崭新的开始。从那时候起,他们之间,谁说了算就已经是泾渭分明了。
张志禾和田羽同在机关大院工作,田羽在财务处,跟张志禾的机要处那是冰火两重天,没有什么可比性。比如饭局,田羽总有许多的应酬,不是阳光就是苏浙汇,个个都是门脸豪阔,门口立着的小姐目光殷切地盼着给你领坐。包厢里摆着大株绿色植物,桌上的口碟一个叠着一个摆着,吐根鱼刺立刻有人给你换只干净的接着。一说出差,今天苏州明天杭州,听着都跟天堂有关系,仿佛祖国大地都能轮流上菜一般由着你转。而张志禾的部门加班永远是盒饭,偶尔单位吃饭总是过来过去的火锅,出差总去一个地方,而且总是一成不变的保密技术培训,再培训下去,感觉自己都快成保险柜了,板正着脸,立在冷清的角落里。
这让瘦小的田羽不由得在高大的张志禾面前多了几分优越感。在田羽和张志禾的关系上,张志禾从未占过上风,如同水往下流,田羽上游是洪水还是小溪,他只能是下游接着的地。没办法,谁让他是农民张满圈的儿子?张志禾出生的时候,家里有本家谱,显示他是“志”字辈,并且他已经有了叫张志勇、张志峰的堂哥。守着田地生活的农民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地给他起了禾的名字。是啊,还有什么比田地里的茁壮成长的禾苗更喜人的呢?父亲的名字叫张满圈,牛羊满圈啊,多直白!只是农民张满圈怎么都想不到他给儿子起的饱含着对土地希冀的名字,竟然与一位伟大的诗人同音。
张志禾上小学时,老师教张致和的《渔歌子》,同学们一面读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面看着张志禾嬉皮笑脸。那个小学校里穿蓝布衬衣的女老师,把“鳜”字错读成“撅”,这使得后来重读这首诗时,张志禾要反复提醒自己,才可以不把“鳜”字错读成“撅”,而读成“桂”。可是,张志禾啊张志禾,依旧就这样被培养得从小村庄来到了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这在当年跟他一起读《渔歌子》的孩子中,不用说是凤毛麟角的。也就是说处在下游的张志禾,骨子里还是力争上游的。
农民的儿子,与伟大的先贤名字同音不同字的张志禾在结婚这件事上,表现出他务实的一面。床送来后,是实木的零件。张志禾自己把零件一件件拼装起来,感觉在做一个积木游戏。接下来,张志禾又和田羽一起,将构筑他们新家的一块块积木,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找来,一点点搭建出他们新生活的模样。
床装好后,田羽光着脚站在床垫上跳了几下,说,真结实,能用一辈子。果然是张结实的好床,那天,张志禾和田羽试探着做了床上运动,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听到床“吱吱呀呀”的叫声。
那一刻,他们做得全心全意,当张志禾从田羽身上翻身下来时,他说,幸福就是这种舒坦的感觉吧。
这种幸福的感觉没有能持续几次,张志禾就一天比一天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其实,早在他们决定结婚之前,田羽就怀孕了。
那一天是2001年的9月11日。
秋天的夜晚,刚下完雨,多了些凉爽。没有月亮,院子里的灯一簇一簇,中间坏了几只,立刻有了败坏的意味,让人心烦意乱。张志禾从外面回来,摇摇晃晃地往宿舍走。单位接待外地的客人,处长推三阻四地不喝,张志禾就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代酒不说还得挨个打关。这样的饭局,处长心里的小九九肯定早已经掂量过的,他是嫌客人的级别不够,如果是有局长出席的饭局,处长一定喝得比谁都欢快。终于把客人送回去,没有酒后的兴奋,张志禾的酒,越喝得多越是觉得有些窝囊。
在院子里遇到田羽,闷闷的,懒得说话。倒是田羽举起手里的苹果,说是老家带来的,要让张志禾去尝尝。进了宿舍,空间变得狭小,张志禾身上的酒味变得浓烈起来。“你又喝酒了?”田羽说起喝酒,一向是深恶痛绝的态度,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像上一代的老式妇女。
田羽自己吃着一只带皮的苹果,却坚持要为张志禾削好。张志禾再三表示他也可以这样吃,可是田羽依旧在水盆里洗干净了,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瑞士军刀来给张志禾削苹果。气氛变得安静起来,田羽打开桌上的电视机,电视里呜哩哇啦的说话声,屋里顿时少了沉默的尴尬。
张志禾盯着屏幕,镜头闪出,忽然看到一架飞机斜斜地掠出,直直地向着一幢大楼撞去。这样的镜头出现,毋庸置疑,太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画面配送着标准的新闻解说:“美国东部时间2001年9月11日早晨8:40,四架美国国内民航航班几乎被同时劫持……”张志禾指屏幕说:“你看!”
然后,又是一架,又是一架。楼开始坍塌,扬起铺天盖地的烟尘。田羽惊叫一声。张志禾从屏幕上把目光移向田羽,苹果和瑞士军刀还在手里。血从手指流了出来。张志禾起身向田羽走去,他从桌上抽了张餐巾纸,用它裹住田羽的手指,紧紧捏住,电视里在继续播报新闻:“其中两架撞击位于纽约曼哈顿的世界贸易中心,一架袭击了首都华盛顿美国国防部所在地五角大楼……”
播音员的语速比平时稍快,像是不幸就在后面追赶,仓促而惴惴不安。田羽忽然也变得不安起来,手抖抖地想要挣开。张志禾试着松了下手,伤口看来不浅,立即有血从纸上洇出。张志禾重又捏住,低低地说了声:“傻瓜。”
这句话有种意想不到的魔力,田羽顿时变得扭捏起来。当张志禾发现这一点时,他们坐在田羽的床边,手握在一起,田羽脸色绯红。张志禾别无选择地吻了过去,他们就势倒在了床上,他体内的酒精缓缓地发作起来。
张志禾是在电话铃的催促下完事的。不停地有朋友打电话,让看新闻,“911”恐怖袭击事件。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楼和位于华盛顿的五角大楼突然被3架民航飞机撞击并发生爆炸,世贸中心的两座摩天大楼在遭到攻击后相继倒塌,曼哈顿岛上空布满尘烟。
无数鲜活的生命随尘烟而去,又有无数生命承受尘烟而诞生。本·拉登在沙漠中反复推敲策划“9·11”行动细节时,田羽正反复审视她想要的爱情吗?
不久,田羽告诉他有了孩子。为什么在这么一天,在那样的时刻?张志禾羞愧难当。事后,张志禾一次又一次地反思过,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那么就算是喝再多的酒,穿过空旷的院落,他一定会匆匆从那些败坏的灯盏下,从她的身旁匆匆走过,不给自己逡巡的余地。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走出田羽的宿舍,从楼上的窗口,越过走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灯,它忽然变矮了,像是孩子弄坏的玩具。
他做出了当时在田羽眼里靠谱的决定,结婚,那是“9·11”事件过去一个半月,国庆节是个势不可挡的好日子。
他的婚姻,像条在旷野流浪的野狗,一不留神踩空了落入陷阱。于是,这之后,只能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无奈地打着转转。张志禾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田羽并不是处心积虑的猎人,可是,这个想法还是不时地浮上心头,那时她是想要他的,诱饵是只苹果。
现在这些全都变了味了。田羽一向以为,她的他,她的孩子,她的日子,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过得过于随心所欲,受不得一点点委屈。他们不高兴,他们再吵,她也没想过分开,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竟然到了这步田地。田羽睡不着,起来吃了两粒安眠药,她本来就有些神经性衰弱,有一阵子发展成神经性头痛。时不时莫名其妙就痛起来,痛得简直受不了,只能就地躺下,伴着剧烈的呕吐。有一回在单位就犯起病来,躺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张志禾去接的她。病的时候他还是体贴的,力气又大,把她从楼下抱上楼,熬了好几天的粥喂她喝。可是病一好就吵架。一想到明天开始她就要独自一人睡在这张床上……这是绝对不成的,由生气转念伤心起来,眼泪流了一脸。躺着躺着,又起来吃了两粒安眠药。
张志禾知道田羽没有睡着,她在床的另一边辗转反侧。七年的时光,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耳鬓厮磨,从彼此发出的声音,不用睁眼睛,也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或者,不用听,凭感觉,就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张志禾有时说出一句少盐多醋的话的同时,暗想,田羽该跳起来了。果然,屡试不爽。少盐多醋,是田羽给张志禾下的定义,是这个结婚多年依旧不善厨房操作的女人,对每日为她和女儿在厨房忙个不停的人所下的结论。你看看你做的饭,我们吃就是给你面子,她一直力争将局面引领上这样一种思路。
田羽睡不着,张志禾决心,那么他一定要睡着。该说的话,刚才已经端上桌面一一说清楚了,多说无益。于是,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张志禾面朝着窗户,重重地吸气,然后呼气。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张志禾不知道这样能不能骗过田羽。有谁说的,数数可以治失眠?当张志禾在心里暗暗数到第十个一万时,他的头脑还是异常清醒,什么鬼办法,他恨恨地想。张志禾躺得浑身僵硬,半边身体麻木。他调动所有的毅力让自己保持不动,这使得他浑身快要战栗起来。
躺着不动的张志禾将他的视线向上下左右旋转。张志禾看过一份资料,人的双眼视角上下可以达到120度,而左右要小一些,是100度左右。张志禾发现其实适应了黑夜的双眼跟白昼时没什么两样。他可以清晰地看清每一样东西的细节,甚至可以分清楚它们的色泽。窗帘低垂,看不见月亮,只有月光隐隐透了过来。朱红混合翠绿调出窗帘的黄色,上面铺撒着大朵镶着金丝的花朵,花瓣重重叠叠,有些像蔷薇,现在月光在那黄色背后附着,增添了些许清冷的色调。
他们躺在这张结实耐用的床上,几小时后,田羽还在他的身旁辗转反侧。床很平静,没有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看起来它的确可以用一辈子啊。
他们刚结婚时,小伙子们热烈地闹洞房,非要他们讲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好的。同在机关大院上班,他的同事,她的同事,大家都认识。张志禾怎么都讲不清楚,说来说去过不了关,被罚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最后,还是田羽说,我俩是头一次见面,就一见钟情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志禾听着,像是听别人的故事。其实,如果让张志禾讲,会是另一个版本。
张志禾和田羽第一次见面是在食堂里。张志禾刚分配进这个大院不久,进了机要局,一个不冷不热的单位。同事们打量着张志禾,或是打量着他背后的底牌,怎么进来的呢?张志禾有着一张南京某大学的计算机专业硕士毕业证书,单位人才引进,挑了他。很简单的一件事。这种探寻究竟的目光让张志禾喘不上气来,有种被淹没的恐慌。
那天田羽走进食堂的时候,穿着一件熟褐色的衣服。熟褐,那么厚重的颜色,田羽进了食堂,张志禾一眼就看见了她。紧接着张志禾又意外地看见那件衣服的后摆,被撩了起来,粗心地装在了裤子里。这使得她黑裤子上边露出一块带着蕾丝花边的内裤。从那片倒霉的熟褐色往上移,张志禾认真地看了看田羽,长相并不令人惊诧,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她大概经历了一个比较顺心的早晨,现在它们盛满快乐的光芒,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她一定是像机关里大多数人那样,临吃饭前去了趟卫生间,又洗了个手,就来食堂了。卫生间里有一面半身高的大镜子,如果她细心一些,侧身照照,一定可以照到她熟褐色的衬衫不小心被撩了起来。可惜田羽或许只是望了望自己的正面,剪了严肃的童花头,就是前面齐眉,后面脖颈处的头发被一层层打薄,向里抠进去的那种发型。那几年,很流行这种发型,满大街女孩扎堆剪了这种头。电视上有个主持人,穿艳红衣服,涂艳红唇色,然后,也剪一个这样的发型。田羽很喜欢电视上这个自信又美丽的女人。进机关一年,她处处都透着嫩,整个一生瓜蛋子。田羽原本是喜欢清淡、素净之类的颜色,处在不系蝴蝶结也会有公主的联想的年龄。可是,现在她尽力想把这些都收拾起来,清淡里搅进去重重的赭石、靛蓝,弄出成熟、老练些的样子,比如这熟褐色,无疑让她看起来稳重了很多——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件衣服,早上已经有人赞扬了她的新风格,这让她很快乐。田羽一向是马虎而缺少创意的。处里的小沈剪板寸,穿短裤长靴,整个一个惊叹号杵在那里,很是标新立异。事实证明,正是因为田羽的缺少创意,让她在机关里有了比惊叹号更为可观的前景。
她决定要打些好吃的,于是她抿着嘴把食堂里的饭菜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是没能定下来吃什么。这衣服真那么适合自己吗?一进食堂,她就感觉到有人望着她。顺着那目光,她看过去,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她接着去看饭菜时,目光又移了过来,她顺着那目光追过去时,正直直地盯着她看的目光忽然羞怯、躲闪,惴惴不安地移开。她不由得笑了。
“这小子不错,就是有些呆头呆脑。”她这样想。
她终于定下吃什么,打了份鱼香肉丝,又要了份鸡蛋炒青笋。有人用手轻轻碰了碰她。一回头,那年轻人就在她身后,红了脸说:“你好,我是机要处新分来的,我叫张志禾。”
是个对自己有好感的人,胆量还不小。她这样想。而且,起了个唐朝诗人的名字。
在这个关系错综复杂的机关里,他们俩就是自己干干净净的名片,没有任何花头,也没有丝毫可以借力的地方,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蹚出一条路了,尽是挫折,忙着诉苦,很容易亲近起来。
田羽将它归结为一见钟情,食堂里的一见钟情。她讲得两眼放光,言辞异样的流畅,一点不同于她平时的辞不达意。她讲的时候,张志禾很担心地望着同事们,不知道眼前这些人有没有看到同他相同的一幕。那天,他很着急,又不敢提醒她。明晃晃的蕾丝内裤花纹,让他感到无比难堪,也让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站在她的身后,伸手拽了一下她熟褐色的衣服。
那熟褐色顺利地盖了下来,眼前的田羽重新变得庄重起来。张志禾长长地松了口气。
没有人要求张志禾讲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田羽讲的过了关,他们用线绳吊起一个苹果,进入下一个折腾人的环节。啊,又是苹果,这个秋天似乎苹果丰收,没完没了,让人厌倦。
后来,张志禾不只一次听说田羽给别人讲述他们相识的过程,张志禾听得次数越多,越不敢纠正田羽。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吧。
与唐朝诗人同名的张志禾,在这个失眠的夜晚忽然萌生诗意。他在床上从那首《渔歌子》开始默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鱼在北方常被叫作桂鱼,肉嫩而刺少,却虚张声势地长着一副凶悍的模样,口大齿利,背部高高隆起。自从有了女儿,张志禾买过多少次这种鱼啊。它的身体里隐藏着一种叫作DHA的东西,可以健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禾想起爹的斗笠,很深,戴上只能露出小半张脸,他已经多久没有回去了。田羽跟张志禾的农民爹娘处得并不好,有一年秋里,张志禾的娘背着一袋子饱满的土豆来看张志禾,本来是想多住一段时间,孙女长得多稀罕人。儿子天天围着锅台转,又切又炒,媳妇叉着个手,没几样会干的活,说话却噎死个人,强势得很,张口闭口说房子是分给她的。也是,感情人家职务比儿子高个档次呢。娘算是弄明白了,儿子在城里媳妇面前还没活硬气。娘没住满一个礼拜就喊着要走,以后再没来过,眼不见心不烦。
诗里大林寺的桃花开了又落,接下来该蔷薇了吧。蔷薇花丛里有蝴蝶飞舞,张志禾在心里默诵起博尔赫斯的诗,这个使用西班牙语写诗的阿根廷诗人对中国是如此的熟悉,甚至将庄周梦蝶写进诗中。张志禾在心里一遍遍默诵着,“宝剑会像葡萄串一样剥落,水晶不比岩石更脆弱。事物都逃不脱消亡的命运。铁会成锈。”厨房里的菜刀如果不擦拭干净,第二天就会生长出斑斑的锈迹,如同生活。
还是西格夫里·萨松的述说最为动人:“穴居者攫取了先知,佩带花环的阿波罗,向亚伯拉罕的聋耳边吟唱,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我是猛虎,你是蔷薇,张志禾想起了苏妮,心里温暖起来,晨曦一点点升上窗帘,彩虹般的色彩花瓣般一层层绽放,张志禾终于沉入了梦乡。睡着之后的张志禾继续保持了他坚持了一夜的睡姿,这从他起床后一侧被压得耸起来的头发可以看出来。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南方高温北方有暴雨。这才几月份,南方就高温了。再看看早晨这清清朗朗的天,哪里会有什么暴雨。天气预报跟自己七年的婚姻一样不着调。张志禾这样想。
张志禾办公的地方,一个大办公室用玻璃推拉门隔成几块,下半截是铝合金的,站起来从这头到那头可以一览无余。每天上班时间,太阳缓缓升起,办公室里充斥着明晃晃的光线,大家在电脑旁坐下来,一个个隐身于铝合金后面,办公室看起来空旷了许多。坐得累了,仰起头来可以看到微小的灰尘悬浮着,缓缓飘动。
人们就是在这样浑浊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呼吸,看到这一幕时,张志禾的想法往往就会带上了几分感伤。
本来跟田羽说好的,上一会儿班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可是一大早处长让人来叫他过去一下。
处长的办公室在最里面,是一个人一间的小办公室。张志禾进去的时候,处长正襟危坐地在等着他。处长告诉张志禾,部长秘书一职空缺,经研究,组织上考虑调整他过去。接下来,处长很郑重其事地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意见?傻子都知道,给领导当秘书是一条捷径,如同有充足阳光滋养的花草,总能长得欣欣向荣。这是这个大院里每个年轻人的梦想。
张志禾说,我没有啊,我能有什么意见。
处长笑了。明天你先去出差,到苏州,有个文秘培训班,熟悉一下业务。你在这里是搞技术,给你这样一个岗,说明领导是了解你的能力的,也是信任你的。
终于换了出差的地方,张志禾心中一阵翻腾的喜悦。
然后回来你就直接上那边报到吧,处长接着说。处长今天显得格外和颜悦色,破天荒没有对张志禾杂乱无章的外表皱紧眉头,他视而不见,宽厚地拍拍张志禾的肩膀,用一副过于庄重的表情说,小伙子,好好干。
结婚七年,张志禾的职务一直落在田羽的后面,田羽升副科时,他还是普通干部,好不容易等他升副科时,田羽已经升了正科。
这是个好消息,也许他可以步子迈得大一些,追上田羽,在不久的将来。
回到办公桌前,未来在眼前变得明晃晃的,张志禾的思绪畅游起来,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下游的水有时也会流向上游,比如倒淌河。张志禾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离婚协议书,举着那张写有两个人名字的纸,张志禾像中了某种魔咒,目光闪烁而游离,仿佛是它带给了自己好运气。
兴奋之余,张志禾没能立刻开口向处长请假,他认真工作了整个早晨。他给田羽发了个短信,改到下午去民政局。下午去吧,下午也一样,他对自己说。
这个初夏的中午,闷热,让人躲避不及的热浪翻腾。张志禾带着女儿去机关食堂,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忙着打那些饭菜。打菜的师傅细心地把颜色鲜亮的菜蔬摆在最前排,红的绿的紫的黑的,饭菜们更像一个个颜料盆,在张志禾眼里是排成队走过。
这是陪女儿学画画儿的功劳,张志禾不明白颜色的加法混合、减法混合,可是却可以用朱红色混合翠绿色调出黄色,翠绿色和蓝紫色调出蓝色。至于紫色,可以用蓝紫加朱红搅和出来。女儿崇拜地望着他,觉得很神奇。良好的色彩感加重了张志禾在女儿眼里的分量。
忽然有一抹熟褐色闪过,张志禾惊了一跳,以为是田羽呢,眼睛追了过去,却并不是,倒也认识,文书处的一位大姐,待人挺和气的。可是,穿着一件熟褐色的衣服,映得脸色是低一度的褐色,让张志禾看了就生气。
对张志禾来说,熟褐色是一个长满触角的梦,凌乱的记忆,仓皇无措,简直难以忍受。
他闭了一下眼睛,这会田羽肯定回家了,她的神经衰弱,医生说最重要的就是休息了。中午她吃过饭,趁他俩不在家,可以安安静静睡一会儿。所以女儿中午一向都是跟着张志禾,女儿也早就习惯了跟着爸爸走的日子。
张志禾办公桌搁置的地方靠近窗口,窗台下摆了一张沙发。吃过饭,张志禾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取出床单和毛巾被,给女儿在沙发上铺平,一面铺一边催女儿去卫生间,然后争分夺秒地让女儿躺下。没有窗帘,女儿只能在那闪耀着眩目阳光的沙发上躺下,好在她早已经习惯了。每天等到张志禾叫醒她时,她都睡得脑后的头发湿漉漉的。
中午大办公室里只有张志禾一个人。女儿躺下后,张志禾把椅子搬到办公桌的另一侧,面对着窗口坐下,电脑显示器转一百八十度。女儿就睡在自己的视线里。机子加在单位的局域网里,不允许上外线。张志禾只好拷贝了些电子书随便看看,有时候也看看电影,不过音量关着,看来看去屏幕上人影扑闪扑闪的。
血液向着胃涌去,大脑变得迟缓起来。这样坐一会儿,困倦不由自主地袭来,张志禾两腿低垂着,头向着怀里靠拢过去,暗沉的办公桌接纳了曲膝抱头的他,他趴在桌上,用与生俱来的天然姿态沉沉地睡去了,带着固有的拘谨,仿佛天生缺少安全感似的。
在许多事情上,张志禾不由自主地透出些拘谨。张志禾也反思过,在这一点上,他挺羡慕别人。办公室新分来的大学生小董,头天玩得迟了,偶尔上着班都会睡着,头仰在高背靠椅上,脚堂而皇之地高高架在办公桌上,睡得肆无忌惮。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自我放松的那种状态,让张志禾向往。
他们说话时,常常会说,我想什么什么,我要什么什么。而张志禾,总是不由自主地说,我得干什么干什么,或者,我还得干什么干什么,骨子里透着无奈和被动。裤兜里的手机定时是小鸟的叫声,伴随着一连串震动,像是揣了一兜欢快的着急被放飞的鸟儿吵闹起来。这声音听起来比闹铃尖锐刺耳的声音可爱多了。醒来的那一刻,张志禾想,现在,终于有一次,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给女儿的太空杯里灌好凉开水,叫醒女儿,再把女儿送去学校。张志禾向处长请了假,他说,我家里有些事情。处长通情达理地说,去准备吧,明天还要出差呢。张志禾给田羽打电话。没有人接。张志禾打到家里,也没有人接。最后,张志禾打到了田羽单位,那边回答说,你们家田羽啊,说是家里有事,早晨就没有来。
张志禾想,是因为早晨他没有联系她吗?原来她这么迫切,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再打她手机,还是没有人接。
张志禾早上走的时候,田羽还躺着,整夜一分钟都没有合眼,躺着成了折磨,赌气似的躺着。起来头隐隐的痛,心里茫茫然,洗漱完换好衣服,坐在餐桌前等张志禾,这时倒觉得脑子里缓慢地有画面显现,恍惚的梦。屋子里的板式家具是不过时的木本色,为了眼前这张雪纺桌布他们挑遍了整个小商品市场,因为田羽不想要金色花边的。在这个屋子里他们恩爱过,他们也不停地吵来吵去,可是再吵,她也没有想过要分开。下意识总觉得电话铃要响。如果响了怎么办?跟着他去办手续吗?田羽惊悸地跳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是她的家,今天看起来跟平时完全两样,就像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走来走去。
慢慢地理出头绪,张志禾是因为别的女人才想要离婚的。田羽在心里勾画那女人的形象,怎么想也是一身的狐媚相。张志禾这个傻瓜,心急如焚地着急要跳进陷阱去,还要带着他们的孩子。
虽然他否认,但越想越是这样,一个女人露出了头。她躲在暗处,蠢蠢欲动,向着她笑,那笑容是藏着刺的麦芒,一波连着一波,起起伏伏,交替着明明暗暗的光芒。
田羽的目光落在了餐桌上的那瓶安眠药上,那一刻,田羽咬牙切齿地下了决心,她愿意赌一把,赌赢了,她还有家,赌输了,她也不想一个人待着。她算着时间,张志禾快来了吧,然后服下了整瓶安眠药。
她慢慢地睡了过去。手机“当当”响了一下,不是电话,是张志禾发来短信,改到下午去办手续。可是,短信收得有些晚了。
下午,张志禾往家走时,想着田羽是不是已经去了民政局,把手机忘在了家里。张志禾迈进家门的那一刻,情绪都是昂扬和积极向上的。客厅里没有人,张志禾换鞋的同时向卧室望去,黄色暗花的窗帘低垂着,田羽似乎从早晨起就忘记拉开它了。接着,他看到了床上的田羽,安睡着,似乎在补昨夜的失眠。张志禾喊了喊田羽,她没有回答。张志禾返身去了餐厅,他想喝杯水。这时,他在餐桌上看到了一只安眠药的空瓶。田羽时常失眠,常会去买些安眠药来备用,攒的时间长了,装了一整瓶,现在它空空的,盖子没有盖,躺倒在餐桌上。张志禾冲进卧室,田羽昏睡着,她的身体已经渐渐冰凉。
生命就像那只药瓶,正缓缓地从田羽身上倾倒出来。
形势急转直下。
张志禾疯了似的拨打120,抱着田羽就向楼下冲去。当田羽被医生推进紧急救护室,张志禾低下头来,才发现,他脚上是一双拖鞋。
医生在紧急抢救。田羽昏迷不醒、体温下降、脉搏微弱。
医院开出了住院证。张志禾让朋友给自己送住院费来。他临出门从家里装来的那些钱,全部交到了门诊。
张志禾守在紧急救护室门口,忽然闲了下来。
急诊室就在一楼,正对着门口。门口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抬着一位女子进来,长发披散着,看不到脸。车祸,医生走过去,听了听心律,又捋开头发翻开眼皮看了看,摇了摇头,问,家属呢?没有人答应,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讲述车祸的经过,就发生在医院门口,是他们帮忙送了来。医生显然没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他让人们把床推到角落里,走回了他的办公桌前,漠然地坐了下来。
家属来得飞快,那群人还没有散去,门口进来位老人,领着个七八岁的女孩,人们闪开条路,老人走到床边,大声喊道:“医生呢,怎么没有人管,医生呢,啊?”声色俱厉。女孩使劲摇着那女子,叫着,“妈妈,妈妈……”
最早意识到悲伤的是肇事的司机,他蹲在旁边,在女孩的叫声里涕泪交加。张志禾脊背一阵阵发冷,不祥的预感蝙蝠一般不停地在他耳旁扇动翅膀。他跟肇事的司机一起,蹲在地下流着眼泪。
张志禾忽然惊跳起来,他让表姐下午替自己去接女儿。每天的这个时候,田羽买菜,他应该刚接女儿回家。厨房照旧一片混乱,田羽在那一片混乱里洗菜。张志禾会一面归置一面做西红柿面,又把切好的土豆条抓几根下在另一个火头的色拉油里。土豆条要切得比较细,一次不能放多,炸出来形态才能像肯德基卖的那样,那是女儿妮子最喜欢的。再热一盘头天烧好的排骨,就可以吃饭了。
做这些事张志禾显出他有条不紊的一面,一步衔接着另一步,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面煮好,薯条也刚好全部出锅。装了蕃茄酱的口碟摆在旁边,让这顿饭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张志禾一进厨房,田羽立即松了口气,转而专心对付早晨和中午用过的碗筷。只不过过去半天,就能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处理干净恢复原状。田羽边洗边絮絮叨叨,洗着洗着就变成观众了。
可是,现在,他们却在医院里,她睡在里面,他守着一扇写着红色“紧急救护室”字样的门。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张志禾站起身迎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去时,腿发木,伸不直,险些跌倒。医生扭头说,一级护理,旁边跟着小护士唰唰地记录着。然后转过头满脸不耐烦地说,没事找事!张志禾恭恭敬敬地望着医生,他没有一丝愤恨,心里满满的内疚。是啊,人家这么忙。
田羽被推了出来,内科还没有腾出床位,他们只能在过道里等着。又一群人送来一位老人,看来是一家子,每个人看上去隐隐有着蛛丝马迹的相似。医生再次进了急救室。护士跑进跑出,脚步急促。随着病人病情的起伏,这一家人的情绪也跟着起起伏伏着。
张志禾望望病床上的田羽,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身上已经连接上数根管子。吸氧,输液。还有说不上是什么功用的管子。它们连接在她的身上,像是平空长出来的若干枝条。
终于有了病床,护士帮他把田羽推上楼,沿着长长的走道,车子发出空洞的回音。他一次次叫来护士为她更换液体,那些大瓶小瓶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进入她的体内,仿佛她是一只巨大的容器,总也装不满。七年的婚姻,让她变成了一片沙漠吗?
夜深了,田羽还没有醒。氧气在她的鼻息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呼吸。这让他恐慌。每隔一阵,他就取掉氧气,用手指试出她温热的鼻息才放下心来。
那个深夜,张志禾孤单无助极了,田羽在昏睡,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张志禾拨通了苏妮的电话,给苏妮说了他为什么在医院。苏妮问,要帮忙吗?要她去医院吗?张志禾说,不用不用,不要你管,我不需要什么,我就是着急,心里难受。
他在电话里抽泣起来,他极力隐忍着,上气不接下气,他只好离开病床走到楼道里去,楼道放大了他的抽泣声,像是谁在深夜拉动了一只老式的风匣。苏妮倾听了很久,直到他平息下来,重新走回病房。
失眠是暗夜里的黑蝙蝠,斜斜地掠向苏妮。
能再遇上张志禾,苏妮是欣喜的。美丽的女孩大都早婚,因为美丽就是早熟的苹果上的那一抹红,诱惑着男人当了亚当。而夏娃那时候完全没有学会辨别,只能是运气活,遇上谁是谁。苏妮曾经很努力地经营过家庭。琳琅满目的百货店里,她带回家的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后来,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她还是漂亮的。谁说女人是最经不得时光的玻璃,磨损得满是横七竖八的划痕?苏妮却是一块璞玉,越打磨越是露出内里闪烁的光泽。她戴着手套打理家务,取下手套,露出青葱般笔直细嫩的手指。晚上她从不出门招摇,安静地守着家。
她守着的那个男人倒是不急着回家的。今天加班明天出差,好不容易在家,倒是赚得她加了倍的温情。周末,苏妮常花费大把的时间在菜市场踟蹰,她去离家十几站远的绿色市场,把鱼啊虾啊当成专业,从来不怕麻烦。这周,孩子被奶奶接走。她起来得早,走的时候,他还睡着。上车后,忽然发现忘了带钱包,又转回家。
门甚至都没有反锁,床上,她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打架般气喘吁吁地扭作一团。床头,放着自己为他冲好的蜂蜜水。那女人苏妮认识,他的上司,就住他们家隔壁,一天见几面。她每回见到苏妮都会带着黏腻的亲热,人过去了,声音还围着你,嘘长问短半天,像舀过蜂蜜的勺子,半天涮不干净。现在明白了,她是醉翁之意里的酒,而他,是山水。
只能离婚,苏妮心里冰透了,男人是条死胡同,你钻进去,再怎么绕来绕去,结果都是走不通的。
离婚并不像扯开一块布,“哧”地一声,变成两块,各派各的用场。孩子立在中间,无时无刻提醒着。总会有人拐弯抹角地跟苏妮谈起他,那女人并没有要跟他过日子的打算,偶尔拿他当点缀,他一个人耽着,自由是自由,耽得久了也难受,已经被人打理惯了的。苏妮始终是最佳的妻子人选。再后来,他来找苏妮,赌咒发誓,想要复婚。苏妮望着他貌似恳切的脸,每回拉好拉链他就会换上这么一张脸来给她看吧。更何况,复了婚还是只能做邻居,又能往哪里搬?房价这样蹭蹭地往上涨。苏妮不答应。
可是张志禾却是两样的。见到他就想起小时候,无遮无拦的快乐。一堆旧报纸似的生活,溅上了火星,张志禾燃烧起来,苏妮犹豫着,也缓缓地热了起来。他对她的好是透明的,从那时候起就这样。中间离散的那些岁月,渐渐模糊下去,可以忽略不计。很奇异的感情,从来没有过。
有了光照着,灰灰的日子就变了个样。
早上张志禾冒冒失失地打来个电话,说要离婚。苏妮整天坐立不安,太快的事情总是让人担心,老觉得背后有什么埋伏着。可是,依旧还是这么突然。
小时候,有一次,学校操场旁边一排老房子拆得零乱。正好是他们上体育课,张志禾跑过去捡排球,踩在一块带钉子的木板上。那钉子足有三寸多长,将张志禾穿球鞋的脚扎了个洞。是张志禾自己,把脚从钉子上拔了出来,去医务室包好了,拐回来又来打排球。他站着不动,只接固定球。
他在电话里忍不住抽泣起来。从小,苏妮从来没见他这样过。苏妮觉得,自己是比那块木板上的钉子更粗更长的钉子。
张志禾说不要她管,可是,还是跟她有关系,她怎么能就这样坐着。睡不着,索性起来打开电视,换来换去地找台,只觉得每个台都乱哄哄一堆人在说话,带有鼓动性和决断力地在说话。苏妮经不住他们撩拨,她觉得,该作决定了。
田羽睡着了,我得让她醒来。放心了她就会醒来吧。爱是火,而苏妮的爱,得是水,用尽所有的气力,倾盆泼出去,灭掉那爱的火。
苏妮拨通了她前夫的电话,说,我们复婚吧。他说,真的吗?你没有骗我?然后,忽然放下心来似的,说,那太好了。此时,夜深了,他接电话时却透着警醒和不安,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苏妮想,他的身边有没有可能睡着另一个女人?他这样的男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苏妮决定回到过去,这是股不可思议的决绝,尽管苏妮知道,她的家,早已是一座张扬着破烂旗帜的山头,不足以遮蔽风雨,她浑身冰冷着,两只手握在一起。
清晨,田羽终于醒了,她险些赌输了。她的脸颊泛红,她体内的生机被那些枝条唤醒,有种奇异的容光焕发的意味。张志禾觉得庆幸极了。张志禾给田羽和自己单位分别请了假。辞去他的出差,现在他哪里也去不了。
接下来,他和田羽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这让他们在形式上看起来有种初恋的意味。
几天之后,田羽出院,张志禾给苏妮打电话想告诉她一声。电话只响了一声,苏妮就接了起来,好像等待已久的样子。张志禾说完,苏妮说,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我,已经复婚了。电话里苏妮的声音轻快得如同耳语,可是他依旧听清了。他举着电话,被定在了原地,好久,听到对方挂断电话的声音,“扑”地一下。田羽在一旁说,快打车,你愣着干什么。他答应一声,茫然地向着街边跑去,空车过来时,却半天不知道举起手来。
他知道,苏妮是以这种方式向他告别。
上班后,张志禾接着在处里做技术维护。田羽住院的那天,跟他一个办公室的小李去杭州培训了。后来的事情可想而之,小李顺理成章地给局长当了秘书。
又是中午,沉闷乏味的上班时间,被暂时搁置一边。现在人群涌来食堂,大家一边吃着饭,一边扯家长里短。这里是最佳的信息传播点,就这么一会儿,谁家昨天死了几只蚊子,谁家新买的车的坐椅套是真皮的还是花布的,只要你保持充足的好奇心,那么在这里,你全部可以得到满足。
这里从来不缺乏主说的人。他们滔滔不绝地述说,各种八卦伴随着洋葱或大蒜辛辣、浓烈的气息四散开来。张志禾主听,一边塞了满嘴的饭,一面配合做出相应的表情,或兴奋或遗憾,一面频频点头,一边还要不停地催促女儿,快快快,不然,女儿能吃到下午去。
当他走出食堂时,他知道,在他的身后,他和田羽正在被别人飞短流长,人们正用他的那些囧事来下饭。
一晃又是几年,女儿妮子长得快有田羽高了。依旧是每天忙忙碌碌,张志禾继续时不时显出颓态。
这天,他们一家围着桌子,边看新闻边吃晚饭,新闻联播里神情严肃的男主播说:“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在美军的军事行动中被击毙。”画面切换处,奥巴马神情严肃地在白宫发表电视讲话,说当天的早些时候,美军在巴勒斯坦发动针对拉登的定点行动,双方发生交火,“9·11”恐怖事件策划者被美国的海豹陆战队击毙。屏幕上配了一张本·拉登的照片,他消瘦而文弱,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年使得纽约世界贸易中心的两幢摩天大楼遭到攻击后相继倒塌,五角大楼部分坍塌,无数人随烟尘而去。有分析人士认为,本·拉登之死会使油价大跌,但不会持久。
事物都逃不脱消亡的命运。铁会成锈。那么,生活呢?
张志禾体内的老虎已经死去,窗外的花坛里,蔷薇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