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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盛开的马兰花

2015-04-23彭继超

神剑 2014年5期
关键词:马兰花邓稼先核试验

彭继超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邓稼先先生的情景,仿佛是在梦中……

邓稼先的手很凉,有汗,湿漉漉的。

我们握手,互道辛苦,但都有点心不在焉。

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几公里外的那片荒原吸引着,再过一会儿,那里将爆炸一颗原子弹。

那是1983年,在罗布泊的一次地下核试验的前夕,时任核试验基地政委、曾担任国防科委核武器局第一任局长的胡若嘏介绍我认识了邓稼先院长。

那里紧张的工作不允许人们有更多的交谈,于是我们相约,有一天到他长期工作的大西南的研究院,去听他好好讲那秘密历程中的故事。

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到罗布泊试验场;没想到那时他已是一位身患绝症的病人;没想到,当几年后我来到那座科学城,邓稼先已成一尊雕像。

1993年,在北京花园路邓稼先家的客厅里,我看到了一盆令人怆然心动的马兰花。这是参加核试验任务的同志特意从罗布泊带给他们的邓院长的。马兰花已经枯干了,曾经浓绿的叶片苍白得几乎透明,它像它守护的那遗像上的主人那样,把生命和颜色献给了阳光和时光,但它依然保持着挺立的身姿一一那是永生的形象!

邓稼先的夫人许鹿希教授细心地用白色塑料线把这枯干的马兰花缠绕起来,摆放在邓稼先的遗像前。许教授告诉我:“这花,已经摆了好几年了。”

在邓稼先遗像旁的玻璃板下,摆放着一张领奖通知单,上面写着:……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获奖项目:原子弹的理论突破及武器化,氢弹的理论突破及武器化;奖励金额:1000元……

那一刻,我突然百感交集却又无话可说,只能躬下身来鞠躬,再鞠躬……

许教授告诉我:邓稼先去世后,客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这是杨振宁来访时他们倾心交谈坐着的沙发,这是邓稼先到戈壁滩去背的水壶,这是准备停电时点的蜡烛……

那只洁白的蜡烛只点燃了一半。

许教授拿着一本美国人刘易斯写的英文版名为《中国原子弹的制造》的书,慢声细语地讲述着邓稼先和他的战友们的故事,那是永远活在她心里的故事——

1958年深秋。钱三强找到邓稼先:小邓,我们要放个“大炮仗,这是国家绝密的事情,想请你参加,你看怎么样?”说完,他又严肃地说:“这可是光荣的任务啊!”

他们最初接受的任务很明确,“向苏联来华的专家学习,看懂那颗教学模型弹”。其次,将有一车皮的俄文资料让他们翻译。

面对如此艰巨、光荣、关系重大的事情,一时间,曾被人称为“娃娃博士”邓稼先不免有些惶恐地说:“呵,研究原子弹!我能行吗?”

“能行,你就和大家一起干嘛!这是祖国对你的信任。这件事关系到国家的安危……相信你能干好的!”钱三强拍着他的肩膀说。

邓稼先失眠了。妻子许鹿希见他神情有些异常,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我在调动工作。”邓稼先平静地说。但想到以后不可能长年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他不免有点惆怅与动情。他怀着深深的歉意说:“鹿希,往后家里的事我就不能管了,我的生命就献给未来的工作了,做好了这件事,我这一生过得就很有意义,就是为它死了也值得!”

一切都从一片象征“O”的高粱地开始了。

新垒的小屋是湿的,地是湿的,被窝同样是湿的。邓稼先和一些年轻人围着火炉搓手跺脚,在寻觅和创造关于另一种“火”的神话。

他们毫无怨言地当起泥瓦工,修建准备存放原子弹模型的库房,原子弹模型始终没有等到,有一天,苏联专家撤走了。

这年6月9日,刘杰部长向当时的九所组长以上人员交底,并提出要“争取高的,准备低的;争取好的,准备差的”。刘部长对邓稼先说:“你要有思想准备,原子弹的理论设计要自己干。”

邓稼先点点头。

从教学概念到理论设计,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从头摸索。

那是我们国家最艰难的岁月,邓稼先和他的同事们开始了艰苦的理论攻关。他们最先进的运算工具只是一台乌拉尔计算机,大量的数据主要靠手摇计算机和计算尺甚至用算盘运算。现在人们都知道陈景润演算的那几麻袋稿纸,可很难想象,邓稼先他们演算的稿纸竟装了几十麻袋,堆了满满一大间仓库。

作为研究所理论部主任的邓稼先,肩头压着千斤重担,他和他的同伴们要用数学手段模拟原子弹爆炸,

别人的深夜正是他们的黎明。陈旧的电子计算机被敲打得劈劈啪啪……中子输运、状态方程、流体力学,一个洁白的“O”的靶标,在邓稼先眼前晃动。

邓稼先与这些年轻的伙伴们——平均年龄只有23岁,他们用稚嫩的肩膀挑起历史的重任,勒紧腰带向道道难关发起一次又一次猛攻。

在原子弹总体力学的计算中,有个参数对探索原子弹的原理有着重要作用,但他们的计算结果与一般概念相比,误差竟达一倍以上。

问题究竟在哪里?他们已经是第4次重复计算了。每计算一次不知要付出多么复杂而艰辛的劳动。

那单调、机械的动作,每个人都要重复千万次。此外,还要把得出的数据画在比桌子还大的图表上,一次要填空几万个。由于工作量大,忙碌的时候,需要三班轮换着计算、画图、分析,昼夜不停地工作。

第五次计算、第六次计算……每一次计算,他们都加进一些新的因素。这些日子,年轻人的身心几乎全部沉浸在这些参数的计算中了。手摇计算机发出的单调的“哒哒”声响和枯燥复杂的数字、公式,似乎成了这些年轻人最喜欢的音乐。

在第九次计算结束不久,周光召从国外回来了。他是彭桓武的研究生,曾以出色的成绩,严谨的作风,勤学态度,赢得了导师的赏识。

周光召仔细看了年轻人第九次计算后的一叠厚厚的手稿,觉得他们的计算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问题是需要有个科学的论证,才能使人信服,周光召从炸药能量利用率着手,求出炸药所做的最大功,从理论上证明了用特征线法所作的计算结果的正确性,使对压紧过程的流体力学现象有了透彻的理解。数学家周毓麟等研究了有效的数学方法和计算程序,经在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的104电子计算机上进行计算,其结果和特征线计算结果完全相符。

谜底终于解开,难关攻破了,理论部年轻的科研人员,为自己正确的计算结果得到科学论证而欢欣鼓舞。

也是在1993年,在核试验基地研究所的资料室的剪报里,我看到1963年12月14日,香港《天天日报》刊载了一幅这样的漫画:

毛泽东戴着镰刀铁锤图样的臂章,夹着《原子知识》的书本,双手捧着一个原子模型,在皱着眉头沉思;而赫鲁晓夫秃着脑袋火冒三丈地在一旁斜眼盯着,

漫画的标题是:不再是一个谜?

那位不无恶意的漫画作者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在彭桓武、邓稼先、周光召、周毓麟等科学家和青年科技人员的努力下,原子弹设计的理论难关早已攻克。

对于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人来说,原子弹已经“不再是一个谜”!

中华民族,这个一百多年来屡受欺侮却又不甘沉沦的民族,这个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站立起来的民族,正在一步步走向核时代的大门,走向一个辉煌的历史瞬间,走向那个让所有的炎黄子孙都扬眉吐气的时刻。

公元1964年10月16日15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在我国首次核试验中,彭桓武、王淦昌、郭永怀、朱光亚、程开甲、邓稼先、陈能宽等物理学家齐聚罗布泊。一时间,这片沉寂千载的荒原,成了中国物理学界群星闪耀的辉煌星座。

当年美国研制原子弹,曾集中了全世界最卓越的物理学家,仅能够表示科学发生转折的就有爱因斯坦、玻尔、费米;科学大师有恰德威克、尤里、克罗夫特、维格纳、西拉德、特勒、魏斯科普夫、劳伦斯、西博格、麦克米兰、康普顿、奥本海默和数十位其他物理学家。

我们没有这样的大师,我们最先来“放炮仗”的是一些像邓稼先一样的“娃娃博士”一一一批很少有人知道的年轻人。

1964年,那些被年轻人称为“老头”的王淦昌也只有57岁,郭永怀55岁,彭桓武49岁,程开甲46岁,陈能宽41岁,朱光亚、邓稼先刚刚40岁。

他们当时虽然没有惊人的名声和资历,但他们以一种比当年大洋彼岸世界上最大的科学集团更强的信心和勇气向前迈进,和千百万人共同创造了我国原子弹、氢弹接连爆响的伟大奇迹。

1966年10月27日,我国第一颗装有核弹头的地地导弹飞行爆炸成功;

1967年6月17日,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试验成功:

1969年9月23日,我国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

1972年,邓稼先出任第九研究院副院长,1979年任院长。

1985年7月28日,他从研究院到北京参加会议,突然感到腹部不适,便利用会议空闲到解放军总医院看病。经活体检查,一个无情的判决降临到邓稼先的头上:他被确诊为直肠癌,而且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转移,邓稼先的生命只能延续一年……

1985年国庆,邓稼先住进医院近3个月了,刚动过手术,他就再也按捺不住,瞒着医生、护士,带着警卫员俩人悄悄来到天安门广场,来到国旗下。

“建国100周年时,你都84岁了。那时我们国家富强了,你可一定要来看我呀!”他对身边的警卫员说,“嗯,一定,一定来看你!”警卫员深深地点着头,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这是邓稼先最后一次见到国旗,也是他度过的最后一个国庆节。

1986年7月15日,国务院领导同志到医院看望邓稼先。国务院决定把“七五”期间的第一枚全国劳动模范奖章授予他。17日举行授奖仪式。此时距邓稼先辞别人世的日子只有12天了。1986年7月29日下午1时,邓稼先走完62年人生旅途的最后一步,永远地闭上了那双闪射着睿智光芒的双眼。

邓稼先逝世后,他的夫人许鹿希教授把他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的那1000元奖金赠给了核武器研究院的青年科协。许教授在信中写道:

“……一个人靠脊梁才能直立,一个国家靠铁脊梁才能挺立。研究院的工作能使中国挺立得更高更强,青年同志们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同时,在你们身边有和邓稼先共事多年,有的至今仍在奋战不息的元勋们。因此,青年同志们会感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十分幸福……”

1999年9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大会,隆重表彰为“两弹一星”做出突出贡献的科技专家,授予和追授包括邓稼先在内的二十三名科技专家两弹一星功勋章。

2004年,中国原子弹爆炸成功40周年、邓稼先80诞辰,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邓稼先文集》和许鹿希先生率子女等撰著的《邓稼先图片传略》。2014年,中国原子弹爆炸成功50周年、邓稼先的90诞辰之际,许鹿希先生率子女邓志典、邓志平和孙子邓昱友撰著的《许身国威壮河山——邓稼先传》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我第一次拜访许鹿希先生是1993年8月12日,在那天的采访笔记中,我记着:“马兰已经干枯了,这盆干枯的马兰花依然摆在邓稼先的遗像前,依然保持着勃勃向上的姿态。只是颜色没有了,那生命的颜色,那生命的鲜亮的蓝、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枯干的。等我看到它,同时也看到邓稼先照片的时候,我眼前已经是一段悲壮的枯黄。许教授告诉我,这花,是人们特意从那个遥远的地方、从马兰给带来的,那是邓稼先常去的地方。许教授没去过,马兰对于她来说,就是这一束花,这一束已经干枯的马兰草。我被这无言无色的花深深震撼!我曾看到过蓬蓬勃勃的马兰花的海洋,那是一种奔放的热烈。而这一束花,是一种执着、一种顽强、一种无言的倾诉和无声的怀念。马兰花旁边,拿最纯净的一角是邓稼先的照片一一邓稼先两手在胸前张开,他仿佛拥抱着一颗太阳。时间就在那一刻瞬间凝固,邓稼先从此进入永恒……”

在那以后,我又多次拜访许先生。邓稼先家的客厅,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那沙发、水壶、蜡烛依旧那样摆放着。有一天,我看那束马兰花不见了,许教授告诉我,那花已经完全碎了,她已经让摄影家侯艺兵给花拍了照片,放起来了。我再一次拜访许教授时,特意送给她一幅盛开的马兰花的照片,那是核试验基地摄影家王泗江精心拍摄的。许教授把这照片摆放在邓稼先的遗像前。每次拜访,许教授都能给我讲一些有关邓稼先先生的故事,讲一些有关中国原子弹、氢弹的故事。记得今年春节,我们一进门,许先生就给我们看了一个巴掌长的计算尺,她说:这是一位老同志刚刚送来的,邓稼先当年让他买的,这么长正好能装在口袋里,想起什么问题随时能拿出来算一算……一位医学教授、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对我国核试验历史许多过程和细节了解得比我等长期置身其中的人还要详细、准确,这常常令我敬佩不已、惊叹不已。许先生对我说:“邓稼先做的事情十分保密,过去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后来他病了,临去世前他的事情公开了。我就想,邓稼先为这件事情把生命都献出去了,我要知道那些年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从1958年到1986年,邓稼先在我国核武器发展的秘密历程中默默奋斗了28年,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从1986年到2014年,他的夫人许鹿希又在这一伟大历程中默默追寻了28年,求解他精彩的人生段落,发现他闪光的奋斗足迹,收拾他平凡而又悲壮的不为人知的故事。天长地久,此情绵绵……

亲人不会忘记邓稼先,祖国不会忘记邓稼先,人民不会忘记邓稼先。

清华大学原创话剧《马兰花开》2013年成功公演,2014年又专程到核试验基地演出。舞台上,满头银发的邓稼先饱含热泪,与他的同事、亲人和挚友一一话别:

“如果要我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愿意再做中国西部戈壁滩上那一朵小小的马兰花!用我全部的生命凝聚成那一瞬间的光芒,用它照亮这脚下生我养我的土地,用它照亮这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民族,用它照亮这民族用血与火所浇铸的共和国,它永不停息的强国梦想!”

邓稼先没有离去,邓稼先永远不会离去。只要太阳还会升起,春风还会吹来,邓稼先的名字和精神就会像马兰花一样永远在我们心中开放。

责任编辑/兰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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