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梦
2015-04-23堆雪
堆雪
号角
向上吹奏,金属剥落的声音。
集中喊出阳光和血气,喊出田野和麦浪涌动的旋律。
引领群峰朝一个方向奔跑、集结,在风中,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力量。
发自肺腑,穿越胸膛,它使一朵噙着热泪的野花怒放。
它把我们从钢铁一样沉重的梦里唤醒,穿衣整装,在黑暗里摸到遥远的心脏,和枪。
心底涌起的强大暖流,穿透一个人的喉咙和嘴唇,穿过他紧攥的手指,久久感动,一个又一个风起云涌的集体。
山岳在身下倒退,河流在眼前奔走。在它湍急而陡峭的浪花里,心底落满急促的脚印和零乱的马蹄。
我听从它铿锵的号召,迷恋它震撼的气流。
其实,我们就是它吹出的一个个纯金属音符,一旦挣脱了羞涩与胆怯,就不怕阵亡或被俘。
长久的吹奏过后,是鼓声擂动的拂晓。
冲锋
血雨腥风的奔跑。肋骨间插满翅膀和马刀。
血肉与刀枪的混合体。人与武器混装的沙尘暴或泥石流。
金属撞击骨骼的回声。高大建筑物摧枯拉朽时的轰响。
在风中伏倒又在雨中重新站起来的,大片大片的庄稼。离开土地,还在奔跑着久久不肯倒下的枫树。
被风吹向一个方向大有燎原之势的野草。
携带巨大热量和气流的亚热带季风。低飞于天空的云团或遥远地平线的追随者。
未被圈住的躁动,马的嘶鸣。一个潮头压向另一个潮头的爱。
常常伴随撕心裂肺的呐喊,提前扑上沙滩的热血。
不顾一切,急需破坏或复原的梦。
永远前倾的姿势。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群雕。
他们,永远先于自己抵达。
拉练
多么高远的旅程,山重水复。
北风里,雪地上,摇头摆尾的蛇,似有苦痛之意。
被某种神秘力量随意加长了的,一字长蛇阵。谁是阵中人?
酷寒季节最热门的徒步。打破荒蛮旷野最窒息的方式。
最小的步幅瞠出来的,最豪迈的距离。
参与人数最多的冬季集体运动项目。目的不明的一次集体迁徙。
呼吸接着呼吸,脚印叠着脚印。
挂了霜的梦,伏于背上。现在,具体为沉重的背囊和干粮。
距离,把遥远的地平线和一个人的视线,压得极低。
没有被定义的,内心的秘密和表情。上气不接下气的,精神传承。
万里长征,其中的一小段。隐隐蠕动着的,还在挣扎着的,一截青虫。
跌宕中,似有旗帜引领。似有,峰回路转的歌声。
沉默的队伍,就连横在肩上的铁,也是沉默的。
咬着牙走出几里地,没有人知道:
还有多远,才能从血肉和骨头里,逼出最后的体力。
爬冰
真正的冬天,在战士的腹部掠过。
水的柔情,冰的锋芒,犹如手中枪刺,刻画出和平的动感和表情。
考验,我们裸露在体外和北风里的骨骼和铁。
作为战士,我必须经过这一片,夜空一样坚硬的蓝。蛇一样,在冰面爬行。
就像必须经过硝烟与炮火。经过枪林弹雨。经过滴着焦油的铁丝网和防坦克步兵混合雷场的捕猎。
经过,急切的呐喊和遥远的歌声。
用腹部或全部身躯,在蓝色冰面和白色雪地,烙下,一个人薄如纸张的影子。
作为战士,必须经过冬天的体检。在凛冽北风里,看,血液的流动是否依然畅通,听心脏的跳动是否依然雄壮。
看一个人,从柔软的血肉里,能否抽出一把利剑,刺向冬天。
作为战士,必须正视寒冷。学会呼吸冻结的强冷空气。在紫色的皮肤上,揉搓大地使用的雪花膏。
必须,热爱一种温差。把对这个世界的依赖和热情,瞬间降至零下二三十度。
必须学会,在一个无比苛刻的季节里,原谅那个与你对立的人。
在茫茫北温带,透过一场冰雪,照出自己,身体里的云影。
伪装
在你的标尺分划里,我绝对是不规则的。
我要么是一块风化了的岩石,要么是一块没经过修葺的灌木。要么,是这一片杂色林带的阴影。
如果我在动,肯定是一只肤色接近地表的动物。我的行动,只为在饥饿中换一个地方觅食。
我最好是没有温度,以便躲过可恶的红外线或者热成像。我的心跳和脉搏,最好不引起,一次令蚂蚁和鸟雀吃惊的地震。
我的表情也是扭曲了的,最好是变成从未有过的狰狞。我最好变得没有经历,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进行时。
此时,我不怕被敌人当成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但伪装是可怕的,伪装下有更加可怕的寂静。有坦克,重型火器,有满脸汗水的神情。还有,一枚枚未被引发的地雷。
伪装从来都是风和日丽、风平浪静的。
在传统的伪装中,我的头颅变成一个花环,我怀里的枪变成一根粗糙的树枝。我的身体,也由此婆娑成一棵不太丰茂的树。这支默默潜行的小分队,也暂时含蓄成戈壁上,一片长势不好的骆驼刺。
如果是遭到火力侦察,也不能叫出声。如果身体的某个部位不幸中弹,也不能像鸟一样惊飞,掉下一片羽毛。如果鲜血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流出来,也要当它是树洞里分泌出的清澈液体……
在猛攻还未穿云破雾之前,一切都是平静的。
此时,透过伪装网巨大的漏洞,我能看见远处:
几朵炫目怪异的云,正瞒天过海,
炮火
一片承载了过多情感的土地,此时,喘不过气来。
在刺鼻的硝烟中燃烧,玻璃或瓷器一样碎裂。
急袭,齐射。一开始就携带无法排泄的愤怒。让对抗抬不起头来,让反击直不起腰来。使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和兵器,停止拔节。
这是爱与战争的前奏,心惊肉跳的抚摸。是倾诉中的战栗,聆听中的隐忍。是猛攻前的风暴和急雨。
是弯曲的苍穹里一边倒的流星雨,死亡批量来临前的回光返照。
炮兵阵地。远在数十公里之外的间瞄打击。定位准确的盲目覆盖。
一次次爆炸追问一座山沉默的海拔和纵深。
一片片灼热考验一份决心和地图真正的城府。
剧烈而短促的爱与恨。谁在浪费谁的精力,谁在摧毁谁的元气?
道德和良知的,一次又一次被解构。
急雨过后的寂静里,尘埃落定的阵地上:
谁在等待一堆钢盔和残骸,玫瑰般绽放。
坦克
坦克喘着粗气,把尘埃和沙石吸进自己庞大躯体的循环系统,然后,再把它们用大口径排气筒,吐出来。
坦克奔跑起来时,沉重的履带,把那些根系很深的骆驼刺从戈壁上拔出来,再把它们连同泥土一起抛向空中。
坦克在戈壁上驰骋,履带的巨齿,把空气中的石头嚼碎。一天下来,坦克要吃掉多少沙土一一坦克的消化真好!
我坐在坦克里,随巨大的钢铁颠簸,用额头不断撞击它胸腔的内壁。我用一只手抓住炮塔的握把,用另一只手紧紧摁住自己的胃。我生怕肚里那些世俗的饭菜,被坦克的颠簸呕出来。我很担心,整个人,会被它一点点消化掉。
经过无数坎坷后,坦克突然越过一个两米宽的壕沟一一这是一次严格意义上的飞跃。因为什么,它腾空了?三十多吨重的坦克连同他肚子里的四名乘员离开了地面,像是摆脱了地球的引力。它的两肋,仿佛生出翅膀,风声中,有了骨节和羽毛排比的呼啸。
这只猛兽,还会怒吼。当它停住——我们叫它“短停”,就像一只老虎突然发怒前用两只前爪抓住飞快的速度,然后慢慢地把它,摁下去。尔后,它真的咆哮了——炮膛里承受的所有压力,都被它释放成满腔怒火,喷薄而出。它的血盆大口喷出的是一座火山,而它的舌头,本身就是这座火山最强劲的岩浆。
在千米之外,坦克伸出舌头,用烈火舔舐了它所垂涎的猎物,迅速,干净,仅几秒钟,不剩半截骨头,不沾一滴鲜血。坦克还用烈火舔舐掉了它咀嚼时发出的最后一丝声音。最后,用火红的舌头,打扫战场。
我坐在它的左心室里,用无线电波驾驭它。
你们可以这样理解我:和平与战争共同喂养着的,这只巨型动物的主人。
战马
大雪深处,一匹马昂首兀立。它粗重的呼吸和鬃毛,都是北风。
大河上下,一匹马俯首盘桓,它伸长脖颈,把嘴唇和渴念伸向浑浊的落日。
一匹马在枯死的白草之上疾驰,追逐云影、残雪和春风,身后留下一阵阵箭镞。
一匹马驮着战士和他沉默已久的步枪,走过积雪覆盖的关山界碑,星月下打着空漾的响鼻。
一匹马在火焰和红尘深处奔跑,拾起花朵,丢下草原。
一匹马与远山并行,把如聚峰峦,当作英雄胯下的鞍鞯。
在一匹马跌宕的四蹄下,谁能俯首捡起,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和缰绳。
在一匹马高远的脊背上,谁能敲打傲骨,把一首风雪和丝绸出塞的诗歌背诵。
这倾斜的鞭影和道路,这战栗的地平线和群峰。
一匹汗血烈马,如何在你日渐隆起的胸膛驰骋?
看燥热的夜风鼓起连营帐篷,看林立金戈揭穿战争的乌云。
看守城的士卒放下那时光的吊桥,城门洞开,跑出猎猎旌旗,一片鼓声。
梦中跑过一匹马,于心底,于我枕边某个宁静时辰,扬起烟尘。
它的铁蹄溅起千里月光、我怀里的枪支,打湿我的思念与故乡苍茫的水系。
它奔跑,盘桓,兀立,嘶鸣。跑过我用心血铺开的一张白纸,重新写下历史。
它驮着我们善良而俊朗的梦想远去,与遥远的山体与天空,渐渐融为一体。
它马褂銮铃的声音,是这个春天,我向你推荐的,最好出行方式。
枪刺
军旅中最拔尖的一节。
冷兵器时代遗留在现代战争里的凛冽光芒。
平时,蛰伏于灼热的枪口,或者剜进我们的肉里。
沉默发亮时,就是一把枪刺。耀眼,锋利,令人胆寒,不敢对视。
一把枪刺,与朴素的现实保持着一支枪管的距离。与这支枪,保持着有效射程的距离。
当子弹耗尽,枪刺才开始苏醒。子弹在一定距离上,与死亡对垒,交锋。但枪刺不,枪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与敌短兵相接,刺刀见红。
枪刺在主人的热血里恢复野性,在血与肉的搏杀中,锋芒毕露。
枪刺出击的结果只有两个:生,或者死。
枪剌不是举起手来放下气节的那一种。
枪刺宁折不弯,代表着武器最高贵的灵魂。
要么刺进敌人的胸膛,要么转而刺向自己。
枪剌是那节,不肯缴械的铁。
作为军人,应该成为枪管上最拔尖的那部分。
亮出锋芒,让战争倒吸一口冷气!
担架
我喜欢,被担架抬着的感觉。
我喜欢为我的祖国流血,梦中的山河,因为我的疼痛而颠簸。
至今,我还没有为我的祖国,为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负过一次伤,流过一滴血。
他们,或者她们,对我很好。他们希望我,好好活着。
我在他们的微笑里春风得意,柳绿桃红。我常常抚弄手中的红蓝铅笔,在彩色的军用地图上,标绘一份战斗想定,勾勒梦中铿锵的马蹄。
我想象过战争,战场上,那些被想象定格的表情。
我在等比例缩放的沙盘上,与自己一生的宿敢相遇。饮下,理论上的第一枚弹片。流出,虚构中的第一滴热血。
我想象我被战争的乌云和气流挟裹,在没有被死亡找到之前,用透明的胸膛,挡住射向战友的子弹。
于是,我倒下了,躺在了一副军绿色的担架上。我相信,躺在担架上的战士是幸福的。
我甚至用不着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一一这是我亲爱的祖国,呼吸一样,连绵着锦绣的大好山河。
实际上,我有负于身下这片热土。有负于勤劳勇敢的人们,对于苦难与和平的日夜歌唱。
作为战士,我很想为他们壮烈一次,在枪林弹雨中,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即便是牺牲,也在所不辞。
即便死过一次,两次,三次,或者一万次。
真正的战士,是躺在担架上离开战场的。
我喜欢担架上,热血被疼痛的道路不断颠簸的感觉。
我相信,在担架上再看我们这个世界:天很蓝,云很白。
枪声
枪声依稀,在梦里闪现,吓出一身冷汗。
我甚至能看到,子弹出膛后,灼热的枪口,溢出的白烟。
枪声划破山谷,响彻天字,几经激荡,最后成为穿越丛林的热风。
我看到,林间野兔,岩畔黄羊,还有正准备去干坏事的狐狸和狼,因为听到枪声,突然停住,惊恐地四下张望,判断敌情,然后折转方向逃走。
远处,弯弯曲曲的小路,仿佛大地的一个阴谋。
一匹,退役多年的战马,听到枪声,毅然昂起了头,向着巍巍雪山,抖动黑鬃。牧民在它的背上,顺着它的眼神望去,兜紧了缰绳。马匹周围的羊群并没感觉到什么,它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山坡低头吃草。
枪声大作,那不是在战场。光光秃秃的射击场上,一面红旗和一面白旗,在一根旗杆上,上上下下。官兵们十人一组,依次排开,走向射击地线。子弹上膛,抬手,噼啪作响,打出一组组,令人欣慰的环数。
这是和平年代的枪声,有点闷,更像店面开张或婚庆时燃放的鞭炮。人们微笑着,相互握手,致意,庆祝某个领域的胜利。
刚听到枪声时,城市楼顶上的鸽子还是惊飞了,扑棱棱的,翅膀遮住了天空。现在,鸽子们已经习惯。天气晴好。当枪声大作,它们也只是微微拢一拢翅膀,象征性地,不飞了。
赶上周末,枪声和鞭炮声混杂在一起,我们就再难分辨出,哪是枪声,哪是鞭炮?
鞭炮和枪声过后,我们看到的。除了爆炸之后的缕缕白烟,还有爆炸带来的,满地落红。
哦,那渐远的,依稀的枪声,仿佛蒙在我们额头的,一块纱布……
边关
与月亮挨得最近的一堵墙,留有方格的窗口,用来张望。
马背上的歌谣和步枪。走不动的云朵,令人难忘。
最高的山,最冷最干净的冰雪,敷在最热的额头和伤口上。
筋骨强劲的风,刮过四季。数着石头,数着日历,最后数到他们自己的脊梁。
也有梦,是那种蔚蓝色的,横过最恢宏的银河。一队人马走过梦境,倒映在天上,正好是北斗七星。
还有想念和自言自语,成为长篇累牍的日记,成为过期的月色和信件,成为重峦叠嶂的深度阅读和空气稀薄的空洞呐喊。
边关很远啊,但他们有更远的远方向往。
远方城市喧闹,村庄安详。远方灯火阑珊,河水流淌。
黑夜里,马蹄跑过,留下月光。
前线
前线在很远的地方。在铺满月光的山岳丛林。
上前线之前,我们首先看到一片片用指头写成的血书。听到最有力的宣誓,响彻山谷。
看到微笑中的生离死别,世界上最漫长的拥抱,最缓慢的分手。最贵重的眼泪,落进尘土。
第一次看清:穿在他身上的军装,与过去是那么不一样。
最后看见,尘埃里远去的卡车。卡车上,被风吹得发抖的伪装网。伪装网下,那些清晰的炮身和模糊不清的眼神。
接着是山岳,丛林,掩体,工事。水壶,罐头,压缩干粮。
前线,在离敌人最近的地方,成为一个谜。
然后是地图,红箭头,蓝箭头,彻夜不眠的灯和铅笔。灯影里,几个披军大衣的人的徘徊。枕着绿色钢盔睡觉的人。用罐头盒烧开水的人。潜伏夜色中,一动不动的人。
然后是化装。第一次侦察,第二次侦察。一号高地,二号高地。遭遇地雷和伏击。间歇性爆炸。流血和滴水的声音。毛毛虫或者毒蛇沿着叶脉爬动的声音。溪流在山间撞击崖壁的声音。
然后是某种仪式,黑白照片周围的素花。不存在旋律的音乐,默默地挂在胸前。
接着还是侦察,付出代价的侦察,发誓要敌人双倍偿还的侦察。
高倍望远镜,充血的眼睛,贴近地面的耳朵,或者所有复杂的心跳和凌乱的脚印叠加在一起的侦察。
敌人的比蚂蚱还轻的脚步声,终于近了。
然后是反击的炮火和枪声。表尺分划里的无情定位和摧毁。后方并不知道是哪一方的,爆炸声。
弥漫的硝烟,一座座即将失火的山林。
还有,在枪炮声间隙深沉的睡眠。大滴大滴露水般就要掉下来的星星,仿佛耳畔忽略不计的枪声。
这,大概就是前线。
在最后一批人撤下来之前,它是灯下母亲或爱人怎么也穿不进针眼的,那根线。
只有指尖的出血,才能释放钻心的隐痛。
雷区
那时候,他们用身体爬向雷区,那么轻,那么慢。
他们的心脏,离雷的引信如此遥远,又如此迫近。
常常是,已经来不及了,总攻就要发起。战局需要雷场里的通路,需要排山倒海的冲锋来扭转。
那些人,就摸索着,爬过去了。
他们的身体,成为巨响后,战争的画面中,最模糊的部分。
他们爬过去后,雷场出现了插着小三角红旗的通路。
是啊,当战争来临,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充满仇恨,每一步跃进似乎都埋藏威力巨大的雷霆。那些一触即发的厄运,足以让一颗颗鲜活跳动的心脏瞬间灰飞烟灭,让大地和天空陡然倾斜,久久窒息,
多年后,我在一个沙盘上布置战术,在一张军用地图上标注雷区。咀嚼,敌人通过雷区的N种可能。想象,在战争形态变幻的今天,谁是那个用身体或意念爬过雷区的人?
一枚埋在地下的雷,能否容得下一个人,守在心底的寂静?
寂静的大地,是否还会有另一串雷声传出,穿透云层。
阵地
有着比天空更弯曲的海拔。
突兀或隐蔽。巨大云影和植被的伪装下,掩体里盛满炸药和血。
人,枪炮,坚固抑或脆弱的工事。独立或交叉的火力网。一眨不眨,布满血丝、堑壕、地雷、三角锥和蛇腹型铁丝网的眼神。
我必须拔掉的,那根扎进肉里的芒刺。一粒弹丸或者一声咳嗽,就能引爆的坐标。
我必须控制自己的脉搏,呼吸,把爱与仇恨控制在海平面以下。胸腔里,不发出一丝多余的气息。
我必须等待时机,在更加曲折的坑道里战术迂回。手里攥着,还没有拧开的号l信。
哦,这个时候,阵地也许是空着的。
它允许这短暂的空白,人迹罕至。它被叶片和草屑巧妙伪装,欲盖弥彰在茫茫的大自然里。
但它一定是在等待。它空着的等待更可怕,更令人心慌意乱。
对手或我们的,阵地。刺刀见红、血肉交集的地方。
胜负将在这里揭晓,捷报将从这里传出。
当一排排影子相继扑地,一杆旗,替它们用力地站起。
空袭
凭空而来的厄运,以列缺霹雳的破坏力,清理地面。
警报,像来不及折叠的闪电,划过内心。战争的云团下,天空,不再是明月清风,幽蓝的港湾。
疏散,化整为零。行军的路上,剧烈的心跳和脚步彼此走散。生与死,一并伏卧在大地震颤的怀中。
来自数十公里或者数百公里之外的空袭,弹道无痕。
数十公里或者数百公里之外,一双渴得流血的眼睛,紧盯这一队还未抵达的人影。
红外线,热成像,或者浩渺天宇的人造卫星。一支队伍,多像一串气喘吁吁的符号,正在发烫的荧屏上,光斑一般移动。
你,以及你们,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目标,一次重要行动的组成部分。是情报中某个喑哑的代码,经过多次破译的一串数据。是死亡或者幸存在这个地理坐标上的替身。是被蒙在鼓里的,战争代价的背负者。
现在,空袭来临,几乎避之不及。平静的山河与道路,在它巨大的爆炸声中,摇摇欲坠。
没有什么可以庇护?青筋般暴露的道路,皱纹般隐约的辙痕。空空戈壁,谁能收藏,一颗颗急速蜷缩的心。
生命如此脆弱。当空袭来临,只有疏散的旗语和扑倒的身影。大地的低洼处,能否留住命运的奇迹?
当雷霆滚过,弹片与烟尘最终落定。我们尝试着,用自己的骨头,把身体从起伏的地平线上缓缓撑起。
嘴角,抽动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梦魇
谁做过这样的梦,放下枪?
放下骨头和血肉,放下铁和火。
谁做过这样的梦,放下天空和云朵。
放下大风闪电,荆棘和呐喊。
放下挣扎着的道路和渐渐舒展的原野。
谁做过这样的梦,放下近处的马鞍,和远处的山脉。
放下铜镜和蝴蝶,以及掉进玻璃的眼泪。
谁做过这样的梦,放下牧歌和大片大片的羊群。放下晨曦中还在滚动的露水。
放下月亮,窗台,灯火,以及尘埃里的鸡鸣犬吠。
谁做过这样的梦,放下祈祷和忏悔。
放下浩瀚星空。星空下,一个时代的峥嵘。
放下我们翻旧了的小人书,和张贴在心壁的地图。
放下钢盔上,那刺眼的誓言、力量和光芒。
谁做过这样的梦?
在梦里,他向敌人说出了,埋着太阳的故乡!
英雄
英雄身披夜色,从黎明站起,看到这个世界最大的日出。
英雄是在黄昏时分倒下的。他倒下时,被鲜血浸染成火焰的晚霞招展成一面面猎猎战旗。
英雄,就是在那一面面战旗中,缓缓倒下的。
由于有烈焰和旗帜的托举,英雄倒下的瞬间,比我们想象的要慢要轻。英雄倒下的瞬间,像是一个信念的突然失重。
就像红色电影镜头里,反复回放的,慢动作。
是的,英雄倒下的过程很慢。英雄是不容易就那么快地倒下的。
英雄倒下之后,我们看见一片沉静的淡蓝色山脉,逐渐自远处的地平线,缓缓隆起。那山脉在达到我们适合仰望的一个角度时,才停止生长。
是的,我相信,英雄躺下的地方,那些山的海拔会重新被抬高。山中草木,也会在沃血后迎风疯长。
生长成,一片片的火红的映山红。被一个很高很亮的声音,深情歌唱。
英雄身中数弹,他献出的热血,就是我们看到的花溪。
在石头和乱草中,英雄最后一次抬头,目睹了这个人类的浩瀚星空。
作为一种精神,英雄不死。当他的意志,挺过最漫长最黑暗的夜晚,最终成为一个时代最动人心魄的场景:
他身披深重的夜色,从黎明慢慢站起。
他看到的日出,要比我们现在看到的,大好几倍。
和平
这平面的战争,战争的广大纵深!
常常是,千里月光把人照醒,唤起心底更深的隐痛。
不过是,马匹在南山吃草,枪支在洞库睡觉。
不过是,战士从前沿阵地上撤下来不久。擦拭完装备武器,再去保养自己,被战火熏黑的心壁。
杀声,其实还在心底,在那些反复验证的操作要领里,在鲜血已置换为汗滴的奔跑和俯卧中,在一次次虚拟包扎的伤口上。
在漫长的光阴里,人们已谙熟于诸多假定,仇恨一个等比例缩放的敌人,仇恨射程之内的半身靶、一座远山,仇恨矗立在大地之上的一个个空酒瓶。
仇恨,偶尔飞过头顶的一只山雀。
和平是不是:不断下发的红头文件;是故意拉长了议程和声音的会议与讲话;是封存了的有点生锈的枪械;是去了引信的阳痿的炮弹;是操场上整齐划一的口令和演习中必须出枪的动作;是冰面或沙丘上,此起彼伏的匍匐前进;是预习时枪管上吊着的那块砖;是你射击中卡了壳的那粒弹丸。
和平是不是:你关闭了保险,怀抱一支枪靠在树下打盹,而敌人突然在梦里包围了你。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