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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人生

2015-04-23战雅慧

神剑 2014年5期
关键词:高粱谷子樱桃

战雅慧

高粱跟在樱桃的身后亦步亦趋,樱桃头也不回地喝道,别跟着我!声音不大,却十分铿锵。哎。高粱虽瓮声瓮气地应着,脚步却没停。

天阴沉沉的,路边儿的枯树丫杈上有几只黑乌鸦在呱呱地乱叫。樱桃跺着脚骂道,讨厌!高粱看看吓飞了的乌鸦又看看樱桃,樱桃用她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剜了高粱一下,又剜一下。高粱咧咧大嘴,没吱声。樱桃停下脚步仰天长叹,唉!高粱眨了眨小眼睛,怯怯地说,咱就别去给领导添乱了,回家吧,俩孩子……

高粱话音还没落地,樱桃早已转身往回走了。其实她比高粱更惦记扔在家里的孩子。前天,李小妹一岁多的儿子就从床上掉下来把胳膊摔脱了臼。娘跟孩子疼得哭成了一团,最后还是樱桃跑到医务室请来了陈军医才给孩子的胳膊复了位,当时把李小妹感激得就差给陈军医和樱桃跪下来磕头谢恩了。从那天起,樱桃就暗自发过誓,决不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今天……高粱如梦初醒,我先回去看孩子了,他边说边朝他们家的方向嘹去。

高粱和樱桃的家住在甘肃河西走廊西边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站在他们家的门口就能看到祁连山半山腰的小村庄和山顶上皑皑的积雪。这个地方的名字极其雅致,清水。顾名思义,这里应该有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潺潺,碧波粼粼,山清水秀,杨柳青青。可事实上,这里没有小河,也没有清水,这里的人与畜共饮同一个蓄水坑里混浊的脏水。这里的土地贫瘠,茅屋破败,树少人稀,荒凉贫困。

这里虽然是穷乡,但不是僻壤。因为这里有一条与祁连山遥遥相望的铁路,这条铁路很长很长,常有人跷着脚站在铁轨上伸长了脖子使劲儿地向东向西地眺望,望断了天涯也望不到铁路的尽头。

1958年初春,突然有一支穿着破旧军装的十万大军开进了荒寂的清水,他们住帐篷,喝脏水,在这条东西贯通的铁路线上热火朝天地增修铁路,他们先在清水火车站往西再往北延伸出了一条孤零零的铁路,为了这条铁路,他们在清水的西边新修了一个简易的小火车站,人们称之为清水西站;还是为了这条铁路,他们又在铁路的南面修出了两条辅助的铁路,这两条铁路向南再向西,大约有三公里的样子就到了尽头。人们对往北的那一条铁路和有尽头的这两条铁路充满了好奇,很快这好奇又被这铁路两边儿的另一番景象所替代:曾几何时,这里竟突兀出了几大排歪歪斜斜、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半地窖式的住房,要不是这些鬼斧神凿的“房”顶上冒着袅袅的炊烟,谁能想到这里也能住有人家。

后来人们才发现,向北延伸的那条铁路是部队的,有了尽头的铁路也是部队的。向北延伸的铁路去了何方是个谜,铁路尽头是火车的大车库却有目共睹,车库旁边有大煤场,高煤台,还有大洗澡堂和大办公室。人们发现这些个大建筑(在清水就都算是大建筑了)原来是火车的“家”。火车在这个“家”里加煤上水,从这个“家”里咣咣当当、轰轰烈烈地开进开出,火车头煤烟滚滚,排气管怒吼着喷出白色的蒸汽,汽笛长鸣,地动山摇。

高粱跟火车一样忙,他每天两眼一睁就从那个家跑到这个“家”里来,他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要比在那个家还要长。他在这个“家”里上车下车、开车停车、修车擦车、开会学习、业务考核、再上车下车……

这个火车的“家”名叫铁路机务段,是0029部队后勤部的一个直属单位的直属单位的直属单位。机务段里有一群跟高粱年纪不差上下的大老爷们,他们是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工。他们这些人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来路神奇,听说他们是中央军委从祖国各地的铁路局精挑细选出来的,是会驾驭大火车头在铁路线上驰骋的能人。这些能人的口音虽然南腔北调,但却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铁路制服,背着一模一样的帆布挎包,迈着一模一样的大步子,亮着一模一样的大嗓门,一只手提着一模一样的小铁锤儿。另一只手拎着一模一样的猪腰子饭盒。不过无论他们有多么的一模一样,在上火车头之前,人们都能从他们充满朝气的脸上准确地分辨出谁是大李和小赵:等他们下了火车头以后再看。那一模一样的工作服就全变成了一模一样的油污不堪,每个人除了眼睛和牙齿在闪着白光以外,脸上和身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黑黝黝、油光光,这时,就算是大李和小赵的媳妇站在大李和小赵的面前,要想一下子分清谁是谁也难。

一天,黑黝黝、油光光的高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光着屁股的半大孩子(那时当地老百姓的孩子不分男女、不分冬夏全都光着黑屁股。)有一个一手裹着破棉袄一手指着高粱,吸溜着大青鼻涕说,你是会开大火车会打大地洞的大黑妖怪。高粱龇着白牙笑了,他拍了一下小黑屁股说,快回家吧,小心你的鸡鸡给冻掉了。

高粱和樱桃的家就住在南边儿的那片被光屁股孩子称之为“地洞”的住房群里。

樱桃进“洞”的时候,高粱正在做饭。他们家的面积不大,因没啥摆设,还算宽敞。在用破砖头支着床板的大床上,坐着守着弟弟的四岁的女儿大米,大米看见樱桃进来,高兴地叫了声妈妈,一岁半的儿子大豆坐在小姐姐的身旁也张牙舞爪地妈、妈的欢呼。

樱桃把大豆抱在怀里,她摸摸儿子的屁股,嗔怪道,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先给孩子换换尿布。高粱说,桃儿,我错了。大米稚声嫩气地跟着爸爸学舌,桃儿,我错了。高粱和女儿相视一笑。樱桃没理他们的笑,她利落地干着活,手不停,嘴也没歇着,都怪咱们当初那么听话,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咋样?你相信党,党不相信你了吧?我呢,还丢了工作……高粱说,放心吧,这个党我肯定能入上。

樱桃讪讪地说,这也不能怪你,要不是外调的人回来说我爹的成分是上中农,本来就是中农的嘛,咋又变成上中农了呀?唉!就算我爹是上中农,上中农咋了?不也是咱们党团结的对象吗?再说了,我家是上中农跟你有啥关系呀,中农跟上中农有多大的差别呀,又不是咱们成心隐瞒的,再说了,你挣的这些个破奖状都快把咱家的墙都给糊满了,党还考验你个啥劲儿呀?不行,哪天我自己去找段长说去,告诉你啊,不许再跟着我。高粱顿时收敛起笑容,你要是真想让我好,就别去。樱桃悻悻然,是谁不想让你好了?是谁把我爹的成分给搅和成上中农了……

高粱和樱桃是在东北一个叫喜鹊屯的黑土地上一块长大的。新中国成立前,高粱家要比樱桃家富裕些,小高粱常从家里偷豆包去讨好小樱桃,樱桃爹见到高粱爹也是点头哈腰主动让道。不幸的是高粱妈得了一种怪病,为了给高粱妈治病,高粱爹卖光了家里所有的财产,包括土地、牲畜和房屋,也没能拽住高粱妈的性命。高粱妈走后,高粱爹把剩下的金银细软和宝贝儿子高粱一并送到城里的亲戚家去,自己就成了喜鹊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极品穷人,他栖身在樱桃家撂农具的小仓房里,给樱桃爹当起了长工。因为这个时候的樱桃爹的日子已过得十分红火,他买了好几十垧地,还雇了高粱爹这个长工和三个短工帮他耕种。从此以后,就轮到高粱爹见到樱桃爹点头哈腰主动让道了。

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开始土地改革,高粱爹是铁骨铮铮的贫农,他不仅分到了土地和房屋,还成了工作队最信任的骨干分子。樱桃家就麻烦多了,工作队一会儿说应该是地主,原因是他们家剥削过长工和短工,樱桃爹在会上捶胸顿足,天地良心啊,哪回下地不是我走在前面,哪次干活不是我在打头阵,我起得比短工早,吃的比短工差,干的比短工多,天底下到哪儿去找像我这样剥削别人的地主啊?樱桃爹用眼睛的余光去瞟坐在他身边的高粱爹,此时的高粱爹正昂着头看天,仿佛是在研究蓝天上那变幻莫测的流云:工作队队长沉吟了一会儿说给樱桃家定个富裕中农吧,樱桃爹泪流满面,我买地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我的家人穿的啥吃的啥你们不是没看见啊,我可怜的樱桃都这么大了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哇,这跟富裕挨得上吗?樱桃爹用眼睛去哀求高粱爹,此刻的高粱爹正低着头研究自己那两只分别钻出破布鞋的大脚趾头,好像是在思考脚趾头为啥要从鞋里钻出来。最后工作队决定给樱桃家定个中农成分,谁知就在这个当口,看天望地的高粱爹倏地站了起来,他指着樱桃大声地说,大家请看啊,樱桃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把小金锁呢,有金锁的人家咋可能会是中农呢?十五岁的樱桃跑过来对着高粱爹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高粱爹抬手就给了樱桃一巴掌,樱桃爹疯子般的嗷的一嗓子就张牙舞爪地往高粱爹的身上扑了过去,立刻,这两个爹就如胶似漆地滚在了一处,后来工作队的同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高粱爹和樱桃爹给分开。

农会依靠穷人,原来做梦都想发家致富的人们这会儿巴不得穷得光腚才好。这让樱桃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咋的了,当初要不是他自己把日子过得太俭省,要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当牛做马,如何能苦扒苦挣下这些个家业,一个小小的长工怎么敢骑在自己的头上拉屎撒尿哇?

恼羞成怒的樱桃爹恨透了高粱爹,他扬言今生今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其实事后高粱爹也感觉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后悔莫及的高粱爹到樱桃家给樱桃爹低过好几次头,道过好几次歉,他给樱桃爹虔诚地鞠躬,淌着眼泪认错。他说是我不该呀,都怪工作队给我洗了脑,让我昏了头……结果呢,樱桃爹次次都是对他破口大骂、恶语相逼,还扬言说不仅这辈子跟他没完,下辈子也不会放过他

几年过去了,高粱因成绩优秀被铁路局招了工。一次他回乡探父,半路上遇到了亭亭玉立的樱桃,樱桃上下打最着高粱漂亮的铁路制服。笑盈盈地跟高粱打招呼,她不等高粱答话,大辫子一甩就羞涩地跑了。灵魂出窍的高粱痴痴地望着樱桃远去的倩影发呆,他的魂魄已被樱桃绯红的脸蛋上的那一对跳跃的笑窝给收走了。

老实巴交的高粱爹被穷凶极恶的樱桃爹给整得腰杆子越来越弯,都快弯到了脚面子上;他的姿态也放得越来越低,一直低到了尘埃里。高粱爹脸上的褶子在脚面上、尘埃里越聚越多,多得都快分不出个儿来了。儿子的突然到来让这些老褶子舒展了,灿烂了。可是,这灿烂的笑容很快就又僵在了他的唇边儿,从不正眼瞧他的喜鹊屯的大媒婆孙寡妇竟然气喘吁吁地颠着三寸金莲闯进了他的家,那速度快的,几乎是跟高粱前后脚进的门儿。

高粱爹把刚直起的腰杆子又迅速地弯了下去,孙寡妇跟樱桃妈是表姊妹。高粱爹不仅怕极了樱桃爹、只要是跟樱桃家沾点亲带点故的人他都怕。

孙寡妇在高粱家的炕头上自顾自地盘腿坐好,她双手一拍哈哈一笑,眉飞色舞的演讲就这样开了篇,高粱爹迷茫地听她对自己的百般奉承,听她自鸣得意的自吹自擂,好半天他才整明白了她的来意,原来她是给高粱和樱桃做媒来了。

樱桃竟然相中了高粱,樱桃爹竟然同意将他的掌上明珠樱桃许配给的他的儿子高粱,这石破天惊的大馅饼把高粱爹给砸得晕晕乎乎,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哟,还真疼。高粱爹激动的心跳像是在打鼓,他咧着大嘴眯着小眼笑嘻嘻地给孙寡妇又是倒茶又是装烟。高粱爹从儿子的笑容里仿佛听到了儿子的心花正在噌噌地绽放,他隐隐地感到,他和樱桃爹的关系可能会因为这朵绽放的心花能有一个大的转折。

高粱和樱桃结婚了,孩子们的婚事让樱桃爹的性情大变。当樱桃跟着高粱就要离开喜鹊屯时,樱桃爹啥说都没有,啥理儿都没挑。可当他看到樱桃妈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女儿临行前丢给她的那只小金锁,淌着眼泪用另一只手冲女儿挥手告别时,他眼眶里蓄满的泪水顿时喷出了一片汪洋……

高粱和樱桃小两口儿租住在江海市铁路局的一间小平房里,房子不大却朝阳,灿烂的阳光从大玻璃窗射进来,把他俩的心都给照得暖洋洋的,他们在这个温暖的家里开始了今天置一只碗儿明天买一个盆儿地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那时国家搞建设特缺人,大量地招聘工人,樱桃竟然凭着四年的扫盲文化考上了铁路局的正式工作。那天,樱桃手捧着铁路局的录取通知书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做饭,她一会儿从厨房跑出来试穿工作服,一会儿去照镜子整理头发,心里还在猜想着高粱知道她考上工作后的表情,心猿意马的她把饭烧煳了都不知道。高粱下班后闯进家门先抢险救灾,然后抱起樱桃哈哈笑着在屋子里转磨磨,原来这个大喜事他早就知道了。吃饭时,高粱狼吞虎咽,香,这饭煳了才更香,香……

好日子过得飞快,三年后的一个初秋,樱桃和高粱抱着二岁的女儿大米在家里吃晚饭,铁路局的一位领导敲开了他的家门……

再后来就是一只大木箱装了他们全部的家当,高粱和樱桃胸戴大红花,大米胸戴小红花,铁路局的全体职工敲锣打鼓,把他们一家三口欢送到往西去的列车上。高粱一家子喜气洋洋笑逐颜开,这时,工具室的那位大姐追到了火车站,她抱着樱桃哭着说,傻妹子呀,你呀,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樱桃笑了,她心说,我才不会后悔呢,谁都知道,我们是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严格筛选才戴上这朵光荣的大红花的,这说明啥?这说明我们政治可靠、业务精湛、年富力强,说明我们根红苗正,说明党信任我们,让党信任那是件多么荣耀的事啊!我咋可能会后悔呢?

高粱偷眼看看撅着嘴巴生气的樱桃,赔着小心说,过去的事儿咱不提了,只要咱俩心贴着心,啥坎儿都能过去。樱桃嗔怪道,你就是狗掀门帘子一一嘴对付,你的心里还指不定咋怪我呢。高粱笑了,那哪能呢,在咱们这个家里,你永远都是正确的,要是有错,也都是我的错。樱桃撇撇嘴,心情好了许多。

高师傅!出车!窗外有值班员在叫班儿。高粱高声应着,知道了!小吴,进来吃点儿吧?不用了……窗外的声音渐行渐远。

樱桃利落地往小饭桌上摆饭,你先吃着,我给你装饭盒。高粱给大米穿好鞋,抱她下床,说,不用麻烦了,往饭盒里搁俩儿窝头撂块咸菜就得。樱桃说,俩儿哪够?樱桃往猪腰子饭盒里倒了些咸菜炒鸡蛋,又往饭盒里扔了三个大窝头进去。高粱端着大碗喝着玉米面粥,嘟嘟嚷嚷,我有俩儿窝头就够了。

高粱穿好了油叽麻花的工作服,肩背帆布挂包,一手拎着小铁锤儿,一手提着猪腰子饭盒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家门,像极了《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樱桃站在窗前眯着眼睛看着高粱远去的背影,天不知何时已放晴了,太阳在李玉和的身上闪着金光。

樱桃喂饱了大米和大豆,自己把剩下的半碗玉米面粥喝了,收拾完碗筷就去门后取铁锨。一直看着妈妈忙碌的大米不安地叫了声妈,樱桃放下铁锨,从床底下把家里的大洗衣盆拽了出来,她把一床小被子铺在洗衣盆里,把尿布垫在被子上,然后一手抱着大豆,一手拎着大盆对大米说,跟妈走,大米蹦蹦跳跳地拽着妈妈的衣襟出了家门。

樱桃和俩孩子走出了小院儿,她把大盆放在院门口,把大豆放在大盆里坐好,嘱咐大米看着弟弟,她回头去取铁锨和小板凳。

大米坐在小板凳上守着弟弟大豆,樱桃在院门口的土坡下面一锨一锨地翻整土地,还不时抬头看看这俩孩子。她把翻出来的石头拣出来,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弄平整,她拔杂草,修田埂,汗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为了应对三年的自然灾害,樱桃费尽了心思。供应物资的火车皮每月只卖给她们全家连壳带糠的那么一点儿粮食,簸去糠秕瘪粒后根本就不够吃。高粱的工作太累,她不能让他倒下;孩子太小,她不能让孩子饿着。她只有饿自己,让自己吃差、吃少。她吃树叶,吞糠皮,整天饿得头昏眼花。可无论她怎么挨饿如何节省,这粮食还是一月接不上一月,她还是顾了孩子顾不了丈夫,顾了丈夫又饿着了孩子。

那时的铁路家属每年都有铁路免票,樱桃为了省出全家的口粮让丈夫吃饱,她锁好家门,一手抱着三个月大的儿子,一手拽着三岁的女儿去娘家逃荒要饭。

樱桃就这样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喜鹊屯。

樱桃抱着一双儿女回来了,让樱桃爹和樱桃妈喜出望外,他们看见活泼可爱的小外孙子和小外孙女,高兴得老泪纵横。两个老人二话没说,乐颠儿颠儿地把樱桃和孩子迎回了家。

樱桃放下行囊吃了饭后就抱着孩子去拜见高粱的爹,樱桃发现她这个公爹比以前年轻了许多,脸上的老褶子红光满面,更让她惊奇的是高粱爹的身后竟然戳着流光溢彩的媒婆孙寡妇,樱桃叫了声孙姨,瞪着迷惑的大眼睛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们之间是啥关系。

高粱爹再婚的事儿信上没跟樱桃和高粱提过一个字。

喜鹊屯油汪汪的黑土地年年都是大丰收,樱桃爹和樱桃的三个弟弟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樱桃妈在房前屋后见缝插针栽了点果树种了些菜蔬,全家人吃饭不是问题,再加上樱桃她们娘仨,也不是问题。虽然顿顿吃的都是高粱玉米和小米,白菜土豆和萝卜,但在樱桃的眼里,这就是美食佳肴,就是山珍海味。樱桃没敢向父母描述大西北的荒凉,更不敢说出大西北的饥荒。她不能让父母为她操心担心,再说了,就算是他们知道了这一切又有啥用呢?

樱桃对爹妈说得最多的是高粱那神圣的工作,高粱在江海市铁路局时只是个小司炉工,可一到了清水机务段就立刻被提升为副司机了,要知道那可是部队的军用铁路线,司炉这么重要的活儿都是由优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来担任的。樱桃说,别看咱高粱他不是军人,但那些军人都特听他的话,高粱还经常给这些军人上课呢,有一回我有事儿到高粱单位去找他,正赶上他给战士们上课,他往那一站,可派头了,他说,同志们,别以为烧火儿是件很容易的事儿,能把煤扔进火车头的大炉子里就算了事;别以为司炉工干的不是技术活,只有一身的蛮力气就行。跟你们这样说吧,烧火儿这里面的门道和学问大了去了,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认真实践,不懂科学,你的火儿就烧不好,火烧不好,火车头就走不快,甚至还走不了……

樱桃妈看着女儿眉飞色舞地夸女婿,乐得呵呵的;樱桃爹精明,闺女,你不是说高粱不是军人吗?他一个开火车的小工人咋就成了部队上的人了?部队跟火车和铁路有啥关系呀?樱桃笑了,爹,您打听的都是些军事秘密,我不能告诉你,在我们那儿,好些事儿都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的,所以呀……不过我实话跟您说吧,你问的这些其实我也不知道。高粱他的确不穿军装,但他的确是在为部队工作,部队的首长也的确对他特别的好。您想啊,高粱要不在部队,他爹咋会是军属呢?对吧?樱桃爹点头应是,可心里愈加迷茫。

喜鹊屯的庄稼熟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硬挺着沉甸甸的大脑袋,长长的谷穗把谷子累弯了腰,田野里到处弥漫着新粮食的清香。樱桃和孩子在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还没有走的意思。这让樱桃爹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好端端的,女儿住娘家哪有住这么久的?虽然女婿也时常给女儿写信寄钱来,但那信就跟电报似的短小精悍,啥也瞧不出来。樱桃爹让樱桃妈试着问问女儿和女婿的关系咋样,樱桃妈乐呵呵地说他们的关系好着呢,还说就是瞎子都能瞧得出来女婿事事都顺着女儿。

樱桃就娘家婆家的两头跑,一年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抱着孩子离开了喜鹊屯。

樱桃抱着孩子再次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她望着车窗外那一天甚似一天的荒凉,不禁又回想起了她和高粱第一次踏上西去列车时的情景。

那时候的樱桃和高粱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和荣耀感。

他们一家三口在火车上摇晃了快一个星期了,他们到站下车换车,又到站下车再换车,路遥远的仿佛没了尽头。樱桃长这么大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不知道世界会有如此之大。火车喘着粗气吭坑哧哧地在辽阔的荒原中爬行,越爬越荒凉,越爬越让樱桃的心里发怵,她不停地颤声问高粱,咋还不到,难道党要把咱们派到天边去吗?高粱咬着牙说,只要是党的需要,就算是天边又有啥!

天边终于到了。他们在一个叫清水的小火车站下了车,出了车站,高粱雇了一辆小毛驴车拉行李,赶驴人带着他们顺着一条弯曲的小道往西走,毛驴的小四蹄儿把路给踢腾的尘土飞扬。樱桃眨着大眼睛打量着这个清水,清水的土地是贫瘠的黄土地,在不规则的有田埂围着的土地里,散落着瘦弱的庄稼和收割后的凄凉;这儿的房屋又矮又小,全是用黄泥巴糊的顶、黄泥巴抹的墙。路上有几个光着腚流着大鼻涕脏了巴叽的孩子们冲着他们做鬼脸。把高粱怀里的大米吓得哇哇直哭,樱桃的自豪感在女儿的哭声里一点点逝去。

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有了几间砖瓦房子的地方,赶驴人对高粱说西站到了。高粱把孩子交给樱桃,请赶驴人等他一会儿,高粱跑去单位报到。不大一会儿,高粱跑了回来,他请赶驴人帮他们租个民房,房子不论好坏,只要是能住人就行,赶驴人带着他们边走边打问,有好心的老乡给他们现腾出了一间小仓房。这间仓房实在是太小太破了,只比巴掌大点儿的窗户上无遮无拦,门是一个挂在几根木棒上的破草帘子,开着门,屋子里冷风嗖嗖,关上门,屋里是嗖嗖冷风。高粱直起腰头就碰到了屋顶,他摸着头弯腰苦笑,桃儿,这是暂时的,暂时的。樱桃失望极了,无奈极了,她想哭,没哭出来,这会儿再哭还有什么意思呢?樱桃和高粱开始拾掇这个新家,他们搬来土坯把从部队借来的床板搭在上面,在床板上上铺好被褥,把女儿放在被褥上用小被子裹好,把那只木箱摆放在墙角,把锅放在由三块土坯支成的炉灶上。

两岁的女儿大米开始嘤嘤地哭,妈!饿!樱桃从包里摸出一个干馒头片递给她,大米拿着馒头片继续哭,一路上,女儿一直是吃开水泡馒头,这干巴巴的馒头让她如何啃得动?

高粱找老乡借了只水桶出去找水,樱桃出门拾了些柴草准备生火烧开水。不一会儿,高粱就提着水桶回来了,桶里混浊不堪的水面上漂浮着草沫子和羊粪蛋儿,樱桃叹了口气说,这清水的水咋是这样啊?

这时一位大嫂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汤走了进来,她说的是一口山东话,大兄弟,大妹子,先吃点儿东西吧,啧啧,让孩子跟着大人遭罪了。

樱桃忍了又忍的眼泪这会儿如同打开了阀门似的奔涌了出来,她哽咽地问,大嫂,你是谁呀?山东大嫂笑了,俺们跟你们一样,都是为了这条部队的铁路让党给招来的。只不过是比你们早未了几天,大妹子,你家可比俺家强多了,俺家原来就是个驴圈,屋里也没像样的门窗,虽说是四处透风吧,可那驴粪的味道却总也透不出去。说到这儿,大嫂竟爽朗地笑了。

樱桃心里的憋屈被山东大嫂的驴粪和笑声驱赶了一半儿。当一个人以为自己的处境是最悲惨的时候,突然发现还有比自己更悲惨的人时,她的悲惨就显得不那么悲惨了。樱桃擦擦眼泪给女儿盛了碗面汤,面汤里有雪白的细面条和黄灿灿的鸡蛋花。樱桃吸了吸鼻子,好香啊,谢谢你,大嫂!谢啥谢,大嫂笑哈哈地说,咱们能在这儿遇上,就算是一家人了,俺们家人的身上都带着驴粪的味道,只要你不嫌就行,大妹子,你们先吃着,俺得回去了,俺家里还有俩小猴崽子呢,俺一会儿不在家,他们就得闹翻了天,俺住的离你们不远。

爽快的山东大嫂走了,樱桃开始喂大米吃饭,大米高兴得手舞足蹈吃得小脸蛋绯红,樱桃对高粱说,梁子,你也吃点吧,过会儿这饭该凉了。你也真是的,刚才咋就不知道跟这位大嫂说句暖和话儿呢,她人多好啊。回答她的是高粱均匀的呼噜声,原来高粱早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天来,他带着老婆孩子上车下车的颠簸劳顿,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樱桃给高粱脱了鞋盖好了被子,把吃饱了饭的大米也哄睡了,她把给高粱留的一大碗面汤用毛巾包好放在箱子上,樱桃这才把剩下的几口凉面汤一气儿喝了。她看着熟睡的高粱心里一阵阵发酸,她起身把水桶里浮在上面的脏东西往外撇了撇,把水倒进锅里,心想,等他醒了,说啥也得让他吃口热呼的。

高粱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他起床后啃了块干馒头就上班去了,他出车的时间有时是一天,有时是一天连着一夜,白天樱桃她们娘俩还好对付,一到了晚上樱桃就抱着大米缩在床上不敢闭眼睡觉,那个连小孩子都能一脚踹开的破草门根本就关不牢。门外西北风呜呜地吹,沙沙的树声风声和远近的狗吠遥相呼应,仿佛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在嚎叫,草门被风吹的摇摇晃晃哗啦啦地响,让樱桃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儿地撞门,似乎随时都会有什么怪物闯进家里来。最让樱桃惊慌失措的是下雨天,那轰隆隆的雷声和咔嚓嚓的闪电仿佛能把她的小屋给吞没,屋外下着大雨,屋内下着小雨,就算是雨过天晴了,屋内的小雨仍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樱桃至今还记得,那时的天儿很冷,房东老乡帮着他们盘了个小土灶,部队的战士还给她们各家送来了一点儿取暖的煤,煤太少,不敢多烧,屋子里仍然是冷如冰窖。

樱桃的工作一直都没个着落,这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那时的部队机关、医院、后勤直属单位都设在需乘火车四五个小时才能抵达的另外一个小县城里,幼儿园和学校也都设在哪儿,樱桃一想到为了工作要把女儿独自扔在那么远的地方去。她就心惊胆战。

一个火车头的机组成员是由三个人组成,高粱是副司机,司机是给高粱家送过面汤的山东大嫂的丈夫,姓谷,名叫谷大志,大家叫他谷子;司炉是从朝鲜战场上刚下来的河北籍老兵,姓麦,名叫麦德贵,大家称他为麦子。

高粱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上班时的情景,他们仨人驾驶着轰轰隆隆的火车头,在简易的清水西站站台上,调运好装满石渣、铁轨、枕木的火车皮,站台上穿着军装的值班员小绿旗一摆,小哨子一响,火车头汽笛长鸣,铿铿锵锵地拽着长长的火车皮孤独地向北驶去。

那时,这条几十年以后才闻名于天下的军用铁路线正在修建中,数十万扛着扁担、镢头的建设大军,高唱着艰苦奋斗的战歌在这里拼搏,两百多公里的施工线上白天红旗飘扬热火朝天,夜晚灯火通明人欢马叫。铁路从清水站开始。一点点地往大漠深处延伸,铺路大军一边铺路一边垫石渣,拉运石渣、铁轨和枕木的火车紧紧追随其后。

在火车头上工作的高梁崇敬地看着这些刚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们,看着他们用那扛过枪的肩头扛着枕木一溜小跑的英姿,心里充满了感动。和这些战士们相比,他们吃的这点苦算得了啥?

那时的生活的确苦。每次出车,机组人员都轮流在紧挨着火车头的那辆宿营车里休息。饭在宿营车上做,在宿营车上吃,宿营车让火车头给拽的走走停停、摇摇晃晃,人在车上摇,饭在锅里晃,馒头有时给摇成了瘪饼,饭经常是给晃的半生不熟,他们吃饭从不挑剔,也没有人发过牢骚有过怨言,困为吃好不是他们的追求,吃饱才是他们的梦想。

军用铁路在无数军人的汗水中一米又一米地向前挺进,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铁路,她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我们中国在世界上站稳脚跟的基石,是中国人挺起了腰杆子的通道,是中国的国防和国力不断增强的窗口,中国的两弹一星从这条铁路运进了大漠,中国的宇宙飞船从这条铁路走进了高大的测试厂房。

当时那些火车司机和养路工人,对这条铁路的认识没有达到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们对这条神秘的军用铁路的认识是初级的、模糊的,他们只知道这条铁路对国家、对国防非常的重要,但重要到什么程度,为啥重要懂的并不多。他们的信念是朴素的,坚定的:党选中了我,我就是党的人,党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党叫我咋干我就昨干,只要是党的命令,哪怕是苦死累死我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高粱他们没有累死也没有苦死,但他们差点儿被活活饿死。

那天,谷子、高粱和麦子他们开着火车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天气突变,狂风嗷嗷的怒吼,沙尘弥漫了天地,谷子在混沌的天地间努力睁大眼睛,把脑袋和身子探出车窗外探路嘹望,不一会儿,他就让沙尘迷了双眼,高粱马上接替谷子把脑袋伸出了窗外……就这样,他们跟冲锋打仗似的你掩护我,我接替你,顶风冒沙,前赴后继。他们宁可把进了沙尘的眼睛揉得红肿生疼眼泪长流,也不敢、不能关上车窗,因为查看清楚前方的路况是火车司机最基本的职责。火车在大风中缓缓地爬行,由于煤质太差,风沙捣乱,无论麦子他怎么拼命地往炉子里扔煤、怎么努力想把火烧旺,火还是越烧越小,最后竟然完全熄灭了,火车不得不趴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戈壁滩。

高粱和麦子做重新点火的准备工作,谷子下车去查看前面的路况,让谷子吃惊的是,不远处有一大截铁路被沙子埋了铁轨,好险!要是一眼看不到,火车就会在这里脱轨倒掉!

麦子没有点火的经验,高粱留下来手把手地教他。谷子自己扛着铁锹去挖掘被沙子掩埋的铁轨。狂风呜呜地吹,谷子抛出的沙子在狂风中飞舞缠绵,在谷子的身上脸上肆扰。谷子闭着双眼屏住呼吸使劲儿地挖,挖……

车长从车尾蹒跚到车头,他有责任把这里的情况向车站的调度汇报,可是风太大,他无法爬到电话杆上去打电话,无奈的他只好顶着风沙向前方的小火车站踉踉跄跄地走去。

高粱和麦子先清除炉底,热乎乎滚烫烫的煤灰被风卷起来溅在他们的身上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全然不顾。他们不敢停下来,火车晚点就是事故,他们不能让小事故演变成了大事故;他们也不能停下来,前方的将士们还是风沙中翘首等待他们拉运的物资。炉火终于点着了,高粱让麦子守好炉子,自己去寻找谷子。

风沙弥漫,天地混浊不堪。高粱在铁轨中间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着,他感到身体发软,脑袋发沉。在这个餐餐都吃不饱的年代里,有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事儿。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儿,闭着眼睛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突然问他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他费劲儿地爬起来眯缝着眼睛去看,见一个大沙堆横在铁轨的中间,他使劲儿把沙堆搬倒,原来是谷子不省人事地埋在了沙堆里。大口喘着粗气的高粱背起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走。

不知道何时已是风停沙住,天恢复了原来的蓝,太阳也恢复了原来的灿烂。麦子压好炉火后,走下火车头,他和高粱把谷子抬到铁道边儿的一个朝阳的小土坡上,他们给谷子灌了点水,谷子醒过来后问,全,挖出来了?高粱说,都,挖出来了。麦子说,谷师傅一定是那个啥了,咱们都忙了这大半天了,我也早就那个啥了,我的两条腿那个直打战,浑身那个一点劲儿都没有。麦子说的“那个啥”和“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但都心照不宣。当人人都在忍受着饥饿折磨的时候,这个“饿”字千万不能说出口,因为说出来不仅遭人恨还会使自己更饿。

谷子、高粱、麦子瘫倒在辽阔的戈壁滩上,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们的身上,高粱心想,瞧我们这仨人儿叫的这名字,不就是希望今生今世不至于被活活饿死吗?可有啥用啊?到头来还不是……唉,咱们要真的是谷子、高粱和麦子那该有多好哇。谷子可以碾出金灿灿的小米,小米可以熬成黄澄澄的小米粥;高粱米可以做出红灿灿的高粱米干饭,麦子可以磨成雪白的面粉,蒸出暄腾腾的大白馒头。朦朦胧胧,高粱坐在了自家的小饭桌前,饭桌儿上摆满了黏稠的小米粥、香喷喷的高粱米干饭和雪白的大白馒头,他抓起一只大白馒头就往嘴里送,口水顺着他咧开的大嘴往下流……

前方有几个小人儿在往这儿移动,夕阳把这些小人儿的影子拽得很长很长一一车长带着救援的战士们向他们奔来……

高粱疲惫地下班回家,他脱下身上黑黝黝的工作服,胡乱洗了几把脸,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自从樱桃住进了老乡家这间无窗破门的小破仓房,她就开始无限怀念起江海市的那间小平房,她怀念小平房里温馨的好日子,怀念小平房里灿烂的好阳光。

她问自己,我这是后悔了吗?不!既然没有后悔,那为啥会怀念过去呢?为啥呢?她把自己给问住了。

老乡家的房子实在是太破了,根本就无法遮风挡雨。大人可以忍受,小孩子们却不能。这不,谷子家六岁的大儿子谷建国,四岁的二儿了谷建军在老乡家的驴圈里都被冻病了,平时恨不能上天入地去捣蛋的两个小家伙,这会儿老实地躺在床上难受得直哼哼,把樱桃和谷嫂给急得一会儿给他们灌开水,一会儿喂他们吃药片,慌作一团。孩子的病还没怎么好利落呢,夜晚又是一场大风,把两家破门上挂着的破草帘子全都给刮得无影无踪,高粱累得进家就睡,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家没了家门。

樱桃给高粱盖好了被子,把床单挂在“门”上,她把女儿抱到房东家托给女主人,自己扛着铁锹叫上谷嫂到那些窑洞群的旁边去挖掘自己的新家。

两个女人结伴挖窑洞的事儿还是让高粱和谷予知道了,是呀,冬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总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冬天里冻成几根冰棍吧,歇班时,高粱和谷子再累也打起精神扛上铁锹去继续老婆们的挖洞事业,麦子也闻讯赶来帮忙了。樱桃和谷嫂在丈夫上班时,把孩子扔在仓房和驴圈里,继续着“家”的挖掘。半个月后,肩并肩的两个小院儿和两间窑洞终于修好竣工了。

樱桃至今还能回想起她们全家刚搬进窑洞时的喜悦心情,窑洞让细心的女主人糊满了报纸,显得格外的干净,格外的有文化。朝阳的那面墙上有两扇对开的玻璃窗,阳光好的时候可以把灿烂洒进达个小屋,房子后面就是机务段的那条铁路线,高粱说,每天能枕着轰隆隆的火车声音入眠是件最惬意的事儿。其实让樱桃感到最惬意的是这扇家门,这才是真正的门,它是用纯木头做的,虽然粗糙,虽然也有大缝和小洞,虽然没有油漆,但它可以从外面上锁,也可以从里面插上门闩,樱桃用报纸和破布把门糊了一层又一层,完全堵住了门的大缝和小洞。门有没有华丽的外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突显出门的作用,门,给樱桃带来的不仅是安全感还有归属感,这个新家让她有了满足感和成就感。两个多月了,樱桃第一次在有了门的窑洞里睡了一个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好觉。

住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紧接着又出现了其他的问题。一是吃菜的问题,已是深秋的清水菜少,品种更少,只有白菜、萝卜和土豆。这菜不好买也不敢多买,买多了会烂在家里,可是眼瞅着冬天就到了,在漫长的冬天一家老小没菜吃怎么行?二是取暖的问题,战士们给各家送来了一些煤,可这些煤远远不够过冬的,咋办?

其实这些问题一直都在困扰着他们,只不过以前让更重要、更突显、更紧迫的住的问题给掩盖和淡化罢了。

樱桃和高粱在院子里挖了个小菜窖,把白菜和土豆放进窖里,把萝卜埋进菜窖的沙堆里。樱桃还晾了一些干菜,腌了一缸酸莱和两坛子咸菜。基本上解决了吃菜的问题后,她白天背着女儿到铁路边儿去捡煤核,到戈壁滩上收集柴草,晚上她点着煤油灯给丈夫、女儿缝补、浆洗衣裳。怀孕的她就像一个大陀螺一样整日地转个不停。

樱桃每每回想起那时的日子,都说那时过很平静,平静得没有感觉有多苦,也没有感觉有多甜,就是个忙。她挺着大肚子去机务段户外的自来水管去担水洗菜,给高粱洗工作服。她恨不能把全家的营养都装进高粱上班提走的猪腰子饭盒里,同时也把一家子的希望也都装了进去,因为她早已是自动离职的职工家属了。

就在她艰难地做好了“猫冬”的各项准备工作后不久,她在家中生产了。高粱出车不在家,樱桃让大米喊来了谷嫂,谷嫂生她们家闺女谷建东时也是樱桃给接的生。她们的封建残余思想相投,生孩子只能靠自己,因为卫生所里的军医都是男性。

两天后,高粱出车回来,樱桃躺着床上告诉他饭在锅里,这时高粱才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才发现床上又多出了一个孩子。高梁高兴地抱着儿子哈哈大笑,我有儿子了!大米也跟着爸爸哈哈大笑,我有儿子了,大米的傻样儿把樱桃给逗笑了。高粱撂下碗筷对樱桃说了声,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高粱到村庄去挨门逐户的敲老百姓的房门,他要给樱桃买鸡蛋,多贵也要买。

他空着手走了一家又一家,就在他已经灰心丧气的时候,看见一家的房门虚掩着,他一边喊着买鸡蛋,有鸡蛋卖吗?一边推开了房门,阳光射进黑咕隆咚的屋里,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刚要离开,发现炕上有一堆麦草在窸窸窣窣地蠕动,他好奇地走近去看,从麦草堆里慢慢地拱出一个长头发的草人,哦,这是一个女人,啊!这是一个几乎全裸、冻地瑟瑟发抖的年轻女人。高粱的心一酸,他闭上眼睛脱掉身上的绒衣扔给那个女人,女人用最快的速度穿上了高粱的绒衣,喂,她叫住了准备转身离去的他,他回头一看,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摸索出了三枚鸡蛋跪着用双手捧给了高粱。

樱桃这个月子的营养就是这三枚鸡蛋。

漫长而又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暖暖的春风吹拂在高粱和樱桃的脸上,喳喳叫的小鸟都能引得他们的儿子大豆呵呵笑了。让樱桃咋也没想到的是,国家给她们供应的口粮越来越粗、越来越少了,好在她带着女儿在娘家住过一年,为自己节省了一年的口粮,她用簸去的糠秕瘪粒喂了两只母鸡,她还开出了早就踅摸好的门前的那块空地,她学着母亲在空地上种上各种蔬菜,她担水浇田,她到村落捡拾畜粪,到公厕打扫粪便,她想把这块儿地侍弄得跟喜鹊屯的黑土地一样肥沃,当她看到绿油油的小菜苗茁壮成长时,她的心里舒畅极了。

终于有一天,高粱看到锅里碗里竟然有了鲜嫩碧绿的小白菜,他激动地抱着樱桃热泪长流,桃儿,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是你爹妈的掌上明珠,可是现在,我让你受苦了,桃儿!我对不起你呀,桃儿!樱桃笑了,苦吗?我咋没觉得?

小小的餐桌内容丰富了,高粱吃着樱桃种的新鲜蔬菜,回回都是夸大其词地赞不绝口。樱桃那浓浓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又全都回来了,也许,这也是幸福吧。

在这条神秘的军用铁路终于建成通车的时候,铁路那头神秘的0029部队已改为更加神秘的8120部队了,部队官兵在弱水河畔一边搞建设一边搞发射。机务段的机组人员和广大的官兵一样,开始了与时间赛跑。

基地建设用的一砖一瓦、一针一线都要通过这条铁路运进来,火车头每天昂首挺胸,拽着装满各类物资的长长列车,在这条铁路线上轰隆隆地奔驰,汽笛长鸣,煤烟滚滚。东风基地的人们对这条铁路充满了感情,有多少人在为这条铁路服务,有多少人为这条铁路昼夜颠倒、呕心沥血,有多少人为这条铁路歌唱,谁也说不清。

铁路是基地的生命线,清水是基地的南大门。这扇大门如同樱桃家的房门一样不华丽却实用。“会打大地洞的大黑妖怪”们,开着大火车从这个大门进进出出,为门里门外的繁荣,鞠躬尽瘁。进出大门的人们手里举着特殊的通行证件上车下车,川流不息。基地在车轮滚滚中鲜活昌盛,南大门就跟樱桃家的房门一样的安全、牢靠,一样的让家人放心。

1960年的初秋,谷子、高粱和麦子的火车头和往常一样,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开出了清水机务段,在清水的小站台等着小绿旗的指示发车,一位中年人由段领导陪着登上了火车头,段领导介绍他是里边儿(那时的人们将东风基地称之为里边儿)的大首长,是来为这趟火车添乘,也就是压车的。高粱知道,只要是需要添乘的列车,那就是专列;要是有首长添乘,那一定就是很重要的专列,今天是大首长来添乘,说明这趟列车上有非常要紧、非常要紧的军用物资,这趟列车就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重要专列!

大首长与谷子、高粱、麦子一一握手,他表情严肃,语气温和。他嘱咐机组人员一定要谨慎驾驶,一定要把列车开稳开好,一定要小心了再加小心……

谷子和高粱用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驾驶着这趟列车,麦子拿出吃奶的力气往火炉里扔煤,火车稳健地在铁路线上奔驰。

到了一个名叫上源的火车站,列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机组人员要在这里给火车头加煤上水,他们也在这里休息吃自带的干粮。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大首长再次登上了火车头,他的手里拎着小半桶香喷喷的白菜炒肉片,跟在他身后的一位小战士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面大花卷,谷子高粱麦子流着口水齐声欢呼:首长给我们送饭来了!

大首长和他们一块吃饭,他笑眯眯地往高粱他们的猪腰子饭盒里添菜,与他们说说笑笑,他一会儿给这个递个花卷,一会儿又给那个夹大肥肉片。他问他们的家乡,又问他们的家庭,问了爹问了娘,问了老婆问孩子,最后还问了他们有啥理想。高粱觉得大首长就像他们的老大哥一样的和蔼可亲,他们笑嘻嘻地回问起了大首长的身世,原来大首长是从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革命,高粱他们对大首长充满了敬仰。

半年后,谷子、高粱和麦子他们仨人在东风大礼堂的大舞台上风风光光地领取了大奖状,这三个大奖状就是那位给他们添乘的大首长亲自颁发给他们的,大首长对他们说,感谢你们,没有你们工人师傅漂亮地完成了那次特运的任务,就没有咱们中国的第一枚导弹完美的发射成功!台上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没有我们就没有中国的第一枚导弹的发射成功,这是多么崇高的荣誉呀!高粱心头的荣耀感在噌噌地往上蹿。与铁路紧紧相连的是长城的稳固和祖国的荣誉,滚滚车轮下的那条铁路就是通往祖国富强的通道,是中国直通天宇的天梯,是中国人站起来的保障啊!他,一个普通的高粱能够驾驶着火车头拉着祖国的荣誉奔跑那是怎样的幸运啊!

高粱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恭恭敬敬地把奖状捧回家,他对樱桃说这是“里边儿”的大首长亲自给他们颁发的奖状,这个奖状的荣誉是任何一个奖状都比不上的,他让她好好为他保存。特运任务和导弹成功这些军事机密他一个字都没对妻子泄露。不是军人的高粱在保密纪律面前,完全具备军人的素质。

樱桃对他得的这个奖状却不以为然,因为他的奖状太多了,她早就司空见惯。但樱桃还是把这个奖状认真地包好放在了箱子里,她想等有了镜框再把他的宝贝奖状镶进去。樱桃问高粱,你入党的事儿咋样了?是不是该有点眉目了?高粱笑笑,快了。

后来,高粱他们又多次得过这种荣誉的奖状,还立过几个三等功。在这些关乎于国家命运的特殊荣誉面前,他们的心灵得到了高度的净化与升华。他们出车更加尽心尽力,更加谨慎小心。司机一上车就瞪圆了双眼,无论戈壁滩刮多大的风沙,有多高的气温,有多冷的寒风,他们的眼睛都是从清水瞪到东风,再从东风瞪到清水,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和马虎;司炉抡着那一锹必须铲够五斤煤的大铁锹,一下、一下地给火炉里添煤,一个单程就要扔进炉子里十几吨煤,但从不叫苦喊累。他们吃的仍旧是那么的少、那么的差,他们仍旧住在五花八门的破窑洞里,他们的老婆仍旧没有工作,他们的孩子仍旧没有学上……但他们还是那么的干劲十足,为什么?其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因为他们没时间想别的,他们一心想的就是怎么能把火车安全正点地开到目的地,怎么能圆满地完成这些意义非凡的运输任务。

樱桃眼瞅着高粱越来越爱火车胜过爱她,越来越尊岗敬业,她以为这是他跟火车头在一起待久了产生的自然感情,就跟她对她家门前的那块儿菜地的感情一样。樱桃多次嗔怪高粱的人虽然在她的身边儿,但魂儿早就让火车头那个狐狸精给勾走了。

同样让火车头勾去了魂儿的还有谷子和麦子,谷子近日来总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但他一直忍着对谁都不说,也挤不出时间去看病;麦子毅然就地脱了军装复员了,他对这个荒凉美丽贫穷富饶的地方有了说不出来的浓厚感情。

男工女农的日子过得飞快,樱桃在窑洞里生完大豆又生了小米和小豆,两个女儿是米,两个儿子是豆:谷嫂一口气生了谷建东、谷建方和谷建红三个女儿,谷子自从有了东方红这仨丫头,心肠变得无比柔软。那时他们擦机车用的是毛线厂的碎毛线头,谷子每次领回新的碎毛线,总要细心地从里面找出几根长一点的红毛线装进内衣的口袋,他边找毛线边自嘲自己是在搞贪污腐化,是拿公家的毛线,占公家的便宜。他说归说,腐化归腐化,因为红毛线是他能送给东方红唯一的礼物——红头绳,也是他这个当爹的对女儿能尽的唯一的一点爱心了。高粱也给他的大米和小米带了几次红头绳回去。每次这小姐妹俩都乐得抢着让爸爸给她们系红头绳,樱桃边干活边为他们父女哼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他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窑洞里充溢的全是快乐。

大米六岁时,清水才有了部队自己的小学,校舍是“里边儿”出面租用的清水老乡的一家小四合院儿,位置就在清水的大土戏台子的后面。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谷建国、谷建军哥俩就牵着大米的手一块儿翻过铁路去上学,一块儿翻过铁路放学。大米上一年级,建军上二年级,建国上三年级。刚成立的学校只有四个年级,学校老师都是从部队挑选出来的有知识的解放军干部。

孩子们在大土戏台子后面的学校上了一学年学后,就搬进了部队在祁连山脚下新修建的小学,这所小学用六间教室、几间办公室、一面半围墙围成了一个挺大的院落,教室里窗明几净,水泥地,白灰墙,讲台前是一个超大的大黑板,最让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是,他们每人都有了一副崭新的课桌和椅子。

孩子们在老乡的四合院上学时用的是条桌和小木凳,黑乎乎的教室里不管天多冷都得开着门,不然就看不清书上的字。每当外面下大雨,教室里准会下小雨,而且教室里的雨比外面的雨还要缠绵,解放军老师不得不经常在下大雨的时候,把孩子们全部带到大土戏台子上去上大课。

上大课是孩子们的最爱,孩子们坐在大戏台子上,瞅着天连水、水连天的世界,唱着老师教的军歌,感觉这个大戏台子就像是行驶在大海里的一艘大军舰,解放军老师就是在大军舰上掌舵的舵手,他们都是小小的解放军战士,军舰唱着军歌跟海燕似的在大海上展翅翱翔。

有一年的初秋,祁连山上的雪水融化后形成了一股来头不小的洪水,这股洪水气势汹汹地直扑铁路职工的窑洞群,大米手举着小铁锹高喊着保卫家园的口号,带着她的大队人马在各家的门口建起了一个个的小土堤坝,爸爸们都不在家,妈妈们都来参战了。肆虐的洪水首先淹没了他们各家绿油油的菜地,大米家的老母鸡来不及回家,只好蹲在菜地边儿的一棵小树的枝杈上对着汹涌澎湃的洪水嘎嘎地乱叫,一只小鸡崽以为是妈妈在呼唤它,傻乎乎地跳进了水里,大米看到她那毛茸茸的鸡宝宝在水里挣扎,一着急也傻乎乎地跳了下去,当抱着小儿子的樱桃发现女儿跳进了水里时。建国和建军已手疾眼快地把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洪水在泛滥,水位在升高,眼瞅着洪水就要漫过小土堤坝冲进窑洞,湿淋淋的大米突然转身跑了,她跑得匆匆、匆促和匆忙,跟谁都没打招呼。大豆看着大米远去的背影对小米说,看,咱姐当逃兵了,哼。小米说,哥,司令都跑了,咱们也逃吧?

洪水继续泛滥,水位继续升高,浑黄的洪水终于冲开了孩子们修的小土堤坝。地势较低的几家窑洞已开始进水了,高粱和谷子的家一眨眼就成了孙猴子的水帘洞。

谷建国高喊道,先救人!他一手抱起小米,一手拉着大豆。谷建军拽着他家手牵着手的东方红妹妹,谷嫂扶着抱着小豆的樱桃,往房子后面的铁路上跑去。

危急时刻,湿淋淋的大米带着一队解放军战士跑回来了,战士们不等下命令,就一头冲进了灌了水的窑洞里,开始了快速地往外抢运东西,那时的职工穷,家里东西虽不多,但都是生活必需品。洪水越来越猛,窑洞里进的水也越来越多。经水泡过的窑洞开始哗啦啦地掉土,抢运物资的战士们眼睛都不眨地往外扛着、搬着、抬着……樱桃、谷嫂、建国、建军、大米……只要是在家的大人和稍大一点的孩子,全都加入了抢险救灾的行列。

当大部分家当被抢运出来时,泡了水的窑洞开始优雅地坍塌,樱桃眼瞅着自己亲手挖掘的家变成了一堆废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开始哭嚎,天呐!这可咋办呀,让我们住哪儿呀7傻孩子大米没哭,她振臂高呼:解放军万岁!她的大队人马齐声响应:解放军万万岁!!

正当人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大火车头从它的“家”里轰隆隆地推出了七个闷罐子车皮,车皮停在了灾民的面前,轰隆隆,战士们把车皮的大门全部打开了,他们帮着大家往车皮上搬“家”,十四户灾民眨眼间把“家”都安在了闷罐子车皮上。

樱桃和谷嫂住在同一个火车皮上。车皮一边的大铁门紧闭着,另一边的大铁门敞开着,车皮的这头是樱桃家,那头就是谷嫂家,两家的分界线就是中间挂的床单或被单。锅灶不能支在火车皮上(闷罐子车皮的地板是木质的),只能是支在车下,吃饭时上车下车的很不方便,大家就干脆各家围着各家的饭锅席地而坐,孩子们一边吃着自家的饭,一边盯着别人家的碗。

解放军战士开始昼夜不停地脱土坯、做门窗,他们只用了十几天的时间,就在一块地势平坦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大排土木结构的小平房,很快,受灾的十四户人家就从闷罐子车皮搬进了新房。

夜深了,从清水西站隐隐约约传来了熄灯号声,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樱桃和高粱躺在新家的床上看着窗外闪闪的星星说着话儿,高粱说,那条被车皮占着的铁路终于给腾出来了,樱桃说,咱们这个家终于有了点儿家的模样儿了,这么些年了,咱们过的是啥日子,都快赶上逃荒要饭的了,我都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说咱们住在窑洞里。高粱翻了个身,心想,明天又有首长添乘了,听说这回拉的不是重要的物资,而是重要的人,会是谁呢7该不会又是周总理来了吧?明天说啥我们也要把火车开平稳,让总理在火车上好好地睡一觉,他,太累了。樱桃也翻了个身,心想,可惜了我种的菜了,就快收获了,唉,没了那块菜地,这往后吃菜可咋办呢7

高粱好多天都没笑了。自从那天谷子昏倒在火车头的驾驶楼里,高粱和麦子把谷子背进了卫生所,卫生所的陈医生让谷子马上到“里边儿”的医院去就诊,“里边儿”的医生马上让谷子转到外地的大医院去检查,段领导马上派麦子把谷子送到省城的军区总医院去以后,高粱就再没有笑过,他感觉的自己的心在涓涓地流血,在一点点地破碎——谷子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谷子回来了,他还活着。他是麦子从省城给背回来的。高粱和樱桃去看他,麦子把高粱拉到一边儿哭着说,总院的医生说谷子的癌细胞早已扩散到全身,还说谷子没几天了。急得麦子都跪在了医生的面前,医生却慢条斯理地给他讲科学,讲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谷嫂和五个孩子都闪着泪花围在谷子的身旁,谷子吃力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纸包,他苦笑着把小纸包递给他最疼爱的东方红,他说,丫头们,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们头绳了,你们打开看看,这是粉红色的,比红色的好看。东方红扑在爸爸的身上放声大哭。高粱握着谷子的手,含着眼泪说,师傅,你别泄气,你一定要挺住哇!谷子摇摇头,我太累了,我实在是挺不住了……只是可怜了她们,是我,我害了她们啊。

谷子病逝了,谷家的五个孩子哭声震天,谷嫂几次昏厥在丈夫的身旁,高粱和樱桃泪流满面地劝了这个劝那个,可劝着劝着,他们自己也跟着孩子们一起放声大哭。

上级首长破例让十六岁的谷建国在“里边儿”当兵穿了军装,这给了谷嫂很大的安慰,虽说儿子和谷子的分工不同,但都是为了共同的国防大事业,谷子为这个事业献了青春献子孙,父亲倒下了,儿子冲上来。前赴后继,勇往直前。谷子的生命之花在儿子的身上继续绽放,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谷嫂和四个孩子抱着谷子的骨灰盒准备返回山东老家。

那天,高粱、麦子和樱桃去送谷嫂一家,谷嫂瘦了一大圈儿,她面色灰暗,眼睛里空洞洞的,她幽幽地对樱桃说,建国,离你近,就交给你了。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建国的,樱桃泪涟涟地说。樱桃想起了她刚到清水时谷嫂给她们做的那盆面汤,想起了她和谷嫂一起挖掘窑洞,想起了谷嫂给她接生,手把手地教她种菜……樱桃抱着谷嫂泪如雨下,谷嫂,你一定要多保重,为了这四个没爹的孩子……

樱桃哭了,谷嫂没哭,可能是谷嫂的眼泪早就哭干了。他们一行在铁路旁默默地走着,近在咫尺的祁连山连绵起伏,山峰上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样的圣洁,那样的美丽。远处火车的汽笛在高亢地鸣叫,仿佛在为他们全家送行。

谷嫂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去眺望机务段,眺望向北延伸的那条铁路,她眯缝的眼睛里有了闪闪的亮光。建军说,妈,您别再看了,天下的铁路都是一样的,有啥好看的呀?谷嫂脸上生动了许多,她轻轻地说,孩子,不一样,不一样啊,那条铁路是部队的,你爸爸的那条铁路是咱部队的呀。

樱桃和孩子们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

谷子走后,高粱接替了谷子的岗位,麦子接替了高粱的岗位,一位老兵暂时接替了麦子的岗位。半年后,段里给他们分来了一位新战士接替老兵。这位新战士登上火车头来报到时让高粱和麦子的眼前顿时一亮一一这位新战士不是别人,竟然是谷子的大儿子谷建国!高粱拉响了汽笛,他和麦子冲着天空呼喊,谷师傅,您的儿子来接替你了,咱们后继有人了!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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