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文化观之演变
2015-04-18李燕
李 燕
(北京教育学院教师教育人文学院,北京100120)
瞿秋白是一位在中国革命史和现代思想文化史上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在艰苦探索中国革命道路的过程中,他对于文化的思考不断深化。其中,关于东西方文化差异、中国新文化建设等问题的论断,是他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积极尝试,而革命文艺大众化等观点的提出,则标志着瞿秋白无产阶级文化观的形成。瞿秋白的文化观,是中国共产党人领导革命和建设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化建设也有重要启示。
一、革命民主主义文化观的逐渐形成
瞿秋白出身于封建士大夫家庭,目睹了社会和家族的衰败,逐渐表现出消极避世的人生观;同时,这种切肤之痛,也使他反思旧社会的黑暗,并对劳动人民产生了广泛的同情。在《饿乡纪程》中,他剖析了自己早期生活中的“二元的人生观”,其具体表现是,“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1]25
众所周知,瞿秋白对于儒、道、佛诸家学说均有深入研习。儒家内圣外王、修齐治平的思想传统,对他影响尤深。自汉代定于一尊后,经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等不同学术形态后,至清代中后期出现考据与义理之争,传统儒学已渐呈衰败之势。与此同时,中国社会危机也日益加深。为寻找新的救国道路和思想出路,廖平、康有为、皮锡瑞等今文家们藉由阐发经说中的“微言大义”,将以义解经的治学路径与“经世致用”的思想传统结合起来。其中,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以“破”的方式彻底证伪古文经,《孔子改制考》则以《公羊春秋》“三世说”论证维新变法主张及其理论依据,从而使经今古文学术之争逐渐演变为意识形态领域新旧势力的思想政治斗争。稍后,又有章太炎提倡“整理国故”,以古文经学来宣传文化启蒙的主张。
上述主张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并对青年知识分子产生了较强的吸引力。而在瞿秋白看来,经今古文的学术旨趣实殊途而同归,都反映出传统文化在外界冲击下变革自强的要求,这正是儒学经世通变精神的体现。因此,他产生了“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
另一方面,他曾研读过《成唯实论》《大知度论》《大乘起信论》《涅槃经》等佛学著作,并认为佛学体系中含有不少合理的辩证、伦理思想,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他由佛学所关涉的人生的安顿问题进行思考,并将“普渡众生”作为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的人生理想和道德准则。
此外,以老庄哲学为代表的道家学说也是瞿秋白思想的重要文化渊源。道家提出“反者道之动”“无为无不为”等主张,带有朴素的辩证法色彩,老庄提倡淡化自我,以出世之心性做入世之功德,这些思想都对瞿秋白的为人处事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上述思想影响下,瞿秋白的“孤独生活”呈现出“二元的人生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部分的生活经营‘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工夫。”[1]25这表明,他早期思想中,已意识到文化的重要性,并存了“文化救国”的念头。
“五四运动”后,针对“新文化向何处发展”的问题,胡适与陈独秀发表了不同意见。胡适等人提出了向“提高”方向发展的主张,号召通过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而李大钊、陈独秀等人则认为,新文化运动应当走向“普及”发展的路子。对此,瞿秋白在与友人创办的《新社会》旬刊中,通过刊发《革新的时机到了》表达自己的看法。该文描述了五四运动后新文化运动迅猛发展的状况,并表示“想推广这种运动到极偏僻的地方去,使全国国民觉悟,方才能够达到我们最终的目的。”他认为,革新思想的发生,必定是在社会极为纷乱、人生极其困苦的时候,革新家身处此时,应当注意的事情极多,“而最要紧的就是:力求普遍这种新思想”。[2]20-21这实际是赞同了新文化向“普及”方向发展的主张。
瞿秋白认为,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使人知道,当时的社会和政治有病,而要想补救这病,“一定要求社会中大多数人的觉悟”,“若是不求大多数人的觉悟,单在局部着想,就容易生出流弊出来。”[2]21在他看来,五四运动显示出爱国知识青年的觉悟,而要想改造旧社会,仅靠少数青年的觉悟是不行的,必须让大多数国民觉悟,这就需要将新文化的“普及”作为下一步工作的方向。
这一时期,瞿秋白接触到包括无政府主义、人道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科学社会主义在内的多种思潮,并逐渐形成了革命民主主义的文化观。他撰写了《知识是脏物》等文章,提出许多重要观点,如要改变传统的不平等观念,打破君子、小人不平等的传统观念,改变知识私有的观念;要将单纯的文化运动发展为社会运动,等等。瞿秋白有关新文化运动普及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普及方向、基本步骤及最终目标等的论证,为新文化运动的普及发展在学理和实践上提供了重要支撑。
1920年3月,瞿秋白加入了李大钊在北京大学成立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开始研究社会主义,并逐渐表现出对社会主义学说的憧憬。同年10月应研究系所办《晨报》的邀请,瞿秋白以记者身份前往苏俄进行考察。在赴俄途中和旅俄的两年多时间,他撰写了大量报道在《晨报》和《时事新报》发表,并在国内出版了《新俄国游记》(即《饿乡纪程》)。通过考察,瞿秋白进一步了解并介绍了苏俄的“共产主义之人间化”的理论与实践情况。
在此基础上,他深刻剖析了自身思想,很快接受了共产主义的文化观。他说:“秋白的‘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不能为现代‘文明’所恶化。”他盼望“我”处于各种文化交流、冲突之时,“成一人类新文化的胚胎”,是“新时代的活泼稚儿”。[1]212-213在这一新时代,“无产阶级为自己利益,亦即为人类文化担负历史的使命”[1]248。
二、从民主主义文化观向共产主义文化观逐步转变
1923年1月,瞿秋白从莫斯科返回北京。其时,中国的思想界正进行着一场关于中西古今文化的激烈论争。以胡适、陈序经为代表的从西洋留学回来的知识分子认为,要改变国家落后贫穷的局面,必须学习西方,甚至认为“‘全盘西化’是唯一的出路”[3]69。以梁启超、梁漱溟、章士钊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派”举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例子,说明西方文化已经破产,主张用东方文化来救治西方文化。而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的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则表示,只有向俄国人学习,建立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新文化才是正确的发展方向。
回国之后的瞿秋白旋即投入这场文化论战,并撰写了《东方文化与世界革命》《猪八戒——东西文化与梁漱溟及吴稚晖》《现代文明的问题与社会主义》等文章。他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东西方文化及其关系等问题深刻剖析并提出诸多重要观点。
首先,必须深刻地认识东西方文化差异的原因。在瞿秋白看来,所谓“文化”(culture)就是“人类之一切‘所作’”,它包括四个方面:一是生产力之状态,二是根据于此状态而成就的经济关系,三是就此经济关系而形成的社会政治组织,四是依此经济及社会政治组织而定的社会心理,反映此种社会心理的各种思想系统。[2]20这就从广义上对“文化”概念进行了界定。
瞿秋白指出,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在同一时代呈现出先后错落的现象,其中因果关系非常复杂,但归根结底都有经济上的原因,即“生产力发达的速度不同”,而非各有各的发展动力。因此,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正足以表明其共同点,即这种差异“是时间上的迟速,而非性质上的差别”。[2]14
其次,必须辩证地分析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瞿秋白表示,从发展程度来看,西方文化“现已经资本主义而至帝国主义”,而东方文化“还停滞于宗法社会及封建制度之间”,要比较二者差异,必须明了两种经济制度的不同,两种制度的特性,看二者各自发展中的“动象”以及“因发展而相接触,因相接触而起混合的演化”[2]14-15,这样才能观察出现代世界政治经济形式、世界革命渊源及其趋向。就东方文化而言,它由三种元素构成宗法社会。
瞿秋白指出,东方文化早已处于崩坏状态,宗法伦理已不能适应经济的发展,已成为东方民族社会进步的障碍。他批评“东方文化派”竭力拥护本国文化而一味贬低西方文化,实际是以中国宗法社会的落后文化抵制先进的欧美资本主义文化。同时,他又表示,“我们也绝不歌颂西方文化”,资产阶级文化曾是当时社会发展的大动力,“但是他既成资产阶级的独裁制,为人类文化进步之巨魔,所以也成了苟延残喘的废物。”[2]23因此,“东方文化派”所谓的“科学破产”,不过是宗法社会和资产阶级文明的破产罢了。
瞿秋白由经济基础入手,历史地考察东西方文化的发展及其与经济、社会的关系,自觉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研究方法,对“全盘中化”和“全盘西化”的错误认识进行了纠偏。
最后,必须通过世界革命发展新文化。瞿秋白通过分析指出,科学文明是资产阶级的“产儿”,但也是破毁资产阶级的起点;宗法社会的仁义道德说也是宗法社会破产的先声。对于先进“文明国”来说,文化的进程每每分为两段,即由所谓“民主主义”到帝国主义,再由帝国主义演变为无产阶级革命不能实现。而对殖民地而言,民族解放运动、普通的民主运动与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合而为一,在思想上是道德的平民化与科学的社会化同时呈现。
瞿秋白强调,要颠覆旧社会的文化,须以真正的道德、科学为利器。他从物质与精神的关系出发,说明只有绝对废除私产,消灭阶级,物质文明越发达,经济生活越集中,则精神文明越舒畅,文化生活越自由,各民族文化、各人的个性才可以自由发展,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实行世界革命。在这其中,东方民族处于十分重要的位置,这是因为:一方面,只有通过世界革命,东方民族才能免于殖民地的痛苦,才能正当地为大多数劳动人民应用科学,破除宗法社会封建制度的遗害,实现真正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中,如果东方民族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率先革命,断绝帝国主义发展的“辎重队”,则东方民族自身也一定限于停滞状态。
瞿秋白进而指出,必须以正确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理论方法指导实践,使西方无产阶级与东方弱小民族团结起来反抗帝国主义,逐步前进,颠覆宗法社会、封建制度、世界的资本主义,完成世界革命,如此“方是行向新文化的道路”。[2]25
这一时期,积极投身于国内工农运动的瞿秋白,还提出了平民文化、无产阶级文化的思想。在1924年6月10日发表的《赤俄新文艺时代的第一燕》中,他明确提出:“真正的平民只是无产阶级,真正的文化只是无产阶级的文化。”[1]250在瞿秋白看来,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其无产阶级的文化事业从此开创世界人类生活之艺术化的先河。
三、无产阶级文化观的最终确定
在此后的长期革命实践中,瞿秋白对建设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进行了深入思考,并逐渐形成了较为系统的无产阶级文化观。概言之,此一文化观包含以下几方面内容:
第一,文化具有阶级性,由生产力的状态和阶级关系所规定,同时又对社会生活、阶级关系有影响。他说:“文艺现象就是和一切社会现象联系着的,它虽然是所谓意识形态的表现,是上层建筑之中最高的一层,它虽然不能够决定社会制度的变更,他<它>虽然结算起来始终也是被生产力的状态和阶级关系所规定的,——可是,艺术能够回转去影响社会生活,在相当的程度之内促进或者阻碍阶级斗争的发展,稍微变动这种斗争的形势,加强或者削弱某一阶级的力量。”[1]58-59这实际是论证了文化与社会生活的辩证关系,即文化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是意识形态的表现,由经济和阶级关系规定,但文化又会促进或阻碍阶级斗争的发展,进而对某一阶级的力量起到加强或削弱的作用。
第二,革命的文化应该走大众化的道路。在《大众文艺和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中,瞿秋白大声疾呼:“革命的文艺向着大众去!”[1]5他指出,革命的文化有助于号召劳苦大众参与到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去,这就对文艺作品的形式、语言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此,“革命文艺的大众化,尤其是革命的大众文艺的创造,更加是最迫切的任务了。”[1]10如要用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语言,创造他们能够懂得的文艺;要创造群众自己现在就能参加并且创造的文艺;要创造适合劳动民众和兵士需要的战争文学,即能正确反映革命战争、用大众化语言写作的文学。要完成这一任务,就需要中国的革命普罗文学,调动自己的队伍,深入广大的群众。
第三,创造革命的大众文化,必须发动无产阶级领导下的文化革命和文学革命。在《大众文艺的问题》中,他认为,新文化运动对于民众的思想影响极其有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语言文字未能实现通俗化。他指出,现在的问题,并不是简单的笼统的文艺大众化的问题,而是“要来一个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文艺复兴运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文化革命和文学革命,无产阶级的‘五四’。”[1]13
瞿秋白表示,在大众文艺的问题上,首先要继续完成文学革命,而语言则是其中的一个先决条件,应当以“读出来可以听得懂”做标准,用现代中国的白话尤其是无产阶级的话来写,在必要时甚至可以用方言来写。在形式上,运用说书等传统形式,并随时创造群众乐于接受的新形式;在内容上,深刻了解革命文艺的任务,揭穿一切假面具,反映现实的革命斗争,表现革命的英雄、群众的英雄,并采用多种题材加以表现。在发展前途上,革命的大众文艺,应当成为“反动的大众文艺的巨大的强有力的敌人”、“‘非大众的革命文艺’的真正的承继者”,建立“‘现代中国文’的艺术程度很高而又是大众能够运用的文艺”。[1]21这实际是对大众文化的前进方向、革命步骤等问题作了具体说明。
当然,限于当时环境和个人认识,瞿秋白对传统文化的一些看法也存在偏颇之处,如把西方文化笼统地说成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文化,东方文化笼统地称为封建宗法文化,对传统文化更多强调批判而较少提及继承,等等。但从其思想和实践来看,瞿秋白并未割裂和抛弃传统,而是实实在在地体现着优秀的传统伦理思想。
综上,瞿秋白的文化观经历了由革命的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的过程,并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逐渐形成较为系统的无产阶级文化观。作为艰苦探索中国革命道路的优秀先行者,他的新文化“普及”工作、东西方文化比较、革命文艺大众化等问题的论断,已经触及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中国化和大众化等问题,这些论断的影响不仅及于当时,就是对今天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也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1]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学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2]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