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抗战洗礼下少数族群的中华民族化

2015-04-18吴启讷

江海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族群日本

吴启讷

导 言

伴随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亚洲国家纷纷脱离殖民宗主国的宰制,开启转型为近代民族国家的进程。70年过去了,其中多数国家仍然陷于国内严重的种族、宗教冲突之中,难谓转型成功。与多数亚洲国家相较,中国从未完整沦为单一列强的殖民地,但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夜,提前遭受出身亚洲的新兴帝国——日本的侵略。这一不幸,使得中国人民比其他亚洲殖民地人民更早投入反抗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斗争,将危机化为转机,恢复了被日本占领的国土,更从思想、文化、政治、军事和经济各个角度加强了由各民族组成的国族——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团结,构筑起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

20世纪30~40年代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乃是以中国的少数民族为突破口,经由少数民族聚居的中国边疆深入中国的堂奥,抗战因而成为一场包括少数民族在内,真正意义上的“全民”抵抗外敌侵略的战争。中国的边疆少数民族聚居区域比汉人聚居区更早面对日本的渗透和侵略,边疆少数民族民众甚至比汉人更直接、更深入地参与对抗日本侵略的行动。

清末,列强利用传统农业国家纷杂的族群和文化现象,以及农业王朝并不直接控制其边缘地区的统治形态,介入、操纵中国边疆和非汉人族群的政治,意图从四缘拆解中华帝国。面对危机,清朝被迫朝着改变间接统治边疆的传统政治模式,封堵列强插手缝隙的方向,推动国家的近代转型。①中国境内的汉民族革命打断了尚处在起步阶段的新政,为列强提供了进一步介入中国边疆的新契机。②在列强的侵略和威胁面前,清朝臣民和中华民国国民的国族意识萌芽,但距离成熟的中国人国族意识,或曰中华民族意识,尚有相当距离。其中,汉人与南方丘陵地带少数族群的国族意识,比较明显地倾向于中华民族一体化的方向;但在清末为止仍处在半自治状态下的西藏、蒙古,甚至在清朝后期完成行省化的新疆,当地非汉人的民族意识萌芽与成长却未能同步,甚至步上相反的方向。

垂涎中国广袤国土的日本,在清末即有意利用汉民族主义革命,促成清朝崩解,顺势夺取满蒙。辛亥变局发生后,革命派与立宪派达成妥协,放弃了狭隘的汉民族主义,改宗包容性较高的中华民族主义,尝试以“五族共和”的模式,维护王朝留下来的广袤领土与多元族群人民的遗产,将汉人以外其他族群的政治资源整合到以汉人为核心的民族国家政治体系之内,一时阻断了日本的扩张路径,日本乃将目标转向中国的边疆与非汉人族群,试图复制西方列强利用非突厥人群体的民族主义肢解奥图曼帝国的模式,拆卸中国。

1928年民国在形式上完成全国统一,国家所面对的国际政治、地缘政治局势较之清末更形严峻。日本染指北中国“满蒙”地区的步伐加快;苏联除扶植外蒙古共产主义政权,实质控制外蒙古外,也极力巩固它在中国东北和新疆的势力范围;英国对西藏政治的涉入和对云南西部中国领土的兴趣始终不减。面对此一情势,国民政府延续清末应对边疆危机的政策方向,一面持续推动边疆与内地的行政一体化,加强中央对边疆非汉人地区的政治影响力;一面标举中华民族同血缘、共命运的主张,借普及近代教育的名义,持续推动针对汉人以外少数族群的同化政策,冀望从内部消除边疆非汉人区域无法抵御外来利诱、侵略的潜在危机。到30年代初,国民政府已基本完成对内蒙古地区和藏语区东部的行省化,并确定未来10年间将行省以下残留的传统地方行政制度,包括蒙古盟旗、以“行政区”为名的土司辖区制度等,彻底转换为州县制的方向。

对在清朝与中华民国政权更迭之际,并未试图脱离新国家而自立,之后相对顺利地纳入中华民族国族建构进程的华南、西南山地众多的非汉人群体,国民政府也坚持推动废止土司制度,完成改土归流的目标。③政府不再承认土司制度的合法性,并动手废除土司制度的两项核心内容,即“封委承袭”制度和领主征税制度。具体而言,是将民国建立后改以“行政区”为名的原土司辖区改制为“准县”——“设治局”,由设治局统计人口、编订户籍、清丈土地,直接征收赋税。④

中央政府的政治目标和政治作为,无疑触及了蒙、藏和其他非汉人群体传统政治势力的利益,他们以各自的方式抵制国家的行政统一和政治统一举措。事实上,汉人地方军政势力为维护各自的势力范围,对中央政府同样采取既合作又对抗的姿态。这种对峙的态势,给外国政治势力介入中国地方、边疆和少数族群政治事务提供了另一种契机。近代以来,对于中国有最全面侵略企图和计划的日本,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契机。日本对中国的威胁,在以侵略行动指向满蒙边疆的同时,也在政治上强烈质疑以汉人为主体的“支那共和国”统治非汉人地区的正当性。可以说,中日战争的爆发,在一个意义上,是以中国的边疆危机为导火线的。

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占据中国东北,进窥内蒙古以至关内,即以“民族自决”相号召,建立“满洲国”,运用“五族协和”的口号,动员非汉人族群,抵消汉人反满抗日的能量;其后,进一步发起扶持、操控内蒙古自治、独立运动;介入新疆穆斯林反抗汉人行动;并藉宗教联系笼络西藏。“七七”事变前后,日本大力鼓吹汉语穆斯林建国,在侵华战争中分化回汉关系;与其盟国暹逻合作,试图以“泛泰主义”渗透广西、云南;1941年,日军实施南进政策,占领中南半岛,于1942年5月进占中国云南西部边地。但是,由于日本始终立足于征服者的地位,对于中国长久而复杂的族群政治史也缺少深入的理解,其高调动员并未在大部分中国少数族群间造成深度的影响,不足以全面瓦解中国古代王朝长期延续和近代中国国族建构过程之下的国家政治结构。

在日本的军事与政治威胁面前,国民党领导的中国政府、地方政治势力和中国共产党等政治力量并未坐以待毙,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展开对少数族群的动员。这样的动员,在一定程度上,较为贴近少数族群自身(包括族群意识和国家意识同步建构在内)的民族化过程的节奏,较为贴近少数族群对于自身利益与中国、日本之间利益关系的切身感受,因而与少数族群自发的抗日行动有所衔接,结成对抗日本军事、政治攻势的共同阵线。从包含“国族”与“族群”两重含意的“民族”角度来看,抗战可被视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全民”动员的战争。

相较于汉人聚居的内地省份,边疆和非汉人群体与抗战之间,有更多超越军事层面的连结。广袤的西南、西北地区,从荒远落后的边鄙一跃成为接近国家政治核心的战略、经济、文化要地,步入以“边疆开发”为名目的近代化进程。尽管在这样的进程背后隐藏着突发人为因素下的不稳定,还隐藏着“国难”与“国难财”的道德冲突;西南、西北边疆的非汉人群体更面临在汉人的国族认同与边界另一侧血缘、文化近亲的国族认同之间做出选择的严峻考验⑤,这些“边鄙”之地无疑步入了近代中国文化、经济、政治演进的共同轨道,当地人民与内地、沿海人民间的互动和相互了解也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汉人与少数族群各方都创造性地延续、更新了历史上的互动,“我们中国人”的观念由抽象转为具体。最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的互动、融合的过程中,少数族群主动、创造性地参与其中的机会和比例显著提升,中华民族的包容力和凝聚力也随之进一步提升。

日本有意利用中国少数族群的政治资源,分裂中国

尽管日本国内几乎不存在复杂的族群现象,但却对邻国中国的族群现象中所隐含的政治资源产生兴趣。20世纪初,日本基于拆解中国的政治动机,对于邻近内陆亚洲的中国西北、西南边疆展开考察,从中体悟到“五族共和”论述在近代中国族群政治中的意义,乃于此后炮制的“满洲国”中,模仿“五族共和”的外貌,设计出一个所谓“五族协和”的政治架构,藉以动员中国东北的族群政治资源。

1.“民族协和”口号下的主从结构

面对族群生态复杂的中国东北,日本放弃简单的殖民同化政策,改采在帝国体制内,考虑殖民地的文化、政治传统,制订符合殖民地现实条件的特殊政策。20世纪30年代初,由满铁青年组成的右翼团体“满洲青年联盟”揭橥“以日本民族为中核”的“民族协和”的构想。⑥1932年3月,日本利用前清宣统逊帝,在清朝的“龙兴之地”制造了傀儡政权“满洲国”⑦,年号“大同”,揭橥“王道乐土”和“五族协和”的口号,将代表日、朝、满、蒙、汉五个民族的五色旗定为国旗,《满洲国建国宣言》声称将在“新国家”内推行种族平等。⑧

“五族协和”政策在形式上具备各族平等的设计,但其实质内容,是“以日本民族为中核”,确立日本人的统治地位⑨;在此之下,再建立围绕中核─顶端的金字塔形族群政治地位架构。“五族协和”的直接政治目标,是将原本并不是满洲民族的日本人与在日本殖民政治之下大量移入满洲的朝鲜人纳入满洲国的族群体系之中。日本人是“五族”中享有一切优先权的统治民族⑩;朝鲜人则被设定为日本人的“协力者”(伙伴);满人、蒙古人也可参与“协力”;而人口最多,但政治上最不可靠的汉人,则处在金字塔的最底部。在此,非汉人族群地位的提升和利益的保障,是与日本压制东北和全中国抗日的政治利益连结在一起的。针对朝鲜、满、蒙古和其他非汉人族群,日本分别采取优待与利用结合的策略,巩固“满洲国”的族群政治整体结构。

针对朝鲜裔的策略是,推动其“皇民化”,冀其成为日本政治力量的延伸。针对满人的策略是,许以建国美景,但不放弃操控。针对蒙古人的策略是,利用与控制并举,从支持内蒙古“独立”、“自治”的态度转为废除盟旗。对满、蒙以外,锡伯、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和赫哲等其他少数族群上层以及流亡在东北的白俄,也实行怀柔与驱使并行的政策。

在一系列分化中国人的措施之外,日本人作为征服者和“五族”领导者的角色并未改变,在“满洲国”,朝鲜、满、蒙古等东北各少数族群与汉人的次等地位也未改变。

2.拒苏制华——“满蒙”、“内蒙古工作”和窥探新疆

日俄战争后,日本攫取了南满的权益,并三度与俄国划分各自在中国东北和内蒙古地区的势力范围。“满蒙”这一政治地理名词,是日本于1912年7月与俄国签订第三次密约时形成的,当时仅指涉日本分到的东北南部与内蒙古东部,但在日本日益扩张的过程中,其内涵逐渐扩大为整个东北和曾被视作“北满”一部分的哲里木盟北半部与呼伦贝尔,最终还含括内蒙古中、西部盟旗。1912年到1915年期间,日本曾两度策划“满蒙独立”,均告流产。国民革命军北伐期间,日本扩张派对中国统一的前景感到忧惧,更急于加速推动其“满蒙计划”。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据了东三省和内蒙古东部,1932年扶植傀儡在这一范围内建立“满洲国”。事变之初,日方曾设想建立一个独立的内蒙古,但评量短期内看不到控制内蒙古西部地区的前景,乃决定先将内蒙古东部建置为隶属于满洲国之下的一个“自治区域”——兴安局;同时积极推动“内蒙古工作”。“内蒙古工作”由日本陆军与日本政府直接指导,关东军负责推动,其目标是向内蒙古中西部地区推展日本的政治影响力,建立“蒙古国”。德高望重的锡林郭勒盟盟长、西乌珠穆沁旗札萨克索王受到日本重视,但索王对日方的企图未做任何响应,日本才将“工作”目标转向年轻干练、充满政治企图心的锡林郭勒盟副盟长德穆楚克栋鲁普(时人称为德王)。德王揭橥“复兴蒙古民族”的口号,并于1933年7月发动“百灵庙(贝勒庙)高度自治运动”,成为内蒙古自治运动领袖,受到日方的关注。德王向国民政府要求内蒙古自治的主张遭受挫折,为日方的介入提供了契机。

1936年,德王在日本全力支持下成立“蒙古军总司令部”;同年4月底,召开“蒙古大会”,决定成立“蒙古军政府”,“整军经武,收复蒙古国固有疆土”,建立以内外蒙古和青海为一体的蒙古国。“七七”事变后,日本侵占包头以东的内蒙古广大区域,扶植德王的“蒙古联盟自治政府”、于品卿的“察南自治政府”和夏恭的“晋北自治政府”,1939年9月1日合并三个政权,成立“蒙古联合自治政府”(蒙疆政府)。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统治东北三省与内蒙古部分区域期间,为适应期统治的需要,复制、实施了清末以来中国政府几项重要的边疆和族群政策。包括:

一、在“满洲国”实行满、蒙、日、鲜(朝鲜)、华(汉)“五族协和”;在“蒙古联合自治政府”辖境实行“蒙、回、日、华(汉)”“民族协和”。

二、在“满洲国”范围内的内蒙古东部盟旗与呼伦贝尔(东蒙古)地区,实行“废盟部、设行省”政策,废除“旗县并存”制和王公制度;

三、在西部“蒙疆政府”控制区,实行北京政府和国民政府于20世纪20年代末在东部盟旗实施过的盟旗与省、厅、县并行政策;

四、对藏传佛教实行去政治化改革;

五、推行近代文化教育,而其中的殖民色彩远超清末以来中国政府的汉化政策。这一切,更呼应了日本基于与汪伪政权合作和减轻站在外蒙古背后的苏联的疑虑,对内蒙古民族运动由支持改为抑制的整体政策方向。

日本“满蒙工作”的转向,昭示出外来势力介入中国族群政治的根本限制,即当外来政治生态侵入现代中国境内原生性的族群政治生态系统时,势必面临原生生态系统的反抗;中国族群现象的多元性,并未改变中国族群政治强烈的本土特性和传统特性。

19世纪末,日本即对作为其地缘政治竞争者的俄国势力深入新疆颇为警觉,曾尝试游说新疆当局排拒俄国的影响。㉔在杨增新、金树仁相继主政时期,日本进一步派出情报人员,如渗透到马仲英部队的大西忠,试图介入新疆的政治,包括接触由突厥伊斯兰右翼民族主义者于1933年在喀什建立的“东突厥斯坦共和国”。短命的喀什政权结束后,奉命皈依伊斯兰教的日本情报人员铃木住子,嫁给右翼民族主义者奥斯曼,负责协助并监视其夫的政治活动。㉕日本明了自身实力的局限,其控制新疆的设想仅停留在蓝图阶段,但仍对新疆的穆斯林成为包围苏联的一环抱持期待。

3.放大对中国的包围圈——“西藏工作”

尽管在地缘上,日本与西藏相距遥远,但日本与满蒙的关系,以及日本的密宗佛教传统,拉近了日本与西藏间的心理距离。20世纪30年代日本与中国政府间敌对的政治关系,促使日本将同样排斥中国中央政府的西藏地方置于其分化中国的大战略之下。

早在明治时期,日本外务省与军方即已派遣间谍潜入西藏,搜集西藏政治情报,并试图藉日藏间的佛教渊源,达成“日藏邦交”的目标。㉖中华民国建立初期,日方基于维系与英国关系的考虑,仅默默致力经营与西藏间的民间关系。“九一八”事变和卢沟桥事变相继爆发后,西藏在日本对华战略中的地位日益升高,除了它在地理上扼制着中国的战略后方之外,西藏佛教上层在满蒙的影响力更是不可忽视的资源,日本军政系统乃重回明治时代政策轨道,扩大对西藏的渗透。日本情报机关多次派遣情报人员潜入青康藏语区和西藏,其中特别针对亲中央并流亡内地的九世班禅集团多方笼络。日本外务省专立“西藏工作”,负责搜集西藏政治情报,并推动西藏地方政府代表、内地藏传佛教政教高层于中日战争激烈进行中的1942年夏初以“观光”名义访日。西藏政教高层访日期间发表的言论显示,日方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它所期待的政治目标。但对藏汉、藏英关系、中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的结盟关系对西藏地缘政治利益的影响和西藏政治传统有复杂考虑的热振摄政当局,并不愿冒险站在日本一边。相反,拉萨选择重庆作为(至少是形式上的)效忠对象。

4.渗透与分化——“回教工作”

除极少数皈依伊斯兰教的个人外,日本境内并不存在穆斯林社群。但基于解构中国的政治企图,日本于20世纪初即对中国内部的伊斯兰社群表达出高度兴趣。20世纪10~20年代,日本外交、军事与情报部门,以及大连“关东都督府”殖民当局,即广泛搜集中国各地汉语穆斯林社区和新疆突厥语穆斯林社区的情报,达成一致的结论:中国回教是中国的一个分裂因素,有必要加以积极利用。而日本还有更进一步的内陆亚细亚战略,即一方面隔断苏联援助中国的路径,另一方面对苏联形成战略包围,也需要联络整个中亚和西亚的穆斯林。基于此政治目的,军部、外务省等机构派遣若干名负有政治使命的日本人皈依伊斯兰教,成为“政策上的信徒”,他们几乎全部投入包括组织成立以“回教”为名目的各类团体在内的种种渗透、影响中国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社会的工作之中。卢沟桥事变后,整个“回教工作”是由东京最高层级军政机构直接督导的要务,日本在其控制区成立的“回教”团体所举办的活动,都密切配合日本的军事、政治行动,在中国穆斯林当中厚植亲日观念,实质上成为日本情报机关和军部的派出单位。

“九一八”前后,日本的满蒙回藏政策、非汉人政策,是日本整体战略计划的一部分,目的在于分化中国、包围中国。日本针对国民政府的北方封锁计划,在东起察(哈尔)、绥(远),经宁夏、甘肃、青海,西至新疆的地带建立一个亲日、或至少中立的地带,隔绝中苏之间的陆上联系。在日本军部的成功运作下,西蒙古阿拉善旗、额济纳旗地区进入日本的势力范围;但绥远傅作义部的敌对态度,让日本的封锁战略受阻,日方乃寻求与宁夏马鸿逵、青海马步芳和河西马步青势力政治合作,冀形成夹击傅部,贯通西部封锁链的局面。与掌控青海、甘肃、宁夏三省的穆斯林地方军政势力(“五马”)建立有效的联系,遂成为“回教工作”的另一个核心。日本军方规划在甘肃、宁夏、青海,甚至包括新疆在内的穆斯林聚居地区建立类似“满洲国”和“蒙古自治联合政府”那样的“回回国”;但军中较为务实的一派,主张在宁夏、绥西一带先行建立“回回国”,再伺机扩展,决定从紧邻“蒙疆”额济纳、阿拉善二旗的宁夏省军政首脑马鸿逵处入手。但从1935年到1939初,日本方面屡败屡试,多次试图笼络马鸿逵,皆功亏一篑,最后只能派飞机轰炸宁夏省城,马鸿宾与马鸿逵出兵绥西抗日,日本对马鸿逵的策反最终流产。

“九一八”后,日方派遣情报人员进入绥远、宁夏、河西与青海,在马鸿逵、马步芳、马步青的眼皮底下从事情报活动,包括设立情报据点、运输机构和车队等,同时也将触角伸到新疆。

宁夏马鸿逵抱持在公开场合呼应全民抗日,但在具体事务并不高调反日的态度,一方面尽量避免与日本人公开接触,甚至祭出为难日人规定,但私下与日本情报据点保持沟通管道。青海方面则在两方面都做得更极端。1935年至1936年间,到青海活动的日本人数量显著增加,对外部势力介入青海事务颇为忌惮的马步芳,乃授意青海商会、农会、工会、妇女协会、回教促进会、蒙藏文化促进会和蒙藏王公、千户、百户等联名上书国民政府外交部,诉请停止签发日人来青签证。1938年,青海保安部门捕获由驻归绥、包头日本情报机关首脑松井恒白派到青海的情报员马选三、白旦迫、杉荣等人,并解送兰州第八战区长官公署。

中日战争爆发前夕,马步芳、马步青势力所面临的主要威胁,来自红军二、四方面军,尤其是有意占领河西走廊,打通接收苏联军事援助“国际通道”的红四方面军“西路军”;但南京国民政府对于西北鞭长莫及,并不乐见西北汉语穆斯林势力的壮大,对于这些地方军政势力的军事装备需求,通常抱持应付的态度。马家军有意透过对穆斯林聚居区抱持高度兴趣的日本方面,取得步、骑兵装备与弹药。

“西安事变”发生时,马步芳、马步青部仍在河西激战红军西路军,马步芳对张学良、杨虎城二人联袂号令西北素有戒心,对张、杨与红军结盟更为排斥,事变趋势明朗后,决定公开拥护中央。中共在此际也与青海马家展开接触。“西安事变”后,中共代表周恩来会晤甫自麦加朝觐归来路经西安的马麟,此后,又利用与中共交好的回民上层、文化教育人士等接近马麟、马步芳、马步青等。马步芳兄弟并未正面响应中共,而是以所部在河西剿匪大幅减员为由,向军事委员会要求扩编三个师,未获允准。

日本当然注意到1000万穆斯林分布在中国各地这一事实背后的意味,军方和外交、情报机构,也针对普通穆斯林民众下了一番工夫。军方透过公开管道和耳语传播,将日本描述为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保护者、帮助回民自治的盟友;在回民中建立对抗日本人是“替汉人卖命”的印象。

“七七”事变后,日军在部分军事和非军事行动中,也会有意顾及穆斯林社区,甚至故意制造回、汉之间的猜疑与冲突。1938年秋,驻北平日军计划修建市区通向西郊山区的公路,规划路线经过阜成门外回民公墓,北平回民闻讯聚众阻扰测量人员的行动,并在牛街清真寺等处集会抗议,日本军方很快向回民妥协,放弃原定路线。1938年7月,日军士兵在察哈尔多伦掘毁回民墓地,也在回民抗争下,以日方妥协、赔偿告终。

囿于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日本军政上层所从事的“回教工作”,无法迅速改善日军中下阶军官与士兵对伊斯兰的极度无知。1938年1月,攻占山东的日军进入济宁附近的一个回民村落,竟强迫村民杀猪劳军,被冒犯的村民奋起杀死缺乏防备的日军士兵200余人。伴随战况的加剧,穆斯林的抵抗时有发生,日军或无暇或不屑分辨回汉差异,或针对抵抗采取报复行动,在华北、西北地区乡村地区甚至城镇的无差别杀戮日益增加。回民亦起而反抗,1937年秋季,河北文安县夏村回民击沉在大清河上游弋的日军汽船,掳获日军官兵数人。面对回民的抵抗,日军则还以用猪油、猪血涂污清真寺墙壁,强迫阿訇在清真寺杀猪,不从则屠村,甚至屠杀礼拜中的300余名教徒等残暴行径;火烧回民房屋、抢掠回民财物、强奸回民妇女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5.面对陌生世界的低效举动——日本对中国南方少数族群失败的分化与动员

1940年代初,日本将战火延烧到拥有人类学博物馆之称的中南半岛,这里的族群政治现象更为多元复杂。为了从西南方向进一步包围、裂解中国,日本祭出其盟友泰国的泛泰主义主张,质疑中国统治西南、华南非汉人聚居区域的合法性,为其入侵广西、云南等地的行动寻求政治支持。然而中国的傣、僮等“侗台语族”族群,对于虚构的“泛泰记忆”缺乏直接感受,也缺乏政治兴趣。日军在1942~1945年占领滇西期间也对士兵和民众双方宣示“不杀戴包头、戴大耳环、嚼烟染牙齿、穿笼箕”者,只杀支那汉人,也未能消弭滇西各族民众自发的抵抗。

中共和地方政治势力动员少数民族政治资源

1.中共对东北、内蒙古、西北等地少数族群民众的动员

20世纪20年代初,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即将北京蒙藏学校作为其在边疆民族中建立党组织的前进基地。北平蒙藏学校一群左倾蒙古裔学生,在北平成立“蒙古共产党”,接受共产国际暨其旗下的(外蒙古)蒙古人民革命党、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的指令与协助,改组为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开始在内蒙古推动左翼色彩的民族主义运动,这一运动又被导向苏联的亚洲战略与国际战略路线的方向。

20世纪30年代初,苏联即已明确了优先苏维埃国家利益的政策,鼓励各国共产党将“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置于革命的优先位置。1934年夏,斯大林明确感受到来自德、日的威胁,针对苏联与日本和中国间的错综的敌友关系,斯大林力促中国团结抗日,以尽力牵制、消耗日本的侵略能量,最大可能地避免日本直接进攻苏联。斯大林力主中共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吸引日本的关注。“九一八”事变后第四天,中共即发表文告,声言“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给日本帝国主义以打击”。此后,共产国际和中国共产党在与少数族群有密切关联的东北抗日联军武装抗日活动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1933年5月,中国共产党奉苏联之命在东北组建抗日武装“东北人民革命军”,由于长征,该部与中共中央一度失去联络。1936年2月中共满洲省委依共产国际和王明从莫斯科发出的指令,将所属部队联合地方义勇军筹组东北抗日联军,1938年改由共产国际领导组建东北抗日联军,并提供相关武器军饷,连级以上建制均比照苏联红军。抗日联军自成立之日起即与朝鲜裔居民的反日武装活动建立了联结,从1931年到1945年14年间,朝鲜裔人士参与武装抗日的人数逾10 万。

1932年4月,中共在绥远成立“反帝大同盟”、农民抗日“十人团”;在热河、察哈尔成立“蒙汉抗日同盟会”、“牧民抗日会”、“农民抗日会”等。1933年2月,中国共产党内蒙古特别委员会在张家口建立“蒙汉抗日同盟军事委员会”,成立“蒙汉抗日同盟军”、“蒙古抗日联军”。由蒙古裔组成的“蒙古民众抗日自卫军”和绥远土默特旗的蒙民地方武装“骑兵老一团”,也被纳入中共的政治侧翼。1935年12月27日,毛泽东在陕北瓦窑堡会议上指出:“少数民族,特别是内蒙民族,在日本帝国主义的威胁下,正在起来斗争。其前途,将和华北人民的斗争和红军在西北的活动,汇合在一起。”

“七七”事变后,中共宣示“现时对国内少数民族的政策,首先和基本的应该是团结抗日”,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主导内蒙古的蒙古民众抗战,也对宿敌马步芳、马步青和马鸿宾、马鸿逵伸出统一战线的橄榄枝,再介入川、滇、康、黔、桂等西南地区的族群政治中,强化针对少数族群上层的统战工作。中共主张应“改变国民党政府大汉族主义的立场及其企图利用回族反共的错误,同时克服回族中狭隘的回族主义倾向”。“西安事变”后,在抗战先于革命的情势下,中共又调整其抗日基本路线和少数民族动员方针,主张此际少数民族上层与下层民众之间的矛盾、少数民族与国民党统治当局的矛盾皆已处于次要地位,应“根据少数民族内部的具体状况和广大人民目前的迫切需要,实行各种必要与可能的民主改革与民生改善,以激发少数民族的抗战热忱与生产热忱”,“必须建立民族统一战线……把王公军人喇嘛知识分子也都团结在内”。

中共在重庆的舆论阵地《新华日报》多次在少数族群与“中华民族”团结抗战之间建立联结。1938年4月24日,《新华日报》发表题为《巩固国内各民族的团结》的社论,号召国内各抗日政治力量,共同正视少数民族的抗战热诚与潜力。并且,中共将华北平原上数十支回民抗日武装收之旗下,最著名的有马本斋的冀中回民支队和刘震寰等人指挥的渤海回民支队。

2.盛世才与中共对新疆少数族群政治资源的利用

新疆在空间上远离抗日战场,但深深涉入20世纪30~40年代苏联与中国、日本间复杂的竞和关系之中。

20世纪30~40年代,新疆在地方军政实力派盛世才主政之下,受苏联支持,奉行依附苏联、配合斯大林政治需求的政策。盛世才标榜“反帝、亲苏、民族平等、清廉、和平、建设”的“六大政策”,与中共结盟,接纳中国共产党方面的干部到新疆工作。1934年8月1日,盛世才在中共的协助下,于迪化成立以“巩固地建设抗战后方、保护国际交通线、组织和训练广大民众,尽一切可能援助抗战胜利”为宗旨的“新疆民族反帝联合会”(简称“反帝会”),意在借重中共长于组织动员的能力,在新疆各族中展开抗日救亡的宣传和组织动员。抗战爆发后,新疆城乡各处都粉刷大型标语:“各民族一律平等地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1935年,中苏关系有所改善,苏联基于其战略棋局的考虑,有意对中国抗日提供援助,新疆的战略地位陡然提升。中国政府与苏联达成协议,合作修建萨雷奥泽克(Sary-Ozek;Сары-Озек)—迪化—兰州公路,以便从苏联输入武器、弹药、飞机与零件等。1937年7月后,苏联方面数量可观的军事物资、援华人员以及中国偿付苏联的物资,基本上都是从这条国际大动脉上通过的。1938年8月,新疆边防督办盛世才访问苏联,斯大林当面向其阐述新疆的地位及使命:“对日作战时期中,新疆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在目前,新疆的使命,就是成为抗战的最内陆的基地。它将来的使命,就是保护这条国际交通线,使不受攻击。”

1936年12月,内地省份援助绥远抗战之际,反帝会即在新疆发动抗日募捐。抗战爆发后,反帝会、抗日救国后援会更于1937年至1944年间,在绿洲各族民众中展开常态募捐活动,山区和蒙古部落民众同时组织抗敌后援会展开募捐。到1944年8月为止,新疆各族民众仅捐献飞机即达154 架之多。

1940年7月,英国屈从日本的压力,关闭滇缅间的陆路,新疆成为国际援华的唯一孔道,中苏遂达成假道苏联中亚输运援华物资的协议。第一次滇缅战役失利,日军完全封锁滇缅公路,“驼峰”航线运量受限,中、美、英协议开通印度至新疆的国际驿运。新疆方面的接运人员基本上都来自维吾尔等非汉族民众。

新疆抗日活动的背后,隐藏着斯大林阻止德、日夹攻苏联的战略目标。若仅就短期结果论,新疆各族民众的牺牲奉献,巩固了中国抗战后方,保障了中美英苏同盟国之间战时国际通道的通畅;但就长期效应论,苏联的过度介入,仍决定了新疆成为战后中国动荡因素的命运。

从中国国家整合的角度看,新疆各族民众在强大政治力量的动员下,长期沉浸在抗日政治和抗日文化活动中,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该地因远离20世纪前期影响中华民族形塑的几个重大历史事件和思想潮流,而未能与内地同步进入中国人意识逐步强化过程的缺憾。然而,面对同样涵盖突厥穆斯林社区的伊斯兰复兴运动、突厥民族主义运动等影响,新疆各族民众抗战经验的真正价值,还需等待历史的进一步沉淀,才会出现更清晰的视野。

国民政府对少数族群的抗战动员

直到北伐前夕,国民党仍未萌生动员非汉族群参与国民革命或共同抵抗外国侵略的自觉意识。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之初,面临国土完整与国家整合方面的挑战。在边疆非汉人聚居区域,外国势力仍然基于从中国攫取利益、资源的目的,以不同的方式介入中国边疆的政治,威胁中国的国家整合。然而,此时国民政府的政治军事实力,仍不足以驱逐外国势力、消除国内地方势力和非汉人族群离心倾向。国民政府的族群政治设计与执行,在不断适应内外局势变化中调整、妥协。

1.对蒙、藏的妥协与互动

面对日本对中国边疆非汉人聚居区的军事和政治威胁,“九一八”事变前,国民政府边疆政策的主要方向,是致力于推动内蒙古地区和藏语区东部行省化进程。具体设计是,将蒙古各盟旗分别划入省、县辖下;将藏语区东部划入新建的青海与西康二省。内蒙古和藏语区东部的行省化,以及针对西部山区少数族群的改土归流,招致蒙、藏和西南少数族群的非议和反弹;热河、察哈尔、绥远三省的设立,加剧了内蒙古利益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冲突。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势单力孤”的东蒙古和内蒙古东部盟旗很快被纳入“满洲国”的范围,日本大有将势力伸向内蒙古中西部之势。国民政府针对内蒙古的行省化政策,等于对蒙古人做了反动员,内蒙古王公和上层菁英在时任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副盟长、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扎萨克郡王(后晋升亲王)德穆楚克栋鲁普(德王)的率领下,对此展开抵制,于1933年起,发起“民族自治”运动,抵制国民政府针对内蒙古的行省化政策。一部分非传统贵族出身,业已跻身革命的新菁英步上南京、北平的政治舞台后,也与各盟旗的地方菁英结盟,反对国民政府的行省化政策,迫使南京做出修正与妥协,中断将盟、旗全部纳入省、县行政体制的进程,承认内蒙古和青海等地蒙古人的有限自治。

清末对西藏的新政,在尚未达成提升清朝权威、强化直接统治的目标之际,即伴随中国的革命一起殉葬。十三世达赖喇嘛乘机靠拢英国,并宣布西藏断绝与中国的政治关系,等于在事实上宣布西藏独立。但英国人基于整体利益的考虑,对西藏的支持有其底线,西藏的国家地位无法得到任何国家的承认。国民政府建立后,国家统一的程度有所提升,十三世达赖必须面对这一现实,与南京的新政府维持一定的互动。

“九一八”事变发生之际,九世班禅、十三世达赖的驻京代表等都表达了支持中央政府抗日的立场。此刻在东北,忧心日本控制内蒙古东部的九世班禅,于1931年10月11日从海拉尔赶赴锡林郭勒,向蒙古信众揭露日人图谋,警示蒙古人向日人妥协的危险,并峻拒日人笼络,再通电全国,呼吁中央安抚蒙民。

1932年1月“一二八”事变发生,十三世达赖喇嘛下令西藏各大寺庙数十万僧人诵经,“冀中央政府取得最后胜利”。九世班禅则在巡视上海、北平、察哈尔、绥远、甘肃、青海等地的过程中,一路号召僧俗民众抗日救国,并强烈要求亲赴热河蒙民中倡导抗日。自此到“七七”事变前后,九世班禅在内地举办多次抗战倡导活动,也直接捐赠金钱财物资助抗战。1933年10月18日,国民政府颁布褒扬令,推崇九世班禅对号召蒙古民众抗战的贡献。1933年12月27日,十三世达赖喇嘛圆寂,西藏地方摄政热振活佛依其遗愿举办三次祈祷法会,祈求中国军队获胜。热振又于1939年7月7日致电蒋介石,表达支持抗战的意愿,通报在拉萨举办抗战祈祷法会的过程与内容。

有必要指出,从国民政府建立到抗战爆发,正值中央政府积极寻求与此前具有分离倾向的十三世达赖喇嘛重建关系之际,南京权衡达赖与班禅间实力的明显差距,对在日本威胁之下维持西藏这个后方中的后方的稳定抱持如履薄冰的心情,有意阻滞亲汉、亲中央,但与达赖不合的九世班禅返回西藏,致使九世班禅直到圆寂都未达成他后半生最大的心愿。

1938年12月,拉萨哲蚌寺僧众表示愿在国家需要兵员时,持枪从军。1939年5月,西藏僧民代表团到达重庆,向蒋介石献旗,立誓继承班禅遗愿,实行抗战建国纲领,尽藏族一分子之天职。四川松潘藏人土司联名具呈政府,表示“愿率夷兵驰赴前线杀敌”。川康青边土官、活佛等纷纷捐献财物表达抗日决心。甘肃拉卜楞地区土司兼保安司令黄正清于1938年8月召集各寺僧官及头人,要求与会者发动所属支持抗战。1944年10月,西藏僧俗民众捐献国币500万圆,这笔款项可购买25架飞机。四川、西康、青海、甘肃、五台山的僧俗民众,在抗战期间更捐献了可观的财物。

2.少数族群政策的调整与抗日动员

“九一八”事变后,面对日本利用少数族群民族意识和民族主义运动的局势,令蒋介石一度萌生建立“五族联邦”的设想,准备于10年之内在满、蒙、藏地区展开自治实验。1932年4月,前清宗室,奕山玄孙恒钧(字诗峰)在洛阳国难会议上提交“为欲抵抗外侮必先团结内部应使满蒙回藏在政治经济教育上一切平等案”,直指“民族不能协调”是边疆危机的一大根源。恒钧以满族代表的身份建议,国民会议宜仿苏维埃之例,让各民族在国会中都有自己的代表。恒钧的提案也得到与会代表和国民政府的正面响应。

“七七”事变后,国民政府族群政治设计与执行的重点,转向与日本竞争边疆和少数族群民众的政治资源,动员少数族群民众投入中华民族共同抗战的行列。

日本利用或挑动少数族群民族主义情绪的论述与政治行动,尤其是“满洲国”的建立,给中国学界和国民政府带来相当大的震撼。面对国家沦亡的危机,有识之士一方面强调“凡中国人都是中华民族”的“国族”论,另一方面强烈主张不再区分“汉、满、蒙、回、藏、苗、夷、蛮、番、猺、猡、獞”等,至少必须改变对少数族群以“犬”做部首的侮辱性称谓。国民政府接纳了有关改、废对边疆同胞侮辱性族称的建议,以国家行政命令的形式,规定在学术研究中更改对边疆同胞侮辱性族称;在其他文献、媒体和出版品中,对边疆同胞仅区分地域,不区分族别,并将“回族”一词正名为“回教徒”。

1937年7月,出身滇东北彝人(罗罗)社区、主导云南政务的云南省主席龙云即在南京向蒋介石表示,云南愿出兵两个军参加全国抗战。龙云新编成的第60军,员额4万多人,约1/10的官兵来自大理附近的少数族裔社区。60军曾参加台儿庄、滇南、接收越南等战役、任务。由云南子弟组成的第58军、新3军等则长期坚守湖北、湖南、江西前线;老3军守卫中条山数年之久。抗战8年间,云南曾将42万各族子弟送到抗日战场。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国赖以进出口的东南沿海遭到日本全面控制,海上对外交通断绝,位居西南的云南省,因可连接英属殖民地缅甸的对外口岸,成为国民政府国际运输线的替代选择。为保障作战物资的运输,国民政府接受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建议,先后规划修建滇缅公路与滇缅铁路,云南西部各族民众在动员之下几乎都参与了修筑公路和铁路的艰巨工程。

1940年9月日军占领法属印度支那后,地处广西、云南境内中越、中寮边境地带的哈尼、彝(罗罗)、僮、苗、傜、汉人,出动数千民工,在边境构筑了183公里的国防工事;红河哈尼人和彝人(罗罗)群体也组建边防游击队,担任救护与搜集情报的工作,配合中国军队正规部队修筑战壕、桥梁、隧道。

抗战爆发后,中国空军经过浴血奋战,仅存的少许实力撤往大后方,随后,美国志愿飞行队来华助战,基地也设在四川。因应这一局面,国民政府在四川建立33处机场。四川境内土家、苗、藏等少数族群民众是修建机场的主力。机场往往地处偏僻,少数族群民众民工以最简陋原始的工具,奉献血汗与生命,换来抵抗日军的机场。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日军更迫切地寻求封锁滇缅通道,遂将战火扩大到缅甸。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利,日军进一步向云南方向推进,于1942年5月攻入滇西。

滇西沦陷地带多数居民分属傣(摆夷)、阿昌、彝(罗罗)、白(民家)、苗、哈尼、景颇(山头)、佤、怒、独龙、拉祜等等30多个族群,人口100多万,分别由24家“世袭其职、世守其土、世长其民”的土司统辖。民初,中华民国北京政府延续清朝“改土归流”的政策,有意进一步推动对西部山区部落、土司政治的改革;国民政府完成全国统一初期,更规划在10年左右的时间内,彻底废除中国西部残留的土司制度。但西部土司等地方传统政治势力并不甘于自动让出权力和利益。

日军入侵,怒江两岸各族民众一跃成为滇西抗战的主要后援力量,面对大敌当前、日人对土司威逼利诱的危局,出身腾冲的云贵监察使李根源接受蒋介石之命,亲赴前线协助宋希濂部第11集团军组织民众抗战。在动员滇西民众加入牵制日军行动的迫切需要面前,李根源体悟到当地少数族群政治资源的价值,“若不及时体察土司意图,示以殊恩,发其忠义,诚恐被敌利诱威胁,则心志稍移,凝结无术”。基于抗战的需要,国民政府悄然中止了以缓进方式推动的改土归流进程,甚至重新恢复了土司封委承袭制度。李根源遂于6月1日发出《告滇西父老书》,号召滇西民众投身抗战,继而派出同样出身滇缅边境地带的外交部专员尹明德深入滇西各土司驻所,向各土司颁发国民政府委任状,得到土司输诚效力的承诺。日军逼近云南之际,阿佤山区部落首领也标举“抗日保土”、“抗日守卫阿佤山”的口号,动员阿佤山区民众配合国军抵挡日军的进攻。

滇西土司主动参与抗战,有出于爱国热忱的一面,也有维护自身世有之地传统利益的考虑。国民政府重新肯定土司制度的合法性,消除了土司对自身权利存续的忧虑,使政府得以顺利动员、组织边疆各族民众投入抗战;国民政府对土司参与抗日的表彰与嘉奖,也提升了土司的威望。抗战胜利后,很多边民“只知昔日之土司衙署,而不知有县局政府者”,土司制度意外得以延续。不过,在土司制度继续沿袭的同时,土司内部的政治制度正随着时势的演变趋向流官化。很多土司司官及司署官吏被军事委员会和第11集团军授予“自卫军”、“游击队”指挥职务及军阶,所统辖的游击部队也接受国军的指挥,并向国民政府提出装备补给的要求。如此一来,土兵制度与国军军政制度相互交迭,使土司封委、承袭制度与土兵制度开始转型。

滇西抗战是全民抗战的经典范例。参加滇西抗战的武装力量同时有国家军队和地方部队;正规军、游击队及民众武装;汉人武装和少数族群武装、土司武装等,滇西各族群、部落几乎都参加抗战。远征军在南面败退后转到滇西战场的东西两面,滇西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抗日游击队即有12支,此外,还有20支土司抗日自卫队及数以百计的民众抗日自卫队。从1943年初,日军表面上已控制怒江以西,北达怒江泸水、南到孟定等地,约3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但同期抗日武装力量也活跃于怒江以西、腊戌以北的日本占领区。少数族群民众频繁多样的游击袭扰行动,将日军压缩在腊戌、芒市、龙陵、腾冲、密支那、八莫、南坎等战略据点附近,陷于全民抗战的汪洋之中。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对日军发动全面反攻,滇西各族民众戮力支持、配合。

1942年2月至1945年5月滇缅抗战期间,云南从抗战的大后方变为抗战的最前方,考验并加速了云南各非汉少数族群国族认同的建立。在各族军民的共同奋战下,于1945年1月将日军逐出3万多平方公里的滇西国土,云南成为中国最早将逐出侵略者国土之地。

少数族群与中华民族、抗战建立联结

日本侵华,也让中国少数族群中的部分菁英敏感地体认到其身份、权力、利益与“中华民族”的关联,一些人把握这一政治机运,为族群生存和前途做出重大的选择。

1.满、蒙民众的抗日行动

“九一八”事变后,“满洲国”境内的满洲旗人投入抗日活动者很多。满人对国民党甚至中华民国不见得有好感,但却在有清一代形成了中国意识。“满洲国”的傀儡性质和日本人的差别待遇政策,使得设想中的“满洲人国家”未能如愿对满人发生足够的民族号召力,日本对北平等处关内旗人的动员也不成功,自发反抗日本人的满人比例甚高。广布东北的满、朝鲜、鄂伦春、达斡尔、蒙古等族民众中,都有人组建或参与救国军、义勇军、抗日会、红枪会等抗日组织,在这些组织的抗日宣示中,都包含了对“中华民族”概念的正面想象和接纳。

1932年4月,蒙、汉抗日人士在绥远成立“反帝大同盟”,在热河、察哈尔成立“蒙汉抗日同盟会”;1933年2月,在张家口又建立“蒙汉抗日同盟军事委员会”和蒙古抗日联军;1934年8月,在迪化(今乌鲁木齐)成立“新疆民族反帝联合会”。1936年1月,当日本方面笼络德王,推动内蒙古亲日自治之际,百灵庙蒙政会的蒙古军人脱离德王阵营,加入抗日行列。

2.汉语穆斯林的族群动员与地方军政实力派的抗日行动

尽管咸同之际汉语穆斯林(回民)与清廷之间的冲突牵涉到宗教、族群方面复杂的因素,但回民在19世纪“争教不争国”,无意脱离清朝国家自立门户,在20世纪前半期同样正面响应了中华民族国族建构的目标和进程。一如回民知识分子丁竹园在民初所言“保国即是保教,爱国即是爱身”;白崇禧在抗战时也说“争教必争国,国存教乃存”。同治回民事变后崛起于西北的回民军政势力,仍然要依靠清廷的政治支持,此一模式延续到回民与中华民国政府的关系和互动中。

抗战爆发后,回民纷纷成立包括“中国回民救国协会”在内的诸多全国性⑩5和地方性⑩6抗日救国团体,透过多样的宣传、服务行动支持抗战。伊斯兰宗教人士面对信徒,也强调“国家兴亡,穆民有责”的伊斯兰教义,在宗教仪式中为抗战祈祷。

抗战期间,回民菁英最重要的贡献之一,是利用宗教交流、民间外交的管道,对抗日本在阿拉伯世界的舆论宣传,在中东、北非和东南亚伊斯兰世界展示日本侵华对于中国穆斯林与世界穆斯林的危害,推动伊斯兰世界抗日联盟的形成。面临对日本抱有好感的印度抗英运动,回民菁英促成其中的印度穆斯林对中日战争采取了不同的态度。由王曾善等人组成的“中国回教近东访问团”和维吾尔人艾沙·阿尔普特勤、新疆汉语穆斯林马斌良的“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于1938年访问中东各国后,国民政府陆续与土耳其、伊朗、沙特阿拉伯、伊拉克等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民间外交乃上升为国家外交。

分别实质统治青海、甘肃部分地区和宁夏的汉语穆斯林地方军政势力,权衡日本方面的实力、自身权力的来源与其地缘限制以及未来的政治前景,决意投入抗战的军事行动之中。

抗战军兴,穆斯林军政领袖马步芳以青海省代主席的名义向中央请缨杀敌。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即命马步芳、马步青部出省参战。正有意扩编部队的马步芳,乃组成暂编骑兵第1师,于1937年9月开赴陕西,突袭晋南豫西一带的日军与附日地方民团。1938年7月,暂编骑1师奉调河南黄泛区尉氏、扶沟、鄢陵和西华一带,1939年8月,暂编骑1师移防河南周口到界首一带,进击淮阳方面的日军。暂编骑1师战斗减员严重,1940年5月,经过补充兵员,扩编为骑兵第8师,于当年8月移防安徽北部涡阳、蒙城、怀远一带,负责牵制津浦铁路蚌埠段的日军。1943年末至1944年初,日军在攻占洛阳后,转攻阜阳。骑8师加入阜阳保卫战,从颍上一带迂回攻击日军侧翼。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国民政府将甘肃、宁夏、青海三省划定为第八战区,宁夏军政实力派马鸿逵的15路军和马鸿宾的35师组成第17集团军。1938年,马鸿宾率81军暨马鸿逵部三个旅开往绥西,守御由内蒙古通往西北的门户。1939年夏,81军在乌拉脑抵御日军板垣师团的进攻,初战告捷。1940年1月中,日军集中晋、察、绥附近兵力约4万人,对绥西展开陆空联合攻击,甚至施放毒气,于2月初突破马鸿宾部防线,攻占五原。是役,40集团军顽强抵抗日军,付出重大伤亡。从1938年5月到1943年间,17集团军在沙漠地带长期坚持与日军周旋。在1942年5月的五原之战中,马鸿宾部81军与傅作义配合,最终收复伊克昭盟东北部地区。

3.南方和西南少数族群:族群利益与抗战的连结

20世纪初中国西南的非汉人群体,为了在宣示“五族共和”的民族国家内获得承认,并取得与“五族”平等的政治地位,多数主动参与了现代中国的国族建构,具体而言,是将本族群的身份建构和本族群与国家的整合连结在一起。

1936~1938年,湖南西部的“革屯”运动,即致力营造自身与抗战的连结。1936年,包含永绥、凤凰、乾城在内的湘西“屯田”7县苗人,展开以抗缴“屯租”、革除剥削苗民的“屯田”制度为诉求的“革屯”运动。1937年8月以后,湘、川、黔边“革屯”运动纷纷打出“抗日革屯”军的旗号,1938年2月,湖南省政府会议决议废止屯租。3月,以湘西苗人为主体的“革屯”军8000人全数改编为湖南省新编保安部队,1939年在桃源扩编为国军暂编第6师,开赴抗日前线,此后6年间,参与了十余次大小战役。

吊诡的是,对于国民政府和“革屯”苗民双方而言,“抗日”在很大程度上都成为工具和筹码。“革屯”苗民本来有意利用“抗日”的名义,强化政治运动和武装抗争的正当性。国民政府则借用苗民表达的意图,藉由“改编”和移出湘西直接参与抗日,一面根除苗人区域草根抗争的隐患,一面运用苗民武装增加了抗日力量,同时又假战争过程削弱苗民武装的实力。“革屯”运动的领袖对此也了然于心,如梁明元即直指官方玩弄“阴谋诡计”,并曾拒不接受移防离开湘西的命令。

抗战期间,不同程度汉化的族群,如以龙云为首的彝人领袖阶层,充分展现出认同华夏文化和近代中华民族的姿态;较汉人更早接触到列强扩张,但基本未汉化的族群,如阿佤部落,也出现了国家意识。1926年,英军侵入滇缅边界云南一侧时,即引诱当地土司前往伦敦,但众多土司头人出示元、明、清时代中国朝廷颁发的委牌,声言只知孔明而不知耶稣。1934年初,长期觊觎阿佤山矿产资源的缅甸英国殖民当局出动军队,占领云南省沧源县境内班洪、班老的银矿。班洪王胡玉山乃于1月间召集阿佤山十七个部落的首领齐聚班洪,建立由佤、汉、摆夷(傣)人组成的武装力量,并与当年6月间由滇西南地区佤、拉祜、傣、汉等族群民间人士组成的“西南边防民众义勇军”合力将英军逐出班洪、班老,是为“班洪抗英事件”,国民政府则迫于英国的压力,命义勇军撤出班洪。班洪事件令中英双方都感受到界务问题的压力,1935年,由瑞士军官伊斯兰上校担任中立委员,中英二度会勘滇缅边界,英军同时进占阿佤山芒国部落。班洪王乃再度联络阿佤山十七个部落的首领,领衔向英缅当局、国民政府与国内各界宣示:“卡佤山为中国土地、卡佤山民为中华民族之一部份”、“卡佤山地与中国为一体,不能分割。”“我佧佤十七王地……自昔远祖,世受中国抚绥,固守边疆,迄今千数百年。世传弗替,不但载诸史册,并发现尚有历朝印信可资凭证。我佧佤人民,虽属云南极边夷族,未受中国文化教育之熏陶,致语言文字殊异各类,但男勤耕耘,女重纺织,日夜作息,则与汉人大同而小异。……英帝逞其野心,步步压迫,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佧佤山数十万户,虽血流成河,断不作英国之奴隶。今者,中英会勘缅甸界务,我佧佤山百姓,请愿我委员,保全我佧佤地。若以我佧佤让与英人,虽则我委员迫于威势,隐忍退让,然我全卡佤山民众,决不愿听英帝之驱使,愿断头颅,不愿为英帝之牛马。”班老、班洪的阿佤部落首领,拿出历代王朝颁发的印信、命服等,举证阿佤山区向属中国;数百名阿佤民众聚集在勘界委员会驻地勐梭,高举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抗议英国的侵略,让参与勘界的中立国代表与中华民国代表为之动容,停止与英人合作,勘界之议,遂无疾而终。

滇西抗战开始后,云贵监察使李根源有感于滇西土司对抗战动员的正面响应,慨叹说,“目今敌军压境,人心易惑,而各土司同仇敌忾,得来请命,数百年怀柔抚绥之德,效忠明耻之教,事效已见”。南甸土司龚绶强调因家族“世效诚节”,才得到政府“如此恩赐铭鼎”,故不论日寇如何利诱,终能不失民族气节。当年31岁的潞江土司线光天,幼年受业于腾冲王举人,及长又毕业于实施近代教育的腾冲县立中学,在他的观念中,传统汉文化中的儒家忠孝意识和近代的国族意识合为一体。干崖土司刀京版之父刀安仁则曾参加辛亥起事,让他的家族与中华民国建立了直接的渊源。抗日国军将领在致书各土司时,也把握这一连结,以王朝时代土司保国保境的事迹激励当代土司参与对抗外敌入侵的行动,宋希濂在致线光天的信函中即谓,“执事世受国恩,谊同休戚,亟盼领导边民与国军切取联络,起而杀敌,共策殊勋。昔石柱司官女将秦良玉,为国杀敌立功,今平四川营,赫然有驻兵遗迹,史册流传,勋名不朽。执事宏识远略,万流仰镜,当能绍此前徽而发扬光大之也”。南甸土司龚绶在呈蒋介石的电文中说,“职司世受国恩,同仇敌忾,当仰体德意,誓死抗战,与疆土共存亡”。线光天还提出策略说:“抗战期间,军食为重,腾龙沿边各土司地产米最丰,如国军能迅速将腾龙克复,驱敌境外,将丰富米粮内移,以助军食,于抗战裨益甚大。”

结 论

抗战期间,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政治、军事实力不足,组织效能和动员能力亦不足,或者需要透过与清末民初以来形成的地方军政势力的利益交换,来编织党国的权力网络;或者需要借用传统资源,一定程度上感化、羁縻那些无法直接控制的政治势力;或者,无法将少数群体利益的论述与中华民族国族论述作出有说服力的连结,只能期待战争状态下少数族群的利益与国家整体利益的权宜结合。这样,间接面对边疆非汉少数族群,国民党未能充分激发民众的国族意识,未能有效地将少数族群的政治资源转化为对自身的长期支持。但无论如何,国民政府在中国由古代王朝国家向近代民族国家的转型过程中,面对所遭遇的空前考验,以艰难重建政治军事机构,在能力范围内尽最大的努力汲取边疆和少数族群的政治能量,未在困局面前向强敌妥协,其历史地位已然不可磨灭。

相较之下,共产党于抗战期间在敌后根据地展开真正意义上的制度创新与组织布建,动员民众,充实党的基层组织,将党的力量深入到社会的血脉中,弱化乃至消除了传统宗族组织和乡绅阶层对地方的控制,造成社会能量与政治力量间的有效互动。中共透过与少数族群民族自决、民族解放论述和族群现实具体利益的巧妙接轨,将上述模式灵活应用到少数族群动员工作中,将少数族群的政治资源转化为对自身的支持。

无论从结果还是从过程来看,日本针对中国少数族群所从事的“工作”都归于失败。究其原因,首要在于,日本人并未在日本的利益与汉人以外的中国少数族群人民的利益间做出有效联结;而尽管国民政府的动员力和影响在某种程度上都小于日本甚至中共,但古代王朝中国的多元族群、多元文化遗产,近代初步国族建构过程中庞大的惯性,都是阻碍日本与中国少数族群之间建立共同立场的障碍,而列强等外来势力的威胁,又催生出少数族群与中国国家之间共同利益的纽带。

在外国军事入侵面前,少数族群在某种角度和一定程度上体认到其利益与中国国家或其他中国政治力量间利益的一致性,将为桑梓、群体的生存奋斗与奉献国家连结起来,为抗战中的国家开辟了战略纵深地带和后方;为被围困的国家维持了通向盟邦和国际社会的最后生命线;为全民的奋战提供了人力和物资保障;更重要的是瓦解了日本分裂、拆解中华民族的图谋。同时,少数族群也藉由空前动员、参与现代战争的经验,大幅提升了自身对现代社会的适应力。

中日战争对于近代中国的边疆事务、国族整合,对于中国的边疆地区本身和少数族群,都造成了意外而巨大的影响。战争爆发前,日本威胁的步步加剧,已迫使国民政府调整其国族论述,同时向蒙、藏等族群的自治要求做出妥协,事实承认“五族”以外其他更弱势少数族群的存在与他们的政治权力。战争爆发后,日本占领了中国东部的政治、经济核心地区,国民政府被迫迁移到偏远多山、少数族群密集的西部。国民政府在西部重建了政治军事体系,并意外获得与少数族群密切接触的空前经验,包括动员少数族群政治资源支持抗战的需求和与少数族群间互动模式的重新建构。中国的少数族群本身,也在严格意义上真正获得与汉人生死一体、命运与共的历史经验,在自觉或不自觉的族群意识之外,建立了中华民族意识的雏形,正面推动了近代中国的国族建构、国家整合,以及境内非汉人人群身份的“中国国民”化与“少数民族”化。内蒙古人、维吾尔人、傣人等由清朝的臣民转为中华民国的国民,又进一步转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少数民族,是一类例子;中国东北的朝鲜人由境外移民转为“满洲国国民”,再转为中华民国境内的外国侨民,又进一步转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少数民族,则是另外一类的例子。

①清军于19世纪末期规复新疆后,引进与内地一体化的政治和行政制度,将新疆改建为行省,使这个广袤的中亚省份未来与中央之间得以维持一种疏远但并不断绝的关系。清末新政针对边疆的政治目标,即是比照新疆模式,去除蒙古事务、藏语区事务和其他边疆事务中的特殊设计,达成国家的行政统一。参见吴启讷《面对以汉人为主体的中华民国——辛亥变局下少数族群的困惑与抉择》,载裴京汉编《东亚史上的辛亥革命》(Seoul:Hanul Books,2013),第262~299页。

②俄、英的身影映照在中国政权更迭之际的外蒙古独立和西藏独立议题中。民国建立后仍然必须面对蒙古事务、西藏事务和延续近3个世纪仍未完成的西部山地“改土归流”进程这几个国家最为敏感的议题。

③内政部于1929年12月“制定土司调查表式,咨请广西、云南、湖南、湖北、贵州、四川各省政府,饬民政厅切实查明,依式填报,并且改革意见,以供参考”。“1930~1931年间又迭谘仍存土司制度各省,切实力行改土归流,嗣后各省政府如有呈报补官袭职之事,不再核准。”

④例如,1932年将云南西部的干崖、盏达、勐卯、芒遮板行政区改设为盈江、莲山、陇川、瑞丽、潞西设治局,褫夺土司的职权和统治。

⑤抗战期间,汉人中出现为数众多的“汉奸”,少数族群面对日本的威胁利诱,实行与之“合作”姿态者的比例也不下于汉人。

⑥⑨“九一八”前夕,“满洲青年联盟”草拟《实现满蒙现住诸民族协和之件》,见《满洲青年联盟史》,(东京)原书房1933年版。

⑦“满洲国”以清末设置的东三省、民国前期业已步入行省化轨道的内蒙古东部盟旗和民初曾短暂独立的东蒙古为其“国境”范围,这一范围内原本即存在多样的原始族群生态,19世纪后半期以来,汉人与朝鲜人大量移入;20世纪以来,日本的移民也日渐增加,族群生态更为复杂。

⑧郑孝胥、盐谷温等撰:《满洲国建国宣言》,收入郑孝胥等撰

《王道政治的原理:孔教新编释义》,(东京)深川母子园出版部1934年版,第91~95页。

⑩日本统治当局将日本民族置于其他民族之上,宣称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是“满洲国”各民族中的“中核分子”,是五族中的“先进者”和“领导者”。在关东军发给任职

“满洲国”各级官府之日本官吏的《日本人服务须知》秘密手册中,直指“日本人在满洲的地位,不是侨民而是主人。虽具有日本与满洲的二重国籍,但不是要使‘日本人满洲化’,而是要使‘满洲人日本化’”。在这个政策核心下,日本人独揽

“满洲国”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大权,还享有诸多特权、利益和优厚待遇。据《满洲经济年报》调查:“日满人劳动者的薪资比率虽因汇率的变动、供给关系的差异、劳动者的素质、调查时期的差异而发生变化,但大体上还是相当于4:1以至3:1之间。”

“满洲民族主义”视为恢复清朝的必要步骤。1932年3月,日本方面推出前清宣统逊帝在满人“祖先的发祥地”建立

“满洲国”,鼓励以推动“满洲民族复兴”为目标的“满洲民族主义”,但并不愿意配合熙洽有关建立庞大的满洲国武力的设想,仅在规模有限的“满洲国军”中设置由满人士兵组成的警卫连,用以监视汉人士兵。而且,在“满洲国军”中,日系军官和满系军官的待遇殊异,前清逊帝和他领导的政府更已注定傀儡的角色。

㉔房建昌:《近代日本渗透新疆述论》,《西域研究》2000年第4期。

㉕朱永彪、杨恕:《二战结束前日本地缘政治视野中的新疆》,

《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㉖参见木村肥佐生《成田安辉西藏探险行经纬》,收入《亚细亚大学アジア研究所纪要》第8号(1981年12月),第33~38页;第9号(1982年12月),第139~192页;第10号(1983年12月),第183~238页;秦永章《近代日本渗透西藏述论》,《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 3期;Wilhelm Filcher,Sturmüber Asien:Erlebnisseeines Diplomatischen Geheimagenten(Berlin:Neufeld& Henius,1924),Kapitel 10.

《文史资料选辑》第60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79年版,第188~193页。

“中国回教协会”。

《“窄门”前的石门坎——基督教文化与川滇黔边苗族社会》,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Siu-woo Cheung(张兆和),“Appropriating Otherness and the Contention of Miao Ethnic identity in Southwest China”,in The Asia Pacific Journal of Anthropology,Vol.13,No.2,pp.142 ~169.

《民国云南彝族官僚统治集团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受到这一局面鼓舞的四川、贵州的彝人社区,纷纷寻求龙云彝人军政大员的支持或庇护,在强调本族群尊严的同时,也与汉人通婚。与“苗”一样,执掌云南省政的彝人上层建立“竹王会”、“佉卢学会”,意在将彝人的祖先追溯到传说中来自楚国的“竹王”,更将彝人的文化追溯到传说中与仓颉同时代的佉卢(安恩溥:《我所了解的龙云统治集团中的部分彝族上层人士的活动情况》,收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1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并鼓励彝民加速汉化(林耀华:《凉山彝家》,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120~121页;邵献书、刘苗生等:《镇雄县塘房区凉水井乡和平沟下寨彝族社会调查》,收入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云南省编辑组《云南彝族社会历史调查》,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相关内容见第222~224页)。甚至刻意将家族的源头追溯到先秦的华夏(龙云辑:《贞孝褒扬录》第1册,1936年石印本)。

猜你喜欢

族群日本
日本元旦是新年
探寻日本
我国族群认同理论与个案研究述评
论《白牙》中流散族群内部的文化冲突
族群视角下时代迷思的碰撞与交融——评《大瓦山》
新兴族群的自白
《黄金时代》日本版
汉德森 领跑年轻族群保健品市场
高句丽族群共同体的早期演进
美哭了的日本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