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论哲学与自然科学的结合
2015-04-18戴圣鹏曾海利
戴圣鹏 曾海利
自从哲学与自然科学发生分离以来,关于哲学与自然科学结合的问题,历来是哲学界与自然科学界比较关心的课题,并似乎已在学界形成了某种共识。但在现实生活中,对于二者的真正结合却不是那么令人满意,特别是近现代以来哲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历史地位受到质疑与挑战,以至于有的学者直呼“哲学的终结”,更是割裂了二者的关系,阻扰了二者的真正结合。针对哲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状况以及如何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结合,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做过较为经典的论述。本文将以此为主要线索来分析与论证马克思关于哲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思想。
一
在古希腊,哲学与自然科学是不存在分歧的,所有的自然科学都在哲学的门下,都囊括在哲学之中。因此,在古希腊,根本不存在哲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问题。但在后来的发展中,特别是从亚里士多德之后,自然科学逐渐从哲学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自然科学以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为研究对象,而哲学则变成一门关于世界观的学说。值得一提的是,自然科学虽然很早从哲学中分离出来,但“真正的自然科学只是从十五世纪下半叶才开始”①,“在此之前,科学只是教会的恭顺的婢女,不得超越宗教信仰所规定的界限,因此根本就不是科学”②。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自然科学展开了大规模的活动并且占有了不断增多的材料”③。自然科学的发展,为哲学提供了大量的研究素材,甚至是为哲学提供了可靠的论据,但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越来越紧密,而是呈现出一种相互疏远的态势。因此,马克思认为“哲学对自然科学始终都是疏远的,正像自然科学对哲学也始终是疏远的一样”④。当然这里的哲学指的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哲学以前的哲学。马克思认为,对于过去的哲学与自然科学而言,它们“存在着结合的意志,但缺少结合的能力”⑤。为什么马克思认为过去的哲学与自然科学不是一种相互紧密的关系,而是一种相互疏远的关系?为什么只存在着结合的意志,而缺乏结合的能力?其根本原因是什么?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哲学与自然科学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二者之间的联系使得二者的结合成为可能,但二者之间的区分又可能导致二者之间的决裂。哲学与自然科学分开以后,哲学主要以人与世界的关系为研究对象,从人与世界的关系来研究世界,而自然科学则以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为研究对象,二者在具体的研究对象上是有区别的。此外,二者在研究方法上也是有所不同的,自然科学在研究方法上往往采用实验与观察的方法,而哲学则更多地是在人的大脑中进行思维假设与逻辑论证,它并不像自然科学那样具有具体的研究对象和实验方法。哲学研究人与世界的关系,也包括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也包括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因此,从这层关系上讲,哲学与自然科学又是相互联系的。哲学是从人与世界的关系来研究世界,而人与世界的关系,不仅有客观规律的关系,还有价值关系与审美关系。因此,哲学研究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多重的,简单地讲就是真、善、美的关系。而自然科学则仅以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基本上是真的关系。对于自然科学而言,能否获得真理性知识是衡量研究是否科学的标准,而善与美并不作为衡量标准。不过,虽然哲学不能等同于自然科学,但哲学也不能违背自然科学。在哲学研究中,必须以真理性的知识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而真理性知识的获得则主要依靠于自然科学的发展。因此,自然科学与哲学之间是既有区分又存在较为紧密的关系的。
对于哲学与自然科学能否结合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但在怎样结合的问题上,理论界却存在着不同的思路与观点。一种较为盛行的观点是:自然科学为哲学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材料,哲学在近现代的发展是与自然科学研究的深入分不开的。自然科学的发展不仅拓展了哲学研究的视野,还为哲学研究提供了许多有益的材料。正是自然科学的发展,才使得哲学研究获得了新的发展。更为重要的是,自然科学的发展奠定了唯物主义的理论基础。在谈到哲学对自然科学的意义时,则认为哲学为自然科学的研究提供了理论指导或思维方法。哲学对自然科学所提供的材料进行抽象的理论概括,使得自然科学学说更具有理论性与逻辑性。
而事实上这样一种关于自然科学与哲学相结合的观点,在新唯物主义哲学看来,仍是一种旧有的观点,与过去人们对二者关系的理解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即都是从“有用性”角度来看待二者的关系,因此,实质上仍是一种只关注二者之间的相互有用性的观点,并没有看到二者在研究本质上的内在逻辑关系,现在的这种认识仍像过去一样,“存在着结合的意志,但缺少结合的能力”⑥。过去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观点,与人们对自然科学与哲学的理解有关。例如在黑格尔那里,哲学具有思辨的性质,而自然科学是实证科学,二者在学科性质上具有根本性的区别。这种学科性质的区别,使得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不相往来的发展趋势,哲学只是把自然科学当作一种有利于自身发展的因素,而并没有把后者看作是在本质上与己具有相同性的学科。在那时不仅哲学对自然科学具有这样的看法,就是与自然科学具有相同学科属性的历史学(历史学与自然科学都是实证科学),也没有把自然科学当作一回事,“甚至历史学也只是顺便地考虑到自然科学,仅仅把它看作是启蒙、有用性和某些伟大发现的因素”⑦。当然造成这种不正常现象的原因,不仅有来自于哲学方面的原因,自然科学本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令人遗憾的是,自然科学作为一门实证科学,在对自然界的把握与认识上,往往采用直观的方式,这使得自然科学越来越蜕变为“纯粹的”自然科学了,相应地,它所面对的自然界就不再是现实的自然界,而变成了抽象的物质世界,其结果便是自然科学走向了唯心主义的道路。当自然科学具有唯心主义性质时,它好像与哲学的抽象思维具有相同的本质,二者似乎被暂时地结合起来了,但马克思认为,这“不过是离奇的幻想”⑧。因为这种貌似的结合,实质上仍是疏远与分离的表现。因此,过去在哲学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问题上,“人们至今还没有从它同人的本质的联系,而总是仅仅从外在的有用性这种关系来理解”⑨。这种结合的结果就产生了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哲学,以及自然科学研究的唯心主义倾向。因此,对于过去的哲学与自然科学而言,并没有做到真正的结合,虽然它们存在结合的意志,但缺乏结合的能力。
二
过去,哲学与自然科学始终保持着一种相互疏远的关系,那么在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哲学的视野中,哲学与自然科学能否实现真正的结合呢?答案是肯定的。哲学与自然科学要实现真正的结合,就必须从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出发。无论是对过去的哲学而言,还是对过去的自然科学而言,只要它们没有走出唯心主义的泥潭,就无法实现真正的结合。如果哲学仍然是思辨的,就不可能与自然科学走到一条道上去,同样,自然科学不“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方向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⑩的话,也无法与哲学实现真正的结合。
哲学与自然科学之所以能够实现真正的结合,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二者的基础是一样的,它们实质上是一门科学,即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科学。马克思在谈到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合法性问题时,就是据于这样一个判断,他说,“如果心理学还没有打开这本书即历史的这个恰恰最容易感知的、最容易理解的部分,那么这种心理学就不能成为内容确实丰富的和真正的科学”。而这本书指的就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即“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相应地,对于自然科学而言,其是否是一门真正的科学,也要看它是否打开了关于人的本质力量这本书。任何一门科学只有与人的本质力量发生关系并且能确证人的本质力量时,它才是科学的。自然科学虽然研究的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但对客观规律的研究是建立在人的感性活动的基础上,自然科学研究本身就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因此自然科学也是以人的感性活动为基础。
马克思认为感性不仅是哲学研究的对象,还是一切科学的基础,自然也是自然科学的基础。“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在马克思的思维理路中,感性既是其哲学的研究对象,也是自然科学的出发点。自然科学家从事研究,必定是建立在人的感性的基础上,无论这个感性是自身的,还是别人的,都以此为基础。自然科学只有从感性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否则只有在抽象的王国里才有意义。哲学也同样如此。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而这个进入自然科学研究者眼中的自然界,必然是人的感性世界的一部分。因此,自然科学研究的自然界也不是一个纯粹的自然界,而是人的感性自然界,自然科学活动本身也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人不能脱离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来研究与人发生关系的自然界。自然科学家所从事的任何自然科学研究,也必定是建立在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所能作用到的自然界之上的,他们所面对的任何研究对象,必然是直接的感性自然界。而直接的感性自然界,“对人来说直接是人的感性(这是同一个说法),直接是另一个对他来说感性地存在着的人”。因此,自然科学虽然研究的是自然的客观规律,而事实上却是在研究“人的感性”,即研究的是人本身。任何一个自然科学家不可能不依靠人的感觉能力、认识能力来把握世界,而人的这些能力则必然通过人的感觉,即通过人的五官感觉、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来实现,而“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同时,人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只不过是在确证人的本质力量,而自然科学研究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得以确证的重要途径。因此,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必然是“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
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的感性自然界,而哲学的研究对象也包括人的感性自然界,只是自然科学研究的是自然界客观存在的规律,而哲学则是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的视角来研究自然界。对于自然科学与哲学而言,二者的研究对象本身都带有或记录了人的本质力量在内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二者研究的对象是内在地具有一致性的。哲学通过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来发现人的本质力量,而自然科学虽没有直接以人的本质力量为研究对象,但它却以人的感性为基础,并通过人的感性活动来探索自然规律,从而也把自然纳入到人的感性活动的范围之内,使自然界成为了人的感性自然界,即变成人化的自然。感性自然界虽然是独立于人而存在的自然界,但它是打上了人的本质力量烙印的自然界,自然科学活动本身就是人的感性实践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作用于自然界的表现,是人的本质力量探索、认识与改造自然的现实体现。自然科学对自然规律的研究与把握,其实就是人的感性活动作用于自然的结果。因此,人们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只不过是人的本质力量在自然界的作用过程。故而马克思说:“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
三
马克思讲:“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因此,要研究人的本质力量,最有效的途径就是研究人类社会的工业历史以及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即工业产品)。人们应该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实践能力以及自己所创造的产品来确证自己的本质力量。作为体现人的本质力量的工业发展的历史,其实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发展的历史,而工业产品则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存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体现,人就是通过自然科学活动使得自己的本质力量外化、对象化的。我们可以通过工业的历史以及工业产品来判断人的本质力量的大小以及发展的程度。就像我们可以通过人们使用什么样的生产工具来判定他是哪个历史时期的人一样。
工业不仅为我们找到了理解人的本质力量的钥匙,还为自然科学与哲学的结合提供了有效的现实途径。马克思认为:“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在马克思的历史观中,工业的历史,就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的历史。自然科学不能通过自身与哲学发生直接关系,而是通过工业与哲学发生具体的现实关系。任何一种自然科学理论,要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必须借助于工业来实现。工业使得自然科学研究的成果转化为了可以通过工业产品确证的对象。只有通过工业,才可以把自然科学理论变成现实的生产力。因此,自然科学的发展必然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从而带动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为:“科学的产生和发展一开始就是由生产决定的。”自然科学正是“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阐述解放时就认为,“‘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
那这些“状况”又是由什么促成的?原因很明确,这些状况在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自然科学的发展。工业的每一次发展变革都与自然科学的进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是因为科学的不断进步,才导致工业的不断变革,并推动了社会历史的发展,所以,“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因此自然科学对工业、对一般历史发展所产生的每一次革命性影响,在人类历史上都会推动人类的进一步解放。
我们知道对共产主义者而言,其历史的任务就是要使现存的世界不断革命化,并实际地改变现存的一切。而要做到这一切,是离不开自然科学的发展的。共产主义者要不断地使现存的世界革命化,要不断地实现自身的解放,要不断地解放世界以及解放全人类,就必须发展自然科学,从而促进工业的发展。故而,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与人的关系,就演变为自然科学与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其实就是在为实现人的解放做准备,即为人的解放提供必要的基础与条件。这样自然科学就“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成了真正人的生活基础”㉔。因此,在马克思的思维中,哲学与自然科学是可以做到真正地结合的,二者的结合不仅不缺少结合的意志,更不缺少结合的能力,二者不仅在实践感觉(马克思认为实践感觉包括意志、爱等等)上具有一致性,而且在实践能力上也具有一致性。如果人们没有认识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那自然科学与哲学仍旧只是存在结合的意志,而缺少结合的能力,那二者的结合就仍然像“过去把它们暂时结合起来”一样,“不过是离奇的幻想”,是毫无实际意义的思想幻象。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