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题
2015-04-17余水建
余水建
额上疤
在我前额左上角处,有一浅浅的月牙形疤痕。四十多年的光阴已如流水般的逝去了,但每当我对镜梳理头发,不由自主地审视这块疤痕时,旧日儿时发生的那一件事,依然历历在目。
1967年,父亲身为一名资深新闻工作者,举家被迁至市郊“五七”干校接受锻炼与改造,每每被弄得身心憔悴,无力顾及家庭。因此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到母亲一个人身上,她不仅要安慰丈夫,照顾儿女的生活,还要经常到附近的农业社出工,挣些工分补贴家用。
事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那是夏季的一个上午,父亲照例被叫去接受批斗,母亲忙完家务后,因农业社菜地急需浇水抗旱,向姐姐和我交待了几句不要忘记喂鸡喂鸭等琐事后,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因为学校放暑假,所以我和姐姐在干完母亲交待的事情后,也急急地锁上家门分头跑去玩耍。在找到几个小朋友玩跳绳、捉迷藏、过家门最后玩抓特务游戏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扮演特务角色,被小朋友即解放军急急忙忙追赶仓惶逃窜时,因头低得过低,跑的速度太快,且不时回头张望,不慎一头撞在由柞木夹编成障子的尖锐横带头上,左上额被撞出裂口,顿时血流如注。小朋友们慌了,惊呆一阵后,便喊叫着四散跑掉了。瘫坐在地上的我,手捂额头惊吓得忘记了疼痛,只感觉热乎、乎的血顺着脸颊在淌,不断地润湿着我的手,洇红了衣裳,并不时地出现晕眩感。
事后甚至许多年后,母亲还经常提起这件事说:“孩子你命大,当时人如果到得晚一点,或者装作看不见不理你,或者不懂得如何救治,你的小命早就完了”。我相信母亲的话,人的命运往往会在这样或者那样之间出现偏差,出现这样或者那样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这或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运气吧,这当然是后话。事实是,在当时附近许多大人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因失血过多,将要昏厥在地时,幸运之神却悄然降临到我的身边。一个精通民间医术的医生,一个有着菩萨样慈悲心肠挽我生命于既倒的贵人,却抢在死神到来之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位住我家附近,同样未能逃离那场厄运,而被冠以所谓反动医学权威的朝鲜族李龙珠医生。我至今忘不了他那微弯的腰、花白的头,因缺血浮肿的脸及如负重过大,每走一步就要花费全身力气,再多走一步立时就要跌倒的神态。但就是这样一个被折磨得精神几近崩溃,对生活似乎已失去信心,想回家以喘息的人,在路途上却意外地抬头看见了跌坐在地满脸满身是血的我。或许是一种精神,或许是一种本能,或者这就是伟大。总之,在看见我那一瞬间,摇摇晃晃,步履不稳的他仿佛凭空长出了许多惊人的力气。竟能快步走过来,并伸出苍白瘦弱的双臂,将我抱了起来,迅疾地向他家走去。处理伤口的办法很简单,一种纯民间方法,清洗伤口后,再用大酱掺以自己家里备用消炎粉一类的东西,然后用白色纱布包扎,待母亲闻讯奔跑呼喊至我面前时,已包扎好伤口,止住了流血。
母亲当晚即宰杀掉家中唯一一只肥壮大公鸡,并到附件代销点买回一斤白酒,以示谢意。李医生那晚喝了很多酒,很兴奋,也说了许多听不很明白的话。但有几句话我是很明白的,大意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活着都很不容易,何况我是一名医生,不可能见死不救,我们要对生活充满信心,云云,后大醉而去。但就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人,几日后却传来其终因受不了造反派们的折磨而服毒自杀的噩耗,时年不到。五十岁。父母亲为此伤心落泪了三四天,领我参加了葬礼,并花去近半月工资为其买了一双当时很少有人穿的黑色皮鞋。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却已歌”。这是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挽歌》中的两句诗。一个人的去世,对于“他人”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但我却始终无法忘记四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一幕,在我心中,李龙珠医生就是我的亲人,使我对列宁“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更多了一份理解。
大烟囱
1967年,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我们举家迁至位于市效的市“五七”干校,接受触及思想灵魂的锻炼与改造。这是一个不大的地方,三面青山,中间绕淌着一条小河,树绿而葱,天淡而蓝,新建的干校校舍与一些简易住宅散落镶嵌其间。遥听晨起的鸡鸣和夏日黄昏的蛙唱,远眺奔忙于乡间田地劳作的村民,就很有些古朴民风和世外桃源的味道了。
与其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矗立于我家屋后不远处一黑呼呼高约四五十米的方形大烟囱。因其是日伪时期产物,且烟囱下部还留有炮轰后能站立一成人的大洞,就显得很有恐怖感和那个时代的历史气息。少年时期的我常驻足于这大烟囱之下,翘首仰望感叹其高,并时有攀爬的冲动。大家知道,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其主要问题就是物资极其匮乏,人们囊中羞涩。不要说那时儿童吃点象现在各式各样甚至进口的糖果,就是能吃上几粒带有甜味的糖豆,也是一种很高的奢望、很大的享受和极大的满足。这样,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说:“穷则思变”。不知何时,几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常立足于这个大烟囱下指指点点。他们用掌握的有限科学知识分析认为,这个大烟囱上既设有矛枪般的避雷针,下面地里面肯定埋有相应的避雷设施,而且百分之八十会是较大的铜板类物体,他们的根据是铜导电快。此外,该大烟囱是日伪时期产物,非国家、社会主义公有财产,将其底部避雷设施挖掘出来,转化为可利用的金钱,不能算破坏,还可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做点贡献,理所应当。于是说干就干,一日下来,在掘出一个几米深的大坑后,埋藏于地下几十年的旧物终于重见天日。但使他们有些失望的是,与避雷针相连的并不是一块较大的铜板,而是铝、铜板复合体,且重量也不如原来想象地那么重,但这已经足够了,装上马车,运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三一三十一,皆大欢喜。
有开拓的先锋,就有不馁的追随者。过了一段时间,又有几个青年围绕大烟囱在指手划脚,评头论足,不知又在谋划些什么。又过了几天,一幕难得的奇观出现了。一个体格健壮,看起来很有些胆量的青年,腰系一条粗大棕绳,顺着大烟囱的坚固铁梯攀缘而上,他们要向附着在大烟囱上的几十米铁梯下手了。当时铁价虽然每斤才二分钱,但按每米铁梯30斤计算,这四五十米铁梯总重得一千四五百斤,二三十元钱在那时可不是个小数目,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果真是奇思妙想,他们要再造一次辉煌。按照预期设想,这个小青年本应爬到烟囱顶端截梯,但也不知是心里有些胆怯,还是想给历史留下点见证,总之是在距烟囱顶端十余米处停住了,先用棕绳系住铁梯,后拿出钢据开始截梯。这期间,这名青年共换了三次锯条,耗时约三十分钟,最后在铁梯轰然倒下后,才以现在特警才有的灵活身手,顺绳而下,并在接近地面十余米处割断棕绳,跳在事先准备好的稻草堆上,上演了最后精彩的一幕。
四十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回到了儿时的那个大烟囱跟前。这里风光依旧,并利用自然的景色建造起动植物生态园。给我少年时代留下深刻印象的大烟囱依然幸在,那根系于铁梯上端,飘荡于半空的棕绳也在,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却短了许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