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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儿·小说二题

2015-04-17曲湘春

雪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瓜棚开园哥俩

曲湘春

瓜园夜话

傍晚,一块被霞光映照的乌云,像一头正在反刍的老牛,卧在西天上一动不动。田三背靠着瓜棚,坐在那里嘴里衔着烟袋,静静地望着天上的“老牛”发呆。“看来他今天不会来了……”田三自言自语,抬头向南望去。那边也搭着一个窝棚,住着他的老伙伴徐四。以往在这个时候,徐四已到他的瓜棚,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抽烟喝茶了。经过一天的劳累,老哥俩在一起唠唠心里话,扯扯庄稼经,既解乏,又解闷儿……但是今天徐四却不能来了,田三心里空荡荡的,像少了什么……

春天,田三种了二亩瓜,徐四栽了二亩西红柿。这四亩地原来是一块,实行责任田,一犁划给两家。那天田三种瓜,徐四栽西红柿苗儿,老哥俩一边干活,一边高声大嗓地唠着:“四弟,你看今年种瓜咋样?”

“三哥,今年种瓜错不了,去年种瓜的多,今年都改种别的了,我看你这瓜种的对路。”田三听他这一说,心里很高兴。“四弟,咱要是早点动手搞副业就好了,省得现在老牛追快马——赶不上,如今村里不少人都富了,咱们这脑袋也太不活泛了。”

“三哥,你这瓜是个琐碎活,你一个人能忙过来吗?”徐四说。

“是呀,到时候既要打蔓,又要掐尖,这些我倒不在乎,就怕以后瓜开园了,顾不过来……”

徐四说:“到时你家的妮子会帮你……”

田三摇了摇头:“她呀,指望不上,平时上城里卖东西还怕羞呢。”

“我有空儿,一定帮你。”徐四说。

“我看你是卖草帽碰到刮大风,到时你的柿子熟了,你那一摊子恐怕也顾不过来了。”田三说完,两人沉默起来。

以前在生产队,只要是种瓜,瓜把式自然是田三和徐四。这不仅是他俩对瓜在行,大家都说,他俩能尿到一壶。

徐四沉默一会儿,心里一闪:要是两家合在一起就好了,到时候多个帮手,互相照应……对,跟他商量商量,徐四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三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咱哥俩有啥不好商量的,说吧。”田三很信赖地望着徐四。

“三哥,我想咱俩的地搭伙种,等西红柿上市,瓜开园时,你看园子,我赶集,这样两头都顾得上,落个烧香看和尚——两便当,你看行不?”

田三心中暗想:这搭伙到一块,是个好办法,两家合为一股力量大,再说这么多年交情,有啥信不过的。他点着一袋烟,巴嗒吧嗒抽了两口,把烟袋锅儿往鞋底一磕,下了决心:“行,老四,咱就板上钉钉子,定了。”

第二天,地的南北两头搭起两个窝棚,他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守在一起。从此不管天阴下雨,多么劳累,一到傍晚,徐四便到田三的瓜棚里,老哥俩有唠不完的体己嗑儿……

到西红柿上市,瓜开园时,西红柿却卖不动了。昨日罢集,徐四拉了一车西红柿,罢集时,原载拉回。

“四弟,头几个集,瓜和西红柿总共卖多少钱?”

“这……我还没拢账呢,说不准……”

徐四问:“咋错了?”

“没……”田三吞吞吐吐地说。

徐四望着田三,见田三紧皱着眉头。一向了解田三的徐四,知道田三只要一皱眉头,一定有难言之隐。他今天怎么了?徐四心里生起疑问……

前天下午,田三打发走最后一个瓜贩子,心里一阵欢喜。开园不到十天,就卖了上千元,看来今年的瓜很抢手,现在瓜才开园,往后能卖个好价钱。晚上他躺在瓜棚里,美滋滋地打起小算盘:家里要买一台电视机,秋后妮子要出嫁,要给女儿做一套像样的嫁妆,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要办好这两宗事,最低得五六千元,瓜钱都贴进去还不够,再与徐四对半分成,差得就更多了。“咳,当初咋没想到西红柿卖不动呢?”……

早晨,太阳刚冒红,徐四披着满身霞光来到田三的瓜棚,心事重重地对田三说:“三哥,我看咱们还是分开吧,这样省得你吃亏……”

“这……”田三一听,心中暗喜,他心中早有此意,想说几句推辞的话,来掩饰内心的惬意,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徐四低着头弓着驼背,不声不响地走了。

徐四这一走,田三心里突然一沉。虽然分开是从徐四嘴里说出来的,但是他高兴一阵之后,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安了。我今天怎么了,怎么连句谦让和推辞的话都没说,竟答应了他。过后徐四会怎么看自己呢?他会不会说我不讲交情呢?……他思前想后,心里难以平静,他感到他和徐四这么多年的交隋,像一根粗大的老藤那样根深蒂固。若论交情,徐四对我可不薄呀……

在那“大帮轰”的年代,田三老婆突然得了一场大病,那时在生产队连口粮都领不回来,上哪去弄钱治病啊,只有等死了。就在这紧要关头,徐四慷慨地把准备盖房子的钱,交给了田三……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想起那难忘的一幕,田三觉得心里像被人揪了一把……

夜深了,各种昆虫停止了呜叫,只有远处的水田里,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蛙鸣。田三抬头望了望天上那冷漠稀疏的星星,感到好不孤单。为什么答应徐四,散伙单干呢?难道图的就是多挣几个钱吗?为了几个钱,把几十年的交情都扔了,这不是丧良心吗?他责备自己,简直不如一只小肚鸡肠的老母鸡。“咳,对不起过去的情肠啊……”田三形单影只,望着那被一层薄云遮住的明月,心里不由得涌上一片黯然……

忽然,顺风飘来一股熟悉的旱烟味儿,一星亮光在向前移动。“谁?”田三大声问。

“我,三哥,还没睡呀。”

“老四,快进屋……”田三递给徐四一个草墩子,两人在瓜棚门口坐下了。

“四弟,这两天城里的行情咋样?”

“这两天城里的西红柿卖得挺块,从外地来了几辆军车在驻扎收购。”

“是吗?”田三感到很意外。

徐四说:“从明天开始,县农副产品收购公司大量收购西红柿,听说要把本地的西红柿往外地调运。”

“这太好了。”田三激动得眼里闪出星星般的亮光。“四弟,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田三用探寻的目光看了看徐四。“我看咱们还是合伙干吧,我守园子,你赶集……”endprint

徐四听他这一说,心里陡然一热,“三哥,你这是……”

“四弟,你不要忌恨三哥,三哥一时糊涂想不开,我对不起良心啊……”田三说着,有些哽咽了,他背过脸,擦起眼睛……

“三哥,还说这些干什么,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能因为前两天……就生分了吗?你放心,到任何时候四弟都不会亏待三哥……”没等徐四说完,田三感动得掉下热泪。“这么说,你原谅三哥了,你如果不原谅三哥,我这辈子也对不住您……”

老哥俩坦诚地把话说开了,最后竟像小孩子似的,互相给对方擦起眼泪……

田三含着热泪送走徐四,他心里就像探出云头的月亮一样亮堂起来。田三在瓜棚门口,站了很久,一直到天亮也没合眼……

十三叔

那一年,我回到阔别的故乡,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可是我刚到家就听说十三叔寻了短见……

“十三叔,你死得好苦啊……”我跪在十三叔坟前,两行热泪打湿了花圈……

十三叔是我的亲三叔,按兄弟排行,他行十三。我和他的关系亲如父子。小时候,他经常抱着我,我怕他钢针似的胡茬扎我的脸蛋,几次想逃避,都没逃出他那双宽厚的手掌。十三叔像逮小鸡一样把我揽在怀里,扯着我的小手,让我抚摸他堆满胡茬的下巴,贴他那张黑不溜秋的脸,把我吻得直痒痒,我禁不住甩出一串咯咯的笑。十三叔当众夸奖我:“大春这孩子是个乖娃,他是太阳刚出来人欢马叫时生的,将来会成为千里马,我们部队上就有一个属马的……”于是他向人讲起军人传奇的故事……

十三叔参加过抗美援朝,他平素哼唱的是“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首家喻户晓的老歌。十三叔走路挺着胸昂着头,身上扎着武装带,很像一位英雄。那年月我家生活困难,哥哥中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开始哥哥顶不了整劳力,队长叫他放马。马不吃夜草不肥,哥哥晚上放马常带着我做他的玩伴儿。寂静的夏夜,时有几声虫鸣和不知名的鸟叫,白天鲜绿的草,绿油油的庄稼,到晚上变得黑沉沉的。在我们身边不远,不时有火苗跳动,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鬼火,很疹人……这时我最盼望的是十三叔,有时他和哥哥同班放马,有十三叔在,我胆壮了——他有枪。十三叔是大队民兵连长,我爱听他讲故事。十三叔讲的故事像一个线轴,随便捉住哪·个线头,都可以拉出无穷无尽。他讲得最多的是他们部队,然后从部队讲到打猎,讲得相当精彩。他对猎获的每一个野物,都记得很清楚,说到关键处,他说:“我一勾扳机,啪地一下,正中命门。”

十三叔说打猎是有规矩的,例如头雁,母狐,这都不能打。他说他经常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从没向它开过枪。那只火狐狸见了他从不逃走,站在那依依地望着他。晚上他时常梦见火狐狸变成飘飘欲仙的红衣少女……说到这,十三叔脸一红,陷入沉思。处于懵懂的我,傻乎乎地要他讲出梦中的实情,只听啪地一声,十三叔打死了叮在脸上的蚊子,我见十三叔满脸不悦,退到一旁去烧烤蚂蚱……

十三叔对民兵连长一职是极其尽职的,他既管民兵,又管大队护青员。一天放学,我见生产队院子围了好多人,十三叔内弟偷苞米被护青员人赃俱获押到队部,在场的乡亲劝十三叔放了内弟,十三叔脸一沉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不管是谁,都要秉公办事……”他说着摸了一下武装带,讲起部队上的事。他说有一次战斗,营长的弟弟临阵脱逃,被营长当场枪毙。最后他将内弟送到公社,公社领导大力表扬他,有一度十三叔成了大义灭亲的典型,他挺着胸昂着头,一脸得意。

看见得意的十三叔,我把背后有人骂他“六亲不认”的坏话告诉他,十三叔把胸脯一拍,一脸铁青。“就是天王老子犯在我手下,也不能含糊……”我发现十三叔那张铁青的黑脸,很像母亲烧香跪拜的钟馗。夜里我梦见十三叔变成钟馗追赶我,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白天我把恶梦讲给擦枪的十三叔,他听了捧腹大笑。“侄子,我不会做鬼的,放心吧,有十三叔保护你,什么鬼怪都会吓跑的……”说着他拉了一下擦拭的枪栓,好像随时准备“正中命门”……

自从十三叔把内弟送到公社,抱病的十三婶就一气身亡了。十三婶的生命像一棵经不起风霜的稗草,想起十三婶那可怜的样子,我有些抱怨十三叔。那天十三婶快不行了,十三叔出去请大夫,半路遇见从娘家回来的十一婶拦住了他。两人站在那嘀咕半天,等十三叔请来了大夫,十三婶已经不省人事……村里人传言,说十三叔跟十一婶关系暖昧,我不相信,有一次我偷偷盯梢十三叔,发现他在十一婶面前低着头束着手,规规矩矩的,十三叔能干出那种事吗?

一天早晨,我朦胧中被街上的人吵醒,我出去看见,十一叔正揪着十一婶的头发拷问十一婶。那天十一婶趁十一叔不在家,召十三叔睡了一夜,被十一叔撞见了……

十三婶死后,代替十三婶操持家务的是女儿兰香。兰香八岁就会做饭,我母亲常夸她心灵手巧。每逢母亲做被时,兰香抽空儿过来帮助母亲,小心地拿起一块旧棉絮,用她那纤纤的手指巧妙地撕扯着,很块将死板的棉絮弄得均匀又蓬松……谁知在我上高中时,十三叔竟将她嫁到很远的地方。听人说:那天十三叔扎着武装带,背着猎枪,把来接兰香的男人送出很远。兰香在后面嘤嘤地哭着,不时地回头眺望村子……

兰香长我一岁,我称她小姐姐,孩提时她像大姐一样领着我玩。如今我的亲如同胞的姐姐离我远去,我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有时我打柴站在山岗,向远方眺望,盼望看到兰香姐回来,可是我望酸了双眼,什么也没看见,只见眼前苍苍茫茫,好不惆怅……

一天中午我刚下课,十三叔来到学校,把我叫到一旁,说话带着乞求:“大侄子,叔求求你,你识文断字的,能帮帮十三叔吗?”

“我能帮您什么呢?十三叔您尽管说。”

“我请你写个申请,现在征兵又开始了,听说老山前线打起来。了,我想让你铁蛋哥当兵。”

我当即写下几百字的申请书。他接过申请书,将食指一咬,一股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叔,你这是干什么?”我吃惊地望着十三叔。

“不这样不成……”他用带血的手指替铁蛋儿写下姓名……一个月后,铁蛋哥居然入伍了。

不久,听人说铁蛋死了,有人说不是牺牲。十三叔去了部队,半个月后,他穿回一身崭新的军装,他说部队的首长是他抗美援朝时的战友。他儿子怎么死的,他没告诉大家,人们也不便去问,暗地里说,这是他打猎的报应。人们看见他穿着军装在街上低着头散步,可是他的胸却不那么挺了,额上叠出很深的皱纹,脸上像挂了一层灰。

土地承包分牲畜那天,十三叔穿着那套褪了色的军装,帮着维持秩序。虽然他早已不是民兵连长了,人们对他仍然那样敬重。我去的时候,牲畜快要分完了。十三叔牵着一头灰色的草驴对大家说:“我看这驴就不要分了,今天我说了算,给十一哥吧……”十一叔如今孤苦伶仃地打着光棍儿,自从他那次打了十一婶,十一婶就跟他离婚了。大家听十三叔这么一说,没一个人反对,十一叔感激地牵着草驴走了……

土地承包不久,有一天十三叔在地里干活,突然倒在责任田,从此抱病再没起来……

事后十一叔拉着我的手说:“大侄子,你回来晚了,你十三叔临死前还念叨你……”

十一叔见我眼里噙着泪花,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接着说:“人不能太刚强,你十三叔宁愿早死,不愿活受罪,竟背着人喝了‘敌敌畏……咳,人活在世上不容易,不管遇到什么天灾人祸,都要往宽处想,你说呢,大侄子……”

我信服地向十一叔点了点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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