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

郑武文

匠人善做泥塑。做的泥塑相貌清丽俊秀，虽是泥人，却隐藏着无限的神韵。

匠人深藏大山，并且发下誓愿：每年只做一尊泥塑，而且售价颇高。因此匠人技艺虽高，却生意很少。

一个细雨的夏日，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踩着满街的泥泞走到匠人家门口，说：“我要塑一尊泥塑。”匠人正抱了一抱柴火准备生火，头发蓬乱，目光迷离，听到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又转回去，说：“我只塑女身。”

女人把脚上的黄泥往门槛上蹭了蹭。虽是山，却是泥山，泥黄而黏，是做泥塑的好材料，也是粘鞋的好材料，女人的绣花鞋被粘了厚厚一层，像穿了两个巨大的靴子。她抬头看了看远处雾蒙蒙的天空，缓缓地说：“我就是要塑女身。”

匠人说：“是你自己要塑像吗？”

女人说：“不是。我要塑菩萨，观音菩萨。”

雨开始越下越大，啪啪地打在草房上。匠人说：“风恶雨急，世上多是魔鬼，何来菩萨？我不塑菩萨。”

女人没有撑伞，整个淋在细雨里，目光却坚定：“心中有菩萨，你就是菩萨。国人遭难，列强虎视眈眈，更有虎狼日本觊觎中原。救国人于水火，人人都应担责，人人都应是菩萨。”

匠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目视远方，缓缓回头，说：“您请里面坐。”

来年，天津租界内的佛教居士林开工建设。居士林内敛、简朴，却唯有正厅的观音菩萨栩栩如生，目光威严，似能看穿一切，又含有一股森森冷气。

居士林每周开放一次，有得道高僧传经布道。可来听经的人虽然长袍布衣，胸前挂着佛珠，眼神却多左顾右盼，颇有一种不甘沉沦之象。而且都是豪车接送，护卫环顾左右。

1935年11月13日，一个阴雨霏霏的冬日。这天本是听经的日子，可是因为下雨，道路变得又湿又滑，院子里的菩提树也被雨水浸透了，颜色变深，有一种铁样的狰狞。

居士林的和尚到街上转了一圈，看到雾蒙蒙的天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就到内室打坐了。

九点的钟声已经敲过，院门口却突然开来一辆黑色的轿车。两个黑衣人先下来，到讲经堂转了一圈，看到除了半眯着眼睛的观音菩萨再无他人，然后跑回去，慢慢拉开车门，平伸出手掌挡住门楣，一位魁梧的汉子慢慢腾腾走下车来。

内室打坐的和尚听到禀报，慢慢踱进经堂，走到门口，轻轻打了一个呵欠，用宽阔的僧衣遮了一下嘴，然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慢慢坐到蒲团上。

先前来的汉子早已在蒲团坐好，两腿交叉，双手放在膝上。几个护卫环坐四周。

借着木鱼轻缓而有节奏的敲打，和尚开始继续上一次的功课讲解。

本来这一次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和尚在慢吞吞讲解，听的人却各自想着心事……

可是不一样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宽厚、仁慈的观世音像，腹部却突然被打开，捏着的兰花指被推开，一只黑色的勃朗宁枪口露出来……

似乎只是在刹那间，两声清脆的枪响，腾起两股青烟，在观音菩萨面前袅袅升起，如同惊散的两炷香烟。

面前的人却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众目睽睽，大家竟然只是惊大了眼睛，来不及反应。同时观音像的头部自动打开，一些纸片飘出来，在佛堂里散开。和尚抓起一张，看到纸片上写着：一则为家仇，此人与我有杀父之仇;二则为国恨，此人投降日寇，已做汉奸……

几天后，人们发现被押上法庭的女子竟然柔弱得如此不堪一击，人们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施剑翘。而被杀死的人叫孙传芳，是日本人物色好的华北汉奸政府的领导人。

这一声枪响，不但震慑了那些欲做汉奸的人，也震惊了日本军国主义者。有人指责佛门杀人，玷污了圣地。匠人却冒死奔走相告：菩萨普度众生，更应惩恶扬善。并且四处呼吁，终于使判了十年徒刑的施剑翘，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后就获得了自由。

选自《佛山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