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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

2015-04-16陈毓

小小说月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锅盔菌子老婆子

陈毓

我终于启动穿越鳌山登太白山的行程。但两天前,我却在途中崴了脚,像一辆瘪了胎的车,不得已滞留在猎人的木屋。驴友们把我托付给他时,说他们两天后会从大爷海返回,再接我下山,让我安心休养。我的脚踝肿得厉害,可猎人宽慰我说,等同伴回转来,你跑得会像山上的麋鹿一样快。

他采来草药,捣碎敷在我肿痛的脚腕上。他没说大话,当天下午,燃烧在我脚背上的火苗就跑掉大半。猎人说,睡一晚,明早醒来,如果你愿意,你就能跟着我去打猎了。

打猎?能猎到什么?

猎人咧嘴笑:你想要打到野鸡、山兔、羊鹿,还是狼?他的语气像是说,整座山都是他的花园,你想要剪一枝玫瑰、月季,还是菊花,全凭你的心思啦。但我偏说,我早知道禁猎了,你能住在这山里,也是披着个猎人的名头,没准你是偷偷摸摸住在山里的,恐怕猎枪早被收了。我意外地看见猎人一改刚才的天真和得意,脸上现出羞涩的表情来,低头嘟哝:你说对了。野物少了,枪没了,我这个猎人也没了。我一时有揭了别人短处的不安,就安慰猎人说,若是你还能套住一只野兔,我就很知足了。我们可以煨一锅汤,这两天一直没能好好吃东西。

但猎人在这天早上唯一做的事,就是用埋在火塘里的火种点燃一些劈碎的木柴,使火焰升起来,再在火上烧开水罐里的水,泡一壶浓浓的茶。猎人倒一碗茶给我,又递过一大块锅盔,把一碟咸盐和两个打蔫的青椒放在我俩之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吃他那份和我一模一样的早餐。他坐在我对面,像我的镜子似的,我看他掰一小块锅盔探进茶碗里泡一泡,递进嘴巴,抿住嘴唇,吞下那块泡软了的饼。这样的动作反复几次后,就用手指撮过辣椒,咬开一小口,蘸点咸盐在开口处,放进嘴里再咬一小口。看着他手里那块锅盔小下去,再小下去,我确信这就是我能得到的早餐了。我喝掉茶,再倒一碗茶,然后学猎人的样子,吃我的早餐。

如果是在早先,我不止给你野兔汤,我该给你更好的吃食。他的语气不是歉意,是平淡。

好点儿的吃食是什么呢?我本想问,又忍住了。好像那些朦胧的理由我也知晓。但山野寂静,我又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闲、无所事事过,就努力在我和这个寡言的猎人之间找话。我说,这锅盔我猜是你老婆烙的。猎人再次笑:这个我也会做,今早吃的倒是我老婆子烙的。老婆子在山下开饭馆,这个饼在店里卖得火。

猎人老婆开的小饭馆是政府用于搬迁的创业扶持项目。要不我死活不下山的。猎人说,老婆子倒是喜欢山下,说人多,不用整天哑巴似的不说几句话;女儿前不久被温泉酒店招了工,老婆子的店,倒要雇一个工。这娘儿俩,担柴卖了买柴烧。你呢,一个人跑来这山上?猎人再次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我待在山下会身子疼、脑壳疼、骨头疼。帮不了老婆子的忙,还让她替我操心,惹她烦,就放我回山里住几天。住几天我再下去,撑不住的时候再上来。我这是吃喝等老呢。猎人又笑。

环顾简陋至极的木屋,我沉吟说,如果能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你做不?在山下,一家三口能住在一起,你愿意不愿意?猎人吃惊地看着我说,你是说我能在山下打猎?山下除了人,鸡都见不到几只,还能打猎?看来这哥们儿一心只在打猎上。我想起山下围栏开狩猎场的朋友,招徕城里人玩狩猎游戏。如果让这个真正的猎人在那里教习游客狩猎,打打那些家养的兔子、山鸡,不是让那些城里人玩的把戏更有真实感,顺便还把猎人给安置了?于是我肯定地回答猎人,我能帮他找到打猎的营生。猎人笑,眼里完全是听笑话的表情。

吃过了饭,在我给他递到第三支烟的时候,他努嘴说要去“那边”割柴火。一条水流清澈的小河边,那堆成一堆堆的柴薪大概是我到来前猎人的作为,是不是晒干了储备给他的冬天?也许是吧。猎人见我看那片灌木与藤草,指一下远处的那片松树林,说,树林去的人少,明年的菌子会长得大些密些。

我躺在一捆干草上晒太阳,在叮咚水声中睡去。醒来,又睡去。这天晚饭时分,我打开我的背包,倒出里面的瓶瓶罐罐,一一开启,在地上摆了一大片,我说我请客,晚饭不用做了。猎人也不谦让,从床下摸出一瓶酒,找来两只碗倒上,我们就坐下吃喝。只是吃喝。我再次体会到面对一个语言金贵的人,安静的可贵。我发现直到现在,猎人也没问过我的职业、我的家庭、我从哪里来这样的话。即便我说要帮他找到狩猎的差事,他也想不到对我作言语上的考察。我忽然领悟了这个猎人身上珍稀的沉静,这使他走出我心存假象的卑微,使他的样子在我心里明亮起来,可敬起来。

我在鸟雀的吵闹声中醒来,耳畔碎银般明亮的鸟鸣声,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子射在我眼睛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真是一个奇异的陌生的早上。我转动脚腕,不疼了,像是好了。

我想起昨晚的酒,肯定醉得彻底,因为我从未有过如此深沉的睡眠,这会儿脑子像是用清水洗过似的清亮。

你终于醒了。猎人站在门边看着我说,我都等你一个时辰了。你再不醒,菌子可要候老了。猎人看我在门前的河水里洗了手脸,做手势要我跟他走,说他有好东西招待我了。

我跟猎人走到一棵桦树后面,我先看见一棵巨大的菌子顶着露珠站在那里。围着那棵大菌子,一片大小相仿的小菌子侍从似的向四周铺开去。

猎人找来一堆干透的柴火,再找来几片更细小的柴火,在离菌子三米的地方点燃那堆细柴火,引燃稍粗点儿的柴火,而后等待柴火燃尽,直到火焰消失,只剩下一堆红火炭。猎人走到那片菌子边,蹲下,从腰间抽出小刀片,把那裸最大的菌子齐根割下,托在刀片上,捧到那堆红炭上。一棵又一棵的菌子就这样被捧到火炭上,猎人顺势用刀尖刨开菌子,随着吱吱的叫声,一股清冽的香气升腾出来,向四周弥散。吱吱的叫声慢慢变小,菌子慢慢瘦小下去。猎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倒出纸包里的盐和辣椒面,直到吱吱声最后消失,火炭从红变成黑灰。

随后我们吃掉了火炭上全部的菌子。我们踢起潮润的土,掩埋了灰烬,站起来。太阳从桦树后面升腾起来,气象万千,美不能言。

选自《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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