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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脸(短篇小说)

2015-04-16王建荣

滇池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璐小卖部

王建荣

二十年前,张俊廷跟随父母坐上一列南下的火车,来到虔城,成了都市人。按初中地理书上说,他从亚热带落叶阔叶林到了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到了小时候爷爷说的山的那头。

二十年后,张俊廷慵懒地倚靠在转椅上,椅子前的桌上搭着一镜子,他把脸伸过去,左脸,右脸,下巴。该死的南风天!他嘴里咕哝着。镜子上总是蒙着一层水雾,看不清自己精致的脸。他不得不把脸凑近镜子,眼珠咕噜咕噜转动,忽然停在某个角度,镜子里出现一个红点,原来是颗痘痘。张俊廷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待会儿他就要去见陈雪,这种形象怎么可以。昨晚真不该喝酒,他抱怨。不一会儿,张俊廷扬起嘴角,庆幸总算没有白看那么多韩剧。他想起韩剧中的男主角在与第三者决斗中弄破了脸,就是贴一片创口贴。他拉开抽屉,还有几片创口贴,上面画有海贼王卡通图案。陈雪喜欢乔巴,他毫不犹豫地从路飞和乔巴中选择了后者。对着镜子用创口贴盖住那颗痘痘,之后重复开始的那几个动作。张俊廷很是满意,一片创口贴既透露出一点点哀伤,又表现出男子气概,这正是他想要的。

离七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张俊廷不想先到约会地点,他得占据主动权,这对将来分手也是有益的,至少在“外交辞令”上拥有优先话语权。他坐在阳台上,摆弄着手机,一点也不慌忙。天尚未黑下来,还能看清楼下路人慌张的脸。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婶给凸出来的水泥块绊了一脚,张俊廷笑得全身颤抖,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大婶,有一回她还放狗咬他,就因为他掀了大婶女儿的裙子。

墙上的钟响了七下,还有半个小时,漓江苑离张俊廷住的小区不远,他有自己的计划。他穿上一件网球卫衣,出门前折起裤脚,露出自认为性感的脚踝。跑下楼,往右拐进巷口的老李小卖部,李璐这个点准在那儿守着,他喜欢看她的小虎牙,真想把脖子凑过去给她咬。李璐远远就看见了他,便故意大声说:“大人物来啦”。张俊廷一阵脸红。

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小学珠算只得过10分。然而他父亲一直认为张俊廷将来会是个大人物,能够成为知名律师。三个姐姐小学刚毕业就给他父亲追出去打工了,钱要留下来给张俊廷上大学。他十八岁那年,不负众望地考上了本地的一所不入流的职业技术学院,随后的工作便是糊弄他父亲,说这所学校就业率能够达到99%。直到现在,他父亲仍然坚定地认为张俊廷能够成为大人物,虽然他每隔一个月就要带一个女人回家,之后宣布要与这女的结婚,结果每次都不了了之。

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这事儿,见到张俊廷都要打趣说“哎呦,原来是大人物”。他讨厌这句话,更讨厌李璐说这话的语气。他突然想变成李璐嘴里的那两颗小虎牙,咬破她的嘴唇。然而他看到李璐丰满的嘴唇,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习惯在小卖部坐一小会儿,随便买点东西,故意给张整的,李璐给他找零,张俊廷看准拿零钱的时机,摸上一把她的手。不过今晚待小卖部的时间不多,他与陈雪有约,尽管不提前,却也不能迟到。那是一条大鱼。

走出小卖部,一阵紧风往脖子里灌,张俊廷拢了拢衣领。漓江苑几个字闪烁着,仿佛女人若隐若现的身体。他站在门口,盯着路过的人,好像每一个路过的漂亮女性都是陈雪。往前穿过一个红绿灯有一家花店,他在思考要不要买一枝花,掏出手机,还有十分钟。等待全面绿灯的时间是五十秒,挑花砍价三分钟,满打满算余有四分钟,足够了。

他挑了一枝康乃馨,玫瑰花显得俗气,而且带刺。

站在漓江苑店口,他两手合拢握着那枝康乃馨,像捧着一本圣经在祈祷。手机上虚拟表盘滴答滴答响,还有三十秒就到七点,他默念着表盘上的数字:十、九、八……二、一,仿佛在念一串咒语,念完陈雪便会出现。漓江苑的钟响了一声,张俊廷抬起头来,人头攒动,却没有她的身影。

“嘿!”

一丝柔软的气流滑过他脖子,绕着耳沿,钻进里面,化成细语。张俊廷转过身,陈雪着一袭黑色长裙,胸口别一朵小康乃馨,穿一双玫瑰红鱼嘴高跟,对他微微一笑。他有点不知所措,手机放了好几次才塞进口袋,以便腾出手来以绅士的方式将花送给陈雪。陈雪报之以一吻,转身进漓江苑。张俊廷怔在那儿,像被双唇定住,望着陈雪的背影,喉咙咕噜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女人。他后悔去摸李璐的手,现在看来,那只是一块有温度的肉。多年以后,他站在虔城的最高建筑回想到这一幕,才能体味到,如果他是上帝,也会创造出女人这美妙的生物。

走进漓江苑,陈雪双膝并拢坐在软沙发上,手平放在距离膝盖一手掌距离的大腿,一副等待的姿态。他坐在陈雪对面,目光在陈雪身上闪躲,希望找到一个聚焦点,却毫无办法。陈雪是他在同城网上认识的,见了面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幸亏服务员一直站在旁边,他可以埋头看菜单,免去尴尬。然而,低头并不是理想的选择,那双白皙的脚不时映入眼帘,咚咚地踢着身体的某个地方,使他不由自主地面部潮红。张俊廷摆弄着桌上的刀叉,对陈雪说了一番各种刀叉摆放的含义,说正确的切法是将肩膀与手腕放松,两臂贴着身体,刀与餐盘的角度保持在15度左右,这样不但能轻易将食物切开,而且姿势看起来也比较优雅。说完之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有关刀叉的摆放知识都是在学校礼仪课上学的,至今也只实际操作过一次。除此之外,他只切过水果。

餐点上得很快,两人点的一样,一碗意大利花蛤面,一份意式风味烤鸡翅,一杯柳橙汁。陈雪用刀轻轻划开鸡翅上的脆皮,叉子将脆皮往两边一拨,再用刀将里面的肉一点一点剜出来,动作熟练而不多余,每一下都恰到好处。他突然想起和李璐一块在这吃东西的那天。

那是糟糕的一天,刚买的new balance 574给风吹下阳台,找不回来。他心疼又气愤,愈加憎恨这个小区的人。一伙穷鬼,张俊廷坐在老李小卖部向李璐发泄。李璐不答话,盯着摊上的几本杂志封面。他怄不过这口气,需要寻找物质来补偿,便对李璐说“快!请我吃饭”。李璐答应了。晚上的事情,他的脑海略过很多,只记得李璐吃鸡翅的那一幕。他正不熟练地剜开鸡翅上的一层脆皮,李璐很反感,叫他不要这样,原因是觉得这动作像在褪去她一件件衣服,剥去脆皮的鸡翅如赤身裸体的她。

张俊廷现在想到这句话,突然笑了。

“笑什么?”陈雪说。

“没什么,我也习惯把鸡翅上的脆皮剥开。”张俊廷应答道。

“是么?”陈雪扬起嘴角,撩开垂下的发丝。

“那动作像在脱去一个人的衣服。”张俊廷说。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脱过一个女人的衣服,甚至连吻都没接过,耳光倒是得过不少。他曾经还一度思考过假如一个穿长裙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是从上往下脱还是从下往上脱。他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夸耀,显示出自己的老练。

这个共同的习惯使张俊廷觉得陈雪有一种神秘亲切感,一种同样的高贵感,不是那种饮毛茹血似的粗俗感。他跟陈雪说了好几种剥去鸡翅脆皮的方法,比如先用叉子叉住鸡翅,之后用刀从侧面剥开,就能轻而易举地剔去脆皮。

陈雪摇晃着柳橙汁,细细啜上一小口,如饮一杯陈年老酒。指肚丰满,有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她突然抬起头,问张俊廷谈过几次恋爱。他噎住在那儿,无可应答。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不知道她想听什么答案,自己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谈没谈过呢?带回家的那些算不算,他不明白;牵过手的算不算,他也不明白。唯一可以明白的是他被拒绝过两次。

他问,什么才算恋爱呢?

就跟情侣那样啊,陈雪耸耸肩说。

情侣又是什么?

陈雪答不上来。情侣是什么?如一杯柳橙汁?

我知道我被拒绝过两次,张俊廷说。他和很多人说过,现在继续说起这件事不过是在复述一个故事,一个在心里说了很多回的故事。

嗯?

他盯着剥落的脆皮,干枯焦黄,像极了那段往事。

仔细算来其实就一次,因为她们长得实在太像。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是由于第一个喜欢上第二个,还是由于第二个喜欢上第一个。第一个拒绝他说,你只是对我有好感,那并不是爱情。可张俊廷并不明白区别在哪儿,单单知道看着她就是美的。她在群里说不知道哪家饭馆的快递号码,他立马坐地铁过去找来发给她。半夜看到她说饿,便翻墙顺着下水管爬出去给她买夜宵。每天风雨无阻地给她带早餐。尽管如此,她还是拒绝了他,转身便给他发了一段从网络上摘抄下来的话,是有关好感和爱情的区别,说好感是摘花,爱情是护花。一堆狗屁!第二个拒绝他的理由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忘记第一个女子。记不清了,终归是拒绝了吧,有点遥远呢。

没了?

没了。

真可惜!她一脸失望地说。

张俊廷不知道陈雪是说“故事”完了可惜还是他喜欢的两个女人可惜。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看,应该是后一种。他是故意这样结尾的,不过也确实没什么可讲。

陈雪喝掉最后一口柳橙汁。

差不多要回去了,她说。

嗯,那就回去吧。

起风了,有些凉意。两人并排走着,靠得紧,陈雪的裙摆滑过张俊廷的脚踝,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传遍他全身,他觉得这是一种暗示。手慢慢往她身边靠,陈雪却将手搭在斜挎包上,躲开了这一举动。他有些失望,摸不清这城市的女人。

一路拘谨地送她到公交站台。待她上车后,折身返回。一片枯黄的梧桐叶飘落在跟前,他捡起来,放在掌心,绻起手,一缕枯叶灰从指缝落下,风一吹,那抹灰打几个旋儿,消逝在夜色中。他一会儿想着陈雪刚才的举动,一会儿想起拒绝过他的两个女人。

那个举动是什么意思?该不该继续约她?也许是女人的矜持,这些女人总觉得越是容易得手的东西男人越不懂得珍惜,张俊廷不辩驳,反正自己是个痴情种。

刚才为什么说不下去了?是真的没什么可讲了么?他没有漏掉什么,何况感情的事有时就是那么简单,就像那缕枯叶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留下。现在,张俊廷只是有点伤感,一方面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忘记许多东西;另一方面,他揭开自己的伤疤给陈雪,却换来一句模糊的“真可惜”。他突然明白,在虔城,一个人的感情对于他人来说就是一场故事会。说不下去并不是因为没什么可说,而是感觉到疼了。他盯着一闪一闪的“漓江苑”,一股眩晕感袭来。

老李小卖部还没有关门,李璐坐在那儿修剪着自己的指甲。他朝小卖部走过去,走得极慢,以至于李璐以为远处蹲着一只流浪狗。近了,才看清是“大人物”。她没有起身,她知道张俊廷的心情时常捉摸不定,不愁生计的人总喜欢瞎想。张俊廷走进小卖部,看着李璐的小虎牙,眼角泛起了泪花,李璐一笑,他便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李璐顿时惊慌失措,她见过张俊廷心情低落,却从没见他哭过。她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慰着说一些话,张俊廷哭得更凶。李璐安慰着安慰着,突然触动到自己某根心弦,淌下两滴泪。

张俊廷躺在床上,不知道怎样回的家。那晚,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死了,乳头长出了一朵花,是朵康乃馨。陈雪用刀轻轻一剜,它滑落在石碑旁,流出鲜红的汁液。他突然惊醒坐立在床头。窗户给雨水雕刻出朵朵窗花,每一朵窗花向四周溅散,融合成一滴滴水珠。他下床推开窗,天未大亮,一抹雨雾裹住每个行走在大街上的人,看不清脸。

一个佝偻的背影闪现在张俊廷的眼帘,是个老人,拄着根开叉的竹竿,竿尾挑着一缝了好多口子的蛇皮袋。老人半跪着,左手撑住竹竿,右手伸进张俊廷楼下的垃圾桶,能卖的丢进蛇皮袋,不能卖的掏出来又放回去,随后缓缓地直起身,手往后一抡,脚蹬地,蛇皮袋稳稳地落在弓形的背上。老人抖一抖扛在肩上的蛇皮袋,朝下一个垃圾桶走去。张俊廷生出一丝愤怒,抓起窗台的花盆向窗外砸下去,一声清脆的声音。老人转过头,对他嘿嘿地笑,一张与他相同轮廓的脸。张俊廷砸花盆的那一刻,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清脆的声音使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他有自己能掌控的东西。

手机在床边响了,是陈雪。他愣了几秒,铃声没有停止,看来是躲不过。他滑动接听按钮,好几次才成功。

你醒了么?

话筒另一头传来陈雪慵懒的声音,像一阵花香吹走老人的面孔,张俊廷心里酥酥的。他想象陈雪穿着绣满康乃馨的丝质睡袍,倚靠在窗台,清风撩起她乌黑的秀发,掀开她宽松的领子。他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嘴唇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紧紧贴在陈雪裸露的胸脯。

刚醒,下雨了。

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到自己死了,乳头长出了一朵花,是朵康乃馨。你用刀轻轻一剜,它滑落在石碑旁,流出鲜红的汁液,我哭了。

张俊廷怔在窗边,雨落窗台四溅,滴在额头上,他打了个冷战。

没事,那只是梦,梦总是相反的,你不会死,也不会长康乃馨。她安慰着说,指尖试图按住水滴。

你可不可以来陪我?

现在?

嗯,现在。我要你抱着我。

他望了一眼小卖部,灯亮着,便答应了。窗台上的水滴啪的一声破裂,凝结成新的水滴。

雨打在小卖部的铁皮顶上,顺着凹处流下来,编织成雨帘。张俊廷站在候车亭,望着小卖部紧闭的卷门,袭来一阵失落感。候车亭的石凳下蜷缩着一只流浪狗,杂乱的毛湿漉漉地耷拉在磁砖上,像一滩溶化的石灰膏。他撕下一块面包扔到流浪狗跟前,流浪狗从一堆杂毛中探出两只眼睛,这双眼睛吓了他一跳,像极了那位老人的眼神。

公交车朝站台奔来,翻开两瓣水花,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车停在站前。张俊廷一个箭步窜上车,甩开了那双让他惊恐的眼睛。车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乘客,他挑了个靠窗的位子,掏出耳麦塞住耳朵。这种安静是他喜欢的,不像平时上班高峰,吵闹拥挤。有一次一个赶早占摊位的大妈挑着两箩筐的大葱,从一个发黄的塑料袋拿出挤压得变形的煎饼,卷着大葱旁若无人地吃起来,整个车厢弥漫着大葱味。他讨厌这些下层人民,他也从来不屑于去菜市场,看到去鳞的鱼就恶心。现在,车厢是他的,没有大葱,没有狐臭,只有高贵的他。

一阵急刹车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终点站便是陈雪的住处。那是一片建在半山腰的别墅区,隐藏在浓密的亚热带阔叶林间。从下往上看,可以看到由树林写成的“唐顿庄园”四个大字,这本是一部英剧的名字,他喜欢里面的那位贵族老爷。

山底下的门口有保安守卫着,他告知他们说自己是去见陈雪的,保安们仔细打量他,发出邪邪的笑声,之后安排一辆观光车送张俊廷到陈雪的别墅门口。他跳下车,冷风拂面,打了个寒战。林子里传来奇怪的鸟叫声,像吉普赛女人捏着嗓子叫喊的声音。他登上石阶,按了几下门铃,院子里窜出一条拉布拉多犬。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张俊廷迈着迟疑的脚步,院子两边有几座石像,几乎都是回头侧目的姿势,表情怪异。陈雪裹一块浴巾出来,那条拉布拉多犬奔到她身旁,舔着她细腻的小腿。

怎么,还没看够?陈雪盯着呆住的张俊廷,挑逗似的说,抓住他的手进了屋。

陈雪身上散发的香味使他迷醉,圆润饱满的小腿肚让他兴奋。她是个妖精。他心里想到。她和他以前带回家并宣称要娶的女人完全不同,那些根本算不上女人,只能算春心萌动的小女生,她们喜欢张俊廷裸露的脚踝,喜欢小文艺,甚至只是喜欢他那张精致的脸。现在,他讨厌戴眼镜的女生,尤其戴一副无镜片眼镜的虚伪女生,讨厌嘟着嘴让他买雪糕的女生。陈雪让他成为了一个男人。

进了大厅,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地摇摆。他不是行家,看不出地板的木质,总归要比他家里的木屑地板好。陈雪在梳妆台编辫子,张俊廷绕了大厅一圈,推开一扇琉璃推拉门,是阳台,迎面吹来一股咸咸的海风。早晨起来,搭上一张榻榻米,便可以躺着看日出,更早一点的话,可以看到渔民乘着渔船出海捕鱼,在大海上,渔船上的灯光一闪一闪,像坠落在海上的星星。晚上,泡一杯咖啡,听着船工的吆喝,感受虔城的喧嚣与宁静。

他喜欢这种布局,男人的心里总是住着一个小男孩,渴望海洋。张俊廷忘了那个梦,忘了门口的那股冷风,那几张怪异的脸,那条拉布拉多犬,甚至忘了别墅的女主人陈雪。阳台晾衣架上白色连衣裙轻轻地拂过他的脸,他用手捏住裙子下摆,凑过鼻子,一股淡淡的让人酥麻的香味。

那条犬突然叫了起来,他转过身,陈雪从化妆间出来,辫子拢起头发,剩余的披散在她裸露的肩上。抹上口红,两片丰满的嘴唇互相触碰,他有吻她的冲动,她抿嘴牵动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想贴上去。深紫色的露肩衬衫,映衬出白皙的脖子,他盯着她的脖子,想到了陈雪裸体的样子,乳房丰满紧致,在他内心炸裂。张俊廷害怕那团火涨红在脸上,转头去看其他地方,脑子里却不自觉地描摹她的腰、臀、腿……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断地膨胀,挣脱,像禁锢在牢笼里的野兽,迫切地想吞噬猎物。他不得不拿书盖在裤裆上,手摁着书。

陈雪抚摸他的脸,脖子,胸膛,她挽起张俊廷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前。

忽然风一吹,几缕辫子左右摆动,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张俊廷害怕了。他想起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屋外的石像看着他,那一张张怪异的表情,眼球突出,因惊恐而皱起的脸庞,他无法闪躲。然而,一种神秘的恐惧感笼罩着他,使得双手无法紧紧抱住陈雪。张俊廷失去了某种能力,当一个女人投向他的怀抱,他感到无能为力,甚至想逃避。陈雪跳动的乳房让他窒息,又无法摆脱,那种热烈的跳动是一种生命的力量,他无法驾驭。自从翻越过那座山,从泥泞的土地踏上水泥路,那种力量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脸上的痘痘及性感的脚踝,直到失去晨勃。

他的眼睛一触碰到陈雪的眼眸,便转向阳台。

白色连衣裙垂下来,像一只僵死的蝴蝶。他双手搭在陈雪的肩上,抽离出身子。

眼前的这个美人儿,他曾想如何捧在手上,而如今,他越靠近她,那匹野兽就越发膨胀,越容易坠入陈雪的无尽深渊。张俊廷呆立,眉头紧蹙,感到一阵胸闷。

你爱我么?张俊廷转过头,盯住陈雪的眼睛,轻柔地说。

陈雪没有接话,手指在他的胸前游走。

我像一只渴望水池的甲鱼,缓缓地爬行在八车道上,忍受着一次次的碾压。他自言自语。

现在张俊廷才明白,他从来就没有掌握过爱情的主动权。陈雪不会明白他,他也不会明白陈雪,这个城市,谁会明白谁呢?他追赶潮流,不致脱离虔城,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如此。他害怕,自从看到那条找不到屎吃的狗,他就颤抖,便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认为他是大人物。张俊廷模仿了这个城市二十年,着装、影视、小吃、笑容。虔城的女人对他若即若离,像一场游戏,互相把玩各自的性器官。你没有根!一位嘴唇火红的女郎挑逗着他无法勃起的生殖器,惊讶地对他说。张俊廷突然明白,他越过那座山便切断了自己的根。

我不属于这个城市。张俊廷说。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陈雪说。

他们对视一笑,随之相拥而泣。搂住,紧紧地搂住,即便是指尖嵌进肉里,灯塔的光透过琉璃推拉门折进厅房,穿过陈雪的耳旁,留在那条拉布拉多犬上。张俊廷把头歪向陈雪,他想看到自己精致的脸是如何表现那幸福的样子,可是,琉璃门上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像他,又像任何一个人。

夜幕来临,透过阳台,虔城的灯光斑斓多彩,细细一看,光线交织成一条无处可逃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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