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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震的诗

2015-04-16商震

滇池 2015年4期
关键词:躺椅咖啡馆教堂

商震

忘记一个名字

水是可以断流的

如泪与血液

水走了

河床张开许多唇

干裂地控诉

苍天用雾霾遮住耳朵

有几簇杂草

模仿鱼儿晃动着腰身

像河底吐出的火舌

也像为鱼儿招魂的灵幡

在史册和地理志上

这原本是一条被喊做母亲的河

没有水就不是河也不是母亲

是一条烂抹布

河床藏有千年的故事

一个老头曾说:逝者如斯

现在逝去的是水

风是知情者

经常扬起历史的腥味

河道枯了

月光走到这里也是枯的

两岸的人

依靠惯性还把这里叫做河

那些言辞凿凿的史册

正在习惯有名无实

河水不知所踪

我们残存的泪和血液

还能流淌多少时日

距离

住进贝尔格莱德的宾馆

宾馆的名字叫“zira”

据说很像英语中的“零”

我们住在“零”里?

我不断地翻检读过的哲学句子

宾馆的斜对面

有一座绿树花草掩映的花园

我问翻译:那是什么地方?

翻译说:那是一座公墓

并补充说:距宾馆50米

50米!

是隐喻还是规定

是生与死的距离

还是零到墓地的距离

这个符号藏有秘密

用左眼看是淋漓的鲜血

右眼看有滚烫的吻

太阳看一次哭一次

坚冰看见就出汗

这是一家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咖啡馆的名字

咖啡馆只有三十平米

它正面对着贝尔格莱德最大的东正教堂

背面是16世纪南斯拉夫公国的王宫

几经战火和多少代王权更替

教堂无损王宫无损咖啡馆也无损

咖啡馆弱小

问号却穿透了时空

咖啡馆的门框很低

出出进进的人

都要把自己弯成问号

问着进去问着出来

什么人起的名字

把人的生活状态做了咖啡馆的招牌

葡萄酒和咖啡不能把问号拉直

王宫和教堂呢

我在这家咖啡馆里

只喝了一杯咖啡

问号就在心里动起来

看别人结婚

教堂里正举办婚礼

新郎新娘穿着租来的

婚纱礼服

这套衣服已结婚七百多次

一对儿新人的笑纹里

也一定有蚊蝇的孩子

音乐和“我愿意”的声音

轻易地飘出教堂外

教堂外的野花为授粉盛开

青草和风游戏着

草坪中有一个小亭子

外饰华美,却像通往地下的隧道口

亭子里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

一瓶酒两只杯

很适合谈生意签合同

这是给要进教堂结婚的人准备的洽谈室

进教堂前先谈一会儿

单干户变成合作社是要分工负责的

结婚就是两个人互有股份

股市有风险结婚需谨慎

我是来看风景的

天阴,影子都不跟我来

我盯着那两把椅子

发现每把椅子上落了一只苍蝇

莫非苍蝇也在商量是否进教堂结婚

不是历史故事

我在漠北

从模糊的窗口向外张望

厚厚的白雪改变了天地的秩序

雪地上只奔跑亮着獠牙的狼

强大的气流

迫使鹰收紧羽翅

蜷缩在枯枝上

雪和狼

都睁大饥饿的眼睛

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战胜穷凶极恶

没有哪一种色彩能征服雪

我在雪层下胆怯

像被无端训斥的孩子

不再敢看雪不能想鹰

闭着眼睛躲避着狼

夜空

星星眨着眼睛在童话里飞

月亮一会儿圆一会儿缺地飞

鸟儿一边觅食一边寻欢地飞

我手里拿着没有表情的纸飞机

我曾坐在叫飞机的房子里

从此地到彼地

那不是飞

是俗常生活的位移

我理解的飞

是两朵牵手散步的云

是一个人的名字在心里默念

是把一句问候放到风里

平安夜

夜是不会平安的

巨大的黑

遮蔽了太多的真相

鬼都有了人形

那些白天的垃圾

在黑里起伏多姿

都是庄严正义的形象

枯枝败叶也礼花一样飞舞

而那些鲜活的花儿和晶莹的眼睛

被彻底淹没

我想在黑里装一次鬼

或者玩一次无人辨认的裸奔

把衣冠褪去

把枷锁解开

让肉体自由如风

月亮发出“嘘嘘”的声音

提醒我

夜风如刀

有白天的功能

我在想

是一把怎样的利刃

分割了白天和黑夜

这把利刃还能不能

剥开夜的眼睛

记梦:磨刀

我有一把刀

是金银铜铁锡铝镁硅钛的合金铸造

我要磨这把刀

沾着长江水黄河水银河水

用敢担天下的泰山石

女娲补天的五彩石,来磨

把刀面磨得锃亮

能照出哪块云中有雨

能映出泪水里的盐分

能看清躲在身体里的魂灵

刀刃一定要飞快

可以切断风

可以斩断水

削功名利禄为泥

太阳是刀

月亮是刀

我的肉身也是

宁波

一出机场

手机因电量耗尽无法开启

我随手把它扔进旅行箱

如同把不读的书放进书架

汽车载着我们到东钱湖边

湖水是一面整洁的镜子

弃车上船

镜子被我们打碎

水下的鱼虾也一定惊慌乱窜

远处有山

山腰有寺庙

远远地望去

像一幅安静的山水画

晚上依然没给手机充电

我把安静的时间延长

大家在湖畔饮酒畅谈

我喝着白水不时地

看看有山有寺庙的方向

隔着黑夜

我依然看到了那幅山水画

接近午夜

我躲在房间

一个人把一瓶酒喝干

这身皮肉醉了

夜晚真的很安静

南诏风情岛

这是个不让人安分的岛

在这里,人要倒退着走

退到千年前

退到南诏国烈火一样的酒里

退到大理王的风情中

我在洱海边晒太阳

睡在一个躺椅上

旁边还有一个躺椅,空着

太阳翻过雪山,无遮拦地照射

我体内的寒气四处乱窜

洱海的水像淘气的孩子

悄悄地咬噬一下我的脚趾

又迅速地离去

我看了一眼空着的躺椅

我确定地认为是它在咬我

我闭目假寐,后来

忍不住就摸了摸那把空躺椅

哎呦,空躺椅像沸腾的岩浆

我突然想

这个岛应该改掉“风情”的名字

或者拒绝一个人上岛来旅行

若是真能倒退着走回千年前

许多故事都会有另一种说法

只有这对躺椅不会改变

并排地背靠苍山面对洱海

影视城

几千年的故事

都挤在这一个院子里

从夏商周到元明清直到昨天

这里的场景,还有

从我们茶杯边溜走的传说

被搬上屏幕

就会有许多人为之落泪或欣喜

事实上,那些厚厚的森严的城墙

是轻轻一拳就可击穿的泡沫

这里的一切不是对真实的复制

仅是供表演的道具

表演就是用虚假来哄骗真情

人们早已习惯了看表演

所以这里每天人流如梭

至于真实的史实在哪儿

大概都在想:

能轻松地活在虚假里

何必用真实来寻烦恼

蝴蝶泉

一潭翡翠

一潭月亮

一潭爱情的苦水

我徜徉在水边

有很多只手从水里伸出

我身体的各个部位

都有它的抓痕

我在水边站定

风轻松地摇着青草唱歌

我的喉咙也在发痒

不是想唱是苦水在上涌

我要有板有眼地说

翡翠或月亮

都不能掩饰这潭水的苦涩

那两个爱到必须散的人即使已羽化成蝶

也是苦中作乐的蝶

北纬18度线

这是一条无中生有的线

是科学家列的一堆数字和几个名词

而在海南,在陵水

北纬18度线是那条叫牛岭的山脉

岭的北侧是混沌的亚热带

岭的南侧是透彻的热带

岭的顶部是明晦各半的风

亚热带和热带的区别

不仅是地理的或气象的

还是你的和我的

是游弋混沌还是坚定透彻的分野

我在亚热带徘徊太久

那些飘忽的云

含糊的光和半羞半开的花

已折磨了我半生

风是有正面和背面的

我一直在风的背面

我正准备翻过牛岭

我要在风的正面

度过余生

海非海

这片海真美

有太多我没见过的风景

有太多让我血脉喷张的事物

海水一次一次地向我扑来

一层层盛开绚烂的花

花浪扑倒我脚下

我和浪花都立刻向后退去

我们都望着对方生畏

这些无根的花

开得容易落得也快

我看着大海

不敢前行也不忍后退

大海蕴藏了太多的美好

而美好的事物

常常是埋伏有重兵的瓮

卑下的情绪

对有大邪恶的人

做一点恶事

应该得到原谅

比如挑断恶人的脚筋

让邪恶从此力不从心

或者把他按倒在地

像岳飞庙前永远跪着的秦桧

想着想着,手里好像已握着一把尖刀

接着就去百度查询挑断脚筋的方法

查着查着,心里就有一团棉花堵着

唉!善恶对峙几千年

一把刀和挑断一根脚筋无法彻底了结

邪恶的人

是苍蝇蚊子

用毒药扑杀

也仅是暂时有效

我拿出一支烟

用烈火把尼古丁点燃

再从嘴里吐出毒气

我要用邪恶的力量

把邪恶埋葬

在安福寺

我对自己说:我是佛

当我说我是佛时

心底就开始宽厚

面容慈祥

是菩萨手中的一个净瓶

凝万顷波涛世态烟云

眼波和骨头都开始清澈

任何一丝风

都可以在我的体内穿行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钟、鼓、罄、经文

还有寺庙旁清澈的溪水

都是佛

它们都在喧闹中消耗着自己

度别人

寺院旁的山不是佛

它们披着青草、绿树的伪装

深藏内心的秘密

站在安福寺

我已透明

天上正下雨

我洗自己

度自己

龙麒源一游

吊桥摇晃着

天,静静地卧在水里

吊桥越摇晃

天越静穆

走在吊桥上,看到对面的山

和两山之间的一条小径

我摇晃着,问苍天

过了桥是什么样的路

那条小径通向哪里

几十年,我不知摇晃着问了多少次

每一次,苍天都是静穆无语

走下吊桥,也不敢承认脚踏实地

这是一条绿色的山谷

青石板的台阶像钢琴的键盘

走一步,鸟儿们唱一声

走十步,鸟儿们唱一曲

唱得什么词    我听不懂

只看见树们花儿们

合着节拍舞蹈

多少年了,心肺里装满

沙尘、废气和虚声假笑

我要在这里尽量地清洗

让花儿在我心里盛开

让树们在我肺里生长

让鸟儿们围着我歌唱

嗨,我只是过客

在这里的一次行走

无法洗尽陈年积垢

走出山谷,会再一次走过吊桥

我又必须直面生活中

始终摇晃的路

这个夜

游戏结束了

太阳和白云散去

天地缝合在黑里

黑真是辽阔啊

黄金不发光

鸟儿失却了喉咙

无需寻找要走的路

不用猜测他人的表情

更不操心自己的影子

年轻时,觉得月亮星星

是黑夜里一团不灭的火

现在,星星月亮撞进怀里

也是流窜的风

我站在黑里

觉得自己是一弯月亮

是一束花一只蝶

一片无边无际的春天

哦,黑

一块躲开烈火的炭

什邡大王庙

庙里供的不是神仙

也不是什么传说或寓言

6月24日

我们赶到这里

一群劳动着的百姓

卸下担子,卸下

成捆的丰收、古老的欲念

在大殿肃穆、仰望、拈香

院中小坐

安静地端坐

能听到凿打巨石的声音

“叮当——叮当——叮当”

声音里有山丘,有沟壑

有溪流,有血汗

有百姓的笑

声音里,我们更具体地看到

李冰站在那里

青松苍翠,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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