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思的悄吟——萧红“诗心”论
2015-04-16孙海龙,于永顺,王一诺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 05-0108-03
① [收稿日期]2015-08-09
[基金项目]四平市社科联基金项目(20150085)
[作者简介]孙海龙(1984-),男,黑龙江大庆人,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文学理论和文化研究;于永顺(1955-),男,辽宁大连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文艺美学。
萧红作品结集出版的数量不多,但因其作品风格独特,所以学者们不约而同地将其命名为“萧红体”。但是,对于“萧红体”的确切定义,如内涵和外延各是什么?却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众所周知,萧红最早在文坛上是以写诗开始崭露头角的,即使萧红后来以创作小说而闻名,但其小说的最大特点也是“诗化”。“诗化小说”的形成正是源于其具有一颗“诗心”,因此“萧红体”最为核心的内涵与外延也应该是“诗心”。如此看来,以“诗心”作为阐释要素来分析“萧红体”会更为恰如其分。
一、“萧红体”的“诗心”
目前,学界对“萧红体”研究的绝大多数视角往往都集中在作品的艺术特点和风格上。对“萧红体”概念的界定,也多聚集在对其描述上:要么关注萧红小说的散文化、诗化倾向,如认为萧红是“诗之小说”作家,运用“惊鸿”、“游龙”般的笔致,在“散文与诗的天地” [1]里进行小说创作,“萧红的小说写得有散文的韵味” [2]。要么着眼于其小说独特的“回忆式”叙事视角、非常规的叙事线索,如葛浩文教授认为,萧红小说以独特叙事视角创造了“注册商标个人‘回忆式’文体” [3]。徐岱教授也认为,萧红小说“叙事语句简单”,叙事视角固定,叙事“结构散漫”,“情调质朴” [4]。还有人认为“萧红体”的特殊性,就在于它“有意淡化情节,……不要故事性” [5],使传统“线性”叙述格局出现“断裂”,进而颠覆了文学传统等。概而言之,萧红小说的特殊叙事风格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具有散文和诗歌的风格特点。即学界公认的“诗化小说”——“萧红体”。因此,与其在萧红作品体裁和风格之间绕弯子,还不如换个视角转向研究“萧红体”生成机制的“诗心”。
萧红创作“诗化”艺术特色的形成,究其关键就是她有一颗像诗一样的心灵,即“一颗崇高而纯洁的心”,这是其创作出具有“萧红体”风格小说的前提。正是因为她具有一颗如水似花般美丽的诗人心灵,才有了她能够创作出“诗化”小说的能力资本。这“诗一般的、诗人一般的心”便是我们所说的“诗心”,即“其人之胸襟” [6],亦如黑格尔所说的的“丰富充实的心胸”。
具有“诗心”的萧红,在创作过程中会有意无意地将其外化为小说的“诗化”风格,“诗心”应该成为对其所有作品总的艺术特征的描述。这种“诗心”特征在其早期诗歌当中主要显现为对爱的情感的描摹,然后逐渐成为其创作的动力和艺术境界上的追求。在小说《生死场》的创作中则表现为形式上的“越轨的笔致”,其主题就是对女人命运生死轮回不可把握的思索。最后在《呼兰河传》中成功运用外在的“回忆体”,将内蕴生命瞬间潜在地欢愉和永恒化,视为最终的圆熟和完成。
可以说,“诗心”是理解萧红创作历程的一个切实可行的切入点,因为它贯穿作家创作的整个生涯,更是理解“萧红体”核心内涵的肯綮。
二、萧红“诗心”的养成
“诗心”创作的形成得益于作家“诗心”主体的养成。萧红作为女性所与生俱来的天真、明丽、单纯和质朴的特性,东北人豪爽坦荡的性格,以及个人人生情感经历等是造就其主体“诗心”形成的关键。
(一)独具特色的“小女儿”心态
萧红的“小女儿”心态,指的是其女性的天真质朴、富有依赖感、自然纯洁地向往美好爱情的情感特征。“小女儿”心态作为其童年记忆既影响了她的性格,又以一种情感动力的力量成就了她的诗歌创作,最终也成为促使她实现“诗心”创作的主体条件。
萧红自幼丧母,父亲脾气古怪,出生在这样一个缺少父母之爱的家庭环境中的她,情感世界是寂寞的干瘪的,这样势必使她对正常家庭的亲人之“爱”有极度的渴求。童年与祖父一起快乐生活的经历、祖父的疼惜与溺爱,就成了她情感上的最大补偿。这段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经历和爱的童年记忆,被积淀在作家情感深处,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积越深,也越积越厚,逐渐影响了她性格的形成。所以,萧红在成年之后成长为一名作家的时候,还依然依恋、追忆这段生活和情感。她的“小女儿”的性格被许广平先生形容为“爱笑,无邪的天真”,萧军则描述为“单纯,倔强,淳厚”,丁玲在与其谈话中则感觉到自然和真率。她的这种性格为早期诗歌创作注入了爱的情愫。如其诗作《静》中写到“晚来偏无事,坐看天边红,红照伊人处。我思伊人心,有如天边红。”这首诗把少女思念爱人之心的羞怯、热烈、执着描绘的非常生动、感人,并且具有画面感。再如“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说:爱惯就好了。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春曲(六)》)对初恋之心的软绵、温馨的描绘,都无形中流露出萧红“小女儿”心态中对爱的敏感、追逐和真诚的捕捉。
(二)东北人的坦荡与豪爽性格
曾经跟萧红接触过的日本作家绿川英子有这样的描述,她“是一个善于抽烟,善于喝酒”的人。抽烟、喝酒当然不是东北女性作家所独有,但是,这个评价却足可以看出萧红身上闪耀着鲜明的东北人的独特性格。譬如,她在其诗歌《沙粒(八)》中这样写道:“本也想静静地工作,本也想静静地生活,但被寂寞燃烧得发狂的时候。烟,吃吧!酒,喝吧!谁人没有心胸过于狭小的时候。”丹纳认为,环境、种族和时代对一个艺术家创作具有重大影响。东北黑龙江省地处塞外高寒地域,地广人稀,底蕴薄弱的地域文化环境造就了东北人和萧红的豁达、不受传统束缚,敢于挑战常规,富有创造力的性格。恶劣的东北自然环境,锻炼了东北人具有强烈的生存意志,同时也使东北人敢于坦然面对生死。这在萧红性格中则表现为坚贞不屈,果敢而坚毅。正如茅盾先生所说“她(萧红)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亦如骆宾基所言,萧红血液里是没有屈服因素存在的。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一直在生活中挣扎、搏斗,一个不甘心做奴隶的东北人——萧红。这种性格与“小女儿”心态表面看来是矛盾的,但是,当我们细读萧红小说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正是这种充满张力的情感与性格的浸蕴,才使其小说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三)坎坷的人生与爱情经历
萧红一生命途多舛,坎坷崎岖,情感之路频频遭受不幸,在一次又一次“试探人生底海”之后,她深刻体验到现实生活的五味杂陈,逐渐养成了爱思考人生与人性的性格。
萧红最先与软弱无能的表哥陆振舜恋爱,以致后来由于陆振舜过于无能导致萧红流浪街头。在无家可归时,又被王恩甲所欺骗,幸亏被侠义热肠的萧军搭救,因为深受其身上的侠气所吸引,很快与萧军在一起过上一段相对幸福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这段看似幸福的生活,也因萧军的移情别恋而终止。爱情上的挫折对萧红的打击是致命的,如果说萧红之前与陆振舜、王恩甲在一起更多是基于年少无知、偏于好奇,根本不懂爱情的话,这次与萧军在一起可谓是真心经营,并付出了生命的全部。萧红瞬间体验到的是整个人间的无情,正如其在诗歌《苦杯(十)》中所抒发的“近来时时想要哭了,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跑到厨房里去哭,怕是邻居看到;在街头哭,那些陌生的人更会哗笑。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的一样。后来,萧红与端木蕻良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但是,端木蕻良身上却缺少她所一直寻找的男人的责任感,最后俩人也分手了。在萧红去世前,在身边照顾她是比她小6岁的骆宾基。
人生的苦难、生死轮回的无法把握,让萧红体验了流水似年般的人生,“走吧!还是走,若生了流水一般地命运,为何又希求着安息!”(《沙粒(十五)》)她用一颗湿漉漉的“诗心”体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滋味,“从前是和孤独来斗争,而现在是体验着这孤独,一样的孤独,两样的滋味。”(《沙粒(七)》)
作家主体“诗心”性格的形成是“萧红体”形成的主观因素,这种性格在早期诗歌创作中作为一种本能自然地流溢出来,还没有成为作家创作的自觉艺术追求。只有在后来的《生死场》、《呼兰河传》等长篇小说和《后花园》等短篇小说创作中才有意彰显,并逐渐成为一种艺术风格。
三、萧红“诗心”的自觉
萧红自创作小说《生死场》始,就开始把“诗心”的艺术境界当做其自觉的艺术追求。她在创作初期,曾就小说创作发表过颇具个性的见解,以此回应别人对其小说创作风格提出的质疑。主要观点是:“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要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7]她这种敢于违背传统,大胆创新的艺术追求就得益于东北地域文化所给予她的性格。因此,我们才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以“越轨的笔致”写作《生死场》,用“回忆体”创作《呼兰河传》。
(一)诗与思的“越轨笔致”
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刚出版时,因为显现出“越轨的笔致”——运用散文和诗歌的手法创作小说,所以并不被持传统理论观点的批评家们看好。正是鲁迅先生为之写序,帮助其出版,才使这部描写出中国北方农村妇女“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 [8]的作品得以广泛传播。
这种“越轨的笔致”,使《生死场》成为“诗心”创作的一部力作。运用写诗的手法创作小说,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她敢于打破常规,勇于创新,不按照故事内在发展过程安排情节发展,而是根据自身体验处理事件。小说不追求情节曲折,人物秩序化,而重视内心体验的对象化、场面化和视觉化呈现。这样更容易吸引读者,更能在情感上引发共鸣,让读者与作家一起思考、一起爱。
萧红小说最震撼读者心灵的就是对农妇分娩场景的描绘。作者在《刑罚的日子》中以双镜头扫描了人和动物的分娩场景。一边瞄准二里半老婆、五姑姑的姐姐、李二婶子、金枝的分娩场景,另一边又对准了猪和狗的生殖过程。与猪和狗等牲畜的顺利下崽相比,女人们的分娩就远远没有那么幸运而悲惨的多了。二婶子在一次小产中,差点丢了性命。五姑姑的姐姐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也未能保住孩子。金枝的生产也险象不断。
小说《荒山》中描写了一个叫做月英女人。她曾经是村子里最美丽的女人,如今有病瘫在床上。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用了一段很直观、很有视觉冲击的笔触,描述她的白眼珠,曾经好看的牙齿,现在完全都变绿了。头发也不再是乌黑的,而是跟烧焦了似的。由于没人管她,所以她身下堆满排泄物,时不时还有蛆虫在蠕动。
这些大胆而又冷峻的描写,被胡风评价为“这是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出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说是创见了。” [9]它带给你的是对农村妇女生命尊严的审视,对人类生存尊严的思考。我们知道,女性是人类生存繁衍的起码存在,当女性的生命得不到尊重的时候,人类的生存尊严也就不复存在。
细读《生死场》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抗日的小说,这更是一部对女人生死轮回的透彻而又深邃诠释的作品,这在“王婆”形象塑造上有很好的体现。她在不堪忍受丧夫丧子之痛后,选择喝药自杀,可就在准备下葬的瞬间,她又活过来了。作家引领读者在生死的瞬间交替中,体验着生死轮回的无常之感。
(二)“回忆体”中的瞬间与永恒
萧红的“小女儿”心态、东北人的性格和坎坷的情感经历造就了她的主体“诗心”性格,并在她的的创作中不断外化成作品的“诗心”风格:如早期诗歌中本能地对心底的爱的描摹,《生死场》中自觉地对人生生死轮回的思考,等等。但是她仍然没能很好地实现对“诗心”艺术境界的追求——将生命质感变成为永恒化的理想方式,直至40年代在小说《呼兰河传》的创作中才找到,那便是“回忆体”的写作方式。
萧红作品中幼时的小女孩的不谙世事,以和祖母作对、捅破一块块的窗户纸为乐,即使受到了祖母地呵斥、责罚,也无所忌惮。这其实也是作者儿时生存状态的再现,小时候由于家里没有人陪她一起玩,她就整天跟着祖父,祖父走到哪里,她就去哪里。祖父干活的时候,她也跟着忙里忙外,可每次都是帮倒忙,给祖父捣乱。时而偷偷地在祖父背后搞怪——把玫瑰花插在祖父草帽上;时而“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扬”。
她在作品中还以儿童的眼光看着世间万事万物的生生死死、起起落落。“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通过这些描写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小女孩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快乐的、美好的、自由的,世间的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充满律动的,是富有生命质感的。但是,我们都知道人生中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是这样的,人生是动静结合、欢愉与沉闷交替、生死相依的。正如小说中“大坑”意象的象征意义所昭示的一样。
“大坑”在小说中是一个既具有中国传统古典诗学意味,又具有20世纪象征主义诗学味道的意象。在晴天的时候,大坑上面布满一层干土,外地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泥潭,甚至一些小孩和猪狗都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深陷进去,出现事故的家庭在晚上来到“大坑”前伤感一阵,很快就过去了。这时的“大坑”意象,就如同闻一多先生的“死水”意象一般,是呼兰河城中人们麻木、封闭和愚昧生活状况的象征,颇具神秘的古典意味。但是,当七月十五盂兰会,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的时候,全城的人又倾巢出动,可谓热闹非凡。这时呼兰河城中人的生存境况,跟帮助别人拽掉进大坑里面牲畜时一样,又是欢愉的,此时“大坑”意象又具有象征人类生命意义的味道。人生就是这样:时而消沉,时而欢愉,无论是寂寞,还是欢笑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转瞬即逝,只有在记忆中一切才可以成为永恒。
正如萧红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小城”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是一种空间存在,祖父代表的是过去带给我快乐的人,是一种时间存在。城与人之间构成了一组时空关系,在这种时空关系中的生命质感只能在回忆的方式中才会丰满,才会永恒。
法国批评家布封说“风格即人”。作家的成长环境、性别、性格以及情感经历势必会影响其作品的特色。英美新批评理论家也告诉我们,应该将文学作品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看待,作家的个人经历对作品风格的影响不可能是局部的、部分的、单一形式的或内容的,而应该是整体的。
由此可见,萧红主体的“诗心”性格与特点是在整体层面上促成其把“诗心”创作作为一种自觉的艺术追求。总而言之,“诗心”是“萧红体”最为核心的内容。因为,作家只有对生活充满挚爱,才会主动思索着现世的生死轮回、迷恋生的瞬间欢愉。如果现实生活的真实感让人百般无奈,那就把生命中曾经出现的、瞬间欢愉的生命质感放在“回忆体”的艺术作品中,将其永恒,这就是萧红小说创作的艺术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