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这个时代的流行病
2015-04-16曹玲
曹玲
自拍随处可见,也是当今最为热门的话题之一
人们更自恋了吗?
2008年,美国圣地亚哥大学心理学家珍·温格(Jean Twenge)的一项研究引发了媒体的追捧。
她发现,2006年,2/3大学生的自恋得分高于自恋人格量表1979~1985年样本得分的平均值,短短20多年间上升了30%。四分之一的大学生在回答大部分量表的问题时都表现出自恋倾向,其中女性的改变最大。男性的自恋分数依然高于女性,但是年轻女性让差距逐渐缩小。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有多少媒体对她的自恋研究进行了报道,只记得“发生了爆炸”。她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上,谈论日益增加的自恋现象。除此之外,高校和企业还雇佣她为顾问,以帮助他们如何招聘并和自恋的千禧一代(大约生于1980~2000年)共同工作。
2006年,她出版了第一本畅销书《我一代》(Me Generation),谈论自我中心的千禧一代,从而成为小有名气的心理学家。2009年,她根据有关自恋的研究,和乔治大学的心理学家基思·坎贝尔(Keith Campbell)合著《自恋流行病》,再次成为畅销书,登上各大媒体的封面。
“战后婴儿潮一代(被称为X一代,出生于1965~1981年)是一个以自我著称的时代,结果他们的孩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格说,“我们的研究并不是说所有的大学生都自恋,但是你会更经常在年轻人身上看到自恋性格,因为现在高度自恋的学生更多。如果平均分出现小到中等规模的改变,得分高的人群就会发生较大变化。”
研究发表之后,她的一些同行们对此提出批评,认为她曲解或者对数据进行了过度阐释。还有一些人说她的工作主要基于自恋人格量表,而这个量表有天然的缺陷;他们还说她过于专注大学生,而这群人并不能代表整个一代人。
2008年,美国密歇安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伯奈特·唐纳兰(Brent Donnellan)和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心理学家卡利(Kali Trzesniewski)检查了温格的研究,重新审视了1979~2007年的自恋得分。他们把调查的问题分成子集,梳理出更细致的结果。结论是,自恋的一些指标增加了,与此同时另一些却在下降。总体来说,大学生的自恋情况没有显著的变化。
他们还从美国每年一次、5万名高中生参与的“监控未来”调查中抽取数据,研究了美国年轻人的态度、行为和价值观。该调查由国家药物滥用机构出资的,没有直接测量自恋,但是研究了几个相关的因素,包括自我中心、自尊、个人主义和社会地位的重要性。通过对1976~2006年47万多名高中生的自尊得分进行分析,他们发现过去30年高中生们也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对此,唐纳兰说:“我们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表明年轻人越来越自恋,只是有更多个体变化,因为每一代都有它自己的自恋者和无私英雄。”
这个研究遭到温格的批评,称他们仅仅研究了“监控未来”调查中15%的数据,而且对很多研究结果进行了错误解读,并采用了太多超过必要的、效度苛刻的测验。总之,他们彼此没有说服对方。
温格一直在捍卫自己的工作。她说自己之所以专注于自恋研究,就是因为追随了数据。
她从小是个假小子,曾经计划在职业生涯中进行性别研究,1993年在芝加哥大学读书时她向同学要来贝姆性别量表进行研究。这是一个1971年出现的调查量表,使用性别刻板印象(gender stereotypes),即人们对男性和女性的假想特征所抱有的信念,对性别分类为男性化、女性化或者其他。结果让她非常吃惊:50%的女性得分是男性化的,远高于测量手册认为的正常水平。读研究生时,她在密歇根大学重复了这个研究,得到了类似的结果。这让她认为第一次测试并没有异常,并寻找一种方式进一步研究这种现象。
美国历史教授伊丽莎白· 卢贝克
美国心理学教授伯奈特·唐纳兰
美国心理学家珍·温格
温格决定使用她所能找到的贝姆调查,逐年平均这些分数,随着时间推移绘制图表。“我发现从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的所有研究中,女性在男性阳刚特质上的得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上升趋势。”通过分析数十年在校大学生的调查结果,她发现了一种新的跟踪几代人性格变化的方式,后来被她称为“横断历史的元分析”(cross-temporal meta-analysis)。
随后,她开始专注于研究人格的代际变化。研究得越多,关于自我关注和个人主义的主题越是逐渐浮现。
2008年,她和同事使用自恋人格量表进行研究。自恋人格量表是在1979年由拉斯金(Robert Raskin)等心理学家提出的,量表中每一个问题都对应两种表述,让受试者选出更适合他们的,比如“赞美让我难堪/我喜欢被赞美”、“我特别不喜欢展示我的身体/我特别喜欢展示我的身体”等等。这个测量方式是心理学家的一种工具,以找出临床和处于自恋边缘的人群。但和其他测量自恋的方法一样,自恋人格量表一直饱受诟病。美国克拉克大学心理学家杰弗里·阿内特(Jeffrey Jensen Arnett)就认为,量表的测试结果颇为武断,根据“我坚定而自信/我希望自己能更加坚定自信”这样的说法就能判断出一个人是自我陶醉、自负还是具备领导能力吗?但是由于没有更好的测量办法,如今心理学家依然采用这样的方式来确定自恋的流行程度。
不久,温格就做出了自己的发现,引起了轰动和质疑。她和批评者最大的分歧在于,她认为像“我很自信”、“我乐于承担决策带来的责任”是自恋指标,而一些研究人员则认为这在正常人格的范围内,甚至可能是“理想的特质”。
还有人指出,问卷调查数据显示现在的大学生更自恋,只能证明现在的大学生更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能说明以前的学生就不那么自恋。温格认为这一说法有一定道理,她认为愿意承认自己自恋,比如“我将来会成为伟人”、“我喜欢看镜子里的自己”,这种心态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变革。
事实上,以往并没有人对自恋做过明确的研究。幸运的是,在过去的30年中有数千大学生曾经为各种和自恋无关的研究填写过自恋人格量表,所以研究往往以大学生为对象。“我们不确定自恋现象增长的改变是否扩及儿童、青少年以及没上过大学的年轻人,不过其他资料来源确实指向这个方向。”温格说。
关于高中生的调查显示,2000年50%的人期望进入法院、医学院、牙医学院或者研究所就读,这个比例是20世纪70年代的两倍。然而,实际上获得这些学位的人的比例却没有改变。此外,21世纪有超过2/3的高中生期望自己的工作表现能名列前20%。
成年人是否也更自恋了呢?她的推测是很有可能。比起过去,当今的年轻人看起来更像是青少年,而青少年正是人生当中自恋得分最高的时候。几十年前,26岁的人不会和父母同住,45岁的人不会穿牛仔裤、看演唱会。一项针对上世纪30年代出生的女性的研究显示,当今的祖母甚至可能比上一个世代的祖母更为自恋。
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2009年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进行了一项最全面的自恋型人格障碍研究,调查了3.5万名美国人是否曾经出现过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症状。访问的时候,研究者只询问了症状,并没有提到疾病的名称。研究发现,6.2%的美国人在人生某个阶段曾经出现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个数据后来被写入了《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自恋型人格障碍词条中;20多岁的美国人中有9.4%出现自恋型人格障碍,其中年轻男性的比例高达11%;65岁以上的人只有3.2%的人出现自恋型人格障碍。
温格继续着自己的研究。2010年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千禧一代对工作的态度比父辈显示出较弱的职业道德,对休闲更为看重。2012年,她和让肯塔基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内森·迪沃(Nathan DeWall)合作,收集了从1980到2007年美国流行金曲的歌词。电脑分析统计结果显示,近30年来歌词中的自恋主义与仇恨情绪明显增多。歌词变化趋势为多用“我”,少用“我们”,出现“我”多与愤怒有关。迪沃也认为:“现在的青少年和大学生是最自恋的一代。”她还和南阿拉巴马大学心理学教授约书亚·福斯特(Joshua Foster)合作,发现从社会保障部的婴儿名字数据可以看出,父母们更多地要给孩子们取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在19世纪80年代,40%的男孩拥有10个最常见的名字,而今天的这个数字不到10%。
种种数据都显示,现代人越来越自恋了。这让阿内特感到不安,阿内特写过一本书叫《长大成人:你所要经历的成人初显期》,他公开指出,一些美国研究者对刚刚步入成年的年轻人非常不友好,“尤其是圣地亚哥大学教授、著名作家、演说家珍·温格发表的论断最恶名昭著”。
阿内特承认,要说今天年轻人成长过程中自尊程度比前辈更高,很可能是对的。婴儿潮时期出生的父母在自己的孩子还在摇篮里时就告诉他们:“你很特别!”“你能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理想要远大!”在电影、电视和歌曲里,你都能看到听到这样的说法,流行文化强化了这些信息,年轻人真的这样认为。全美范围内的调查显示,高达89%的年轻人(18~29岁)都同意这样的表述:“我有信心,我将得到我生命中想要的。”
“但这并不表明他们很自私,也不意味着他们是自恋的一代。这仅仅表明,他们相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自己有能力让自己过上好生活。”阿内特说。
他对于人们对年轻人的负面刻板印象表示不满,这种成见认为年轻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糟,比上一辈或两辈差劲多了。2009年,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全美调查显示,70%被调查者认为“老一辈的人”比“年轻人”拥有“更好的价值观”,甚至大多数年轻人也同意这一观点。美国马克·鲍尔莱因(Mark Bauerlein)教授写了一本名为《最愚蠢的一代》的专著,在一次访谈中他说:“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对自己的照片那么着迷,我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写一个关于自己的博客。社交网络的交流仅仅发生在年轻人之间,它很难让你有什么进步,更好的词语、新奇的句法、机智的风格、复杂的想法……它只让你保持在青春期水平。”
阿内特说,事实上,大量事实与此相反。在各项指标中,年轻人已经变得比以前优秀而不是更糟。青年男子的暴力犯罪率不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和90年代早期的一半;车祸一直是美国青少年死亡的主要原因,但在过去的20年中,比例几乎下降了一半。从90年代早期开始,18~29岁女性的生育率下降了约25%,在非裔美国人中,比例更是下降了近一半。对此,阿内特说:“如果自恋正在增加,自恋会导致自私行为,事情会变得更坏,但事实上变得更好了。”
这样的统计有悖于温格的研究,但是她最终没有理会。“没有关于自恋和车祸关系的研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犯罪率下降。人们认为我说所有的千禧一代都是自私的,我并没有这样说。我说的是数据显示的平均结果,任何研究群体差异的研究者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她说,“一些人想肯定年轻人的未来,我理解这一点,但这意味着有时候他们只想捂住眼睛和耳朵,不想听任何负面的东西,我认为这是错误的。”
“今天的年轻人是否比以前的几代更加自恋的话题,显然将一直备受争议,而且会持续如此,直到有一天某人做出了明确的研究。”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理查德·艾巴赫(Richard Eibach)说。
美国范德比尔特大学的历史教授伊丽莎白·卢贝克(Elizabeth Lunbec)去年写了一本书叫《自恋的美国化》(The Americanization of Narcissism)。对于这个问题,她说:“自尊的说法比四五十年前流行得多,这是否意味着人们更自恋?我不知道。人们听说年轻人是最自恋的,但是一些被称为自恋典范的行为比如自拍,如果回顾过去你就能看到人们只是使用不同的技术记录自己而已。”
艾巴赫的看法与之类似。“对于社交媒体技术常见的抱怨是让人变得越来越自我沉浸和自恋,当人们与他人形成一种无足轻重的联系,而非参与社区活动并热情互动时,社会构造将被撕碎。但是在之前,人们对电话和汽车的使用也有过相同的抱怨。”
自恋的变迁
英国哲学家西蒙·布莱克本(Simon Blackburn)去年出版了《镜子啊镜子:自爱的用处与滥用》(Mirror,Mirror:The Uses and Abuses of Self-Love)一书,他说:“如今人们谈论自爱、自尊、骄傲和虚荣时,就好像这些词可以互换。所以更不用说卢梭哲学概念里的‘自尊,以及自负、自我沉溺、自恋等概念的细微差别。”
剑桥大学教授昆廷·斯金纳说,词语的任何变化,背后都是观点的变化。“如果我们希望了解别人如何看待世界,我们需要知道的不是他们使用什么词汇,而是这些词汇背后的概念。”卢贝克说,这样的观点对自恋来说也是适用的,自从自恋这个词出现以来,人们对它的认识发生了各种微妙的变化,所以她和布莱克本又老调重弹这个话题。
灯光和影像拍摄曾需精心布置和操作,技术的发展使得现今的影像拍摄变得轻而易举
“自恋”最早出现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是一则广为人知的水仙的故事。故事中,那喀索斯(Narcisse)是河神科菲索斯(Cephissus)与水仙女仙莉莉娥柏(Leiriope)的儿子。他生得很美,被诸多女人追求,却都遭到了他的拒绝。回声女神厄科(echo)向他表露了爱慕之情,他也不予理睬,女神悲愤交加而死。复仇女神决定惩罚纳西斯。一天,当他在河边喝水的时候,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于是在瞬间产生了倾幕之情。他凑近倒影,倒影也凑近他,他们嘴唇相碰时,倒影就消失了。那喀索斯终日欣赏自己水中的影子,最后憔悴而死。在他驻足的河岸上,长出了水仙花。
这个古老故事中的自恋,意味着过多的自爱。
过了几千年,现代精神病学的出现让这个概念变得更加复杂。1889年,英国心理学家哈弗拉克·埃利斯(Havelock Ellis)第一次将自恋引入心理学领域。一开始,它被用来描述同性恋的心理状况。20世纪初,弗洛伊德对此进行研究时,也受到自恋这个词本身意思的局限以及当时对自恋研究的影响,认为是同性恋的客体选择,“把他们自己作为性对象的客体,他们谈论着自恋并寻找和他们相像的可以让他们去爱的年轻人,就像他们的母亲爱他们一样”。
弗洛伊德很快便不满足于这种说法。1914年在《论自恋》中,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原始的自恋倾向。他假定人在婴儿时就处于自恋状态,自恋来自爱,投向自己和养育自己的人,是一种原发性的自恋。随着个体健康地发展,这种爱会投向其他人,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遭遇挫折,爱又会返回到自己那里,形成继发性的自恋,也就是病理性的自恋。这些人在爱的选择中,不以他人为模型,而以自己为模型,将理想化的自我作为爱的对象。
之后,许多心理学家试图比弗洛伊德更科学地解释这个问题,开始认为自恋是一种身体疾病。1968年,美国精神分析学会将自恋定义为“一种心理的兴趣集中在自身的病理现象”,听起来颇为拗口。
1979年,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出版了《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一书,对笼罩着现代社会的自恋主义文化进行了剖析。他从社会心理学的视角对资本主义文化在“二战”以后出现的新变化予以细致分析,认为在心理学层面上的自恋是整个社会文化变迁的症结所在。在他的论述中,美国社会的价值取向、政治格局、休闲方式、教育状况、家庭结构、两性关系以及养老制度等,都因为普遍存在于现代人心理结构中的自恋型人格而发生了改变。
他的观点被广泛接受。从那时候开始,自恋开始和很多负面词汇联系在一起,比如自大、自私、虚荣、孤芳自赏、自鸣得意等等。
卢贝克对拉什进行了强烈谴责,觉得他的抱怨很夸张。因为拉什非常保守,对旧时代充满眷恋之情,声称现代科技已经使美国人,尤其是女性,依赖于商品化的产品,从而剥夺了他们的自立。他也不赞成使用洗衣机和计划生育。
最让卢贝克讨厌的是,拉什滥用了自恋的概念,让自恋获得了坏名声。拉什宣布,一种新型人类出现在“我们的海岸”,“基本人格结构”改变了。原本坚韧、严肃的美国人,已然变得装腔作势、索取、抱怨,沉迷于即时的满足感。
卢贝克说:“从1910年弗洛伊德给出自恋的概念,直到上世纪70年代,自恋的概念几乎仅限于精神分析。它因为拉什的书开始进入文化领域,作为病态的自恋被关注。在他那里,自恋完全被看成一种坏事,如今人们还这样看它,即便在精神病学之外的学术讨论中也是如此。任何对漂亮衣服感兴趣、希望住好房子的人,都可能被看成自恋者。这个概念在公共领域变得一文不名。我认为,很多流行心理学所谓自恋的行为,实际上谈论的是健康的自尊。”
1980年,自恋正式在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中获得一席之地,自恋型人格障碍被列为一种独立的人格障碍。2013年发布的DSM第五版中,自恋的主要特征是夸张、自大狂。自恋者夸大他们的成就和未来的胜利,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仅能够被特别的人所理解;他们觉得自己拥有特权,不管是在网络上还是在现实中;他们没有同情心,不能忍受批评,相信自己被嫉妒。
生活中,我们会对这样的行为做出道德判断,比如这个人好还是不好,但是DSM是疾病诊断说明书,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有恙和无恙的区别。
一直有人质疑自恋是否属于精神疾病。卢贝克在书中介绍了DSM出现之前对此持反对意见的派别,其中有弗洛伊德的学生费伦齐(Sándor Ferenczi)。费伦齐创立了匈牙利精神分析学校,堪称是弗洛伊德弟子中最具原创性者。弗洛伊德认为,因为病人的抵制,自恋者几乎是不可治愈的。而费伦齐认为自恋可以治疗,他们的抵制可以被看为一种症状进行分析。弗洛伊德称,对于病人,精神分析师应该保持距离,少开口,只倾听;而费伦齐则认为,不管什么样的患者,尤其是自恋的患者,需要的是爱和同情,他们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这些,这是问题所在。费伦齐希望,对困难的患者能像“慈母”一样。后来他娶了自己的一个女病人。
持反对意见的还有维也纳医生科胡特(Heinz kohut),他为了躲避纳粹于1940年移民到美国。上世纪70年代,科胡特建立了“自体心理学”,这是一种系统化处理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治疗,大部分基于费伦齐的观点。他也认为自恋源自低自尊,母亲没有让孩子感到自己的天然全能性,比如相信自己的涂鸦是全世界最好的涂鸦。孩子们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会随着时间而减弱,但它依然存在,会在人生出现失望和挫折的时候跳出来保护自己。
科胡特试图改变弗洛伊德对于“自恋”的定义,他认为自恋是人类的本性,每个人本质上都是自恋的。自恋不仅有坏的一面,和DSM的诊断一致,也有好的一面,会让你神采飞扬,更具创造力,更有自尊,更会去爱。很多人说起自恋者都觉得他们很自私,科胡特嘲笑了这样的想法,他说自私的人不是因为自恋,而是不够自恋。
虽然早期的科胡特只是小心翼翼地雕琢着自己的观点,不敢轻易与传统的经典精神分析理论出现过大的分歧与冲突,但是他从一开始就肯定了自恋性需要的合理性,以及自恋存在朝向积极方向发展的可能。
卢贝克很赞同科胡特的观点,认为他提出了一个正常的自恋,这是人类野心和创造力、价值和理想、移情和同情的源泉,它充满了可能性,是维持生命必不可少的因素。相比之下,与科胡特同时期的心理学家奥托·科恩伯格(Otto Kernberg)则把自恋描述成一种恶性肿瘤,会冻结人类的同情心。
科胡特的观点无声无息地影响了精神分析学。精神分析师从来也没宣称皈依科胡特,却会更好地对待病人。“科胡特不想敲响精神分析的大门,却悄悄进入,就像他本来就属于那里。”卢贝克写道。但是科胡特的作品晦涩难懂,很多专业人士对这一系统表示“永远无法理解”。随着时间流逝,认为自恋具有好的一面的声音,被持不同观点的分析师和社会批评家的哀叹声淹没了。
随着自恋的流行,如今对自恋的认识又翻转过来了。自恋的人越来越多,许多被确诊患有自恋的人似乎还有其他方面的人格障碍。2013年,在DSM-5出版之前,人们讨论要不要取消自恋型人格障碍这个词,将其并入其他人格障碍,成为具有更多问题的人的一个特征。很多学者更喜欢把自恋当作一种特征,而不是一种障碍,因为许多人都自恋,但在社会中依然很正常。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的人格障碍工作组认为,有人可能有自恋倾向,就像他们可能有积极的人生观或害羞的性格。
最终,因为观点不一致,自恋型人格障碍依然保留在DSM-5中,学界认为,把它取消为时过早。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心理学界的人也开始认真考虑自恋有益的一面了。
人们对自恋概念的认识发生变化并不奇怪。“自恋的魅力在于其矛盾的性质,它可以用来参考解释我们最重视什么以及最轻视什么,它涵盖了非常大的人类行为的范围,从正常功能到病态破坏力。很难想象一个概念能够涵盖光谱的两端。”卢贝克说。
为什么自恋?
与“自恋的人是否增多了”、“自恋是好是坏”这样的问题类似,个人的自恋是如何形成的,心理学家最初的研究结果也非常矛盾。
一些心理学家认为,自恋型人格是由于父母对孩子表现出不爱和不接受,孩子感到不满足、被拒绝、没有价值,用幻想的自我意念来补偿受损的自尊;另一个解释说,孩子恰恰是被过分积极的赞赏或者溺爱所宠坏,以至于高评估自己。这听起来似乎让做父母的抓狂,不管怎么做,好像都是错,如何掌握纵容和忽视之间的平衡,是一门深深的学问。
如今,关于自恋为何流行的普遍论调是由多种因素综合促成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自我欣赏的价值观。不久前,自我欣赏的信息还在传递给真正需要的人,比如1987年出版的《学会爱自己一书》(Learning To Love Yourself)仍是写给因为被父母进行情感虐待而酗酒的青少年。如今,自我欣赏被认为对每个人都狠重要。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一则公众服务广告说:“你可能不明白,但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有一个真爱——那就是你自己。如果你喜欢自己,别人也会喜欢你。每个文化都是由其根本的核心信念塑造成的,如今的美国自我欣赏的重要性极高,罕有其他价值观能与之匹敌。”
其次,父母对孩子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孩子努力想获得父母的认可,如今却是父母挖空心思希望得到孩子的认同。父母越来越多地放弃对孩子的权威,孩子不费功夫就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赞赏,父母保护他们不受老师批评,送他们价值不菲的玩具,让他们拥有自由却不用承担相应的责任。以前,孩子知道父母是家里的老大,他们不是自己的朋友,就是父母。今天,越来越多的育儿书籍念叨父母如何与孩子成为朋友。
善良的立意和为人父母的骄傲在教养子女的过程中打开了通向自恋的那扇门,许多家长会以最现代的方式表现自己对孩子的爱,宣告他们多么优秀。温格尖刻地指出:“很多女孩衣服上印着‘小公主的字样,除非你是流落民间的王位继承人,否则这无疑是痴人说梦,而且,如果你的女儿是公主,难道代表你就是国王或者王后?根本不是。这代表你是庶民,必须对小公主言听计从。”
在她眼里,如果说自恋是一种流行病,名人和媒体就是超级传染源。2013年,美国《时代》杂志分析过千禧一代的自我中心现象。千禧一代在成长过程中观看电视真人秀,其中大多数基本上都是有关自恋者的纪录片,他们把自己训练得随时可以上电视真人秀。曾经为真人秀节目挑选过试镜者的星探多伦·奥菲尔说:“大多数人在30岁前从未从人格类型方面去定义过自己是谁。因此,对于人们在14岁就会去定义自己是谁,这简直就是进化过程中的一次飞跃。”
拉什在《自恋文化》一书中写道:“媒体为关于名誉和荣耀的自恋梦提供了素材,并强化了这种梦,鼓励普通人将自己视同明星,憎恨‘芸芸众生,使得他们越来越难以接受日常生活中的平庸。”
网络的推波助澜也功不可没。有人将以使用者为中心的网站称为“网络2.0”。YouTube的标语是“传播你自己”,Facebook这个名字起得恰如其分,MySpace取名“我的空间”也不是巧合,它们奖励的对象都是自恋者。2006年,美国《时代》杂志正式将“你”选为年度风云人物,有人对此调侃道:“《时代》杂志,谢谢你炒作我、高估我、利用我、奉承我、将我的形象卖给我。”
社交网站强化自恋,让它成为一种无尽的循环。布莱克本说,如果我们把人们每天面对的屏幕理解为“屏”与“幕”的话,那么它一方面将人们的各种形象呈现在世人面前,发挥着“屏”的功能,另一方面又是一道阻隔他们与外部世界产生真实联系的“幕”,让每个人都成了顾影自怜的那喀索斯。
就连2008年美国的经济危机也被人认为和自恋的两个主要症状(过度自信和贪婪)有关。受到高利润诱惑的贷款方过度自信,冒险借出远高于大众偿还额度的高额贷款;一些借款方也过度自信,以为能承担得起那些贷款,当然他们也是真的想拥有豪宅。每个人都陷入自恋的狂热冒险,却无法预测负面后果。在一个助长自我欣赏和物质享受的文化中,再加上透过购买负担不起的东西来实现这种自我欣赏的能力,许多人活在自恋的错觉中,以为他们富有、成功又特别。
这样的情形在中国也非常常见,住着大房子,开着新车,带着一丝不知是自豪还是苦涩的神情说“我是负翁”的人不在少数。
中国关于自恋的研究非常零散,几乎没有大规模的系统研究。2008年,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蔡华俭进行了一项针对中国人的大规模网络调查,结果发现我国年轻人比老年人更加自恋,城市居民比农村居民更加自恋,生活富裕的人比生活困顿的人更加自恋,独生子女比多子女家庭的孩子更加自恋。这个结论符合人们的普遍认识:过得越好越自恋。
中国人的心态为何会演变成这样?蔡华俭推测,中国近30年来发生的社会、经济、文化巨变可能是导致中国人趋于自恋的幕后推手:个人财富的增加、城市化的加速、独生子女的增多、个人主义的盛行都可能推高个体的自恋水平。因为社会经济的发展会使个人的自由越来越多,对他人的依赖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事情自己可以完成,这直接导致了个人主义价值的盛行和集体主义价值的式微,再加上对独生子女的过多宠爱和关注,整体上,中国人的自恋情结越来越明显了。他的观点和美国的主流观点基本一致。
很多人觉得,如果大家都有病,那就不是病吧?在整个社会都被卷入自恋浪潮的时候,人们又开始重视自恋的优点。
从2005年起,英国萨里大学的研究者贝琳达·博德(Belinda Board)和卡特琳娜·弗里岑(Katarina Fritzon)就一直在进行一项研究。调查中,他们发现患有自恋型人格障碍、表演型人格障碍、强迫型人格障碍的人,在高层行政管理人员中出现的概率,比在布罗德莫精神病院(Broadmoor Hospital)里精神失常的刑事罪犯要高。布罗德莫是英国关押精神病罪犯的最主要监狱。
这些根深蒂固、可能不适应社会的人格特征,常常反而会使人受益。具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人可能雄心勃勃、自信满满、专注于自我,并且能够充分利用周围的人和环境来获得最大收益。具有表演型人格障碍的人则可能擅长吸引和控制他人,因而在建立和发展商业关系上得心应手。
在他们的研究中,博德和弗里岑将具有自恋性人格障碍的高层管理者们形容为“成功的精神病人”,而将精神失常的刑事罪犯们称为“失败的精神病人”。成功人士与精神病人这两类看似完全不同的人,背后可能有着被人们想象中更多的共同点。正如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00多年前所说:“当超群的才智和精神变态的性格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就极有可能造就一个伟人。”
在阿内特眼里,被认为自恋的年轻人有着无数优点。根据美国独立性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的各种研究显示,美国年轻人(18~29岁)比老一辈更宽容。年轻的美国人比其他任何年长的年龄组更可能说他们“接受家庭成员与其他种族/民族的人结婚”,更认同“享受工作比赚大钱更重要”的说法,更支持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开放和接受的态度超越国界。调查员约翰·佐格比把他们称为“第一代国际人”,因为数据显示,这些人把自己看作世界公民,并且比老一辈更热衷于解决全球性问题。佐格比得出结论,当代年轻人比美国历史上之前的任何一代人更具有全球性,他们在一生中将拥有比他们父辈和祖父辈更和谐的国际关系。
“对今天年轻人产生种种偏见的形成原因十分复杂,但可能其中一个关键原因是许多他们的长辈还在用旧的标准来丈量他们的进步。社会、经济、技术在过去半个世纪变化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此外,什么是‘正常的标准在年轻人中也变化得如此之快,社会上的其他人还没跟上。”阿内特说。以前,如果一个人在25岁还没有结婚并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许多旁观者会觉得他缺点什么;根据今天的标准,这并没有什么。
自恋是一个没有定论的话题。卢贝克说:“如果文化能朝一个方向转变,那么它也可以变回来。”人们不是爱自拍吗?那就让他们拍吧。究竟选择相信人们是充满坏的自恋的庸人,还是相信他们中间会孕育出最乐观最优秀的人,《时代》杂志关于千禧一代的文章说得非常好:“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如何看待事物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