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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拍宣言

2015-04-16杨璐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16期
关键词:照镜子同学

杨璐

游客在澳大利亚普芬比利蒸汽火车前自拍留影

自恋的边界

如果没有微信朋友圈的存在,我从来没有被人评价成自恋过。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一路应试教育,被拿出来谈论的标签都在考试分数编织成的坐标系里,客观而单一。当记者之后,很多年的时间和精力大部分放在写稿子上,那又是一套单位的绩效考核标准。直到偶然的一次,领导委婉地提起了我发到朋友圈里的自拍照,我才知道原来在有些人眼里,我是个自恋的人。

写稿前,我专门翻了一下朋友圈,大概手指每划一下屏幕,就能看见一次到三次我的自拍照,在机场、大巴车、宾馆里、采访对象家的沙发上、我自己家、游泳池的更衣室、各地的商场试衣间、餐馆、咖啡厅里,有化妆的,有素颜的,还有脸上敷着各种面膜的,基本概括了我所有的生活状态。对我自己来讲,这是我一段生活的记录,看见照片和文字、留言,就能想起当时的情景来,对别人来讲,这些照片传递出什么信息,我还真没有想过。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自恋的英文词narcissism,来源于Narcissus,原意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神的名字,直译为那喀索斯,也是水仙花的意思。传说那喀索斯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死后变成一朵水仙花。心理学和社会学对自恋的研究太多了。弗洛伊德有《论自恋》,他认为自恋是,一个人的“力比多”从客体撤回转而投注于自己。海因兹·科胡特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延伸和扩展,提出每个人本质上都是自恋的。自恋是一种认为自己值得珍惜、保护的真实感觉。一般的自恋并不是不健康的,只有个体过度自恋并超出了社会对自恋的允许范围才是不健康的。拉康有镜像理论,还有历史学家、社会心理学家把自恋放在资本主义社会现状和消费主义的背景里去分析。

深究起来,自恋有专业严谨的理论脉络。在临床使用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里,自恋型人格障碍有9项描述:具有自我重要的夸大感;沉湎于无限成功、权力、光辉、美丽或理想爱情的幻想;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和独一无二的;只能被其他特殊的或地位高的人们所了解或共事;要求过分的赞扬;不合理地期望特殊的优厚待遇或自动顺从他的期望;在人际关系上是剥削、缺乏同感、妒忌他人;认为他人都在妒忌自己;显示骄傲、傲慢的行为态度。

9项里如果超过5项,大概就得去看心理医生了。仔细想想,我肯定属于爱自己的那种人。我每天都有大量时间花在照镜子上,照镜子太久上学迟到过,照镜子太投入不听课被老师批评过,前一段在咖啡馆谈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同事一抬头,看见我正专注地对着墙上的镜子看,就像吹好的气球被扎了一针,氛围一下子就不对了。

我照镜子,不是水仙花情结、沉浸在自己有多美里,而是对自己的状况很上心。我得知道脸上长了几颗痘,每天痘痘的变化情况,痘印和晒斑是深了还是浅了,黑眼圈是深了还是浅了,毛孔是大了还是小了,不同光线下,皮肤情况怎么样。我首先得对自己了如指掌,至于如何应对,是否去保养,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对自己的爱还在于,一个微小的进步都会给我带来非常多的喜悦。早上起床刷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自主地就会想那么多社会新闻,我居然从一个婴儿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死,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然后我就可以高兴一个早上。

外人比较看得见的表现是我学游泳。从小到大,我都是体育特别差的人,大学一年级体育课,学了一个学期的篮球,定点投篮考试,我一个球都没挨着篮筐,得了零分。大学二年级学网球,除了正常上课,我请老师每周补两节课,就是想最起码不要再挂科了。可我依旧学得很差,正手根本握不住球拍。考试的时候,跟我对打的同学水平很高,一直只给我反手,球速慢、力量小,加上老师照顾,才算是过了关。

学游泳就是我屡受体育挫折的人生又一次尝试。从一开始即使站在水深1.2米的泳池里,依旧不敢把漂浮板松开,到已经学会了自由泳,我仍然花了非常多的时间上课和练习。每一个进步都要写在朋友圈里,跟大家分享我内心的激动。上个月老师教游深水区,我虽然非常害怕,可是只扭捏了一点时间,就横下心游了过去。上完课,我真的快哭了,感觉到达了挑战自我的巅峰。可好几个同学忍不住在朋友圈里留言,看我写自己游泳写了两年,以为我的泳技已经可以达到横渡海峡的水平了,结果才刚刚游进深水区。

但是如果对照着前述的9项指标,我跟自恋型人格障碍相差太远了。我对自己和周围环境有非常理智和清晰的判断,优点与缺点、喜欢什么与讨厌什么、擅长什么与不擅长什么,而我日常所做的只是衡量与选择。

自拍的理由

自拍的英文是self-timer,1984年就已经出现了,当时指的是照相机自行设定拍照时间的功能,有了这个功能用户就可以自己拍摄自己的影像了。在十几年前,因为互联网的普及和数码技术的发展,门户网站、社交网站和论坛纷纷开设有自拍的频道,供网友上传自拍照片和视频。自拍作为一种新媒体的新鲜事物在科班领域很是热过一阵子。

那时候,我也在大学里学习传播学和传播心理学课程。如果按照使用与满足理论分析,受众接触媒介是为了满足自己特定的需求,而这种需求跟社会因素和个人的心理因素有关。那正是电脑逐渐普及的时代,网民们陷入到自由表达的狂喜里。自拍提供了自我欣赏的机会,提供了发泄、纾解心理压力的渠道,寻找到自拍同好的网上集体,留言和评论在虚拟世界里提升了成就感,还满足了窥视他人的心理。那个时候论文的基调还是,自拍是双刃剑,控制不好有恶劣的负面影响,还要提醒网民不要陷入对外表的追求,而忽视个人的内涵和修养。

经过了十几年的互联网生活,传播的专业化和精英化越来越减弱,人人都有话语权,网上的自我表达成了平常事,“提醒不要陷入对外表的追求”的保守,也变成了“这是一个看颜的世界”这样关注自我的个人表达。互联网生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在微信环境里,朋友圈的联系人是亲戚、同学、同事、领导、客户。这是一个虚拟世界的熟人社会而不再是匿名的汪洋大海,稍微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在这里不能像其他网络载体一样宣泄负面情绪、袒露内心的阴暗、污言秽语的吐槽,甚至这里的一举一动都有几百双、上千双眼睛在看着,影响着你在你交际圈里的形象。

如果不是写这篇稿子,我没有深究过自拍的前因后果。可分析完朋友圈里这么凶险的环境,想到我和我认识的爱晒自拍的朋友们那些笑脸、扭成麻花的姿势,确实得是对自己特别认可、对别人特别信任、内心阳光又天真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爱自拍的,大概是手机有了前置摄像头之后。因为我从小有爱照镜子的习惯,不离手的手机就成了最方便的镜子。我同学的老公批评我,自拍照怎么总是一个姿势,因为大部分自拍都是照镜子的副产品,化完妆拍一张,看下效果怎么样,摸到脸上长痘痘拍一张,看下严重不严重,做面膜的时候拍一张,看精华或者面膜泥干没干,熬夜写稿的时候拍一张,看长时间对着电脑毛孔是不是变大了。拍都拍了,随手就发上了朋友圈。

另外一些自拍都是因为心情好的条件反射,比如吃了一块好吃的蛋糕,去了一间垂涎已久的餐馆,出差住了一家舒服的酒店,去看了一场演出,逛了商场,做了一个顺利的采访。还有一些自拍是因为做了搞笑的动作,觉得特别好玩,也愿意跟大家分享。

所以,自拍可不都是美颜软件修出来的照片。有一种观点是长得不好看为什么要自拍?我觉得对于每个人来讲,自己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一点就比什么都有价值。何况美丑是个没法量化、很主观的概念,如果自己都不欣赏自己、信任自己,不敢目光坦荡地展现在熟悉的人面前,还要去指望谁呢?

自拍的收获

本来是无意识的自拍,可我逐渐发现了它的收获。

自拍最大的收获是让老朋友的联系紧密了。从做记者开始,我跟朋友们一度很疏远。每个月里有半个月以上的时间在出差,不出差的时候周六、周日也是最紧张的写稿日,同学们的聚会总是参加不了,如果遇上写稿子心烦,连语气都很生硬。有一年清明节小假期,初中同学组团来北京玩儿,我又在外地出差,能听出同学语气里明显的失望。挂了电话,我觉得再工作几年,除了上访户会给我打电话,大概没人再理我了。

成功学好像特别鄙视工作几年之后还跟同学保持联系的人,仿佛这是可怜、没出息的行为,还推导出没有社交这样的结论。我却觉得互相看着长大又互相看着变老是件很好的事情。朋友圈是一种超级通讯工具,我们建立起一种新形式的人际关系。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城市的同学们很多喜欢发自拍照的,我们互相给对方留言,如果空闲还能说上几句。

有同学是美容大王,药妆系、精油系、专柜系、顶级贵妇品牌,她都很在行,小时候课间我们就说这些,现在虽然隔着赤道,可交流没有变。有同学正怀孕,看见我发的蛋糕特别想吃,刚好有人来北京,就问了我蛋糕店地址,买了快递回去。我们的衣服、太阳镜、挎包、口红的颜色互相都可以给意见。朋友圈的自拍,让我们不是久别重逢的寒暄,而是日常生活、琐碎小事积累出的情谊。

自拍的存在让我看见生活的美好。人总是希望把美、好的一面与人分享,朋友圈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开心时刻的定格,它传递出来的信息完全可以感染其他人。我经常是面带微笑看朋友圈,谁穿了一件好看的衣服,谁变瘦了,谁出去旅行了,谁又去夜店玩耍了。有朋友的家里永远摆着花、整洁得随时可以拍家居照,看到这些自拍,我就提醒自己得做家务,还得买点布置房间的摆设。特别是我在尘土飞扬的县城、农村出差的时候,无论是在街边挨家挨户地敲门还是阴冷潮湿的宾馆累得不想翻身,刷一下朋友圈,看见大家光鲜亮丽的生活,心情就会好一些,因为它们的存在提醒了我这些沮丧肮脏只是选题,跟我的人生没有关系。

自拍积累下来就成了人生的记录。从前我的经历都在衣柜里,打开柜门我经常会回想起时间点来,每件衣服是在做什么稿子时候买的,是在什么灾难现场穿过的,它们跟着我走过哪些路、见过哪些人,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而现在,朋友圈里的自拍照记录得更直观和清晰。有在三江源包着头巾、戴着太阳镜根本看不见脸的自拍,有跟同学约吃午饭接到他媳妇马上生孩子电话时的自拍,有第一次剪短发的自拍,有去采访甲午沉船的自拍,最近的一次,是坐在福建农村的普照堂里采访肉身佛时候的自拍。把这些自拍连接起来,大概我一年的工作量就统计出来了。

自拍还有助于我的印象管理。在社会心理学里,有意地控制他人对自己形成各种印象叫印象管理。我是一个很愿意自我呈现的人,所思所想并不需要代言人。所以,我不喜欢在一个环境里,人人对我的印象都来自一个间接的描述。自拍照虽然是碎片化的展示,可它真实而即时。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喜好和厌恶都是直接的传递。

网上有很多对自拍和晒各种照片的戏谑和讽刺,人心多复杂,不用去揣摩分析这些想法背后的人生与性格。朋友圈只能群发,你有权利选择不看,屏蔽掉就好了,可不能要求所有人为了你的喜好来发他们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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