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2015-04-15吴韩娴
吴韩娴
迤逦之声起江南。东方名家名剧月里,北方昆曲剧院带着几出柔婉与深沉兼具的新剧重返江南,让那秦淮河里的桨声灯影,红楼绿窗中的儿女情长,都在水磨调里和春光一齐明润起来了。不过这点相熟的明润里,还有来自北国的一丝野心、几分探索,正如上下双本《红楼梦》。
红尘一大梦,楼倾人乍醒,多少剧种曾为这独一份的“人世如戏”而钟情,越调的清丽,黄梅的细腻已是珠玉在前。而今番这六百年的昆曲与两百年的《红楼梦》相遇,北昆似乎也只有亮出昆曲“百戏之祖”的宗师气派,演上全本大戏,才能占得三月枝头的一点先机。果然,这上下双本再没有折子的别名,就叫《红楼梦》。
细致敷演原是传奇的本色,如此搬演《红楼梦》,亦是复归与承续——上本从宝黛初见说至贾妃省亲,下本从金玉良缘演到宝玉顿悟,间以熙凤弄权,众姝委尘——连台本戏热热闹闹的感觉“似是故人来”。而两本皆有的序幕,更以一种“神话叙事”的俯瞰结构遥相呼应,唤回明清传奇碧落黄泉,上天入地的宏大气度。
昆曲与《红楼梦》还有另一重天然的契合——都有倾城倾国风,能说倾国倾城事。虽然在妆容与衣饰上未必尽依旧例,但北昆依然在舞台上呈现了昆曲骨子里的古雅和精致。琉璃世界与花样儿女,皆是悦目赏心。而仔细看来,下本的舞台效果比上本更为理想。上本的歌台水榭、月洞朱栏虽有曲折回环的园林之美,但也压缩了表演空间,二三人物尚能蹁跹夭矫,一有群戏便难免局促。在“大观园试才题匾额”一折里,布景的层次不仅没能帮助演员“移步换景”,反将虚拟之美挤到边缘,匠意沉沉。连带转场之间也稍显板滞涩然。及至下本,为了配合大厦将倾的肃杀与萧瑟,舞台倒旷远许多,数竿竹影、一枝残梅、茫茫大地,大多入境入情,显出空灵的风姿。而台上的人在演,台下的人也不免琢磨:水磨调的简、净、幽、冷实在不合于繁复浮丽的介入,因其“倾人城国”的韵致即在如水之婉转、圆润、清透,过于臃肿写实的舞台将在叙事和抒情上减损这种需要小心呵护的流畅。
昆腔传奇本是没有导演的,可是现代剧场又无法拒绝导演。幸运的是,这出大戏的导演有着“整新如旧”的诚意,尊重戏曲本体的轻灵通透,几处场景调度都颇有意趣。传统的京昆折子戏里常有一种“停顿”与“静默”之美,一人前唱,一人后坐,以经营微妙的舞台平衡。《汾河湾》里的隔门诉情,便有这相似的灵光,而发展化用到《红楼梦》里,就成了宝黛初见的一幕——荣国府里一众珠围翠绕,娇声软语的女眷在二人初见的瞬间全部静止,以“停顿”让出一个透明的空间——这一边,两个小儿女仔细吟哦红楼戏里最经典的一场初见;那一边,静默的美人们退后而不褪色,绘成了华丽的仕女图。观众的焦点聚在前场,余光也饱含惊艳。不固执写实,不回避写意,见得到老戏绰约的影子。小处拿捏得精巧,大处也处理得漂亮。另一处博得满堂喝彩的是省亲场面的铺排,法度谨严,华贵无匹,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中堂皇的气派,非昆曲而不可得。
曾经“自掐檀痕教小伶”的不仅仅是汤显祖,对现代导演而言,帮助演员完成扮演也是一项重要的挑战。今次的舞台上,几个人物的形塑依然值得一论。贾宝玉作为女儿世界里的一朵奇葩,是最重要的人物,但他在上下两本里的形象却不尽相同,上本偏重“做”,下本更重“唱”,从少年走向青年的轨迹里深藏导演和编剧的苦心。但上本的宝玉略显单薄,这与编剧预留的表演空间不大有关,暂且按下不表。跨越双本的林黛玉亦是渐入佳境,“风露轻愁”的她在上本“娇俏”稍过,下本倒更加圆润饱满。也能理解导演的用意:青梅竹马的情愫本应泛着青春的光泽,不该幽怨太甚。可是允许人物性格的成长并不等同于改变人物性格的底色,一以贯之的基调依然需要把握。王熙凤一角倒是可圈可点,“大动作出家门,小动作出人物”,对贾琏“花枝巷暗结丝萝”的怨毒,对二姐“从来东风不与西风和”的深恨,都被魏春荣藏在五旦成熟端庄的做派里,笑意盈盈间便能杀人无形,着实教人激赏。而掠阵的老演员扮起史太君、贾政等人来气派自成,开嗓便是一片光风霁月,两厢对比,后辈小生仍有漫漫长路要走。
昆曲一度是文人的昆曲,现在谈及“人”而未及“文”,还是要落到编剧技法上来。北昆版《红楼梦》既为双本,在编剧上必是有勃勃的野心和追求的。但即便有上下本的体量,要将这一场瑰丽的梦魇尽数收纳,依然艰难——“全景式”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词语——现今的呈现难说完美,但已属不易。这也提出了一个关键的论题:如何依循传奇的体制与精神对故事进行裁剪和取舍?显然,编剧的回答是以双线并行的结构,让“木石前盟”与“凤姐弄权”两股线头交错前行,及至顺势而为,勾连出更多曼妙的红楼人物。如此既能脱出只重宝黛故事的窠臼,又能尽力贴合“全本”的要求。面对这般安排,从编剧的角度出发自当理解,但站在观众的立场上却意犹未尽——“窠臼”有时候是一种欣赏习惯。许多地方戏拈出一根情爱的红线而虚化其余人事,就是为集中叙事,周全节奏而做出的考量。相形之下,今次的双线之说有些勉强,“木石前盟”迅疾延伸,“凤姐弄权”却时断时续,整体反倒更像线式推进与块状叙事的融混。而当这种融混不甚和谐时,戏就不免陷入蜻蜓点水和旁枝逸出的尴尬之中。不仅故事的叙说难以圆融,人物也没有余裕歌舞抒怀,昆曲如琢如磨的风情只能妥协于“全本”的追求之后。而线索之外的场景剪裁,如大观园试才题匾额、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等,在“冷热相佐”的考量之外,还有没有更能服膺观众的取舍标准呢?思及此,也不禁为编剧而无奈感叹,如果能上、中、下三本从容开演,或许就能神完气足些了吧?但在今日的条件看来,“三本”也只是任性的要求。“剪裁与取舍”的论题可能片时之间难以回答,但我们不能苛责也不忍苛责,因为双本《红楼梦》的编演本身已是一种思索探寻,亦是朝向答案的重要一步。
当然,双本《红楼梦》还是在“主旨”上完成了“脱去窠臼”的理想。贾宝玉在芒鞋破钵洒然而去之时曾唱道“风流散烟云。人生,是梦还是醒;情缘,是假还是真?”已经超越了“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之戕害”的主题,以“散则成气”四字目视所有离合悲欢,继承了曹公原作中深沉的空幻之感,值得观众为之击节称赞。
似是故人来。北昆版《红楼梦》在多个侧面上都得了老戏的风神,虽然尚有些许遗憾,但若假以时日仔细打磨,“陌上花开缓缓归”的传奇之美终会在“新编经典”的剧目上真正归来。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