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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横斜 暗香浮动

2015-04-15潘乃奇

上海戏剧 2015年4期
关键词:昆剧梅花舞台

潘乃奇

昆剧《影梅庵忆语·董小宛》一场终了,涌上我心头的是这样的八个字——梅影处处,梅香阵阵。许是应了那“影梅庵”三字中的一个“梅”字,全剧颇多梅的意象,可谓妙极。

多年前,于旧书店偶得小书一本,名曰《影梅庵忆语》,作者冒襄。读时很是喜爱,也对书中描摹颇有些向往,曾想过倘若自己是董小宛,逝后能被所爱之人如此挂怀,并在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影梅庵中,将对自己的追忆凝成文字,一生纵有不完满也是值得。女人都是梦做的,想过也就罢了,并未料想会有一日,北昆将这《影梅庵忆语》搬上舞台。

开篇,便是树枝腊梅。舞台上营造出视觉空间赫然是窗外白雪飘飞,就着腊梅,耄耋之龄的冒辟疆挥毫书写,宣纸从桌上绵长地拖到地下、展向远方。

老年冒辟疆边写边吟咏《影梅庵忆语》中的内容,“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 这吟诵之声,伴着梅影,交映成画,清晰可见的是,老年冒辟疆的黑色长衫上,缀着数朵藏蓝色梅型图案,于是,意念中的梅气与视觉中的梅形相映成趣。难道不是么?看到的,是老年冒辟疆寂寞之中的自足,倾诉之中的宁静,就在他书写和吟咏的同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冷。梅花的冷与冒辟疆的冷,清绝得令人倾倒。但是我相信这表面的冷内里暗藏着巨大的热,冒辟疆若没有内心对心上人董小宛的炽热怀恋,又怎会有这样一段往事开始追述?藏在内心若干年的复杂心事,终究不吐不快,付诸笔墨,让这段情事如墨梅怒放于宣纸之上,外化于大千世界。这不是正应了那句“凌寒独自开”?

对于此时的冒辟疆,用“冲寂自妍,不求识赏”来描述或许也更贴切。而这,刚好就是梅的品格。回望中国唐诗宋词中,至少有百首是咏梅的。海棠也好,牡丹也罢,任它千树万树梨花开,任它小荷才露尖尖角,都抵不住梅花之余韵悠长,直抵人心。这与梅的高冷特性有关,试想,梅从不愿在桃李争艳的春光中露面,只爱在天寒地冻、万木不禁寒风时,傲然独立。踏雪寻梅也好,已是悬崖百丈冰,梅花独俏也好,大雪中的繁花满树,以及那点点梅花散发出的幽幽冷香,寒风中沁人心脾,催人落泪。冒辟疆在舞台上,和着那窗外梅枝与笔墨中那场梅事,带给人的,是同样的感受。梅影中,当时时代交替之时的文人风骨、道德精神,也可在冒辟疆身上找到印证。

事实上,梅在中国文化意义中,承载了对时间秩序和生命意义的寄托。就如冒辟疆,他的影梅庵中的梅,毋庸置疑负载着他对董小宛的一片真情,这梅由此是梅而非仅为梅,早已拓展了梅原有的植物属性。也许发散开来,冒辟疆回顾的不仅是他与董小宛之间的真情,更有对时代动荡的痛诉。其实,梅也是伤时之花。“定定住天涯,依依向华物。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这是李商隐作幕梓州的后期之作,传达的是感时伤怀。于冒辟疆而言,这梅花又岂是无恨?只是家国动荡,爱人离殇,只剩下梅花满枝空断肠……

话说回来,昆剧《影梅庵忆语》虽以冒辟疆开篇,但最具光彩的,无疑是董小宛。有人说,董小宛过于情痴,用当代话来说可谓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然而我执意认为,在该剧第一出“重逢”之中,董小宛在等待冒辟疆的两年当中,心里是做好了冒辟疆不复返的假设的,而她却告诉丫鬟玉沁,也是告诉自己,要等!看吧,玉沁沏茶,一壶双杯。董小宛如有对饮者,相敬如宾。小宛且饮且问:“玉沁,此乃多少壶香茗?”玉沁答道:“正好是第七百三十壶。”七百三十个日夜,这位艳名远扬秦淮的绝色佳人,这位才艺双绝的痴情女子,就在痴等,或可说,在守望。她守望的,是冒辟疆,更是自己的心。

董小宛这种守望的精神,也有着梅的特质。梅花以清癯见长,这其中的坚贞自守不言而喻。“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董小宛也在等待她的“美人”——冒辟疆。这一等,等来一场重逢。原来一场误会隔了她二人两年。第二出“回乡”中,冒辟疆带董小宛回到家中,任家人阻止反对,也决意要同小宛共度一生。小宛无疑是感动的,信赖的,而她没想到如皋冒家并未容她,只安排她住到别院影梅庵。那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是冒家,小宛都愿。而事与愿违,如皋城外,远处炮声不绝,难民络绎,在该剧第三出“出行”当中,小宛第二次与冒辟疆离分。

过场等待是清冷的,也是相对短暂的,等待的若只是时间,那么还并不算最难。最难的是,生死之间的等待,剧情来到了第四出“侍病”。用冒辟疆妹妹燕儿的话来讲,是这样的:“归来后哥哥病沉。可怜嫂嫂劳心,兄长药石不进,眼见他灯枯油烬。”小宛用情用到痴,竟欲以死相陪。就在这死生相间的时刻,冒辟疆被小宛真情打动,竟是起死回生,而造化弄人,小宛在这时倒下了。于是,一场病榻前生死之间的等待,又幻化为了一场嫁衣花轿中的等待。“奄奄一息婚嫁期,忍见红喜字!”

董小宛又是在等,或说,是她与冒辟疆二人之间的等,又或说,是冒家一家人在等。小宛于冒家,被排斥到被接纳,到被呵护,这过程的演变与她的等不无关系。只不过这一场红嫁衣相伴的等待,来得更为艰难。舞台上,红轿一顶,病佳人一位斜倚轿中,一袭嫁衣红得凄艳,正如寒冬中那一朵梅,红色。

此时董小宛,她这朵梅花虽红,红得也绝对是冷色调。就在此时,冒辟疆风雪中赶回,白雪红轿,胜似白雪红梅,董小宛与冒辟疆紧紧相拥,梅落于白雪之中。关乎守望的、梅的精神到此告一段落。

回顾前情,从二人重逢之时,小宛一身白底粉色梅花缀边长衫,彼时冒辟疆一袭蓝色斜襟长衫,也是梅花点缀;到后来每逢二人独处之戏,服装皆为梅花点缀,只不过色调由暖色变为冷色,这儿女之情与家国动荡,朝代更替紧紧契合,梅花装饰的服饰也在不断变化。剧中,大到窗前梅枝,再到身上衣衫,又到手中折扇,可谓一场一梅花,场场有不同。从喜上眉梢的梅,到冷艳凄绝的梅,到最后一场,老年冒辟疆梦中惊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一幅《影梅庵忆语》纱幕落下,开篇之时的文字,到此写就。舞台上,白纱幕,红座椅,凝固成画,全剧终。

一场昆,一场梅,于我而言,这倒是一次别样的体验。文至此处,猛然想起,倘若当年冒辟疆的冒家别院并未以影梅庵为名,而是影荷庵、影竹庵之类,还真是没有影梅庵这般相衬贴切,也便不会有这一晚昆剧,更不会有这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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