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甬上与海昌讲学之比较
2015-04-15孔定芳王俊超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孔定芳 王俊超(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黄宗羲甬上与海昌讲学之比较
孔定芳 王俊超
(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康熙年间,黄宗羲曾在甬上、海昌两地分别开讲习,从事讲学活动。黄宗羲十余年的讲学活动,在形式上虽同为讲学,但一为主动而为,一为地方之吏所邀,故两地讲学既有讲学宗旨上的一脉相承之同,亦有讲学性质、方法及弟子来源和成就上的歧异。探寻这种同异,不失为深入观察黄宗羲学术思想及其终极关怀的一个新颖视角。
甬上;海昌;讲学;黄宗羲
浙江宁波地处甬江上游,故旧以甬上称宁波,而海昌,乃今浙西海宁的古称,甬上与海昌分属浙东与浙西之地。康熙六年(1667),黄宗羲开讲习于甬上,立甬上证人书院课徒授学,至十四年(1675)而止,历时八年之久。翌年,应海昌县令许三礼之邀而讲学海昌,又历时五年。十余年的讲学活动,在形式上虽同为讲学,但一为主动而为,一为地方之吏所邀,故两地讲学既有讲学宗旨上的一脉相承之同,亦有讲学性质、方法及弟子来源和成就上的歧异。
一、黄宗羲在甬上、海昌讲学的时代背景
明代中后期,伴随着阳明心学的崛起,讲学之风蔚然兴盛。吴震先生在《阳明后学研究》中说:“阳明学作为一种思想学说,固是理论思辨的产物,同时阳明学的产生及其展开过程本身又是一种思想运动,其具体表现就是讲学。”[1](P422)但是阳明心学之士的讲学以空谈心性、师心自用为尚,所以明亡清兴之后,经历了家国之痛的明遗民学人在反思明亡原因之时,不约而同地将明亡归咎于心学的“清谈”。陆世仪说:“讲会之风至嘉隆之末、万历之初而弊极。凡诸老相聚专拈四无,掉弄机锋,闲话过日,其失更不止如晋室之清谈矣。”[2](P239)顾炎武说:“五胡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熟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日之清谈老庄,今之清谈孔孟,未得其精而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宗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肱骨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 ”[3](P402)王夫之则视王学为“逾于洪水,烈于猛兽”的“衣冠之祸”[4](P1111)。职是之故,“清初无论是独宗程朱抑或兼宗朱王之理学家如陆世仪、孙奇峰、张履祥等,其治学方法与风气也已洗明末王学末流空疏虚伪之面目。”[5](P163-164)不仅学者们强调博务尚实、躬行实践、经世致用,而且清廷也全力清扫这种空虚清谈之风,标榜“实”学。
清初,清廷有鉴于明朝书院讲学多有批评时政与朝廷对立之情况,加之清政府之政权尚未稳固,除了加强专制统治,大兴文字狱、禁止生员上书建言及刊刻文字外,认为书院讲学蛊惑人心,故采取不信任的打压政策。“如顺治九年 (1652)上谕:各提学官督率教官儒生,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6](P274-275)清廷既然禁止书院讲学,前明遗老又大肆批评书院讲学,黄宗羲为什么却在康熙六年开讲习于甬上呢?
在鼎革之际,以黄宗羲为代表的一些明遗民仍然建书院聚众讲学、创会结社,但有鉴于清廷禁止别开书院,故采取比较隐蔽的形式进行讲学。黄宗羲在甬上证人书院讲学,并不是在固定的场所公开打着书院的旗号进行讲学,其具体地址时有变化。甬上证人书院第一次讲学的会址在高氏祠(高氏祠即高斗枢、斗权、斗魁三兄弟的家祠),次日迁到了延庆寺,而高氏祠和延庆寺仅是开讲甬上之初的会址,此后地址多有变更,但主要是在黄宗羲弟子的住所讲学。如张士埙的西郊别业墨庄,陈自舜的云在楼,还有西郊陈夔献家等。目前讲学遗址保存比较完整的是白云庄,即万氏兄弟的西郊墓庄。黄宗羲在甬上讲学地址的不固定,增加了讲学的隐蔽性,这是黄宗羲能够长期讲学甬上的原因之一。
于黄宗羲而言,此时开讲甬上,还有其更深层的考虑。黄宗羲根据胡翰《衡运论》的十二运理论,推算当时仍处于乱世,加之康熙尚幼,而治乱循环交替,二十年后大有希望恢复三代之盛,他积极开展讲学,企图为二十年后交入“大壮”培养兴国之人才。“康熙初叶,南明的治统以永历政权的覆灭而宣告终结,治统归一。依靠武力建立起来的‘治统’,要获得人心,还得借助文化上‘道统’的建构,因为在汉族文化里,‘治统原于道统’,道统立,治统才具有凭借和依归。”[7](P94)黄宗羲正是看到清廷治统归一不可阻挡,因此,有志之豪杰必须站出来“卫道”,断然不能让清廷借机垄断文化上的 “道统”,否则在夷狄统治之中国,儒者之统亡矣。王夫之说:“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治统,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4](P1121)众多明遗民不遗余力大唱道统论,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黄宗羲此时不顾清廷禁令和前明遗老的反对,开讲甬上,是以向学生讲授“卫道”之重要性,达到以人存道之目的。
上文我们已讲到清廷定鼎中原之初,政权不稳,采取禁止别开书院讲学的方针,而康熙十五年(1676年)后,为何官员敢明目张胆地开书院、办讲学?结合当时历史情形来看,清廷虽宣称禁止别开书院,但清圣祖却常颁赐御书匾额给各大书院,加之地方官把重视教育作为突显政绩的工程,热衷于创办和修复书院。如此一来,官方对各地书院建设和讲学的态度逐渐由禁止转而积极鼓励和支持,地方官员更是对举行讲学活动趋之若鹜。康熙十五年后,三藩之乱开始走下坡路,朝廷胜利在望,全国治统的归一已无悬念,此时的清廷政权趋于稳定,且更加自信。清圣祖反思三藩之乱,吸取顺治定鼎燕京以来不断出现的汉族反抗浪潮的教训,认为单纯的军事高压和民族征服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统治的合法性问题,而是要在思想文化上颠覆汉族士人“华夷之辨”的观念,树立自己在文化“道统”上的正统地位,以此来赢得民间对清廷统治合法性的认可。[7](P194)清圣祖的具体措施就是推动地方官员开书院、办讲学,通过官方开书院推动讲学的官方化,以达到控制教育权的目的。控制了教育权,清圣祖随即以传承道统者自居,标榜程朱理学,并把程朱理学钦定为官学,企图借程朱理学的重建来为其“继统”的“治统”说提供理论支持。
二、黄宗羲甬上、海昌讲学的共同宗旨
黄宗羲在弁玉吴君墓志铭中写道:“治财富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捍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为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徒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7](220)在黄宗羲看来,明代士人治财聚敛、钤束天下、空谈心性,并没有安邦定国之才能。有鉴于此,黄宗羲在明亡后,侧身儒林,执教甬上、海昌,在学术上,大力提倡经史实学以经世致用;在文化上,以传承儒家道统为终极关怀。
在学术上,黄宗羲强调不可空谈义理,讲求经史实学以经世致用。黄宗羲执教甬上证人书院,指导其弟子先学蕺山之学,阅读刘宗周的《子刘子学言》和《圣学宗要》两部著作,而后依次讲授《易》、《诗》、《书》、《礼》、《春秋》。黄宗羲在海昌讲学,“以经学为主,有古文和历算之学,但性理,则是蕺山之学”,“黄宗羲第一次在海昌北山讲学,共五讲,第一讲为《易》的《泰卦》,次为《诗》的《七月流火》,再次为《书》的《洪范》。”[8](258)可见,黄宗羲在甬上、海昌两地的讲学基本上围绕经史之学展开的。李邺嗣说:“黄先生教人必先通经,使学者从六艺以闻道。常曰:人不通经,则立身不能为君子;不通经,则立言不能为大家。”[9](P76)全祖望在《甬上证人书院记》中也说道:“先生当日讲学,颇多疑议之者,虽平湖陆清献公尚不免;不知自明中叶以后,讲学之风,已为极敝,高谈性命,直入禅障,束书不观;其稍平者,则为学究,皆无根之徒耳。先生始谓学必源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元元本本,可据可依,前此讲堂痼疾,为之一变。”[10](P347)“学必源本于经术”,“证明于史籍以应务”,从中可以看出黄宗羲重实践、以史经世,反对浅薄空疏的讲学思想。黄宗羲指出:“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11](P73)
在《明夷待访录》的《取士》(上)篇中,黄宗羲写道:“向若因循不改,则转相模勒,日趋浮薄,人才终无振起之时……余谓当复墨义古法,使为经义者全写注疏。大全、汉宋诸儒之说,一一条具于前,而后申之以己意,亦不必墨守一先生之言。由前则空疏者绌,由后则愚蔽者绌,亦变浮薄之一术也。”[12](P41)大意说的是墨守古人之说,因循不改,就无法造就人才,只有在尊重儒家经典的基础上 “申之以己意”才能使学问摆脱浮薄空疏之术。黄宗羲在给海昌弟子陈诜(字叔大)的书作序时说道:“余曰:各人用得的着的方是学问。寻行数墨,以附合一先生之言,则圣经贤传皆是糊心之具。”[13](P315)以此来告诫其弟子不要一味的“唯师”、“唯书”、“唯上”。他在《明儒学案序》中说:“学术之不同,正以见道体之无尽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勦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即诋之为离经叛道,时风众势黄芽白苇之归耳。”[14](P7)这是对“执于一道,出于一途”学风的批评与反思。由以上我们可以窥见,黄宗羲把经史实学当作安邦济世、经世致用的法宝。
在文化上,黄宗羲把传承儒家道统作为其终极关怀。黄宗羲对其弟子立身处世之道的教化,强调心正、慎独,即蕺山的证人之学。“学以学为人,则必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人,证其所以为心而已。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曰慎独,再则曰慎独。”[15](P5)《明儒学案》开卷即为《师说》,黄宗羲的这一安排突显了其传承蕺山证人、慎独之学的深刻用意——“卫统”。黄宗羲大唱“卫统”之论,将学道与事功相统一,黄宗羲说:“道无定体,学贵实用……讲一身之行为则似是,救国家之急难则非也:岂真儒哉。”[8](P77)在夷狄统治中国之“乱世”,帝统可绝,而道不可亡,宣扬经世载道、慎独、心正就是为了体现民族气节,彰显儒家文明,使道统绵延不坠。王船山说:“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4](P1122)在船山看来,窃取道统的人会“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因为道统乃儒者之统,而清廷治统的不合法,何来道统之说。是故天下要“依道治之”,传承儒者之道统才是黄宗羲的终极关怀之所在。
三、黄宗羲甬上、海昌讲学的差异性
虽说黄宗羲在甬上、海昌两地的讲学在内容和主旨思想上多有相似之处,但深入探究两地之讲学,差异也十分明显。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讲学的书院性质、讲学方法、弟子成分和弟子成就等方面。
(一)书院性质不同
黄宗羲在甬上讲学,主要是在甬上证人书院进行的,而证人书院则是在其弟子努力下创建的。甬上弟子陈锡嘏说:“盖自丙午 (即康熙五年)冬夜,予与夔献、国雯、吴仲宿张子心友家,乐友烛论心之约,次年(即康熙六年)正月,万氏兄弟导之以往姚江。 ”[16](P528)
从陈锡嘏的这篇寿文序中我们大致了解到,黄宗羲在甬上讲学得其弟子万氏兄弟的推动。方祖猷先生说:“康熙四年,万氏四兄弟(加上斯选)、郑梁、王之坪、张士埙、张士培等人,与澹园社的陈夔献、陈锡嘏、陈自舜、董允蹈、董允磷,心社的范光阳等人,共同组成策论之会。康熙六年,在万氏兄弟的引导下,策论会中的二十六人皆往余姚向黄宗羲就教。”[17](P88)“明年(康熙七年),余至甬上,诸子大会于僧寺,亦遂以证人名之。”[8](P239)从甬上证人书院的成立过程可以看出,其性质完全是民间书院。因此,黄宗羲在甬上讲学属民间讲学也就毋庸置疑了。
而黄宗羲在海昌讲学则是官办讲学。从海昌讲院的创办来看,其创办人乃海昌县令许三礼①许三礼(1625-1691),字典三,号酉山,清初安阳人。早年师从孙奇逢,康熙十二年调任海宁县令,多有政绩,并在海宁主持讲学,代表著作《政学合一集》。。许三礼于康熙十二年出任海昌县令,随即办校兴学,在许三礼的倡导和带领下,海昌讲院得以建立(海昌讲院并非一开始就叫海昌讲院,它是数个学堂、讲院的统称)。从海昌讲院的会规来看,许三礼为海昌讲院制定了十分详细的会规细则,包括预示章目、选定执事、听讲报名、恭迎师长、迎请、恭谒、分班序揖、升堂就位、宣明学规、进讲首章……升堂问答、司记登策、公送父师等二十六条。在宣明会规中有言:“伐鼓三声,击钟三声,昌司监宣白鹿洞规,左司监出位宣五教之目,鼓一;向上一揖,高声长宣父子有规,鼓一;君臣有义,鼓一;夫妇有别,鼓一;长幼有序,鼓一;朋友有信,鼓一……”[18](P455)
再看潘耒的记载:“先期戒行事,选于门人学者以为司讲、司监、司仪、司祝、司宾,各庀其事。至日,质明咸集于堂,谒先师位,执事人各就列。听讲者东西坐,揖毕,鸣钟鼓,宣白鹿洞学规,司讲十八人,以次进讲,若经若书人一章,每讲,司讲者出位揖就坐……讲毕,下坐揖复位……有疑者,以次出位问难,司记记之,记毕已,童子升,歌《伐木》之三章,礼成而退。 ”[19](P457)
如此巨细而繁琐的会规,在多数情况下也只有官办学校才如此之讲究。再从主持来看,许三礼是海昌讲院的主持兼掌门人,而且许三礼还亲自讲学。如此一来,海昌讲院成为了官办性质的讲会,黄宗羲在海昌讲学自然也是官方性质的讲学。
(二)讲学方式的迥异
在讲学方式上,黄宗羲在甬上多以探究式的讲学形式为主。首先,黄宗羲要求甬上弟子不要唯书是从,唯师是从,其在讲学过程中更是告诫弟子不要墨守陈规,以一先生之言为标准。如董允璘对刘宗周的“意为心之所存”的说法表示怀疑,于是向黄宗羲承示刘子质疑,表达自己的观点。黄宗羲在给董允璘的回信中写道:“昔人云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老兄之疑,固将以求其深信也。彼汛然而轻信之者,非能信也,乃不能疑也。异日者,按先师之传,方于老兄是赖,弟亦焉敢不以所闻者相质也。”[8](P434)这里说的疑是质疑、疑问之义,有疑方有悟。黄宗羲鼓励甬上弟子要有质疑之精神,要敢于质疑,即便是天子的“金口玉言”也当如此。黄宗羲说“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13](P28)。可见,黄宗羲探究式的讲学方法首先在于营造一种敢于质疑的讲学氛围。
其次,黄宗羲的探究式讲学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李邺嗣说:“先从黄先生所授说经诸书各研其义,然后集讲,黄先生时至甬上,则从执事、经而问焉。”[20](P448)具体而言,这种流程由三部分构成,即各研其义、集讲、问难。“所谓各研其义,就是学生必须各自独立地研究黄宗羲所授说经诸书,在各人做好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定期举行集讲。所谓集讲,就是学生集体讨论,相互诘难。所谓问难,就是学生在自学过程中,或是在集讲中产生疑难问题,向黄宗羲请教。黄宗羲对于学生的问难,总是循循善诱,积极开导,如果学生有不同见解,他也不强求他们一定要接受自己的观点。”[12](P74)黄宗羲的此种讲学方式更加注重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之精神。在黄宗羲看来,讲学的根本任务在于培养人才,而人才之兴在于造就学生独立自由地探究学问的治学态度,这是科举制度教育模式下无法办到的。
第三,黄宗羲在甬上讲学更为灵活、开明。在黄宗羲看来,各自用得着的方式学问,因此,黄宗羲根据弟子的不同爱好和才能,因材施教。比如万季野重史学,万充宗、陈同亮之穷经,郑梁、李邺嗣工文章等,黄宗羲均是悉心指导,鼓励他们向不同的学术领域发展,不把自己的学术意志强加给弟子。
而黄宗羲在海昌讲学却跳不出科举应试的藩篱。许三礼在力邀黄宗羲讲学海昌时,其考虑之一就是黄在甬上的成功。康熙十四年,黄宗羲甬上弟子陈锡嘏、万言、范光阳等人中举,甬上证人书院也是大出了风头,许三礼正是鉴于黄宗羲的弟子在科举上成就,慕名请他讲学。由此可以推测,许三礼邀请黄讲学海昌的目的主要是出于培养科举人才的考虑。从海昌弟子本身来看,海昌弟子的疑难、辩论大多跳不出科举应试的束缚,也无法创新程朱的固有解释,从而沦为科举制下的“书呆子”。此外,海昌讲学的官办性质和会规仪式的繁文缛节也束缚了黄宗羲讲学和海昌弟子的学习,由于这种讲学被形式所套牢,因而思想难以自由发挥,学术创造也就十分有限了。
(三)弟子成分与成就的分野
黄宗羲在甬上讲学的弟子成分较为复杂。其中一类是广大抗清志士的子弟。康熙五年,万氏兄弟、陈锡嘏、董允璘等人决心执贽于黄宗羲。在他们带动下,康熙六年,拜师黄宗羲于甬上。其中,万氏兄弟(万斯选、万斯大、万斯备、万斯同)的父亲万泰,又如董允璘、董允瑫、董允珂的父亲董德偁,陆鋆的父亲陆符,董孙符、董胡骏的祖父董守谕4人,是甬上著名的“东林四先生”。他们与黄宗羲一起参加过复社在浙东的文昌分社,开展反对明末阉党的斗争,并一道参加了清初浙东抗清武装斗争。黄宗羲与其子弟的父辈们坚持民族气节的高尚情怀受到广大遗民子弟的钦佩。同时,黄宗羲与他们父辈的深厚友谊,自然也会对其子弟多加指导。
黄宗羲甬上弟子中还有一类就是前明官员的后人,如陈自舜。陈自舜(1634—1711),字同亮,一字小同,别号尧山。明太仆寺少卿陈朝辅子。陈自舜虽身为朝廷命官之子,却无纨绔子弟之习,他愧于父亲与阉党的瓜葛,希望独善其身,穷经问道。康熙六年,他到余姚黄竹浦拜黄宗羲为师。
黄宗羲在甬上的学生从学于黄宗羲的时间、学习情况、黄宗羲对他们的评价,以及其生平活动、主要贡献等具体情况,金林祥教授在其著作《教育家黄宗羲新论》中有详细记载。就原始文献而言,全祖望在《续甬上耆旧诗》中也对黄宗羲甬上弟子做了比较全面的记载和考证。全祖望不仅设法收录他们的诗词,而且还为每人写小传。他把黄宗羲在甬上的学生大致分为三类:“一是弟子,二是门生,三是私淑弟子。 ”[21](P81)
黄宗羲甬上弟子众多,且不乏学有所成之人,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官场上,均能看到黄宗羲弟子的身影。康熙十五年,黄宗羲在其给陈锡嘏的一首诗中,对甬上的八位弟子做了简评:“浙东古文词,今日方权舆。杲堂开之艳,禹梅胜以癯。国雯去陈言,季野真书橱。文三不轻作,意欲探隋珠。破坏训诂陋,夔献充宗欤?贞一之秀颖,介眉之奥枢。应酬皆文章,彼此皆述朱。数子拔其一,便可启荒途。”[22](P275)黄宗羲在《陈夔献墓志铭》中明确地说道:“诸子亦散而之四方。然皆有以自见,如万季野之史学,万充宗、陈同亮之穷经,躬行则张旦复、毛孝章,名理则万公择、王文三,文章则郑禹梅清工,李杲堂纬泽,董巽子、董在中函雅,而万贞一、仇沧柱、陈匪园、陈介眉且出而准的当时笔削旧章,余子亦复质其文,鸣呼盛矣。”[8](P232)可以说,黄宗羲在内心里对甬上弟子的成就是十分满意的。
全祖望在万公择小传中写道:“乱后隐居不试,梨洲黄氏讲学甬上,弟子从之如云,其称高座者十有八人,然或讲经,或榷史,或为诗古文词。”[23](P39)具体的十八人他仅在《二老阁藏书记》中略有记载,他说:“先生讲学遍于大江之南,而瓣香所注,莫如吾乡,尝历数高第,以为陈夔献、万充宗、陈同亮之经术,王文三、万公择之名理,张旦复、董吴仲之躬行,万季野之史学,与高州之文章,惓惓不置。 ”[11](P350)
黄宗羲甬上弟子无论是穷经问道,还是诗古文词,都代表了学术上的成就,除开此类,其甬上弟子的另一主要成就当属进士及第、入仕清廷了,简单地略举一二。陈夔献,康熙十九年,以贡士入都;陈锡嘏,康熙十五年,登进士第,授编修,十七年,奉命纂修《皇舆表》、《古辑览》,十八年,任会试同考官;陈自舜,授儒林郎;郑梁,康熙二十七年,登进士第,选庶吉士,在湖广任职;仇兆鳌,康熙二十四年中进士,后参修《明史》,直南书房,历任侍读学士、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经筵讲官等职;万言,康熙十九年,应召入明史馆,先后在多地任知县等职:范光阳,康熙十四年为举人,二十七年中会元,授庶吉士,历任户、兵两部主事,三十四年出知福建延平府……黄宗羲作为明遗民,前有武装抗清,后侧身儒林,不仕清廷,又为何允许其弟子入仕清廷呢?
在黄宗羲看来,自己作为抗清志士,不仕清廷,侧身儒林,成为遗民,是立身、立德的最后底线。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弟子身上,如果把广大弟子束缚在遗民境地,与世隔绝,那谁来教化要荒之人,维护华夏正统,迎接二十年后的“大壮”盛世呢?黄宗羲为了实现二十年后交入“大壮”的局面而苦心孤诣。
与黄宗羲甬上弟子相比,海昌学生亦有其不同于甬上弟子的成分与成就。黄宗羲海昌弟子的成分与甬上弟子相比,其最大的不同在于海昌弟子极少有抗清志士的子弟。笔者在翻阅有关史料和著作时,海昌弟子中几乎没有抗清志士子弟的相关记载,金林祥教授在《黄宗羲海宁学生考》一文中也未曾提及,只说海昌学生兄弟相继的情况比较明显,当然,这种兄弟相继的情况在甬上也同样如此。此外,黄宗羲在海昌讲学的时间相对甬上来说要短,学生数量也不及甬上,有关黄宗羲海昌学生的史料记载也是三三两两,但黄宗羲在海昌的弟子确有不少佼佼者。
首先当属黄宗羲的高足陈圩。黄炳垕在同治十二年(1873年)编辑的《黄梨洲先生年谱》中写道:“公在海昌(即海宁)凡五载,得公之传者无闻焉,惟勾股之学陈言扬得其传耳。”[21](P98)谢国桢先生在1956年重新修订出版的《黄梨洲学谱》中说:“梨洲之讲学海昌,弟子中仅陈圩一人”。[21](P98)陈圩(1650—1732年),字言扬,号宋斋。浙江海宁人,精通勾股学,著有《勾股述》二卷、《勾股引蒙》五卷等。可以说,陈圩继承黄宗羲的“筹算勾股之术”,在数学上取得较大成就,这一领域恐怕是黄宗羲甬上弟子无法比拟的。
其次,黄宗羲海昌弟子的另一辉煌成就集中体现在诗词方面。在黄宗羲众多的海昌弟子当中,以诗名世的当属清代著名诗人查慎行、查嗣瑮两人。查慎行(165—1728年),原名嗣琏,后改名慎行,字悔馀,别署初白,浙江海宁人。康熙四十一年,诏入都,直南书房。查慎行师从黄宗羲,工诗文,诗文名闻海内,在清代浙江诗坛中占据重要地位,全祖望在《翰林院编修初白先生墓表》中写道:“浙之诗人首朱先生竹垞,其嗣音者,先生暨糖先生西崖实鼎足。至今浙中诗派,不出此三家”。[21](P103)查慎行在诗集著作方面更是硕果累累,代表作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敬业堂诗续集》六卷、《敬业堂文集》四卷等。查嗣瑮,(1653—1734年),字德尹,号查浦,查慎行胞弟,浙江海宁人。查嗣瑮精诗文,与查慎行时称“二查”。代表有《查浦诗钞》十二卷、《唐人绝句》六卷等。
总体而言,黄宗羲海昌弟子在数量上、学术成就上虽不及甬上,但我们不能因此否定黄宗羲在海昌讲学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海昌学生成就。黄宗羲海昌弟子陈圩及其后人继承黄宗羲的数学知识,代代相传,把勾股之学发扬光大,而查氏兄弟把诗文播撒在浙西之地.这些辉煌的成就得以在浙西之地落地生根,对清代浙西乃至整个清代的学术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今天看来,黄宗羲的讲学思想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黄宗羲在甬上和海昌两地讲学始终不忘告诫其弟子要敢于质疑,勇于创新,不要唯书唯师是从,要经世致用,不做迂儒之学。对于今天做学问的人来说,不唯权威是从,否则学问毫无生气;不唯书是从,否则就会陷入本本主义;不唯经验是从,否则学问成了无根之木、无水之源。黄宗羲的这些讲学、治学思想启示后人去打开精神的枷锁,从狭隘的经验主义、本本主义中跳出来,为浙东学术乃至整个清代学术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黄宗羲在讲学上的付出和成就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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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Comparison between Huang Zongxi's Lectures in Yongshang and in Haichang
KONG Ding-fang,WANG Jun-chao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Central-South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y,Wuhan 430074,China)
In the Kangxi Reign years,Huang Zongxi gave lectures in both Yongshang and Haichang. Though the lectures in the two places lasted for similar time of dozen years and had formal resemblances, they showed differences in lecture purposes,natures,methodologies,attendants and the students' achievements,due to the fact that one lecture is initiated on Huang's own will and the other upon local official's invitation.A comparison of the similarity and difference offers a new perspective for exploring Huang Zongxi's academic thoughts and his ultimate concerns.
Yongshang;Haichang;lecture;Huang Zongxi
K825-1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5.04.020
1674-8107(2015)04-0130-07
(责任编辑:吴凡明)
2015-01-03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满汉文化整合与明代遗民的变迁研究”(项目编号:12BZS035)。
1.孔定芳(1963-),男,湖北咸宁人,副教授,博士,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清代学术文化史和明遗民问题研究。2.王俊超(1990-),男,湖北武汉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清代学术文化史和明遗民问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