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汉谐辞的文学张力
2015-04-15叶志衡向子羿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1121
叶志衡 向子羿(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论两汉谐辞的文学张力
叶志衡 向子羿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谐辞是指语言诙谐幽默、生动而富有情趣的话语。先秦谐辞多含有讽刺意味,两汉谐辞则讽谏意味降低,而虚构和夸张的因素得到了强化。两汉谐辞多以赋体文来展现。考察现存的两汉赋体谐辞代表作可以明显看出它们具有文体与内容的不协调性、矛盾冲突的包孕性,以及饱蕴情感等特征。这些特征构成了两汉谐辞的内在张力,从而凸显了两汉谐辞的审美魅力。
两汉;谐辞;文学张力
“谐辞”是指幽默风趣、生动诙谐,且含讽刺意味的话语。“谐辞”一词出自刘勰 《文心雕龙·谐隐》:“故知谐辞隐言,亦无弃也。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1](P20)其源头可追溯至儒家经典《诗经》、《礼记》和《左传》中的某些言辞。虽“本体不雅”,多为鄙俚之语,但因为“意在微讽,有足观者”,“辞虽倾回,意归义正”[1](P20),具有“箴戒”的功能,以至于“载于《礼》典”[1](P20)。如《诗经·大雅》中芮良夫讽刺周厉王的《桑柔》诗句:“自有肺肠,俾民卒狂。”[1](P164)又如《左传》中城者讴华元之弃甲,国人戏臧纥之丧师而“嗤笑形貌,内怨为俳”[1](P20)。从汉代开始,谐辞开始丧失其讽谏君主的功能而逐渐变成戏谑别人或自嘲性的文字。急智言说的成分也逐渐丧失,而虚拟与夸张的因素却得到了强化;口语俚俗的性质开始淡化,而典雅的书面韵文(如汉赋)的形式开始频繁出现。这与整个两汉时期对文学本体的认识逐渐得到强化,文人作品的文学性越来越强的情况是相一致的。两汉谐辞的这种变化,正是文学张力的体现。
张力,本是个物理学名词,指的是被拉伸的弦、绳等柔性物体对拉伸它的其它物体的作用力或被拉伸的柔性物体内部各部分之间的作用力。本文所说的“张力”,并不仅仅是物理学范围的意义,而是关于“文学中种种因素间相互作用力的统称”[3](P38)。罗吉·福勒主编的《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将“张力”释为“互补物、相反物和对立物之间的冲突或摩擦”[4](P20)。本文将通过分析两汉谐辞类的代表性文本,找寻其中所体现的文学张力,以及在这种张力作用下所蕴含的对立与平衡之美。
一、文体与内容的不协调
王褒的《僮约》是汉代谐辞的代表作之一,这是一篇以卖身契约的形式写成的赋体文。辞赋在汉代本是一种高雅的文学样式,且以描写富丽堂皇的景物为主要题材。《僮约》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巧妙借助汉赋的文体,来写一张琐碎不堪的契约,将辞赋装在了实用的契约的框子里,满纸村言俚语却照样铺张扬厉,这使得文体与内容的不协调,形成一种夸张的趣味。
后人对《僮约》的文学价值多持赞赏的态度。刘勰称它是“券之楷也”[1](P35)。萧子显说:王褒《僮约》,束皙认为“发蒙滑稽之流,亦可名伟。”[5](P97)洪迈说它“极文章之妙”[6](P271)。李兆洛在《骈体文抄·杂文类》中评价《僮约》和此类文时说“其言小,其旨浅,其趣博,往往托思于言表,潜神于旨里,引情
《僮约》文本涉及三人,王褒(子渊)、寡妇杨惠、杨惠夫家奴仆便了。赋序讲述了王子渊因事到湔地,在寡妇杨惠家停留,差遣杨惠亡夫的奴仆便了去买酒,然而便了倨傲无礼,拒绝替王褒买酒,引发了矛盾: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一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提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只约守冢,不约为他家男子酤酒也! ”[9](P358)
照理说,奴仆跑腿买酒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使是客人吩咐的也应当服从,但是便了不仅不去买酒,而且大发牢骚。他提“大杖”来到已死的男主人坟上控诉:“先生买便了时,契约只写明看家,没有约定替别人家的男子买酒!”话已至此,王子渊勃然大怒,呵斥便了:“你想被卖吗?”按常理来说,奴仆顶撞客人,主人应当训斥奴仆,然而寡妇杨惠的态度十分奇怪,她只是淡淡地说:“僮仆长大成年后经常顶撞人,没人愿买。”从女主人的这句话来看,似乎是在替便了开脱。无论怎样,行文至此并没有好笑的地方,只是王子渊真的生气了,他决定买下这个不听话的奴仆好好管教一番:
子渊即决买,券之。
可就在王褒决定写券文准备买下便了的时候,便了又提出一个要求,将了王褒一军:
奴复曰:“欲使便了,皆当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子渊曰:“诺!”
便了声明,如果王褒要买他为奴,必须在券文上写明需要干的活计,没写到的活计绝不干。此番举动虽是蛮横,但尚有些道理,故王褒遵从,口中称“诺”。行文至此,依然无甚好笑,真正好笑的是下面的券文。
从文体角度看,汉代的契约和当代的契约差别不大。如甘肃玉门花海出土的77.j.H.S:2A号汉简:
元平元年七月庚子,禽寇卒冯时卖囊络六枚杨卿所,约至八月十日与时小麦七石六斗,过月十五日,以日斗计,盖卿任。[10](P20)
这个汉简的时代与王褒生活的时代相近。由此可见,在王褒生活的时代,契约已经有了比较稳定的格式,契约的前半部分,多写时间、缔约双方的姓名、籍贯、身份等等,后半部分写约定的时间、双方的权利和责任。所以在《僮约》当中,王褒完全按照契约通例来写,例举了时间、地点等要素:
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奴当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
其实按照当时写契约的惯例,契约写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时间、姓名、住址、价格等契约该有的元素都具备了。但是便了要求王褒写出将要干的活计,并威胁没写上的他就不干。既然如此,王褒也就不客气,在券文中详细写出了便了要负担的活计,其劳作之繁重、花样之繁多超出想象:
晨起洒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裁盂凿斗。浚渠缚落,鉏园斫陌。杜髀埤地,刻木为架。屈竹作杷,削治鹿卢。出入不得骑马载车,踑坐大呶。下床振头,捶钩刈刍,结苇躐纑。……犬吠当起,惊告邻里。枨门柱户,上楼击鼓。持盾曳矛,还落三周。勤心疾作,不得遨游。奴老力索,种莞织席。事讫欲休,当舂一石,夜半无事,浣衣当白。若有私敛,主给宾客,奴不得有奸私,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便了的工作种类繁杂,归类而言,大致有这几种:粮食生产与加工,房屋建造,农产品制造,畜牧饲养与渔猎活动,树木的砍伐等。然而王褒并没有简练概括,而是极尽能事,描摹铺张,一一例述,详细描述了作为一个奴仆,便了每天需要做的工作。比如一早起来洒扫庭院,饭后洗涤,锄地舂米,挖井清沟,还要下地干活,上山下水,养猪除粪,砍柴烧火,制作木简,建造房屋,做网捉鸟捕鱼,放养鸡鸭,四更天起床,半夜还要给牛马喂草料……这些最劳累卑贱的工作都需要便了一人完成。而且这些工作的罗列并没有严整顺序,而是随思维穿插进行,想到一处写一处。从做家务到种田,从种田到言行规范,之后又说养鱼、种庄稼等,可见此为契约的即兴成分。
尤其到了文本中间,作者发现可以在契约的约定上大作文章,于是戏弄、惩戒的成分加强了。作者详细列出便了要完成的种种工作,还对他的行动做了各种限制。例如,便了不得和邻居争吵,禁止饮酒,只能吃豆子喝水。想要喝酒,只准沾唇,不得猛灌。不能早出晚归,出外到市场也有一定的规矩,不准如胡人般蹲坐,不准说脏话骂人。最后甚至规定便了不准痴呆,假如出外做买卖亏钱,应自己负责。如此一来,契约显得愈加琐碎,言词显得愈加夸张,夸张的言辞与琐碎的内容填充在辞赋的文体中,显得十分幽默可笑。事情从一开始的矛盾转化为文辞竞技,奴仆便了已然处在弱势,最终他只好承认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读券文适讫,词穷诈索,仡仡扣头,两手自搏,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钻额。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也。”
之前刁蛮欺人的恶奴竟然苦苦哀求磕头,鼻涕眼泪“长一尺”,如此形象夸张的描写令人忍俊不禁。而王子渊和便了,一个文人,一个奴仆;一个才调颇高又刁钻得很,一个粗鄙朴实而强硬固执。这样两个差距极大的人物因某种机缘站在一起斗法,更显得十分滑稽。隐藏在漫漫长赋中的“包袱”一个一个被抖出,最后的结尾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向来华丽铺张的文赋,在王褒手下成了填充琐事的契约,甚至膨胀到无法操作的地步,然而这文体与内容的不协调使文本的滑稽、谐趣就此展现。
二、矛盾冲突的包孕
共处一体的矛盾冲突因素,可以说是文学张力得以产生的直接动力,“凡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4](P21)。在两汉谐辞中,常出现语言、情感、内容充满矛盾的地方,然而它们之间又相互联系。在矛盾对立统一的基础上,这些不和谐的文学元素组成了和谐的新秩序,在相反的力量动向中寻求和而不同。正因为矛盾的双方产生相互对抗的力,共处一统一体中,文本才形成了动态平衡的张力效果,谐辞也因张力而光彩熠熠。
《文心雕龙·谐隐》曾说:“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尔方、枚皋,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嫚亵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1](P20)意思是:谐辞本身并不雅正,所以它的流传就容易出现弊病。于是东方朔、枚皋这类文人只能在朝廷中混饭吃,对于帝王的缺点错误没有什么讽谏匡正,而只是说些供人狎戏玩弄的话。所以他们自称作赋,也是属于游戏文。尽管刘勰对失去讽谏意义、意在戏谑的谐辞提出了批评,并对东方朔等汉代著名的谐辞创作者表示否定,但不可否认,两汉谐辞的发展与传承,东方朔有着极大的贡献。王运熙在《文心雕龙探索》中曾说:“我国古代的游戏文学有着悠久的历史,西汉的东方朔更是一个游戏文学的专家。”诚然,东方朔在谐辞创作过程中,准确拿捏了矛盾和冲突的包孕,将文学的张力很好地在谐辞中表现出来,例如他的《答客难》。在《答客难》中,东方朔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表达生不逢辰的感慨。在文本开头,首先是客人诘问东方朔:
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11](P781)
这一段表面上来看,是客人极力夸赞东方朔,觉得他博闻强识、忠心耿耿,却多年位列下僚。但根据历史可以知道,东方朔是一位善于自我夸赞的人,据《汉书·东方朔列传》记载,他曾上书汉武帝: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 [12](P2145)
如此自赞,远非古代儒士所需要具备的谦虚品德。《答客难》中客人对东方朔的溢美之词,犹如其自炫的翻版,不同的是借别人之口,必须以婉转的态度来表达。正因为开头借客人之口自赞,才使下文东方朔的回话更具有表现力,值得期待。这如同皮筋的一头已经用力拉开,而另一头也顺势朝另一方向拉开。表面上是客人的称颂,骨子里是自赞忠心,这夸与被夸之间存在着对立而相互联系的力量,使文章形成了动态平衡的张力效果。
面对客人的反问,东方朔回答,凭借口才而获得高位的时代已经不再,如今四海归一,集权中央,一切全赖君主的赏识。在《答客难》中,东方朔抖出了两个不可兼容的事实,第一是借客人之口说自己博学多才却仕途不顺,第二是赞扬如今朝堂清明,百官各安其所,辩士无处所用,用人之权都集于天子一人,所谓“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13](P121)。这种修辞技巧迫使读者必须重新考虑这两件事实,因为两者矛盾,不能同时成立,那其中必定有一个假设是错误的。此处的逻辑矛盾增添了文本的趣味。最后,东方朔以身不逢时作为总结,并嫌弃宾客的无知:
犹是观之,譬由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11](P362)
此处反讽了宾客对他才能的欣赏,好心一问竟然被说为“鼠辈”,反客为主的回答又是本文中的一处矛盾和包孕,其所产生的张力,令文章充满了幽默,足以令人捧腹。
《责须髯奴辞》是一篇嘲讽奴仆胡子的文章,根据《初学记》来看,该文出自王褒的手笔,然而《古文苑》将其归于黄香笔下。《后汉书·黄香传》中如此描写黄香:
黄香字文强,江夏安陆人也。年九岁,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丧,乡人称其至孝。年十二,太守刘护闻而召之,署门下孝子,甚见爱敬。香家贫,内无仆妾,躬执苦勤,尽心奉养。遂博学经典,究精道术,能文章,京师号曰 “天下无双江夏黄童”。[14](P748)
黄香为人至孝,且治学勤勉,似乎不像是出此尖刻戏谑之文的作者,两者相较,王褒更有可能。《责须髯奴辞》中,作者首先赞美了君子长须,再对髯奴胡须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欲以君子胡须的美来衬托髯奴胡须的丑:
我观人须,长而复黑,冉弱而调。离离若缘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因风披靡,随身飘摇。尔乃附以丰颐,表以蛾眉,发以素颜,呈以妍姿。约之以绁线,润之以芳脂,莘莘翼翼,靡靡绥绥;振之发曜,黝若玄圭之垂。于是摇鬓奋髭,则论说虞唐;鼓誓动鬣,则研核否臧。内育瑰形,外阐宫商。相如以之都雅,颛孙以之堂堂。
岂若子髯,既乱且赭;枯槁秃瘁,劬劳辛苦;汗垢流离,污秽泥土;伧嗫穰擂,与尘为侣。无素颜可依,无丰颐可怙。动则困于总灭,静则窘于囚虏。[15](P497)
君子的胡须如同翠竹春苗,轻柔而顺滑,附在饱满的脸颊两侧,使君子更加仪表翩翩。接着作者笔锋一转,说髯奴的胡须枯槁、稀稀拉拉,且有汗垢和泥土夹杂,不仅不能使容貌更加俊逸,反而猥琐难堪。长长两段话,都是对胡须的纯描写,可窥见作者对髯奴的刻薄评价。但令人咋舌的是,文本到了结尾,忽然文风一转,竟开始代替胡须鸣不平,好像它是在人身之外另有生命的东西:
薄命为须,正著子颐。为身不能庇其四体,为智不能御其形骸。獭须瘦面,常如死灰。曾不如犬羊之毛尾,狐狸之毫牦。为子须者,不亦难哉![15](P497)
从纯描写的写作方式急转方向,令人猝不暇接,然而这两种不和谐的写作方式在相反的力量当中寻求和而不同,正因为矛盾的双方产生相互对抗的力,共处一统一体中,文本才形成了动态平衡的张力效果,产生了新颖的文本,而这正是因矛盾而产生的张力带来的。
东汉扬雄的《逐贫赋》以四言写成,是汉代以来俗体赋的风格。《逐贫赋》开头虚构了扬雄与拟人化的贫穷的对话。作者先斥责贫穷,要将贫穷驱逐,埋怨贫穷永远也不离开自己,以至于不能获得富贵与安逸:
汝在六极,投弃荒遐。好为庸卒,刑戮相加。匪惟幼稚,嬉戏土沙。居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久为滞客,其意谓何?人皆文绣,
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飧。贫无宝玩,何以接欢?[16](P146)
贫穷遭到流放,徘徊于野外,却紧紧地跟随主人,使他与贫者为邻,朋友绝交,伙食差劲,官场无望,贫穷一人。无论他上山下海都寸步不离。而如今主人心意坚定,誓将驱除贫穷。
第二段被拟人化的贫穷开始为自己辩护,首先它以尧的高德来说明:“昔我乃祖,宣其明德,克佐帝尧,誓为典则,土阶茅茨,匪雕匪饰。”尧以节俭治天下,贫自言先祖辅佐尧,表明在上古“安于贫”是高尚的品德,然而渐渐世风不古,道德衰退,人们越来越骄奢淫逸,喜好享受,而以贫穷为卑劣。你却不知贫穷能带来多少福禄,反而以怨报德。贫穷使你从小不惧寒暑,不忧不惧。说罢贫穷拂袖要走,打算追随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和叔齐。最终扬雄深深地悔悟,恳求贫穷不要离开自己,发誓永远都和他在一起游玩与休憩。
《逐贫赋》之滑稽在于以逐贫起首,却以迎贫结尾。《文学张力论纲》中说:“共处一体的矛盾冲突因素,可以说是文学张力得以产生的直接的动力。”[4]《逐贫赋》中首尾呼应的“逐”与“迎”形成了文本内容的矛盾,使文本张力得以凸显,使文本谐辞意味更加浓厚。
三、情感的饱蕴
文以情深动人,文本情感的饱绽,其实是文本背后的作者对文本的形式层面与内容层面的多种因素的深情,作者又把这种深情熔铸在文本当中。两汉谐辞虽多戏谑,其中却不乏深情的流露,比如蔡邕《青衣赋》等。
蔡邕的《青衣赋》是一篇被看作“带有一定游戏趣味”[17](P268)的戏谑之作,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事类》中如此评价蔡邕等一班人:“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1](P26)其中“捃摭经史”主要体现在他对《诗经》的引用上。《诗经》在汉代被经学化,形成“发乎情,止乎礼仪”的诗教传统。然而蔡邕引用《诗经》并不是为了阐发经教,而是为了文学创作的艺术表现需要,无论是完全引用原文,还是化用诗句,都使得文本充满了情感的因素。
《青衣赋》中的“青衣”指汉代婢女,因为在汉代,地位卑下的人,如婢女、仆人,多穿青色、绿色的衣服。在《青衣赋》中,蔡邕抒发了“我”对一位婢女的爱恋之心,以及两人无奈分离后的深深思念与不舍。蔡邕多引用《诗经》来形容这位婢女的尊贵,以及自己对她的喜爱与尊重。
金生沙砾,珠出蚌泥。叹兹窈窕,生于卑微。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纵横接发,叶如低葵。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绮绣丹裳,蹑蹈丝扉。盘跚蹴蹀,坐起昂低。和畅善笑,动扬朱唇。都冶武媚,卓砾多姿。精慧小心,趋事若飞。中馈裁割,莫能双追。《关雎》之洁,不陷邪非。察其所履,世之鲜希。[18](P147)
在蔡邕的眼里,这位“青衣”简直是天仙的化身,身材窈窕、眉目清秀、言谈得体、聪慧绝逸,是外在美和内在美的和谐统一。而蔡邕对自由爱情的赞美和对人性美的追求在 《青衣赋》中展露无遗,并引用《诗经》中的句子来赞叹“青衣”的美貌,抒发自己对她的喜爱。在刻画“青衣”美貌的句子中,“硕人其颀”和“领如螬蛴”直接引用了《卫风·硕人》,而“修长冉冉,硕人其颀”等也是化用了《硕人》的诗意。《硕人》中描写的美貌女子是何许人也?据《左传·隐公三年》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诗经》中的“硕人”原来是庄姜,她是卫庄公的夫人、齐国太子的妹妹。赋中又写:“《关雎》之洁,不陷邪非。”《关雎》是《诗经》的开篇之作。《毛诗序》对《关雎》如此解释:“《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因此在蔡邕看来,“青衣”尽管出生卑微,“叹兹窈窕,产于卑微”,但是她“精慧小心,趋事如飞,中馈裁割,莫能双追”,其品德“宜作夫人,为众女师”,可与后妃相比肩。蔡邕将“青衣”与“后妃”、“夫人”相匹配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表明,这位“青衣”是值得我去追求、喜爱的。然而两人身份的悬殊,使蔡邕心怀矛盾:
宜作夫人,为众女师。伊何尔命,在此贱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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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夫人”可以解释为“古称诸侯之妻”,或是“古代命妇的称号”。从蔡邕在《青衣赋》中对《诗经》的引用可以看出,这里的“夫人”是第一种解释——古称诸侯之妻。《左传·僖公三十三年》里有:“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这里的“夫人”指的是晋文公的妻子,也即诸侯之妻的意思。像这样一位能为女子的导师、可与诸侯之妻相比肩的美女,却投生于微贱之家,这与开头“金生沙砾,珠出蚌泥;叹此窈窕,产于卑微”几句相呼应:
汉代的等级观念森严,这就注定了作为“士”的蔡邕不能与为“奴”的青衣女在一起。汉末张超的《诮青衣赋》就曾经说:“彼何人斯,悦此艳姿!丽辞美誉,雅句斐斐;文则可嘉,志鄙意微。凤兮凤兮,何德之衰!高冈可华,何必棘茨?醴泉可饮,何必湾泥?随珠弹雀,堂溪刈葵;鸳雏啄鼠,何异乎鸱!”[9](P929)从其措辞之严厉就可以知道,在当时传统礼制的影响下,不顾社会地位而与门不当户不对的异性结合,是会受到社会的批判的。因为由命运注定的社会地位的影响,蔡邕不得不与 “青衣”分手,并抒情感叹、引用《诗经》,来表达分手的悲哀:
代无樊姬,楚庄晋妃。感昔郑季,平阳是私。故因锡国,历尔邦畿。虽得嬿婉,舒写情怀。寒雪翩翩,充庭盈阶。兼裳累镇,展转倒颓。昒昕将曙,鸡鸣相催。饬驾趣严,将舍尔乖。蒙冒蒙冒,思不可排。停停沟侧,噭噭青衣。我思远逝,尔思来追。明月昭昭,当我户扉。条风狎猎,吹予床帷。河上逍遥,徙倚庭阶。南瞻井柳,仰察斗机。非彼牛女,隔于河维。 思尔念尔,惄焉且饥。[18](P256)
蔡邕借“樊姬劝诫楚庄王”的典故来赞美“青衣”的贤德,用“郑季与卫媪”的典故来表达:有郑季榜样在前,我与“青衣”的相恋并不为过。而后回忆“我”与“青衣”的邂逅与分手:
“我”是在去“锡国”的路上,于“寒雪翩翩”“条风狎猎”的时节,因为经过“青衣”所居“邦畿”,才与她相识的,然而双方地位的悬殊不能使恋情继续发展,所以这“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的经历,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惆怅与苦痛。“停停沟侧,嗷嗷青衣”,“青衣”在僻静处悄悄目送“我”远去,幽然断肠,黯然神伤,场面十分悱恻动人。“河上逍摇,徙倚庭阶……思尔念尔,惄焉且饥”,这段话化用《诗经》中的“河上逍摇”(《郑风·清人》)和“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周南·汝坟》)。作者根据 《诗经》,描写了这一令人惨戚的离别情景,他将刻骨铭心的思念表达得含蓄绝美,也写出了因爱慕却又不能在一起的浓郁的悲伤凄惨之情。
“情感的结构愈是多层次的,密度愈大,文本的情感承载愈丰厚”[4](P23),在这篇《青衣赋》中,蔡邕对“青衣”的感情跌宕起伏,一层更深一层,从起初对门第等级尚有顾虑,到后来完全为情感所支配,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蒙冒蒙冒,思不可排”、“思尔念尔,惄焉且饥”就是为情感所驱动的呼喊。在《青衣赋》中,恋人间的爱与离别的苦、对“青衣”的珍视与身份门第的顾虑,这些存在着对立的感情被组合在了一起,从平衡到失衡的震荡频率越来越高,张力的效果也越来越突出,以至于最后蔡邕“仰察斗机”,感受牛郎织女相隔银河的痛苦思念,使得文本的情感达到最高潮,《青衣赋》也成为流传千古的爱情赋名篇。
在整个文学活动过程中,当至少有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抗衡、比较,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立体的感受。两汉赋体谐辞以其文体与内容的不协调性、矛盾冲突的多重包孕,以及饱蕴的情感因素,构成了文本的内在张力,凸显了两汉谐辞的文学魅力,从而完成了对先秦谐辞从主题到形式上的有效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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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伙根 庄暨军)
On the Literary Tensions of Humorous Essays in Western and Eastern Han Dynasties
YE Zhi-heng,XIANG Zi-yi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311121,China)
Humorous essays are discourses characterized in humorous wording and vivid,insightful contents. Humorous essays in pre-Qin period were mostly ironically,while in the Han Dynasties the sarcasm in the essays declined and hyperbole and fiction rose.Humorous essays in Han Dynasties are mainly written in couplet verses.In surveying the existent humorous verses,it can be found with many unique characteristics, including the contradict between style and content,inclusion of contradictions,and containment of rich emotions.Those characteristics form the internal tension of the essays and highlight their aesthetic charms.
Western and Eastern Han Dynasties;humorous essays;literary tensions
I206.2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5.04.014
1674-8107(2015)04-0090-04
2015-05-1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周季两汉南北文风兴替嬗变研究”(项目编号:13BZW052)。
1.叶志衡(1962-),男,浙江建德人,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2.向子羿(1994-),女,浙江桐庐人,本科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于趣外”[7](P13-14)。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更认为“在汉人文中,蔡邕极有名之十余篇碑诔,其自值乃不敌王褒之一篇游戏滑稽的《僮约》”[8](P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