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小说中的复调现象
2015-04-14曾晨
曾晨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000)
艾伟小说中的复调现象
曾晨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000)
艾伟是一位勇于深入人性内部,积极探寻人性内在困境的作家,他的小说往往通过表现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折射出不同角色之间的差异性与独特性,形成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这些特点与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不谋而合。文章通过复调理论中主人公的“自我意识”、对话性、多声性、狂欢性四个方面深入研究艾伟小说,以便更好地了解艾伟小说中人物复杂而又丰富的内心世界。
艾伟;人性;复调理论
1.艾伟小说中主人公的“自我意识”
在复调小说中,主人公和作者的关系是特殊的。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主人公是些独立的人,这种自由、独立的主人不是作家观察世界的客体,而是世界对于主人公来说是什么。这里必须提到的是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与其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不同,复调小说中的主人公热衷于自我分析,把握自己的人生,思想由自己所控制而不是作家的传声筒。这样的主人公通常都是爱思考、有思想的人,与作者处于平等地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作者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主人公的语言行为,而不加干预。正如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人物时的心态:“他所感兴趣的,是体现为对世界、对自我的一种特殊看法的主人公,体现为人对自我和周围现实关系的思索和评价立场的主人公。”主人公意识的确立,它的实现方式,给主人公带来了几个明显的特征,即反对背后议论、开放性、未完成性[1]。
艾伟小说《爱人同志》中的刘亚军就是一个对周围的人事、对自己有清醒认识的人。他因为腿部残疾感到自卑因而内心变得敏感,他能够看透别人对他“英雄”称号的态度,同时也能看出时代意志的强大与政治语言的强硬,他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刘亚军在心中常常反抗这样的不公平待遇,对别人背后的议论感到压抑与愤怒。
当她们贼眼溜溜地参观他们的房间、他们的床时,刘亚军突然明白她们的兴趣所在了。她们想知道一个健康的女人是怎么同一个残疾人生活的,她们充满了好奇、怀疑、困惑,心中充满了自以为是的错误判断……她们想知道他们的最为隐秘的东西。她们是一群可恶的窥探狂——《爱人同志》
这里的刘亚军感觉到人们潜在的敌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他甚至想在她们的面前和张小影发生性行为来显示自己的能力,可惜这样的挣扎是没有用的,刘亚军心底同样明白这样的道理。刘亚军的“自我意识”不仅仅表现在他在乎别人的评价,还表现在他思想的开放性与未完成性。刘亚军脾气的反复无常,恐怕连作家都无法提前预知。刘亚军的感受是他自己的感受,作家只是用文字将它记录下来,在这里,作家反倒成了他内心世界与外界的传声筒。
他甚至有些开始认同张小影的想法了,张小影认为既然他还能做爱那他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当然他马上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幻觉,是张小影温柔而润泽的肉体带给他的幻觉,他可比张小影冷静得多——《爱人同志》
刘亚军在行为上的无常对应在心理上就是一种无意识,潜意识中总有一种哀伤的情绪,在最快乐的时候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所以刘亚军的意识行为有一种开放性、不确定性,也就是未完成性。在复调小说中,主人公与作者的关系可以这样比喻,主人公是作者小说世界里的孩子,孩子一旦出生就会脱离家长的束缚走向自己的轨道。艾伟小说《俘虏》中的主人公“我”也是一个关注别人对自己看法的人,这样的人物在艾伟的小说中还有很多,艾伟赋予他们真正的自由与独立,让他们发挥自己独有的生命价值,散发出夺目的灵性之光。
2.艾伟小说中的对话性
理解复调,那么一定要理解“对话”。巴赫金认为,生活本身是一种对白性现象,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有如对白一般。他说:“两个声音才是生活的基础,生存的基础。”[2]小说中也需要对白,巴赫金认为对白小说比独白小说更具优势,因为独白小说从属于作者一人的意识,而对白小说则可以“同声齐唱”。这样,各种独立的和不相混合的声音和意识就会形成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人物独立于作者在这个世界里各抒己见。这是巴赫金所提出的“微型对白”理论,一种在形式上表现为人物的独白,但这是一种包含了对白的独白,即在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中,先后同自己、同别人交叉对话。艾伟小说《盛夏》中各个主人公与他人之间都有大段的对话,这样的对话中还穿插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这样的写作安排不仅能够推动情节的发展,而且能够读懂人物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种包含了对白的独白通常是用意识流表现的,在这样的结构里我们可以直抵人性最隐秘、最潜在的部分。小说中丁成来是一名优秀的警察,能力出色,照常理说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平步青云,事业有成。但是因为他年轻时老婆出轨被他当场捉奸,他打伤了情敌,政途受到了致命的影响,他一直停留在小警察岗位,当外部话语刺激到他心中最敏感的神经,他再也不能恢复心静如水的状态。在对话中,他心绪烦乱,一会儿是主体,一会儿是客体,心中的酸楚让读者感同身受。
老同学说到这儿,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目光里满是喜悦,他忍不住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快提处长了。丁成来听到这个消息,心脏仿佛融化了似的脆弱地跳了几下,涌出满腔的妒意来。但他对自己的嫉妒非常看不起,他对自己说:“你还想同人家比?你和人家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就端起酒杯,有些过分亲昵且略带谄媚地对老同学说:“我先悄悄祝贺一下老同学。等文件下来,你可得请我客,我再热烈地祝贺你。”
对话不仅可以表现为语言上的沟通,在复调小说中还存在一种“对位”,也就是一种“大型对话”。“对位”是针对小说结构而言的,在小说中表现为多线索,主人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相互交织,但是前后呼应,平行发展。在小说《盛夏》里,有三条线索相互纠缠,作者在其中装入这个浮躁年代的重重疑难和矛盾,和主人公柯译宇形成一个相互对应的关系。小说中,以柯译宇为人物中心,小辉与他的感情纠葛,丁成来与他的案件纠葛,丁家明与他的灵魂纠葛,其中柯译宇是小说漩涡的中心,小辉、丁成来、丁家明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对位,小说运用插叙、倒叙等手法将故事分为几块同时进行,前面的叙述为后面的故事打下伏笔,小说前后因此有了因果联系,零碎的叙事让读者在最后真相大白时才恍然大悟。多线索小说的形式不似传统写作那样单调平缓,有一定的跳跃,时空转换自如,对读者来说极具挑战性,有一点悬疑的意味。艾伟还有其他小说有这样的“大型对话”,比如《走四方》中的双结构,货郎与老太太的交往,货郎与老太太儿子的互相猜忌,给读者留下空间想象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样的“大型对话”小说有意学习西方手法,为中国小说的发展带来一些新活力。
3.艾伟小说的多声性
巴赫金引入复调就是试图分析文学作品中“多声性”这一艺术特质,他这样定义复调理论中作者构建多声性的原则和意图:“到处都是主人公们公开对话与内在对话的交叉、呼应或断续。到处都有一些观念、思想和话语分属于几个互不融合的声音,在每种声音中又都独有意蕴”[3]。
在艾伟的小说中,“多声性”主要表现为塑造人物形象时既有个体的多面性,又有群体的歧声性。人物形象的矛盾性就是人物形象不是干瘪的,而是丰满的,呈现出一种多维态和立体感。正如艾伟自己在《小说的社会反思功能》一文中所说:“我基本上不相信所谓的永恒的人性。但我相信人的内心结构千百年来是一样的,即所谓人性中有善与恶,有罪与罚等等。”[4]其实,现在小说很少再出现所谓的“好人”、“坏人”,人不可能完美无缺,也不可能十恶不赦,人性就像流水,永远都在变化之中。《重案调查》中的顾信仰一方面为了国家奉献一生、兢兢业业,一方面却看不惯躁动的社会,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方面厌恶儿子看黄碟进娱乐场所的行为,一方面却压抑不了自己的欲望,在力比多的刺激下调戏小姐。顾信仰在来回转换中,变成了自己最不屑的那种人,成了社会的边缘人,为社会所淘汰。原来的红色革命者忽然之间成为国家的放逐者,这样的人格分裂说明了什么?这样的矛盾体在艾伟小说中比比皆是。《盛夏》中的柯译宇也是一个典型人物。艾伟曾说想用柯译宇的复杂性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生态的复杂性。柯译宇是真诚的,同时也是虚伪的;他是温情的,却也是残酷冷血的;他是高尚的,同时也是卑琐的,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人的影子。在当代,各种矛盾的气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是并行不悖的,我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除了人物的矛盾性,人格的分裂,艾伟小说中还有对“革命”、“爱情”等事物的多种理解,这样的名词出自不同人物之口,有不同的意义,无形之中形成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群体歧声现象让人眼前一亮。在小说《家园》中,革命到底是什么,革命到底革谁的命值得人们深思。在《家园》中,革命是柯大雷谋取政途糊弄群众的工具,还是亚哥实现诗歌理想与妇女交媾的正当理由,亦或是寡妇口中所说的生命的加油站满足性欲的合理途径,也许革命的含义把这些都给包括进去了,革命远远不仅是政治话语中的正义,它还是私欲、权利和性合法化的代名词。小说在对革命的解释中让我们看清了政治话语的灵活,让我们看清革命的吊诡和风流韵事的合法化过程。奇怪的是,在多种声音的混杂中我们听清楚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们看清了历史的真相。同样的情况在艾伟另一部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在《风和日丽》中,杨小翼用一生去体味、去追寻的“父亲”这两字意味着什么。在强大的时代意志下,“父亲”是不见踪影的神秘存在:在母亲的心里,“父亲”是不可靠近的丈夫,是革命的英雄;在杨小翼眼中,“父亲”是自己身份的见证,也是她坚信理想的动力。其实,“父亲”是一个象征,象征一种保护,只是在历史巨浪中,在政治话语下,“父亲”失语了,他成了一个未解的谜,成了杨小翼一生的伤痛。正是对事物的不同理解,读者在聆听交错的群体声音过程中,纷杂朦胧的历史终于露出了原来的面目,并且越发清晰。正是因为这样的独特性,多维立体的复调小说才发人深省,在回望中在对话中,精神世界蓬勃生长。
4.艾伟小说的狂欢性
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绕不开狂欢性话题。狂欢节的主要精神是:颠覆等级制,主张平等的对话,坚持开放性,强调未完成性、变异性、快乐的相对性和双重性[5]。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给了我们许多新的艺术思维启示,比如以狂欢的眼光看世界,“颠倒看”,事物的正面反面一起看。艾伟小说《家园》中的村长柯大雷一副道学家的嘴脸,却是小说中最面目可憎、道德败坏的人,颠覆等级思想。《小姐们》中的大哥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却每年到了春天就会犯“花癫”,专门调戏骚扰女性,这样的人怎么会转变这么大呢?在这里,我们不能用正常的眼光看小说的大哥,大哥处于春天那样充满生命力充满情欲的气氛下,他禁锢的灵魂在狂想诗的季节苏醒了,大哥内心深处根本不想做一个无欲的人,只是在母亲的淫威下被压抑住了,现在母亲去世了,他的内心解脱了,才会表现出反常的状态。用狂欢化的眼光看大哥的反常就会知道大哥根本没病,只是心灵在春天这样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活了过来,我们应该深入人们心灵,不应停留在表面。
除了以狂欢化的眼光看世界,狂欢文学的另一典型特征就是创造出相反相成、亦庄亦谐的形象。比如“聪明的傻瓜”、“悲剧的小丑”等,这些形象用来颠覆传统的观念,主张人物之间平等的对话。在《家园》中就有一个“风流的寡妇”形象。照理说,寡妇在政治话语极强的环境中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是因为她的风流和革命者有了“私”的关系,所以在“公”上也有一定的话语权,尤其是柯大雷指使她指证亚哥犯了作风问题,因为寡妇的倒戈,亚哥就此失去权势,柯大雷顺利夺回政权。寡妇成了革命政权交替的关键,这在小说中是荒诞的却又是真实的,“风流的寡妇”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用“私”打败了代表“公”的知识分子,我们的革命到底是革谁的命,我们的革命靠打击私生活来宣传革命信仰,这样的反差发人深省。
狂欢化在复调小说中还表现为开放性、未完成性。只要人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说出自己最终的见解。《盛夏》中柯译宇在经受了灵魂的挣扎之后,他选择了公开真相赎罪,他选择了消失。他就像迷雾一样消失在每个熟悉他的人的视野中,他是真的自杀了吗,想象自己拥有来生,还是像基督教那样悔过自新就是重生?柯译宇的命运是扑朔迷离的,结局是开放式的,小辉在人群中仿佛看到了柯译宇的身影并且最终选择原谅柯译宇。柯译宇死而复生的象征,预示着他将一切苦难与欺骗都化为新生与纯洁,他得到了救赎。人性的尽头就是神性的开端,一切都是新的希望,新的开始,故事仍没有结束,感谢这样的安排,让我们可以相信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符合艾伟小说一贯的作风,艾伟发现了人物的眼泪,他感受到了在欲望、强权、爱情之上存在着更高的生存法则,那就是同情与怜悯。
复调小说中还可以有独特的狂欢化形式——杂交,有意混杂不同语言、不同风格、不同文体,打破文学性与非文学性,高雅与粗俗的界限。《家园》是一篇寓言化的小说,小说中透露着飘渺玄幻的气质。一方面小说描绘了许多绚丽的花朵和辽远的天空意境空灵,一方面是因为小说中穿插了许多轻逸的诗歌。作者运用不同的语言形式使得整个小说弥漫着生命的狂欢气息,显得语言双重的灵动飘逸。
艾伟小说语言的对话性,人物的矛盾性,结构的多线索,轻逸狂欢的格调,无不透露着复调小说的气质。这是艾伟小说之幸,也是复调小说中国化的成功之作。艾伟,持久关注人性的幽暗与复杂,他的小说王国必定不是寂静无声,而是众声喧哗、说尽人生百态。
[1]钱中文.复调小说:主人公与作者——巴赫金的叙述理论[J].外国文学评论,1987,(1).
[2]钱中文.复调小说及其理论问题——巴赫金的叙述理论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1983,(4).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69.
[4]艾伟.小说的社会反思功能[J].上海文学,2005,(12).
[5]夏忠宪.红楼梦与狂欢化、民间诙谐文化[J].红楼梦学刊,1999,(3).
(责任编辑 孔占奎)
I206.7
A
1008-7257(2015)02-0041-03
2014-10-08
曾晨(1991-),女,江苏盐城人,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院2013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