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堂散记
2015-04-13商震
商震
三余堂散记
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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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诗歌的会议,我应邀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人介绍我时,说:著名诗人、评论家……云云。我很汗颜。我是评论家吗?编辑有评论家的功能,但绝不是评论家。
我认为,一个评论家是要有“许可证”的。孔子编了《诗三百》,也没有当成评论家。他老人家教学生时,不讲修辞手段,不讲美学意义,也仅是唱唱读读,让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可以肯定,孔先生的弟子里,对诗歌这门课外行多,所以才“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当他的有心智的对诗歌内行的学生子贡问他:研究诗歌,是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吗?孔老夫子听后才摇头晃脑地说:是啊!“始可与言诗已矣”。用现代汉语说,就是:研究诗歌“要像对待骨、角、象牙、玉石一样,切磋它,琢磨它”。孔子说:“你能从我已经讲过的话中领会到我还没有说到的意思,举一反三,我就可以同你谈论《诗》了。”
看看,孔先生对评论家的要求是能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能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情怀和境界的人,才可以论诗。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能力,就应该是评论家的“许可证”。
我这个编辑,在编发稿件时,不会与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是自己切磋与琢磨。所以,我不是评论家。也就是说,编者体现的都是编者本人的喜好。
诗无达诂,编诗亦无达诂。论诗者诂否。
风雨未必喻今世,遑论岂能尽诗情?至道无难,论诗之道却难。
我一直对诗歌评论家怀有谨慎的尊重,我一直对编辑论诗怀有谨慎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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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写诗的人大概都写过桃花。桃花一直是一个值得羡鲜慕艳者、多愁善感者吟咏的喻体。诗中最早出现桃花的应该是《诗经》里的《桃夭》,之后才有诗人不断地使用桃花这一具象。陶渊明曾有《桃花源记》等;唐人写桃花者更多,就连李白都多次写桃花。
桃花可以是理想国里缥缈的仙子,可以是入世的凡俗人情,更多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人。桃花有红有粉亦有白,盛开时最惹蜂蝶,色泽艳得让人想入非非。于是,有“桃花运”“桃色新闻”等艳俗之说。当然,也有惨烈的,如:冷兵器时的古战场,“锤到处,脑浆迸裂,如万朵桃花开”。
《诗经》中的《桃夭》,是“人面桃花”,曾被清代的文人誉为:此诗“开千古词赋咏美人之祖”。这种论断当然过于偏颇,或过于偏爱。但,也足见这首写桃花的诗对后世的影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写新娘子出嫁的诗,已无异议。而且从古至今,约定俗成的是:新娘子出嫁那天就一定是最漂亮的人。所以,把新娘子比作绚烂的桃花并开得红灿灿,是没有什么过分的。但是,把这首诗说成是“咏美人之祖”就显得阅历短浅了,也过于武断。更多的例子我不想列举了,还是接着说桃花。
诗人眼中的桃花,为什么有的是洁白的仙子,有的是俗世艳遇?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个人的心态、审美情趣和际遇决定了对桃花的态度。桃花只是客体,想念超凡仙子的和想念俗世美人的,不借桃花也可以借其他如杏花、梨花等。都喜用桃花,除桃花逢春、艳丽、半羞半野外,确实要归功于《诗经》之《桃夭》。
说了半天,就是想强调《诗经》的影响力。可以判断:陶渊明、李白及近现代诗人等写桃花,都是从《桃夭》中来。有一个词,叫泽被后世。把这个词冠给《诗经》是恰当的。那么,不读《诗经》的人去写诗,一定是不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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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复古道,非我而谁”。这话只能是李白等辈说。
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贯通古今,才华横溢,韬略满腹。不仅是有志向和雄心,作品也一定是有时空的穿透力,会百世流芳。
北京出租车的许多“的哥”善谈,客人一上车就开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人情世故,无所不知。甚至奥巴马下一步要打谁,咱中央又要怎样安排干部、人事,他都知道。也有欲知天下事,“非我而谁”的气势,让你听着很热闹,可下了车,你敢信吗?
有些话,确实要看谁说的。《增广贤文》上有一句这样的话:“够不着屁股的手,别往天上指。”我不是说北京“的哥”,我是在说那些盲目自大的人。
常看到、听到一些写诗的人自发组织个什么流派、宗派,然后就发宣言,宣言的内容比李白这句“非我而谁”还要雄心勃勃,还要战旗猎猎,似乎他们的组织是诗坛救世主,他们的宣言一出,“英特纳雄耐尔”明天就实现。我也是被热闹吸引得关注了一会儿,接着就想起北京“的哥”。
诗坛要不要分出几个阵营?是不是写格律诗的、写散文诗的和写新诗的要鸡犬相闻?如果有分营而治想法的人,一定是个不通古今、无才低能、小气狭隘的人。
诗,就是诗,不是用了某种形式或格律或散文化,就变成另外的一种诗了!不贯通古今能把格律诗词写好吗?不可能!不懂格律诗词的人能把新诗写好吗?我不信!不懂格律诗词、写不好新诗能把散文诗写好吗?我绝对不信!
宣言和口号都不能是用来蛊惑人、吓唬人的,要拿出真刀真枪,就是拿出好作品来!不是编了多厚的印刷品,组织几个多大型的活动,颁了什么奖,诗歌就会自然存在。
靠活动证明拥有了诗歌的人,定遗来者羞!
李白的“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是努力回到诗歌的源头,重新理解本民族的诗教和政治自觉、创作自觉,是立天地之心,显皓月之志。
《易经》中“复”卦的解释是:“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见天地之心,要用执著的天真,而不是功利的俗念。天地之心也是世道人心。要完成天地之心,就要俯仰无愧天地,褒贬只待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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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我被调到诗刊社主持工作,一种压力从天而降,一股忧思由心而生。
那年,我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一个朋友向我索要一张字,我提笔就写了:“生年过半百,已无千岁忧。”朋友高兴地拿着字走了,而我却沉思了许久。我无忧了?因为有忧,才写无忧。这是文人的毛病,或文人都常常干的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我不是自欺欺人,我是希望无忧或暗示自己很快无忧。
这句话是从古诗“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化用来的。为什么化用这句,因为有忧。
“能者劳,智者愁”。此“愁”即是忧。反过来说:无忧者,无智。
有大忧者,怀大志,并能化忧为智。
想起孔子的一次忧。一天,孔夫子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面容凝重,目光呆滞。学生子贡看到了,不敢问,就和颜回说:咱老师在屋里发傻呢!颜回听到后,立即走到琴台边坐下,一边抚琴,一边高歌,一时噪声鹊起。孔老师听到后,就喊:颜回,你给我进来!颜回迈着四方步走到老师身边。孔老师就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那又弹又唱?颜回不眨眼睛地反问:“夫子奚独忧?”就是:老师你为什么一个人忧愁?孔老师有点儿发怒,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颜回有备的,大大方方地说:“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用现代汉语说是这样:啊,过去我就听到过老师的教诲:对天下的人与事知其然也之所以然,对未来有自信就不会忧。所以我就不忧。接着,颜回又背诵一句孔老师的话:“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之有大忧也。”孔老师听完,笑了。对颜回说:你如果只考虑自身的生活、学业、未来,虽然要忧,但这种小忧,解决起来并不难;但要解决天下疾苦、国计民生的大忧,就没那么容易了。
孔子之忧是天下之忧,所以,半部《论语》治天下。
想起这段故事时,我好像真的偷听了孔老师给学生的讲课。
我理解的“知命”是:自己必须要走的路,是一条关系众人灵与肉的路,一定存在着“忧”。所以,一边希望无忧,一边为忧而忧。
突然就想起,五十二岁时的维特根斯坦,那年他说:“像个骑自行车的人,为了不倒下我不停地踩着踏板向前。”
我不想治天下,也不想倒下,只想平平安安地工作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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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知道犹太人聪明,但大多数人只看到犹太人的成就,并不了解犹太人的教育。一次读闲文,看到一则犹太人的老师给学生上课的课堂故事,这个故事一直萦绕于怀。我曾做过老师这个职业,我多次责问自己:我会这样上课吗?我误人子弟了吗?
大家都在感叹:没有好的教育,怎么会有聪明的后代。可是,好的教育是什么?
故事是这样的。
在犹太人的一个重要节日里,正上课的老师走出课堂一会儿,去办点儿事,并交代学生自己读书。老师回来时,发现学生们不是在读书,而是围在一起下棋。学生们很惊悚,没想到老师这么快就回来了,心想一定会遭到严厉批评。可是,老师并没有批评他们,反而走过来和他们一起下棋,并温和地问:你们谁能告诉我下棋的规则?学生们愣愣地看着老师,老师就拿着棋子给学生们一边演示一边说(当然是犹太人自己的棋):“第一,你必须一步一步走,每步只能走一格,这需要你有耐心。第二,你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走错一步就要付出代价,这需要你有勇气。第三,只有走过中线,你才可以前行,可以后退,可以左移,可以右挪,可以一步走一格,也可以一步跨两格,这表明,要得到自由,是有条件的……”实物施教,用学生们的兴趣施教。这大概就是:寓教于乐吧。
这位老师是讲下棋吗?看来棋如人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我们的老师会下棋吗?我们的老师看到学生们在课堂上下棋,会和学生们如此这般地下棋吗?我们的课堂会和人生规则有关联吗?
我问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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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说过:“写诗就是为了找知音。”我想再通俗一点说:“写诗是为了一次相遇。”
一个诗人为什么写诗,可能会有许多答案。高大上的,嬉皮士的,正襟危坐的,俗世快乐的,严谨刻薄的,等等繁多的缭乱的回答。我觉得:一个人写诗,很可能是给一个遥远的、模糊的、似有似无的,或根本不存在的人写的。那个遥远、模糊或不存在的人,可能就是诗人要寻找的知音。
诗人是孩子,渴望被爱。
诗人写诗时,那个遥远、模糊的人,已在诗人心里存在。可能不具体,可能只存在于幻象、联想之中,但那个人是原动力,是激情释放的突破口,是撒娇的对象。
罗兰·巴特在《小说的准备》中说:“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罗兰·巴特应该是诗人,当然,罗兰·巴特就是诗人。
每一首诗,都是诗人心事的文字表现。有些心事是清晰、明朗的,有些心事是混沌、模糊的。所以,诗歌就不可能首首明朗或模糊。读懂一首诗的明朗或模糊的人,能看到诗歌背后诗人心事的人,就是这首诗的知音,就是在热爱这个写诗的人。当然,我不反对误读,许多大作品都是被误读出来的。
一首诗,如空中飘下的雨丝,有人会觉得缠绵,有人会觉得凄冷,这缠绵和凄冷已经和雨丝没什么关系了。但是,雨从天而降时,一定希望落到一个有温度的身体上。雨就是水,打湿的是你的心事。
读懂一首诗,就是和写诗的人交流了心事,可能还会交换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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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写作目的不外乎是呈露个人的词语魔力与审美经验等,而这些写作目的,是要通过读者的阅读来完成的。同样,诗歌的美学目的,更是要通过读者的阅读来实现。这个目的,就是要给读者带来——愉悦。
诗歌给读者提供的愉悦材料是复杂的,是诗人喜怒哀乐的混合物。诗人既希望读者能够敏锐地识破诗人语言的智谋,又渴望读者能从诗人的作品中认识“诗人是谁”、“诗人心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就是说,读者从诗歌中获得的愉悦多少、深浅,可能是判断一首诗的艺术品质或社会价值功能几何的标准。换句话说,诗歌的美学目的能完成多少,是受到读者群体审美判断和价值衡量制约的。
说到这儿,我们想说的是,我们给读者朋友们提供的诗歌,是艺术品;是可以给朋友们带来愉悦的艺术品。这些艺术品,是饱含人类所有情感的诗人的劳动与创造。
诗人写作是情感释放的艺术通道,阅读也是。中国诗歌的美学传统,从《诗经》开始,就是“立象以尽意”。
诗人的写作大抵是不会离开“立象以尽意”这个具有核心意义的审美指标的。但是,诗人不过是个体劳动者,个体劳动的作品必然是各具特色的。而正是这种异态纷呈,才使得诗歌多姿多彩,才使得诗歌作品充满魅惑。这个魅惑,是诗人写作的动力,更是读者阅读的动力。
写诗和读诗,都是为了获得愉悦。艾青先生说:“诗人永远是十八。”十八岁是什么样?心灵自由,性格率真,想象力丰富,创造性强,对未来充满自信。
北宋人程颢写过一首《春日偶成》,这里不妨拿来别做一用,诗曰:“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这个“偷闲”,应该是对自己的忠实,对生活的忠实。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是对诗歌的忠实。一个“偷”字,是何等愉悦啊!那是在写诗,或是在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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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广东新兴县采风,到国恩寺。这是六祖慧能出家的寺院。
进了寺院,当地接待我们的朋友,请寺院里的住持给我们讲讲六祖慧能的成长史。先讲慧能是第一个把印度佛教改良成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大师,接着讲了慧能怎样艰难曲折成为大师的故事。这住持和尚地方口音很重,我没完全听清楚,但大意我是听懂了。
慧能聪慧过人,悟性极高,勤劳善良,有经天纬地之襟怀。但五祖法师却让他去后院做劈柴淘米扫院等杂务,不让他来听经(很像孙悟空的学艺路径)。让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装傻充愣。为啥,怕遭他人嫉妒并加害。直到五祖法师想让弟子们写一佛门偈语,一直想做六祖的神秀和尚大张旗鼓地写了“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在神秀和尚心得意满时,五祖法师却不满意,对神秀和尚说:“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这个批语,等于否了神秀和尚继承六祖的可能。慧能终于绷不住了,写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满意了,欲传六祖位于慧能。
神秀和尚急了,怒火中烧了,无恶不作了,誓要除去慧能。慧能只有脱僧袍换俗装,躲猎户家里避难,才逃脱神秀的追杀。多年后,慧能才出山到韶关登莲座讲经布道。看看,俗世间为争一重要位置杀父母弑兄弟的事,在佛门依然存在。俗世的斗争都是政治斗争。我不知道印度教里佛门是否有这等故事,慧能的故事是真有中国特色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佛本来是肉眼凡胎父精母血的人。人能做出的事,佛家子弟也会做。只有看透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者,才能成佛。
我等辈活在俗世,争来斗去,抢来夺去,有几个能悟透“本来无一物”的?悟不透,必然会惹尘埃。
阿弥陀佛。我能成佛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