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再生成
——建国前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探析
2015-04-11张成军
张成军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再生成
——建国前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探析
张成军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作为世界上伟大的小说家,托尔斯泰的小说早在1905年就被译入中国,继而对中国新文学的创建及发展发挥了重要影响。本文主要以其三大长篇为代表,探讨新中国成立前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这一时期,无论是从对托尔斯泰小说的翻译、评介、研究,还是从其对中国知识界所发生的影响来看,学人、作家们主要关注的是托尔斯泰小说的思想而非艺术。这既与当时中国现实之所需有关,又与作家自身的诉求、趣味及禀赋等密切相联。
托尔斯泰小说;传播;影响;中国
纵观俄国文学史,有不少大作家曾对中国的文化、历史、思想等发生兴趣,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所反映,如普希金、冈察洛夫、契诃夫等。这其中表现最突出的则是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与中国文化有着深刻的渊源。他曾翻译过《道德经》,写过数篇论述老子、孔子及孟子等人的文章,并曾说:在东西方的哲学家中,孔子、孟子对他影响“很大”,老子则“巨大”。①1891年10月彼得堡的出版家列杰尔列询问托尔斯泰,世界上哪些作家和思想家对他的影响最深;他答复说孔子和孟子影响“很大”,老子则是“巨大”。参见戈宝权:《托尔斯泰和中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4月,第38页。与之相应,对中国、中国人民,托尔斯泰亦怀有浓厚的兴趣和情感。在他逝世那年,他还说:“假如我还年轻的话,那我一定要到中国去。”[1]
虽然在有生之年,托尔斯泰未能踏上中华大地,但他的作品却在他身前已登陆中国。据郭延礼先生考证,托尔斯泰小说最早于1905年被译入中国,这就是曾受到涅克拉索夫称赞的《枕戈记》(即《伐木》),由日文转译,发表于《教育世界》第8、10、19期。①参见郭延礼:《托尔斯泰小说的第一部中译》,《中华读书报》,2000-4-5。国内相关文章多指出:托尔斯泰作品最早的中译,是1907年出版的《托氏宗教小说》。这是不确的。此说最早出自戈宝权先生《托尔斯泰和中国》;但戈先生的原话是这样的:“在我所发现的托尔斯泰作品的中译本当中,最早的单行本就是在一九○七年(清光绪三十三年)出版的《托氏宗教小说》(按:黑体为笔者所加)。”应该说,这种说法是准确的。继《枕戈记》之后,托尔斯泰的作品就不断被译介进来,进而对中国新文学的创建及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限于篇幅,这里笔者主要以其三大长篇为例,来探讨一下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传播与再生成。
在三大长篇中,《复活》最先步入国人的视野。1914年,马君武先生翻译的《心狱》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②国内相关文章一般指出:马君武先生翻译的《心狱》于1913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此说最早或出于戈宝权先生《托尔斯泰和中国》,后者从之。虽然学者们一般谓此即《复活》,其实《心狱》仅是《复活》三部中的第一部。译文共57章,由德文转译,用浅近文言夹杂少量欧化语句译出;在翻译的过程中,译者对原著有所删节。陈平原教授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曾指出:“马君武译《复活》第一部,删去第七、八章中不少关于法官、副检察长和司祭的分析介绍,所有这些都是出于这同一种考虑。删改后的译作,线索更加清晰,笔墨也更加‘干净’……”[2]然而,尽管这是一个删节译本,仍然受到学者们的好评。阿英先生曾说,马君武1914年译的《心狱》和林纾1918年译的《现身说法》(即《童年·少年·青年》在当时堪称“名著名译”。[3]陈平原教授也视《心狱》为名译,因为“译者虽有删节,但能理解原作精华,不失原作韵味。”[4]因此,《心狱》于1914年9月初版后,1916年9月再版,1933年出了第四版。继马君武之后,1922年商务印书馆又出版了耿济之先生译的《复活》。这是译者从俄文原文译出,分上、中、下三集出版。此译本商务印书馆于1922年、1923年、1926年连印三版,1935年又印了两版。可见其受读者之欢迎。据戈宝权先生统计,至新中国成立前,《复活》在国内已有四个译本。③《复活》的另两个译本是:张由纪、秋长分别翻译的上、下两册本,于1938—1939年出齐;高植翻译的《复活》,于1943—1944年出版。
继马君武译《复活》之后,《安娜·卡列尼娜》于1917年由陈家麟、陈大镫两位先生译成中文,书名为《婀娜小史》。该译本系据英译本转译,文言,四编,每编又分上、下册,共八册,计九百四十八页(32开本),由中华书局出版。虽然鲁迅先生曾说这个译本“并不好”[5],但至1930年已出了第四版,是30年代之前流行的版本。因此,《婀娜小史》中虽存在着一些误译及漏译等,但对于《安娜·卡列尼娜》在中国的流传,还是作出了富于开创性的贡献。1937年,周扬先生翻译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册(第1—4部)出版,署名“周笕”。周扬的译本是根据加奈特夫人(Constance Garnett)及毛德(Almer Maude)的权威英译本转译的,因此虽是转译,但译文既忠实,又相当的流畅,故产生了很大影响。可惜的是,周扬先生仅翻译完下册的第6部第3节,就因抗日战争的爆发,带着一家人去了延安,致使《安娜·卡列尼娜》下册的出版搁浅。后来生活书店又约请罗稷南续译,故下册出版时由周笕、罗稷南共同署名。因罗稷南译文与原文有较大出入,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此书时,便请谢素台从下册第6部第4节起重新译出。该译本后于1978年再版,1989年出第3版。总的来说,周、谢译笔严谨典雅,虽为转译,但不失为一部具有重大影响的译本。1943年,战时桂林又出版了宗玮翻译的《安娜·卡列尼娜》(分上、中、下三册)。因此,至解放前,《安娜·卡列尼娜》也可以说有了三个中译本。
与《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相比,《战争与和平》的中译出现较晚。究其实,一是因为其篇幅浩瀚,译来难度大;或许更重要的则是因为其并不为当时中国现实所急需。但到了20世纪三十年代,郭沫若尤其是高地翻译此书时,情形则有了很大的不同。此时抗日战争已然爆发,翻译此书就具有了现实意义与价值。高植①高植,即高地,国内最早译完托尔斯泰三大名著的翻译家;一些文章将其视为两人,谬也。曾坦言,在翻译此书的过程中,经常感到有些情形“虽事在两国,时隔百年,却宛然似是今日中国的事情”;[6]并在“译校附言”中说道:“俄国当时抗战的情形,也可以让我们借鉴。那时,帝俄受侵略,今中国受侵略;那时,帝俄的军队向后退,甚至宁愿放弃了莫斯科,为的是要长期抗战,如总司令库图索夫所说的,‘能够救俄国的是军队,与其为了保守一个城市而损失军队,毋宁失城而保留军队’。……他是守着这个原则‘时间——忍耐’与拿破仑周旋,终于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诚然与我们的长期抗战原则相合。而将士的英勇更是今日中国战士们的写照。中国虽然失去若干城市,但主力尚在,且在加强中,为了在文学杰作上,给中国读者们一个‘抗战必胜’的例子,也是我译此书的一个原因。”[7]这里明确指出了翻译与时局的关系。虽然郭沫若先生是国内第一个翻译《战争与和平》者(始译于1931年),但他并未译完;而且诚如他自己所言:“不是本书适当的译者”,[8]加之时间紧迫(书店急于出版),因此,译本颇多舛误。茅盾先生曾以味茗的笔名撰文对之批评。茅文指出,郭译本在字眼上的译错还属“小节”,致命的“不忠实于原文”的是“在艺术上改变了原作的面目”。[9]因此,当文艺书局于1931—1933年出版了第一分册(上)、(下)、第二分册、第三分册,因营业问题难以为继时,郭沫若本人也感到庆幸:就此卸下了全译的重负。但同时令人遗憾的是,《战争与和平》的中译也就此搁浅了。直至1938年,高植才开始动手校补、“修改”郭沫若的译文;又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续译完毕。这样经过郭沫若和高植的努力,《战争与和平》的中文全译本终于在1942年问世。虽然署名为郭沫若、高植合译,但主要工作应该说是高植做的。郭沫若本人曾郑重(但有些过谦地)声明:“我在这次的全译上丝毫也没有尽过点力量,这完全是高君一人的努力的结晶”;并肯定高植的译文道:“译笔是很简洁而忠实,同时也充分表现着译者性格的谦冲与填密”。[10]这里亦可见出郭沫若的宽怀与大度。该译本于1942年由五十年代出版社在重庆出版后,1947年骆驼书店又推出新的版本;1951年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时,高植又做了较大修正,此后则反复再版。总的说来,经过一再修正的高植译本较忠实于原著,文笔生动,是一个有着长久价值的译本,受到读书界的欢迎。稍后于高植,董秋斯亦开始了《战争与和平》的翻译。董秋斯的翻译态度非常严谨,因此至1949年仅翻译、出版了上册,全书直到1958年才译完。虽然是从英文转译,董秋斯的译本似乎更加忠实。因此,茅盾曾以董译《战争与和平》为例来说明虽然“原则上应以直接翻译为主,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战争与和平》有过几个译本,直接从俄文翻译的本子也有过,但都不理想,还是董秋斯从英文转译的本子好些。”[11]该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亦反复再版。
总的来说,至此《战争与和平》已有了两个较好的中译本。
与此同时,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也被积极译介进来。仅三四十年代,托氏的中篇名著《克莱采奏鸣曲》就有孟克之、邹荻帆两个译本;《伊凡·伊里奇之死》有顾缓昌、方敬两个译本;《哥萨克人》也有侍桁、吴岩两个译本,等等。
总之,至20世纪40年代末,托尔斯泰的重要小说基本都译介过来,而且一些作品还有多个译本,并反复再版。由此可见,以三大杰作为代表的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华大地传播之速、之广。
托尔斯泰小说为何如此受中国读者欢迎?
诚然,这与托尔斯泰小说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密不可分。其实,更与其所表露的思想、情感息息相关:托尔斯泰小说对专制官僚社会的全面批判,对平民的真诚的人道主义态度,以及贯注其中的崇高的人格境界、爱人之心,正与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心态与诉求相契合。彼时的中国正处于破旧立新的时代。“五四”知识分子承担着破除旧传统,批判旧社会,弘扬新道德,建设新文化,反对专制压迫的历史使命。这一切他们在托尔斯泰的作品里均找到了呼应,找到了启示,也找到了范本。因此这时人们主要关注的是思想家的托尔斯泰,而非艺术家的托尔斯泰。这可以从时人对其之评介、研究中得到证实。国人对托尔斯泰的第一印象不是文学家或小说家,而是道德家、思想家甚至革命家。中国最早评介托尔斯泰的文章,寒泉子的《托尔斯泰略传及其思想》(1904)开篇即云:“今日之俄国有一大宗教革命家出矣。其人为谁。曰勒阿托尔斯泰也。”[12]1907年,《民报》上登载托尔斯泰的照片,称其为“俄国之新圣”。陈独秀在《现代欧洲文艺史谭》(1915)中,论及托尔斯泰时亦指出:“托尔斯泰尊人道、恶强权,批评近代文明,其宗教道德之高尚,风动全球。”[13]李大钊在1916年则撰文《介绍哲人托尔斯泰》,称其为“哲人”、“近代伟人”,“倡导博爱主义”,论及其著作时称其“为文字字皆含血泪,为人道驰驱,为同胞奋斗,为农民呼吁”。[14]凌霜在《托尔斯泰之平生及其著作》(1917)中则称托尔斯泰为“二十世纪之社会革命家、道德家”,并称其“以道德文字,陶熔一世”。[15]鲁迅亦称托尔斯泰为“轨道破坏者”、“偶像破坏的大人物”[16]……由此可见,此时托尔斯泰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主要是一位思想者甚至革命者而非艺术家。其中的偏颇不难见出。但事实诚如马克思的那句名言所指出:“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程度,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17]此时学人之所以瞩目思想家的托尔斯泰,盖出于当时中国现实的需要。
与之相应,学界对托尔斯泰作品的评价、研究亦着眼于其思想。早在《安娜·卡列尼娜》被译成中文以前,即有了对它的评介。王国维先生在《脱尔斯泰传》(1907)中这样论及《安娜·卡列尼娜》:“《俺讷小传》起稿于一千八百七十四年,四载而竣事,篇幅甚巨。盖本其四十年来之阅历,以描写俄国上流社会之内幕者也。观其书名,虽似以俺讷为主人,实则就正邪二面两两对写,以明其结果之福祸,又以见姻缘之美满,家庭之和乐,尚非人生究竟之目的。篇中所写烈文之精神烦闷,盖著者自道也。观烈文之为人,勇毅而沉默,正直而强拗,虽谓脱氏性质,已隐然现于纸上可矣。”[18]显然王国维关注的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内容、思想。《复活》最早的中译本,马君武先生名之为《心狱》,从这个译者自定的书名可见出,译者瞩目的是作品的思想、道德教诲等。总括说来,这一时期对托尔斯泰作品多是一些概述性的介绍,专门针对某一具体作品进行分析、研究的文章不多。以托尔斯泰的三大长篇为例,据笔者查考,这一时期的文章大致有:关于《战争与和平》的,主要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茅盾,收入《世界文学名著讲话》,1936年)、《<战争与和平>所反映的民族战争观》(以群,载《中苏文化》14卷7—10期,1943年)、《<战争与和平>及其作者》(林海,载《时与文》第18期,1947年7月11日)等;关于《安娜·卡列尼娜》的,主要有《托尔斯泰及其杰作婀娜小史》(陈瘦竹,载《武汉文艺》,1932年1月)、《心理的俘虏》(羊枣,载《太白》2卷2期,1935年4月)、《<安娜·卡列尼娜>的构成和思想》(邢桐华,载《东流》1卷6期,1935年5月)、《安娜·卡列尼娜》(端木蕻良,载《文艺春秋》4卷2期,1947年2月)、《论安娜·卡列尼娜的死》(曹湘渠,载《文潮月刊》3卷6期,1947年10月)、《<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风格和场面》(晓放,载《东南日报》,1948年10月20日)等;关于《复活》的,主要有《托尔斯泰的<复活>》(谢六逸,收入《水沫集》,1924年4月)、《托尔斯泰的<复活>》(茅盾,收入《汉译西洋文学名著》,1935年4月)、《托翁写作<复活>的时代和动机》(张西曼,载《中苏文化》13卷7—8期)、《从俄罗斯精神说起——谈<复活>》(鹤溪,载《中苏文化》13卷7—8期),等等。纵观这些文章,其主要关注的是小说的思想内容,论述艺术者极少。这从文章的题目即可见一斑。虽然如此,我们并不能否定这些文章的意义和价值,其中有的文章的分析是相当深刻和到位的。例如,曹湘渠在《论安娜·卡列尼娜的死》一文中指出,安娜的悲剧是“人生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人生的悲剧在于她想爱而得不到爱,既得到爱又不能满足她的爱;社会的悲剧在于环境不许她爱,她偏要爱。于是社会上到处限制她的爱,阻拦她的爱,讽刺和鄙视她的爱,终于使她做了爱的牺牲者。”[19]这里对安娜悲剧的分析应该说是相当到位的。虽然从宏观看来,我国学人在关注托尔斯泰小说思想性的同时,亦能认识到其艺术性、其巨大的艺术才能;但是在具体分析、论述时,却往往忽视后者,而专注于前者。
与其相应,托尔斯泰小说对中国文坛的影响也主要表现在思想层面。
这影响之一便是启发了中国新文学“为人生而艺术”原则的提出。著名俄国文学翻译家及研究家耿济之先生在《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中写道:“托尔斯泰……运用其高超之哲学思想于文学作品,以灌输于一般人民。他是俄国的国魂,他是俄国人的代表,从他起我们才实认俄国文学是人生的文学,是世界的文学。”[20]这里说明,曾经主导了中国新文学发展总体氛围的对俄国文学“为人生”倾向的概括和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托尔斯泰作品特色的总结。这一时期,耿济之还翻译发表了托尔斯泰集中表达自己文艺主张的《艺术论》,在文坛引起很大反响。作家们从《艺术论》中找到了同道和支持者,《艺术论》也帮助作家深化了对新文学的认识。可以说,《艺术论》对“五四”作家文学观的确立发挥了很大作用。王智量等先生主编的《托尔斯泰览要》指出:耿济之“所译作品,尤其是《艺术论》,直接启发了新文学‘为人生而艺术’原则的提出”。[21]这一时期,周作人撰写的两篇名文亦需提及,即《人的文学》与《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在前文中,周作人提出了“人的文学”的响亮口号,并称《安娜·卡列尼娜》是“绝好的人的文学”。[22]在后文中,周作人试图寻找中俄文学在“为人生”的旗帜下相互契合的原因,并以此号召向俄国文学学习,向托斯泰学习。[23]综上可见,托尔斯泰的小说创作和艺术主张对“五四”作家“为人生而艺术”原则的确立功不可没。
托尔斯泰对中国作家的另一重大影响就是贯注其作品的深厚的人道主义及崇高的人格境界。这包括对社会丑恶的批判,对受压迫被侮辱的人们的同情,对自我道德完善的追求,及深刻的忏悔意识。纵观中国新文学的代表,他们大多受了托尔斯泰此方面的影响。以新文学的棋手鲁迅先生为例,人们在研究其与俄国文学的关系时,常关注他与果戈理、安特莱夫及契诃夫等的相通;其实鲁迅和托尔斯泰亦关系密切。孙伏园在回忆鲁迅时有这样一段话:“从前刘半农先生赠给鲁迅一副联语,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的朋友都认为这副联语很恰当,鲁迅自己也不加反对。”[24]这里“托尼”即托尔斯泰和尼采。“托尼学说”一语虽难以概全,但亦点出了鲁迅曾受托尔斯泰思想影响之大。那么,主要是何思想对鲁迅先生产生了如此影响?王瑶先生曾对此解释道:“我们认为就鲁迅先生所受到的影响说,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和尼采的发展个性的超人思想,都是反映着启蒙时代的人的发见和人的保卫的,鲁迅先生凭借着他的民主革命的理性的火光和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使这些都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过程中发生了一定的积极作用。”[25]可见,托尔斯泰在思想方面对鲁迅的影响主要就是其博大的人道主义。纵观鲁迅的创作,从《孔乙己》到《阿Q正传》,从《药》到《祝福》……鲁迅在对其主人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态度的背后,是其深沉的人道主义。与之相比,中国新文学的另一代表、茅盾先生所受托尔斯泰的影响更加显著。茅盾本人对托尔斯泰的作品曾有深入研究,写过数篇论述托尔斯泰的文章,对其甚为推崇和喜爱。在《我阅读的中外文学作品》中,他曾写道:“我也读过不少巴尔扎克的作品,可是更喜欢托尔斯泰。”[26]在《从牯岭到东京》中,他则说道:“我爱左拉,我亦爱托尔斯泰。我曾经热心地——虽然无效地而且也很受误会和反对,鼓吹过左拉的自然主义,可是到我自己来试作小说的时候,我却更接近托尔斯泰了。”[27]总的说来,茅盾先生在思想方面所受托尔斯泰的影响主要是“为人生”、“为被压迫的劳苦大众”而创作,创作要真实地反映大众社会、反映现实人生的文学观念的确立。他的著名小说《蚀》、《霜叶红似二月花》、《子夜》、《虹》、《春蚕》……莫不是这种创作观念的体现。当然,茅盾所受托尔斯泰的影响更显著地表现在艺术层面,有关于此笔者将在后面论述。托尔斯泰的小说对中国新文学的又一重要代表巴金亦产生了很大影响。巴金先生曾自认为他可能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最受西方文学影响的一个”;[28]而对他影响最大的西方作家就是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①1981年4月15日,巴金接受了舒展、顾志成的拜访;在谈到所受外国作家的影响时,巴金说道:“对我思想和艺术影响更大的则是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见舒展、顾志成:《拜访巴金漫记》,《中国青年报》,1981-05-07。他最重要的著作《家》公认是受到《复活》中忏悔和赎罪思想的启发。实际上,巴金的一生都在行着托尔斯泰的忏悔之教,他的许多作品,如《作者自剖》、《生之忏悔》及《随想录》等都浸透了从“小我”到“大我”的痛苦的反省、忏悔。他甚至和托尔斯泰一样要肩负起整个旧阶级的罪责,提出“为上辈赎罪”的思想。[29]可见托尔斯泰在思想上对巴金影响之大。
老舍先生在谈到托尔斯泰对中国现代文坛的影响时,曾说道:“他影响了所有新文学的代表”。[30]从思想层面来说,确乎如此。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托尔斯泰在艺术上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则相对小得多。对此,刘洪涛教授在《托尔斯泰在中国的历史命运》一文中曾指出:“托尔斯泰是世界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顶峰之一,且在中国传播最广,声望最高,然而,他对中国作家创作的具体影响,反远不及其他一些西方作家。”[31]赵明教授在《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20世纪中国文学接受俄国文学的三种模式》中亦指出:“一定意义上说,托尔斯泰在中国,其实是个被介绍得最多,但又在文本世界学习得最少的作家。”[32]这里我们可以作家邓友梅的表白作为一个例子。他曾说:“这些人(按:俄苏作家)里我最用心读的是托尔斯泰,别人的书给我什么影响我讲不出,托尔斯泰给我的影响却至死难改,最要紧的是两点:一是道德上的自我完成,一是宽宏的人道主义。托尔斯泰在做文上对我有什么影响,我看不出来……”[33]
为何托尔斯泰在小说艺术上没有对中国作家产生大的影响呢?在分析个中原因时,学者们多指出:托尔斯泰的主要艺术成就在篇幅浩瀚的长篇小说,而中国现代小说则以中短篇见长,二者并不相宜。这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其实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亨利·詹姆斯在《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一文中曾指出:“托尔斯泰是一面巨大得好似天然湖似地反映事物的明镜;是一只套在他伟大的题目——整个人类生活——上的怪兽,恰象是把一只大象套在一辆住家用的大蓬车而不是一辆小车上让它去拉一样。他本人做来神奇美妙,而依样学来却极其悲惨:除非是大象一般的弟子,否则只能被他引入歧途。”[34]这里亨利·詹姆斯指出了托尔斯泰小说艺术的一个“特点”:难以学习——“除非是大象一般的弟子”。应该说,这是托尔斯泰小说艺术在中国文坛没有产生广泛影响的另一重要原因。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托尔斯泰的艺术是完全不能学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众所周知,茅盾的长篇小说在艺术上就深受托尔斯泰的影响。前已叙及,他本人曾说过:“我曾经热心地——虽然无效地而且也很受误会和反对,鼓吹过左拉的自然主义,可是到我自己来试作小说的时候,我却更接近托尔斯泰了。”茅盾在创作上“接近托尔斯泰”,首先突出地表现在其小说结构、构思的“史诗性”上。众所周知,史诗性是托尔斯泰长篇小说的一大特色;茅盾的创作亦具有如此特点。苏联科学院语文博士B·索洛金曾指出:除茅盾外,“中国作家中大概没有人描绘出中国历史上这变动的几十年间国家生活的如此辽阔多采的画面,没有人描绘出几乎代表着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如此五光十色的人物画廊。”[35]日本作家增田涉亦指出:茅盾“抓住了广泛的现实社会中所有问题的各个方面,揉合起来,而且把它当作一个整体纳入时代的历史潮流的方向……他的视野是广阔的,并且具有要把整个时代竭力描绘出来的大陆式的劲头。”[36]茅盾的这种史诗性的创作特色与自觉接受托尔斯泰小说的影响不无关系。他本人曾具体指出学习托尔斯泰的艺术经验:“一是研究他如何布局(结构),二是研究他如何写人物,三是研究他如何写热闹的大场面。”[37]他还曾将易卜生和托尔斯泰作一比较:“伊柏生多言中等社会之腐败,而托尔斯泰则言其全体也。”[38]可以说,社会全体、整体性,或者说史诗性艺术,是茅盾和托尔斯泰小说的最大共性,也是前者向后者学习的结果。这突出表现在其代表作《子夜》里。《子夜》那宏大的规模、广阔的场面、复杂的结构、众多的人物、丰富的情节,带有鲜明的《战争与和平》的特色。其实茅盾本人曾明确地说,《子夜》“尤其得益于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39]可以说,茅盾是艺术上受托尔斯泰影响最大的中国作家。
然而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像茅盾这样在艺术上受托尔斯泰较深影响的作家是不多的。当代小说家王火,创作有宏篇巨制《战争和人》:小说共三部,一百六十多万字,以主人公童霜威、童家霆父子在抗战全过程中的飘泊行踪为线索,展现了抗日战争时期南半个中国的全景画卷,具有突出的史诗结构和鲜明的史诗风格,被誉为“史诗般的巨作”。①萧乾:《读长篇小说<战争和人>》,《人民日报》,1992-09-23。萧乾先生在文中还说道:“说这三部史诗般的巨作是《战争与和平》也罢,说它是一幅时代与个人命运的交织图也罢……”将《战争和人》与《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这可以看作是托尔斯泰小说艺术对中国当代文坛发生影响的一个例子。
总体说来,托尔斯泰小说在艺术上没有对中国作家产生显著影响。这不能不说是文坛的一大缺憾。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托尔斯泰小说对读者、译者失去了魅力。纵观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百余年的传播史,我们会发现,中国读者对托尔斯泰的小说始终怀着浓厚的兴趣,而中国翻译家对托尔斯泰作品的翻译则从来没有停止过。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由草婴先生耗费20年精力翻译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这是国内首次由一位翻译家独力从俄语原文翻译完成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被评论界誉为“国内收录最完整、译文最权威的托尔斯泰小说中译本。”[40]草婴译本的出现,对于托尔斯泰小说在中国的译介、研究无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高尔基曾说托尔斯泰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阿·托尔斯泰说他是“一座完整的科学院”,费特则说托尔斯泰是“文学艺术中世界性的学校”。因此,对于托尔斯泰与其小说,我们还远没有穷尽,已有的认识也还较为有限。相信随着国内学界对托尔斯泰作品译介、研究的愈益深入,随着我国文学界创作水平的整体提高,将会有更多的读者、作家从中受益。托尔斯泰小说必将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文化、新文学发挥更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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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Regeneration of Tolstoy's Novels in China
ZHANG Cheng-jun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As a great novelistof the world,Leo Tolstoy'sworks began to be translated into China as early as 1905.Afterwards,they exerted great influence on the found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This paper exam ines the dissemination and the influence of Tolstoy's novels,mainly represented by his three great novels,before the founding of the PRC.During this period,scholars and w riters focused their attention not on the art but on the idea of Tolstoy's novels.Itwas not only relevant to the needs of then Chinese society,but also closely related to the demand,interest and gift ofw riters.
Tolstoy's novels;disseminate;influence;China
I511.24
A
1672—1012(2015)02—0106—08
2015-01-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外国文学经典生成与传播研究”(10&ZD135)作者简介:张成军(1977—),男,山东滕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