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骄逸,殒命亡国——西汉开国功臣群体的结局*
2015-04-11刘德增
刘德增
(齐鲁师范学院,山东 济南,250013)
子孙骄逸,殒命亡国——西汉开国功臣群体的结局*
刘德增
(齐鲁师范学院,山东 济南,250013)
当秦二世暴虐、民不堪命之时,群雄蜂起,欲奄有天下者,不知有几;攀龙附骥者,亦不计其数。最后,泗上亭长出身的刘邦逐灭群雄,建立汉家皇朝。追随刘邦征战的143人封侯食邑。这个开国功臣群体是西汉极其重要的政治势力,他们在西汉建立以后获取了极高的政治地位和极丰的经济利益。但是,他们或他们的子孙很快就陨命亡国,绝大多数传爵不过四世。在中国古代史上,西汉开国功臣覆亡颇具典型意义。
西汉;开国功臣群体;覆亡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6.011
一、纷争之下的论功行封
公元前202年,55岁的刘邦登基称帝,建立汉家皇朝。刘邦准备分封有功之臣,以示与群臣共享富贵。消息传出,群臣为功劳大小,争斗不已。《史记·萧相国世家》记曰:“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直到第二年十二月,分封才得以实施。是月,刘邦分封曹参、靳歙、夏侯婴、王吸、傅宽、召欧、薛欧、陈濞、陈婴、陈平10人为侯。《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以曹参为首封。这年正月,又分封张良、刘缠、萧何、周勃、樊哙、郦商、灌婴、周昌、武虎、董渫、孔聚、陈贺、陈豨13人。以上23人,时称“大功臣”。①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42页。
这时,纷争又起,且更为激烈。《史记·留侯世家》记载:“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史记·叔孙通列传》也记曰:“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见状,极为担忧。张良问刘邦,众所共知的他最不喜欢的人是谁?刘邦说:“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张良道:“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刘邦置酒宴会群臣,封雍齿为什方侯,又命丞相萧何等尽快定功行封。群臣见状,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②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43页。此后,又分封63次,每次往往仅封一至二人,直到汉十二年(前195)刘邦去世方结束。分封次数之多,每次分封人数又如此少,表明“论功”之难。
刘邦分封的西汉开国功臣总计143人。虽然《史记》与《汉书》等文献没有记载分封的依据是什么,但我们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出一些重要的标准。
《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与《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在某些列侯名下往往注明“从起”某地。如清河侯王吸,“从起丰”;平阳侯曹参,“从起沛”;颍阴侯灌婴,“从起砀”;留侯张良,“从起下邳”,等等。追随刘邦起事早晚应是能否封侯的标准之一。沛县丰邑(今江苏丰县赵庄镇金刘寨村)是刘邦首事之地,沛城乃他夺取的第一座县城。据两表,“从起丰”者8人,他们是最早追随刘邦起事的那一批人;“从起沛”者16人,包括萧何、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是刘邦逐鹿天下的中坚力量。从起丰、沛者尽侯。
《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与《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在某些列侯名下还特别注明“入汉”两字。汉初诸帝优遇大臣,也往往以“入蜀汉”为标准。如汉十二年(前195)三月,刘邦诏令:“入蜀汉定三秦者,皆世世复。”①班固:《汉书》卷一《高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8页。文帝即位,诏曰:“列侯从高帝入蜀汉者六十八人益邑各三百户。”②班固:《汉书》卷四《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4-115页。“入汉”之所以成为优抚对象,是因为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既至南郑,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东归,多道亡还者”③班固:《汉书》卷一《高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0页。,只有那些意志坚定者追随刘邦入汉。因此,“入汉”成为封侯的另一个重要条件之一,计有68人因此而侯,且他们大都先封,在前60名中,“入汉”者占了 50名;而那些非“入汉”者则大都晚封。
当然,不论“从起”于何地,是否“入汉”,最重要的是功劳之大小。
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屡见某侯“比”某侯字样。被比之侯为清阳侯王吸、博阳侯陈濞、厌次侯爰类、费侯陈贺、舞阳侯樊哙、魏其侯周止、斥丘侯唐厉、高胡侯陈夫乞、杜衍侯王翥、高陵侯王虞人、历侯程黑、彭侯秦同、吴房侯杨武、辟阳侯审食其、台侯戴野、堂邑侯陈婴、共侯旅罢师、轪侯黎朱苍④班固:《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云平皋侯刘宅“比轪侯”,然该表又载,轪侯黎朱苍封于惠帝二年(前193)。此两条记载中,当有一误。、平定侯19人⑤“平定侯”之爵名不见于《史记》与《汉书》。。如汾阴侯周昌“比清阳侯”王吸。《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对王吸、周昌的介绍如下:
王吸:“以中涓从起丰,至霸上,为骑郎将,入汉,以将军击项籍,侯。”
周昌:“初起,以职志击秦,入汉,出关,以内史坚守敖仓,以御史大夫侯。”
再如鲁侯爰涓“比舞阳侯”樊哙。《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对樊哙、爰涓的介绍如下:
樊哙:“以舍人起沛,从至霸上,为侯。以郎入汉,定三秦,为将军,击项籍,再益封。从破燕,执韩信,侯。”
爰涓:“以舍人从起沛,至咸阳为郎,入汉,以将军定诸侯。”
据此,由于功臣众多,对功劳大小、封邑多寡又争论不休,大分封时可能以某人之功为标准,划分出若干个层次,再比照这些标准进行分封。
也有些人封侯是因为曾有恩于刘邦。如单右军因“高祖微时有急,给高祖马,故得侯”⑥班固:《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608页。。
二、区分地位高下的朝位
列侯之间,封邑多寡不一,多者万户,少则500户。封邑之多寡只标识财富之多少,非标志地位之高低。列侯地位之别,是根据位次。这个位次乃上朝之位次,所谓“以功次定朝位”⑦班固:《汉书》卷三《高后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6页。。叔孙通制订的朝会之仪屡屡涉及位次:
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于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①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九《叔孙通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
“封邑”与“位次”分别标志“富”与“贵”。
在排定功臣的位次时,刘邦与群臣之间意见不一。群臣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刘邦则以为萧何当为第一,但分封时已多封了萧何户邑,不便再照顾萧何。一个叫鄂千秋的谒者揣摩出刘邦心意,进奏说:“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夫上与楚相距五岁,失军亡众,跳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上乏绝者数矣。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待陛下,此万世功也。今虽无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汉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加万世之功哉!萧何当第一,曹参次之。”于是,刘邦下令以萧何为第一,曹参第二。又特赐萧何“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之殊礼②班固:《汉书》卷三十九《萧何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
虽然萧、曹之位次确定,但群臣的位次并没有完全排定,终刘邦一朝,只排定了18人的位次,颜师古说从第一至第十八依次是: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宣平侯张敖、绛侯周勃、武阳侯樊哙、曲周侯郦商、鲁侯奚涓、汝阴侯夏侯婴、颍阴侯灌婴、阳陵侯傅宽、信武靳歙、安国侯王陵、棘蒲侯陈武、清河侯王吸、广平侯薛欧、汾阴侯周昌、阳都侯丁复、曲成侯虫达。③司马迁:《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司马光《资治通鉴》将定18功臣位次之事断于汉六年(前201),胡三省注:“师古所谓自箫何至虫达十八人,吕后所定位次也。张敖于高祖九年始自赵王废为宣平侯,安得预元功十八人之数哉?”④[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一《汉纪三》,高帝六年,胡三省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胡注不妥。《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与《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皆载明18功臣位次定于刘邦之世。但是,刘邦一朝排定的18侯位次,应无张敖。
但是,评定18人的位次之后,就难以再进行下去。至刘邦去世,也没有再进行这项工作。直到吕后二年(前186),方诏令丞相陈平等评定其余开国功臣之位次。张敖当是此时跻身第三名。至于哪一侯被排挤出前18名,今已难以断言。
三、分封仪式与“白马之盟”之真伪
根据传世文献记载,刘邦分封功臣的仪式有“剖符”、“封爵之誓”、“丹书之信”、“丹书铁契”、“金匮石室”、“白马之盟”等。关于这些仪式,众说纷纭,今考释如下。
班固《汉书·高帝纪》于汉六年(前201)十二月条下记载:“甲申,始剖符封功臣曹参等为通侯。”颜师古注曰:“剖,破也,与其合符而分授之也。”
“封爵之誓”的版本有二:司马迁《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记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应劭注:“封爵之誓,国家欲使功臣传祚无穷。带,衣带也;厉,砥石也。”班固《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所记略有不同:“使河如带”作“使黄河如带”,“黄”字衍;“国以永宁”,作“国以永存”。当以司马迁所记为是。后世称此誓为“参誓山河”⑤[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六《世系》,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222页。。
班固《汉书·高帝纪》于汉十二年(前195)五月条后记曰:“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胡三省释曰:“丹书、铁契者,以铁为契,以丹书之。”⑥[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二《汉纪四》,高帝十二年,胡三省注。“封爵之誓”丹书之,故曰“丹书之信”⑦班固:《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契之于铁,故称“丹书铁契”。颜师古注“金匮石室”曰:“以金为匮,以石为室,重缄封之,保慎之义。”
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一《高祖》有“封爵誓”一条,录《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之文;又有“丹书铁券”一条:“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励,汉有宗庙,尔无绝世。”此条辑自《太平御览》卷六百三十三;《太平御览》则引自《楚汉春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二引《楚汉春秋》亦有之。如此,丹书于铁券之文非“封爵之誓”。此说当误,丹书于铁券之文应即“封爵之誓”。
综上所述,“剖符”、“封爵之誓”、“丹书铁契”与“金匮石室”相互关联:“符”为铁制,上面铸有“封爵之誓”,字迹丹书;此符一分为二,一半藏于宗庙,一半颁赐功臣;宗庙与功臣所藏之半符,皆置于金匮之中,再盛以石室。
根据《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的记载,在“丹书之信”外,又“重以白马之盟”,颜师古注:“白马之盟,谓刑白马歃其血以为盟也。”关于“白马之盟”的内容,《史记·吕太后本纪》曾道及:
太后称制,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说。
“白马之盟”的盟文还有不同的说法。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一《高帝》“又与群臣刑白马而盟”条辑录了三种:
非刘氏不王,若有亡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此三条盟文分别见于《汉书》之《外戚恩泽侯表》《王陵传》和《周勃传》。此外,《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还记有一种盟文:
非刘氏而王者,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对于“白马之盟”,自魏晋至明清,屡屡为人所道及,皆信而不疑。如江淹《诣建平王上书》曰:“高祖论功定封,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①萧统:《文选》卷三十九《上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9年,第867页。《隋书·经籍志》云:“汉初,始有丹书之约,白马之盟。”及至现代,有人提出怀疑。如吕思勉先生说:“白马之盟,不知竟在何时?果有其事,史安得绝无记载,而仅出诸王陵之口乎?”②吕思勉:《秦汉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6页。实际上,“白马之盟”见诸《史记》之《绛侯周勃世家》与《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汉书》之《外戚恩泽侯表》《王陵传》和《周勃传》。若无此事,乃王陵虚构,吕后岂能不作表示?另据《汉书·外戚传》,吕后晚年也曾提及:
(吕后)病困,以赵王禄为上将军居北军,梁王产为相国居南军,戒产、禄曰:“高祖与大臣约,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大臣不平。我即崩,恐其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为人所制。”
论者仅注意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语,似“白马之盟”仅强调非刘氏不得王。从《汉书·外戚恩泽侯表》《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所记盟文来看,“白马之盟”还有“非有功不得侯”一项内容。
安作璋、孟祥才先生曾推测“白马之盟”的具体时间在汉十二年(前195)二月刘邦遣樊哙进击叛降匈奴的卢绾之时可能性最大。“因为卢绾的背叛使刘邦打消了对异性诸侯王残存的最后一点幻想。在这种情况下,刘邦有鉴于同异姓诸侯王斗争的教训,刑白马而盟是可以理解的。”③安作璋、孟祥才:《汉高帝大传》,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24页。这一推测很有见地。此前一年秋七月,淮南王英布反,61岁的刘邦抱病出征,为流矢所中。大军凯旋,刘邦病情加重。“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④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46页。十二年二月,有人密报燕王卢绾谋反,刘邦派樊哙、周勃将兵征讨。三月刘邦诏曰:
吾立为天子,帝有天下,十二年于今矣。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辑之。其有功者上致之王,次为列侯,下乃食邑。而重臣之亲,或为列侯,皆令自置吏,得赋敛,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佩之印,赐大第室。吏二千石,徙之长安,受小第室。入蜀、汉定三秦者,皆世世复。吾于天下贤士功臣,可谓亡负矣。其有不义背天子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①《汉书》卷一《高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8页。
这是刘邦发布的最后一道布告天下的诏令。一个月后,刘邦病逝。此诏之内容,除了刘邦表白自己无负于开国功臣外,还强调自皇帝、诸侯王至列侯、吏二千石的名分利益已定,如有背信弃义者,天下共诛之。日本学者大庭修认为,“白马之盟”与此诏乃同一主旨、互为表里之文件,“白马之盟”为君臣间的约信,此诏为布告天下的文告。②[日本]大庭修著,林剑鸣等译:《秦汉法制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63页。此说不无道理。
四、刘氏皇室与开国功勋之矛盾
刘邦一朝,刘氏皇室与开国功勋的矛盾主要表现为刘氏皇室与异姓诸侯王的矛盾。到刘邦寿终正寝时,当年他分封的八个异姓诸侯王,只剩下一个长沙王吴臣,其他异姓诸侯王皆被翦除。在翦除异姓诸侯王的过程中,刘邦倚重的是萧何、曹参、周勃、陈平等封侯食邑的开国功臣群体。刘邦“丹书铁契”分封143位列侯,表示他们可以永享富贵,主要是为了争取他们对刘氏皇朝的继续支持。从惠帝到吕后统治时期,开国功臣群体成为最重要的政治势力。惠帝不仅无力左右开国功臣群体,且担心他们小觑自己。③如曹参为相,无为而治,“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史记》卷五十四《曹相国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30页。)惠帝死后,吕后当政,“号令一出太后”④司马迁:《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99页。。但吕后同样要倚重开国功臣群体,就连分封诸吕为王也不敢自作主张,要征求王陵、陈平等人的意见。
文帝以外藩入承大统,对拥立他的周勃、陈平格外尊重,拜周勃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这只是表面文章。当年,吕后尸骨未寒,开国功臣群体就一举诛灭诸吕,迎立他为帝,令他对开国功勋心存畏忌。代国郎中令张武等人也曾告诫他:“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将,习兵事,多谋诈。”⑤班固:《汉书》卷四《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5页。某些开国功臣居功自傲,如周勃被任命为右丞相后,“有骄主色”⑥班固:《汉书》卷四十九《爰盎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267页。,“威震天下”⑦班固:《汉书》卷四十《周勃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055页。,文帝心憎之。《汉书·爰盎传》记载文帝对周勃的态度说:“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不久,文帝就开始打击开国功臣群体。文帝二年(前178)十月,颁布列侯就国诏:
朕闻古者诸侯建国千余,各守其地,以时入贡,民不劳苦,上下欢欣,靡有违德。今列侯多居长安,邑远,吏卒给输费苦,而列侯亦无由教训其民。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⑧班固:《汉书》卷四《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5页。
这个建议是贾谊提出来的⑨班固:《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中华书局,1962年,第2222页。),其目的是调虎离山,分散、削弱开国功臣的势力。开国功勋自然是竭力反对。《汉书·贾谊传》云: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绛”即绛侯周勃,“灌”为颍阴侯灌婴,“东阳侯”即张相如。反对者就是身为列侯的开国功勋。在他们的反对下,列侯就国一事迟迟未行。文帝三年(前177)再次下诏:
前日诏列侯之国,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①班固:《汉书》卷四《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9页。
文帝罢免周勃,命他带头就国。列侯就国以后之处境可从周勃就国后的表现窥见一斑:
岁余,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其后有人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辞。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故狱吏教引为证。……勃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②班固:《汉书》卷四十《周勃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056页。
及至景帝朝,开国功勋老死殆尽,他们的子孙自保不暇,对皇权已构不成威胁。汉中央与列侯的主要矛盾从权力之争转向经济利益之争。
汉承秦末战乱之后,人口锐减。以曲逆县(今河北完县)为例:“始秦时三万户,间者兵数起,多亡匿,今见五千余户。”就是这样一个残破的县,刘邦见了犹叹曰:“壮哉县!吾行天下,独见雒阳与是耳!”③司马迁:《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058页。。汉初人口的数量,《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皆云“可得而数者十二三”④司马迁:《史记》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877页。。据葛剑雄先生考证,汉初,西汉疆域内约有1500~1800万人口。⑤葛剑雄主编:《中国人口史》(第1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路遇、滕泽之先生推算有1300万口。⑥路遇、滕泽之:《中国人口通史》,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7页。
143位列侯中,33位列侯的封邑缺载;有记载的110位列侯,封邑总数为245161户,侯均2229户。如果将封邑缺载的33位列侯按侯均封邑计算,为73557户。如此,143位列侯封邑总数约为318718户。如果汉初人口按15000万人计,开国功臣的食邑约占全国在籍人户的4.7%。当时,汉中央直辖15郡,其他属于诸侯王的封地。无论土地还是人口,汉中央直辖者皆不及三分之一。汉中央直辖的15郡中,“公主、列侯颇食邑其中”⑦班固:《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94页。。列侯又分割了相当一部分土地和人口。
到元朔二年(前127)以后,经济利益之争成为汉中央与列侯之间的主要矛盾。
北伐匈奴等战争的耗费,加之武帝穷奢极欲,到元朔二年(前127),国库已捉襟见肘。元朔五年(前124),拿出20万斤黄金赏赐将士后,大司农奏报:“臧钱经用,赋税既竭,不足以奉战士。”⑧班固:《汉书》卷二十四《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59页。文景时期积累起来的财富已告罄尽。日趋严重的财政危机若不设法缓解,不仅征伐战争难以为继,且会危及大汉江山。于是,武帝采取了一系列财政和其他经济政策,缓解财政危机,其中之一就是剥夺列侯的土地和人口。元鼎五年(前112),武帝终于拿列侯开刀:“九月,列侯坐献黄金酎祭宗庙不如法夺爵者百六人。”⑨班固:《汉书》卷六《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7页。这次夺爵,主要是出于经济目的,《汉书·食货志》:
齐相卜式上书,愿父子死南粤。天子下诏褒扬,赐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至饮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
武帝以列侯贡献的酎祭宗庙的黄金不纯、不足为由,褫夺106人的侯爵。至此,开国功臣后裔仅剩下平阳、阳河、戴三个侯国。西汉开国功臣群体至此覆灭。
五、巨额收入下的骄奢淫逸
汉初人口锐减,逃亡人户占了很大比重。逃户回归,再加上封邑人户的繁衍,侯国人户不断增加。《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记曰:
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关于侯国封邑的增长情况,《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所记略同,然将增长量从“或至四万”调整为“三四万户”,这个数字仍然过高。《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记载了部分侯国废止时的人户数量。据此,逮景帝朝,曲周、阳都、东武三个侯国封邑最多,分别为18000、17000、11000户。到武帝朝,平阳侯国封邑最多,达23000户,这也是143位列侯中封邑增加最多的一个。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封者食租税,岁率户二百。”韩连琪先生曾作《论两汉封国食邑下的土地所有制和剥削形式》一文,考证司马迁所说“岁率户二百”,是把封户缴纳的租谷按当时谷价折成货币后的数字;封国人户的赋税徭役与郡县编户相同,郡县编户的赋税徭役由国家统一征收,封国内的田租由诸侯王、列侯按国家定额收取,其他算赋、徭役则由国家统一征收。①韩连琪:《论两汉封国食邑下的土地所有制和剥削形式》,载中国秦汉史研究会编《秦汉史论丛》第2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3-95页。每个侯国拥有的土地数量,今不得而知。且按司马迁“岁率户二百”的折算为统计标准。如此,列侯平均食邑2229户,年均收入445800钱。萧何食邑15000户,一年的收入为300万钱。当然,列侯还要向皇帝缴纳酌金,“岁以户口酌黄金于汉庙,皇帝临受献金以助祭”,“金少不如斤两,色恶,王削县,侯免国”。②司马迁:《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如淳注,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40页。但对他们来说,这笔费用只是九牛一毛。
侯国的年收入是极为丰厚的。然而,巨额财富带来的是骄奢淫逸、胡作非为:
子孙骄逸,忘其先祖之艰难,多陷法禁,陨命亡国,或亡子孙。讫于孝武后元之年,靡有孑遗,耗矣。③班固:《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28页。
根据《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143位列侯中,有两位传承世数不明;其余141位的情况如下:传承一世者,21位;二世,38位;三世,35位,四世,32位;五世,13位;六世,2位。88.1%的列侯传承不到四世。
列侯亡国,绝大多数是因为触犯律令。143位列侯中,亡国原因不明者6位。其余137位列侯,因犯法而亡国者达111位,占列侯总数的81%;因无后而国除者20人,占列侯总数的14.6%;还有4位晋封为王,2位被他人所杀。
《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明部分列侯的罪状,除了坐酎金失侯者外,其他列侯的罪状主要有以下几类:
淫乱:平阳侯曹宗,“坐与中人奸,阑入宫掖门,入财赎完为城旦”;汝阴侯夏侯颇,“坐尚公主与父御婢奸,自杀”;堂邑侯陈须,“坐母公主卒未除服奸,兄弟争财,当死,自杀”;土军侯宣生,“坐与人妻奸,免”。
抢掠妇女:曲逆侯陈何,“坐掠人妻,弃市”。
违礼:北平侯张类,“坐临诸侯丧后,免”;武原侯卫不害,“坐葬过律,免”;平州侯昭涉昧,“坐行驰道中,免”;祁谷侯缯它,“坐射擅罢,免”;高宛侯丙信,“坐出入属车间,免”。
盗铸金钱:慎侯乐买之,“坐铸白金,弃市”。
行贿:汾阴侯周意,“坐行赇,髡为城旦”。
诈骗:高梁侯郦平,“坐诈衡山王取金,免”。
欠债不还:河阳侯陈信,“坐不偿人责过六月,免”。
买卖禁物:宋子侯许九,“坐寄使匈奴买塞外禁物,免”。
渎职:蓼侯孔臧,“坐为太常衣冠道桥坏不得度,免”;广阿侯任越,“坐为太常庙酒酸,免”;戚圉侯季信成,“坐为太常纵丞相侵神道,为隶臣”。
擅出国界:终陵侯华禄,“坐出界,耐为司寇”;宁侯魏指,“坐出国界,免”。违规役使国人:信武侯靳亭、祝阿侯高成,“坐事国人过律,免”;东茅侯刘告,“坐事国人过员,免”。
杀人:博阳侯陈始,“坐谋杀人,会赦,免”;留侯张不疑,“坐与门大夫杀故楚内史,赎为城旦”;贳齐侯傅猜,“坐杀人,弃市”。
殴伤人:南安侯宣千秋,“坐伤人,免”;昌武侯单德,“坐伤人二旬内死,弃市”。
匿死罪:平侯工执,“坐匿死罪,会赦,免”;任侯张越,“坐匿死罪,免”。
谋反:阳陵侯傅偃、棘蒲侯陈武、魏其侯周简、台侯戴午、辟阳侯审食平、安平侯鄂但、昌圉侯旅通、高景侯周成、戴侯袐蒙、下相侯冷顺、高陵侯王行、纪侯陈炀,皆以谋反罪被诛。
汉初诸帝对列侯的控制极严,列侯一旦犯法,难得宽恕,且举二例。湖北江陵张家山247号汉墓出土的《二年律令》,据竹简整理小组考证,这是吕雉二年(前186)颁布的法令。《二年律令·贼律》中有这样一条:“斗伤人,而以伤辜二旬中死,为杀人。”①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73页。《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记载:昌武侯单德,“坐伤人二旬内死,弃市”。《二年律令·捕律》云:“亡人、略妻、略卖人、强奸、伪写印者弃市罪一人。”②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52页。《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记载:曲逆侯陈何,“坐掠人妻,弃市”。
六、余论
杭州人夏曾佑于光绪三十年(1904)出版的第一部新体中国史中,提出了中国王朝的兴亡的“公例”:
中国历史有一公例,大约太平之世,必在革命用兵之后四五十年,从此以后,隆盛约可及百年,百年之后,又有乱象,又酝酿数十年,遂至大乱,复成革命之局。汉、唐、宋、明,其例一也。而其间偶有参差者,皆具特别之原因,无无故也。总之,除南北朝、五代与元之外,皆可以汉为之代表。③夏曾佑:《中国古代史》,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73页。
夏氏所谓的“公例”,黄炎培称之为“周期率”④黄炎培:《延安归来》,载《八十年来》,北京:文史资料出版,1982年,第148-149页。,劳干称之为“中国历史的周期”⑤劳干:《中国历史的周期及中国历史的分期问题》,《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上),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17页。,美国学者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菲利普·李·拉尔夫编写的《世界文明史》谓之“普遍模式”,又云:“汉朝(公元前206年 ~公元220年)的一兴一亡,就证明了这个普遍模式在中国的连续政治闹剧中极有典型意义。”⑥[美]爱德华·麦克诺尔·伯恩斯、菲利普·李·拉尔夫著,罗经国等译:《世界文明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353 -354页。西汉只是“典型覆亡”的王朝之一,“典型覆亡”的王朝还有东汉、唐、明、清等。一般说来,存在时间较长的王朝大都属于“典型覆亡”的王朝。在这些王朝,有利于王朝发展和不利于王朝发展的各种因素都得到充分的发育,从而使王朝兴亡的轮回能够充分实现。
西汉开国功臣群体的覆亡亦具典型意义。这个群体在西汉建立以后,获取了极高的政治地位和丰厚的经济利益。但是,当他们退出历史舞台以后,他们的子孙却“陨命亡国,或亡子孙”,绝大多数传国不过四世。
143位列侯中,有四人晋升为王,一人传承情况不明。其余138位列侯,其国除的时间按高祖、惠帝、吕后、文帝、景帝和武帝五朝划分,结果如下:高祖朝7位,惠帝朝3位,吕后时期6位,文帝朝23位,景帝朝43位,武帝朝 56位。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计122人,占138位列侯的88.4%。换言之,西汉开国功臣的“群体性覆灭”开始于文帝朝,中经景帝,至武帝朝完成。
文帝、景帝在位的40年间(前180~141),是中国历史上的太平盛世之一,史称“文景之治”。“文景之治”的主要表现:一是与民休息;二是“敦朴”①班固:《汉书》卷四《文帝纪》赞,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4页。,也即俭朴;三是“刑错”②班固:《汉书》卷二十三《刑法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097页。,即约法省禁;四是轻徭薄赋。西汉开国功臣的财富也是在这个时期积累起来的。“逮文、景四五世间,流民既归,户口亦息,列侯大者至三四万户,小国自倍,富厚如之。”③班固:《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28页。再加上“无为而治”下的宽松、安定的社会氛围,那些坐享其成的开国功臣之子孙,“忘其先祖之艰难”,骄奢淫逸,胡作非为,以至陨命亡国。
实际上,在中国古代史上,开国功臣群体大都是第一个覆亡的政治势力,不独西汉如此。他们或被皇帝剪除,更多的是自取灭亡。
Fall of A State Brought about by Arrogant and Luxurious Descendants: The End of the Group of the Founding Heroes of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Liu Dezeng
(Qilu Normal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013)
A large number of independent warlords rose in swarms when Ying Hu Hai(b.230~d.207 BC;reigned 210~207 BC),the second emperor of the Qin dynasty((221~207 BC),)was in reign and the then people were hard pressed.Among them were a great number of those who attempted to take up and rule the whole nation,and innumerable of those who played up to people of power and influence. Finally,however,it is Liu Bang of the origin of a minor official at the region north of the Sishui River,Peixian county,who wiped out all the other warlords one after another,and founded the Western Han Dynasty(206 BC~220 AD).The 143 people who had followed Liu on the expedition were granted titles of nobility and were given fiefs to live on.This group of the founding heroes became therefore the most important political forces of the Dynasty,and they were highly ranked politically with abundant economic interests.But,they themselves,or their children began to live a very arrogant,extravagant and dissipated life,and most of their titles could not be handed down for more than four generations,and this eventually brought about the fall of the Dynasty.
Western Han Dynasty;group of the founding heroes;fall
K234.1
A
1001-5973(2015)06-0115-09
2015-10-25
刘德增(1962— ),男,山东平度人,齐鲁师范学院副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时晓红